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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八七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爸以前常说,所有历史片段都能写成故事。重点是决定故事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他说,那便是他的功力所在。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经手的历史都能轻易筛选、切割和分类吧。不论是伟人的生平或伟大的作品,都像是字盒中的铅字,排列整齐,散发光泽。

  我好希望爸还在。我会问他,我今天写的这则故事,换作他会怎么起笔。我会问他,米尔班克监狱注56关了各形各状的犯人,结构复杂独特,铁门重重,通道昏黑曲折,他要怎么写才能有条有理?他会从监狱的兴建开始描写吗?我办不到,我今早虽然听了监狱的历史,但我现在早忘光了。何况,米尔班克监狱建筑坚固,历史悠久,我无法相信曾几何时,泰晤士河凄凉的河畔上没有这座监狱,黑土上没有它的黑影。爸也许会从三周前,西里多先生造访家里开始写起。或者,他也许会从今天早上七点写起,那时艾莉斯替我拿了灰色洋装和大衣……不,他开头才不会写小姐和女仆、衬裙和乱发之类的。

  我想他会从米尔班克监狱的大门开始写起,那是每个访客参观监狱的必经之地。好,我从这里起笔吧。监狱门房向我问好,并在大本的登记簿上将我名字画掉。一名狱卒带我穿过狭窄的拱门,越过中庭,走向监狱建筑……

  但在这之前,我不得不停下整理裙子。那件裙子虽然朴素,但裙襬宽大,钩到了凸起的铁条或砖头。我敢说爸才懒得写什么裙子。但我会,因为当我目光从裙襬抬起,我第一次看到了米尔班克监狱的五角形建筑。建筑离我好近,又突然出现在眼前,令我感觉毛骨悚然。我望着监狱,心脏大力跳动,心中涌起恐惧。

  一周前,西里多先生给我一张米尔班克建筑平面图,我把那张图钉在这张书桌旁的墙上。监狱的平面图散发着莫名的魅力,五角建筑彷佛一朵几何形花朵的花瓣。我有时也觉得它像童年时代常玩的棋盘,各个区域能涂上不同颜色。当然近看的话,米尔班克监狱一点也不迷人。建筑占地宽广,平面图上的线条和棱角化为黄砖高墙与高塔,以及无数密封的窗户,只令人感到诡异和反常。监狱设计师彷佛被噩梦纠缠或丧失理智,搞不好根本打定主意要把犯人逼疯。我想如果我在那当看守,一定会发疯。我紧跟着狱卒,一路畏畏缩缩,中途一度停下脚步向后望,并抬头看上方楔形的天空。米尔班克监狱的铁门设在两个五角形之间,门前是一条逐渐变窄的碎石路,两边高墙会不断逼近,像是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撞击岩石注57。黄疸色的砖石投下瘀青色的阴影。墙下的泥土看似烟草,色深而潮湿。

  泥土让空气充满酸臭的气味,我走进监狱,门锁上之后,味道却变得更浓烈。我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我坐在一间简陋的小房间,看狱卒进进出出,皱着眉头,低声交谈。西里多先生终于出现时,我情不自禁牵起他的手说:「真高兴见到你!我才在担心看守误以为我是新到的罪犯,要把我关进牢里!」他大笑说,米尔班克监狱不曾有过这种误会。

  我们一起深入监狱。他觉得最好直接带我去女子监狱,到女囚区典狱长办公室找海克斯比小姐。我们边走,他边向我解释路线,我试着和脑中的平面图对照。但当然,监狱的结构异乎寻常,我不久便失去方向。我知道我们穿梭在中央六角形建筑中,只经过男囚区的铁门,没进到五角形的牢房建筑。中央六角形的建筑里有储藏室、医生宿舍、西里多先生的办公室、所有书记官的办公室、医务室和礼拜堂。「妳看。」他中途停下,朝窗外摆头,让我看一排冒着黄烟的烟囱。他说那是监狱洗衣间的烟囱。「妳看,我们就像座小城市!自给自足。我总是想,就算有人围攻,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他语气相当骄傲,但说完也难为情笑了。见他笑,我也笑了。刚才铁门关上,隔离天光和空气之后,我心中便充满恐惧。如今我变得更紧张,因为我们离开铁门,深入监狱,钻过昏暗复杂的通道之后,我发觉自己绝对无法循原路出去。上周我在爸的书房整理文件,看到一本皮拉奈奇监狱图,花了一小时研究,并想象今天会见到阴森恐怖的景象,内心无比焦虑。当然,监狱跟我想象中天差地别。我们只走过一连串粉刷干净的走廊,在各区交会处,穿着黑色监狱大衣的狱卒会和我们问好。不过,正因为走廊一尘不染,狱卒整齐画一,监狱变得更恐怖了。我就算走同一条路十遍,也无从察觉。监狱的喧嚣也同样令人紧张。狱卒站的地方有一道道上锁的铁门,他们开门时,铰链会随门转动,发出刺耳声响,最后狱卒会再次关上门,拉上铁闩。可想而知,铁门、门锁、门闩声音此起彼落,远近呼应,余音在空荡荡的通道上回荡不绝。监狱彷佛处于永恒、封闭的风暴核心,让我耳鸣不断。

  我们走到一道布满门钉、年代久远的大门前,门上另设有一个小门,这便是女监狱的入口。一个女看守和我们打招呼,她向西里多先生行屈膝礼。她是我去到那里见到的第一个女人,我特别仔细观察她。她年纪不大,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后来发现是看守的制服。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洋装、一件黑色斗篷、一顶稻草做的蓝边灰色软帽和一双结实的黑色平底靴。她看到我望着她,又行个屈膝礼。西里多先生说:「这是瑞德里小姐,我们的看守长。」然后他对她说:「这是普莱尔小姐,我们的新『访客』。」

  她带头走在前面,腰间传来一声声规律的「叮、叮」金属撞击声。我这时发现,她像狱卒一样,身上系着宽大的皮带,上面有个铜扣环,扣环上挂着一串光亮的监狱钥匙。

  她带我们走过更多一成不变的走廊,并走上一条螺旋梯,爬上一座高塔。高塔顶端有间明亮洁白的圆形房间,里面都是窗户,那就是海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妳待会便能知道这设计的原因。」西里多先生边爬边说,他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当然我马上看出来,高塔位在五角形中庭正中央,所以从中望出去,四周便是女囚区内侧的高墙和铁窗。办公室很朴素,地上没有铺地毯,只有两根柱子,柱子之间垂了条绳索,囚犯来到这里时,必须站在绳后,绳索另一头有张书桌。海克斯比小姐便坐在那里,在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上写字。「监狱的阿尔戈斯注58。」西里多先生微笑称呼她。她看到我们便起身,脱下眼镜,如瑞德里小姐一样行屈膝礼。

  她身材娇小,头发雪白,双眼犀利。书桌后方,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紧紧钉着一块瓷匾,上头以黑字写着:

  你知道我们的罪恶,对我们隐秘的罪了如指掌注59。

  进到办公室,人人都想马上站到弧形的窗前,望着外头的风景。西里多先生看我探头便说:「对,普莱尔小姐,走近窗边吧。」于是我站一会,望着下方楔形的庭园,仔细观察面对我们的丑陋高墙,墙上爬满细长形的窗户。西里多先生说,瞧,这是不是很惊人?很震撼?女子监狱尽在我眼前,每一道窗后面都是一间牢房,里头住着一个囚犯。他转向海克斯比小姐。「妳们监狱现在关了多少女人?」

  她回答,这里有两百七十名囚犯。

  「两百七十人!」他摇着头惊呼。「妳想想,普莱尔小姐,想象那群可怜的女人,她们干了什么勾当,走上什么样的歧路,才被关进米尔班克监狱?她们可能是盗贼和妓女,深受各种犯罪影响。她们当然没有羞耻心和责任感,更缺乏所有正面的情感。对,这点妳别怀疑。社会认为她们作恶多端,才将她们交到我和海克斯比小姐手中,让我们仔细管理她们……」

  但他问我,要怎么做才适合?「我们让她们培养规律的生活习惯,教导她们祷告,教导她们维持端庄。但她们大半时间里必须关在牢房中独处。而她们就在那里……」他再次朝窗外摆头。「也许要三年,也许要六、七年。她们就在那里,默默不语,静静反省。我们能管住她们的嘴,让她们双手工作。但普莱尔小姐,她们的心、可怕的回忆、低劣的思想、凶恶的盘算……这些我们都无法提防。是不是,海克斯比小姐?」

  「没错,先生。」她回答。

  我问道,但他觉得「访客」能对她们有所帮助吗?

  他说,他觉得有帮助。他很确定。女囚像小孩或原始人,一颗颗心都毫无防备,容易受到改变,只需给她们美丽的铸模,便能重新塑形。「我们的看守也许办得到。」他说:「但看守工作时间长,责任辛苦重大。犯人对她们有时怀恨在心,有时粗暴相向。所以普莱尔小姐,这工作交给小姐吧,让小姐接近她们。只要让她们知道,小姐不惜离开舒适的生活,也要来探视她们,并关心她们不堪的过往。让她们看到小姐和她们巨大的落差,让她们看到她的言行举止,反省自身,她们会变得更温柔谦和,乖顺收敛。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海克斯比小姐也见过!这便是人对人的影响,感同身受的力量,从感情上软化……」

  他继续述说。当然,他之前在我家楼下客厅便说过了。当时母亲皱着眉,壁炉上的时钟缓缓滴答作响,声声清楚明确。他对我说,普莱尔小姐,自从妳父亲不幸过世之后,妳肯定悲痛不已,生活也顿失重心,开始空转。他这趟来原本只是要来拿一套爸跟他借的书。他不知道的是,我生活空转,不是因为失去重心,而是因为生病了。那时我很高兴他不知道。但现在我望着凄凉的监狱高墙,海克斯比小姐望着我,瑞德里小姐站在门口,双臂交叉在胸前,钥匙圈晃呀晃的,我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一时间,我好希望他们看出我的脆弱,将我送回家。就像有几次,我在寂静的剧场中变得异常焦虑,母亲便带我回家,因为她担心我病从中来,放声大叫。

  他们没看出来。西里多先生继续介绍米尔班克监狱的历史、生活的作息、监狱人员和访客。我站在原地,边听边点头,有时海克斯比小姐也会点点头。过一会,监狱某处传来一声铃响。西里多先生和看守听到都做出同样的反应,西里多先生说他原本没打算说那么久。钟声代表囚犯要进到中庭放风,现在他得告辞,将我交给看守照顾。他说改天请务必再去找他,聊聊对囚犯的看法。他牵起我的手,但我想随他走向书桌时,他说:「不,不用,妳在这里多站会。海克斯比小姐,妳能到窗边跟普莱尔小姐一起看吗?普莱尔小姐,好好望着窗外,这景象不能错过!」

  看守替他开门,他消失在高塔楼梯间的黑影中。海克斯比小姐站近,我们一同转向窗户,瑞德里小姐站到另一扇窗前向外望。我们下方有三块泥土中庭,每个中庭都以高大的砖墙隔开,砖墙像是车轮的辐条一般以塔为中央向外延伸。上方是城市雾茫茫的天空,一道道阳光从云间透出。

  「以九月来说,今天天气真好。」海克斯比小姐说。

  然后她再次望向下方,我和她一同静静望着前方等待。

  片刻之间,万物静止。像监狱周围的土地一样,中庭凄凉荒芜,全是泥土和碎石。寒风扫过,没有一根草晃动,鸟儿在高空飞舞,也寻不着蠕虫和甲虫。但过了一分钟左右,我察觉中庭一角出现动静,紧接着另外两个中庭也同样有了动静。中庭有道门打开,女人鱼贯而出。她们出来时,我觉得自己不曾看过如此诡异又惊人的景象,我们从上方窗户向下望,人变得好小。她们像时钟上的小人,或珠串上的小珠子。她们彷佛被人撒入中庭,形成三个椭圆形的圆圈,一眨眼之间,我已分辨不出最先和最后进到中庭的囚犯,圆圈完美无缺,所有女人都穿得一模一样,她们穿着棕色的连身裙,白色的便帽,脖子上绑了条浅蓝色的手帕。从每人不同的动作姿态,我才看得出人味。虽然她们脚步一致沉滞,但我看到有人垂头,有人跛脚,有人因为冷风扑面,身体僵硬,双手抱着身子,几个可怜人抬头望向天空。我觉得有一人甚至抬头望向高塔的窗户,茫然看着我们。

  监狱所有女囚犯都在此,将近三百人,每个圈子大约九十人。中庭角落都有两个身穿黑斗篷的看守,她们必须监看着囚犯,直到放风结束。

  海克斯比小姐望着脚步沉重的女人,她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很满意。「妳看她们都懂得自己的位置。」她说:「每个囚犯之间要有一定的间隔。」如果有人犯规,遭人举发,便会失去特权。如果有的女人年老体弱、身有残疾或真的年纪太小,例如年仅十二、三岁,那看守会让她们自成一个圈子散步。「而且我们监狱以前有小女孩,对不对,瑞德里小姐?」

  「她们好安静啊!」我说。她这时跟我说,她们在监狱中一定要安静。监狱禁止说话、吹口哨、唱歌或哼歌「或蓄意发出任何声音」,除非看守或「访客」要求。

  「她们要走多久?」我问她,她说她们必须走一小时。「那如果下雨呢?」如果下雨的话,放风便会取消。她说,那对看守来说便不好过了,因为囚犯关久了会「焦躁不安,寻衅滋事」。她边说边瞪着囚犯。其中一个圈子脚步变慢,和其他中庭圈子的速度不一致。她说:「那个(这里她说了某个囚犯的名字)让她的圈子变慢了。瑞德里小姐,妳轮班时记得跟她说。」

  她分辨得出每个囚犯,我感到讶异不已。但我跟她说时,她浅浅微笑。她说她在囚犯刑期之间,每天都会看她们在中庭放风。「我在米尔班克监狱女囚区已当了七年典狱长,在那之前,也是这里的看守长。」至于在那之前,她跟我说,她在布里克斯顿的监狱当一名普通的看守。她说,总之她已在监狱待了二十一年。比起许多受刑人,她待在监狱的时间更长。但当然,底下放风的女人有人比她受苦更久。她曾目睹她们入狱,但她敢说自己不会见到她们离开的那天……

  我问这样的囚犯是否让她工作轻松不少,因为她们肯定对监狱作息了如指掌?她点点头。「对啊。」接着她问:「妳觉得对不对,瑞德里小姐?我们喜欢重刑犯,对吧?」

  「没错。」瑞德里小姐回答:「我们喜欢重刑犯,只背负一项重大罪名的那种。」她对我说:「例如下毒的、泼硫酸的、杀小孩的,或执法人员大发慈悲,没判绞刑的犯人。要是我们监狱重刑犯够多的话,看守都能打道回府,让她们把自己关好。最会找麻烦的净是犯轻罪的惯犯,像贼、妓女和诈欺犯。她们个个都是恶魔,小姐!大多数人生性邪恶,无药可救。她们掌握作息之后,只会想尽办法偷鸡摸狗,或存心找碴。恶魔!」

  她说这话时,态度不算激动,但听到内容,我吓得眨了眨眼。也许是钥匙圈的关系。她说话时,皮带扣环上挂的钥匙随之晃动,不时叮当作响,而她的嗓音给人带点钢铁的印象,彷佛插在槽里的门闩,她以或轻或重的力道把它往后拉。当然,我相信她绝对无法使它温柔甜美。我望了她一会,便转向海克斯比小姐。她刚才听她娓娓道来,只不住点头,现在她脸上几乎泛起笑容。她说:「妳看得出来,我的看守对囚犯多有感触!」

  她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妳觉得我们太狠心吗,普莱尔小姐?」她过一会问。她说,我对女囚有自己的看法,她都尊重。她非常感谢西里多先生请我来当「小姐访客」,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来见囚犯。但任何小姐和绅士来她监狱,她都会提醒一件事。她慎重强调:「和米尔班克监狱的女人相处时,请务必小心再小心!」例如,我一定要注意随身物品。监狱中不少女孩过去是扒手,如果我顺手将手表或手绢放到她们跟前,她们便会鬼迷心窍,旧习复萌。她希望我将贵重物品收好,如同「把戒指和小饰品收到女仆看不到的地方,以免她心生贪念,顺手牵羊」。

  她也说,我和囚犯言谈务必谨慎。监狱内外的事都别提,甚至连报纸上的新闻也不行。她强调,尤其是报纸上的事,「因为报纸在监狱中是违禁品。」她说犯人也许会把我当知己,征询我的看法。如果真的发生,那我「给她意见时,一定要像看守一样,要她为自己的罪行感到羞愧,并思考未来如何改过向善」。而且囚犯在监狱时,我不得承诺她们任何事,也不能替她外头的家人和朋友转交物品和讯息。

  「如果囚犯跟妳说,她母亲生了重病,命在旦夕。」她说:「如果她说想剪下一束头发,哀求妳转交给垂死的母亲,妳也务必拒绝。因为普莱尔小姐,拿了的话,囚犯等于控制住妳。她会藉此要挟妳,并设法干尽坏事。」

  她说以前米尔班克监狱曾有一、两次这类的丑闻,牵扯其中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我想,这便是她的忠告了。我向她道谢,不过这段时间,站在一旁的看守让我心里特别介意,她不发一语,一脸假惺惺。感觉就像是我谢谢母亲的教训时,艾莉斯就刚好来收盘子一样。我再次望向绕圈的女囚,什么也没说,默默思考着。

  「妳很喜欢看她们。」海克斯比小姐见了说。

  她说目前为止来到监狱的访客,每个人都喜欢站在窗前看囚犯散步。她觉得这好比望着鱼缸中的鱼,令人备感疗愈。

  听了之后,我便从窗边退开。

  我想我们又聊了一会,谈到监狱的日常。但不久她看了看表,说瑞德里小姐会带我参观牢房。「很抱歉我不能亲自导览。」她说:「但妳看……」她朝书桌上巨大的黑簿子摆头。「这是我早上的工作。我要根据看守写的报告,誊写《品行纪录簿》。」她戴上眼镜,眼神变得更犀利。她说:「普莱尔小姐,我这就来看看,这周囚犯表现有多好,有多坏!」

  瑞德里小姐带我走出门,进到阴暗的高塔楼梯间。我们走到下一层楼时,经过另一道门。我说:「这里的房间是什么,瑞德里小姐?」她说那是海克斯比小姐的房间,她会在此吃饭和睡觉。我想象自己躺在静悄悄的高塔,每一扇窗都面对监狱,会是什么感觉。

  我望向书桌旁的平面图,看到图中的高塔。我想我看出了瑞德里小姐带我走哪条路。她脚步轻快,在千篇一律的走廊中毫不迟疑地找出路线,简直像罗盘指针一样,坚定指向北方。她告诉我,监狱走廊总长将近五公里。但后来我问她,走廊是否难以分辨?她嗤之以鼻。她说,看守初来米尔班克监狱,晚上躺在枕头睡觉时,会梦到自己不断走在同一条白色走廊上。「大概会维持一周。」她说:「接下来,看守便不会迷路了。再过一年,她会希望自己再次迷失方向,不然无聊死了。」她待在这里的时间比海克斯比小姐还久。她说,她就算瞎了也能工作。

  她说到这里笑了,但笑中带着苦涩。她双颊洁白滑顺,像油脂或蜡,她双眼色浅,眼皮厚重,却没有睫毛。我注意到她双手非常干净光滑。我猜她有用浮石刷洗皮肤。她指甲整整齐齐,几乎与底下的肉齐平。

  到牢房区之前,她都没再和我开口。最后我们来到一排铁栅栏前,通过后进到一条冰冷无声的长廊,像修道院的回廊一般,牢房就在里头。这条走廊约两公尺宽。地板带着细沙,天花板和墙面都经过粉刷。左上方有一排窗户,高到就算我抬头也几乎看不到,窗前设有铁栅和厚重的玻璃。另一边墙面则有一道又一道昏暗的门,外观全都一模一样,像噩梦中必须选择的门。门中除了透出光,还散发出阵阵气味。我在走廊上马上就闻到了,我现在写下这段文字时甚至都闻得到!那股味道不明显,但令人作恶。牢中放着所谓的「臭桶」,囚犯的嘴巴和身体我想又没能好好清洗,这便是长年闷在牢中的臭气。

  瑞德里小姐跟我说,这是第一区的牢房,也就是A牢房。牢房总共分为六区,每层楼有两区。A牢房住的是新来的囚犯,她们属于「第三级囚犯」。

  她带我进到第一间空牢房,指着牢房口的两道门。一道门是木制的,上头有门闩,另一道门是铁栅门,上头设有锁。她们白天会锁着铁门,并将木头门打开。「我们巡视时便能看到女囚犯的动静。」瑞德里小姐说:「并让空气流通,比较不那么臭。」她说着把两道门都关上,牢房瞬间变得昏暗,空间彷佛缩小了。她两手扠腰,环顾四周。她说,这里的牢房品质中规中矩。空间大,而且「建得很牢固」,牢房之间有两层砖。「这样女囚便无法和邻居喊话……」

  我别开头。虽然牢房昏暗,但墙面毫无装饰,白得刺眼,我现在闭上眼,都能清楚看到牢房中的一切。墙上有个小气窗,窗上罩了铁丝和黄色玻璃。当然,这便是我和西里多先生在海克斯比小姐的高塔上见到的其中一面窗户。门旁有块瓷匾,写着「囚犯守则」和「囚犯祷词」。空空的木架上放着一个水杯、木制面包盘、一盒盐巴、一本《圣经》和一本宗教书《受刑人的朋友》。牢房中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折迭式吊床,吊床旁有一些帆布袋,还有红色丝绳,还有个「臭桶」,上头瓷盖缺了一角。狭窄的窗台上有个监狱制式的旧梳子,梳牙早已磨损断裂,上面缠着卷曲的头发和头皮屑。

  结果,这里和其他牢房唯一的差别就是那柄梳子。女囚身上不能带任何东西,公发的水杯、盘子和《圣经》都必须照规定,整齐排列在房中。我和瑞德里小姐穿梭在一楼,望着一间间一成不变的凄凉牢房,感觉无比悲惨。这地方的格局也弄得我头晕目眩。当然,牢房是随着五角形的外墙排列,但分隔很奇怪。每次我们走到走廊尾端,都会看到另一条一模一样、白色单调的走廊,以不自然的角度延伸。走廊交会处设有螺旋楼梯,牢房各区之间则会有座塔楼,每层楼的看守在塔楼内会有自己的小房间。

  我们在走廊时,透过牢房窗户,都能听到中庭传来女囚「咚、咚、咚」规律的脚步声。现在我们走到一楼第二牢房区尽头时,我听到监狱响起另一次铃声,女囚脚步声变慢,不再整齐。过了一会,铁门砰砰作响,铁栅震动,靴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她们靴下踩着沙粒,声音回荡在走廊间。我望向瑞德里小姐。「女囚来了。」她平淡地说。我们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最后声音震耳欲聋,但因为我们刚才拐了三个弯,即使声音不远,依旧看不到她们。我说:「她们好像鬼!」我想起传说中,伦敦房子的地窖偶尔会听到罗马军团行军的声响。我觉得米尔班克监狱就像那样,数百年后监狱不复存在,地面仍会回响她们的脚步声。

  但瑞德里小姐转向我。「鬼!」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她开口时,女囚从牢房的转角走出,剎那间,她们变得好真实,不是鬼魂、玩偶或串珠,她们是一个个面容粗糙、驼着背的女人和女孩。她们发觉有人站在走廊,便抬头望我们一眼,见是瑞德里小姐,便露出乖巧的表情,但她们打量我时倒是毫不客气。

  瞧是瞧了,但她们依旧按部就班回到牢房坐下。后头看守走来,将牢门一一锁上。

  我想这看守叫曼宁小姐。「普莱尔小姐第一次到访。」瑞德里小姐对她说,看守点点头,并回答有人事先知会过。她露出笑容说,居然想来探望她们的女囚,真不简单!她还问我要不要跟其中一人聊聊?我说好啊。她带我走到一间她还没上锁的牢房,朝里头的女人招手。「来,皮琳。」她说:「这是新来的『小姐访客』,她对妳们很有兴趣。站起来,让她看看妳。来啊,手脚快点!」

  女囚走向我,行个屈膝礼。她双颊羞红,刚才快步在中庭行走之后,嘴唇泛着汗珠。曼宁小姐说:「告诉她妳叫什么名字,为何关在这里。」那女人马上开口,不过她说话有些不流利。「我是苏珊.皮琳,女士。因为偷东西进来的。」

  曼宁小姐将牢门旁挂在链子上的瓷匾拿给我。上头写着女囚的监狱号码、等级、她犯的罪以及出狱日期。我说:「妳在米尔班克监狱多久了,皮琳?」她跟我说七个月。我点点头,并问她几岁?我以为她可能三十七、八岁吧。但她说她二十二岁。我听了怔一下,然后再次点点头。我接着问,她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她回答说她觉得还不错。曼宁小姐对她很好。

  我说:「我相信也是。」

  后来一阵沉默。我看到她望着我,心想看守应该也望着我。我突然想起自己和母亲的往事,我二十二岁时,她教训我说拜访人家应该要健谈点。一定要问小姐的小孩健不健康,去过什么宜人的地方玩,或问问她的刺绣和画作,不然就称赞她洋装的剪裁……

  我望着苏珊.皮琳泥土色的洋装。我问她,她喜欢她身上的衣服吗?那是什么材质,亚麻呢还是哔叽布?瑞德里小姐听了向前走,抓住裙子,掀起来一角。她说,洋装是亚麻呢做的。蓝底深红条纹的裤袜则是羊毛做的,质地粗糙。她底下还穿一件法兰绒衬裙,还有另一件是哔叽布。我看到她的鞋子很结实。她跟我说,那是男人在监狱的工坊做的。

  苏珊全身僵硬,像人偶一样,看守则一件件清点她身上的衣服,我感觉自己也必须弯身,捏块布来摸。衣服的气味扑鼻而来。嗯,毕竟女囚满头大汗在监狱穿一整天,亚麻呢洋装散发出该有的气味。于是我顺势问道,衣服多久换一次?看守告诉我,洋装一个月换一次,衬裙、内衣和裤袜两周换一次。

  「妳多久能洗澡一次?」我问女囚犯。

  「我们想洗几次都行,女士。不过每个月不能超过两次。」

  这时我注意到她放在身前的双手全是痘疤。我好奇她关入米尔班克监狱之前,习惯多久洗澡一次。

  我也好奇自己如果和她在牢房中独处,我们到底能聊些什么。不过我只说:「好,也许我会再来找妳,妳可以再多跟我说些监狱里的点滴。妳愿意吗?」

  她马上说,她非常乐意。接着她又问,我会跟她们说《圣经》的故事吗?

  瑞德里小姐这时插嘴说,星期三另一个访客小姐会对女囚读《圣经》,事后会问她们内容。我告诉皮琳说,不,我不会念书给她们听,只会听她们说话,也许听听她们的故事。她这时望着我,不发一语。曼宁小姐向前,将她带回牢中,锁上门。

  我们离开那区,爬上另一座螺旋梯到二楼,进到D、E牢房。这里关着犯下刑事案件的囚犯,她们老爱找麻烦、无可救药,不是曾在米尔班克监狱捣乱,就是曾移监,后来又因为在别处捣乱,再移送回来。这些牢房所有门都上了闩,因此走道比下方的牢房区更加昏暗,空气更是臭气熏天。这层看守是个粗眉大眼、身材健壮的女人,她叫美丽太太(那么多名字不叫,偏偏叫这名字!)。她走在瑞德里小姐和我前方,像个蜡像馆的馆长,一副聊以自娱的模样,选出其中最可怕或最有趣的囚犯,一一停在牢门前,介绍她们犯的罪,例如:

  「这是珍.荷依,女士。她谋杀小孩。心肠狠毒。」

  「这是菲比.贾可博。小偷。曾在牢房放火。」

  「这是德博拉.格里费斯。扒手。她被关进来,因为她朝牧师吐口水。」

  「珍.森松。自杀未遂──」

  「自杀。」我说。美丽太太眨眨眼。「吞鸦片酊。」她说:「吞了七次,最后一次警察阻止她。他们将她送来这里,因为妨害社会善良风俗。」

  我听到之后,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牢门,不发一语。过一会,看守头歪过来,彷佛心照不宣地问:「妳是不是在想,我们怎么知道她在里头此时是不是掐着自己的脖子?」当然,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妳看。」她继续解释。她给我看每道门侧边有个直式的铁片,看守随时经过都能打开向内瞧。她们说这叫「视察窗」,女囚则称之为「监视眼」。我弯身去看,并靠近那小窗口。但美丽太太见我弯身时制止了我,说她不该让我脸凑到那里。她说,女囚都很狡猾,过去曾有看守眼睛被戳瞎。「有个女孩曾把木汤匙磨尖,然后──」我眨了眨眼,赶紧从那里退开。这时她面露微笑,轻轻将铁片推开。「我相信森松小姐不会伤害妳。」她说:「妳小心点的话,可以瞧一眼……」

  这间牢房内窗户设有铁栅,所以比下方的牢房更黑,房里的床不是吊床,而是一张硬木床。珍.森松坐在床上,从一个浅篮子里捏出东西,篮中堆满椰壳纤维。她已经拆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她床边放着另一个较大的篮子,里头有更多同样的东西,待会要继续拆。窗上的铁栅间透入些许阳光。光线中飘着无数棕色的纤维和灰尘,我觉得她彷佛是童话故事的角色,彷佛是个卑微的公主,在池底进行繁重的工作。

  我望着她时,她抬头眨眨眼,灰尘让她眼睛发痒,她揉了揉。我将视察窗关上,退开来。我心里不禁好奇,她会不会试着向我招手或出声叫我。

  我请瑞德里小姐带我离开那牢房区,我们爬到三楼,也是监狱最高一层,和那里的看守见面。她有双黑眼珠,面容和善诚恳,她叫洁夫太太。「妳来探望我可怜的犯人吗?」瑞德里小姐将我带到她面前时,她对我说。她管的主要是所谓第一级、第二级和星级囚犯。她们工作时像A、B牢房一样,牢门能打开。但她们的工作轻松不少,她们坐在房中编织裤袜和缝衣服,还能有剪刀、针线。在监狱中,这代表极大的信任。我看到她们时,晨光照进她们的牢房,因此相当明亮,气氛宜人。我们经过时,囚犯纷纷起身行屈膝礼,而且又一次,她们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我。我终于发现,就像我观察她们头发、连身裙和便帽,她们也在观察我的穿著。我想在米尔班克监狱,就算是服丧的洋装也相当新奇。

  这区牢房不少囚犯都是海克斯比小姐赞誉有加的重刑犯。洁夫太太现在也称赞着她们,说她们是全监狱最安静的女囚。她说,大多数人刑期结束前,会从这里移交到富勒姆监狱,那里的生活又更悠闲。「她们就像羊群一样,对不对,瑞德里小姐?」

  瑞德里小姐附和,说她们不像C、D牢房关的那群垃圾。

  「确实不是。我们这里有个女囚杀死欺负她的丈夫,她其实出身跟妳一样好。」看守朝一间牢房点点头,里头一个面容瘦削的女囚静静坐着,捺着性子解着一团纠缠的纱线。「我们这里有小姐。」她继续说:「我指的是名门淑女,小姐,跟妳一模一样。」

  我面带微笑,听她解释,并继续向前走。后来不远处,有个牢房口传来尖细的叫唤声:「瑞德里小姐?噢!是瑞德里小姐吗?」一个女囚站在门口,脸挤在铁栅栏之间。「噢!瑞德里大姊,妳帮我跟海克斯比小姐说过了吗?」

  我们走近她,瑞德里小姐走到门前,用钥匙圈敲了一下牢门,铁栅震动,那女囚向后退开。「妳能不能闭嘴?」看守说:「妳以为我没事干,海克斯比小姐也没事干吗?我非得帮妳传话?」

  那女人语气急促,口齿不清。「大姊,只是妳跟我说过妳会转达。海克斯比小姐今早来时,她大半时间都待在贾维斯那里不肯见我。我弟弟已经把证据带到法院,希望能得到海克斯比小姐的批准──」

  瑞德里小姐又敲一下牢门,女囚身子再次缩一下。洁夫太太低声向我说:「这个女囚会纠缠任何经过她牢房前的看守。她想提前出狱,可怜的家伙。不过,我相信她会再待在这里几年。唉,塞克丝,妳让瑞德里小姐过好吗?普莱尔小姐,我们再走一会,到牢房另一头,不然她会想把妳卷进去。好了,塞克丝,妳会乖乖工作吧?」

  但塞克丝仍锲而不舍,瑞德里小姐不断骂她,洁夫太太看了摇摇头。我沿着牢房走道继续向前。女囚尖细的请求声和看守的责骂声在监狱中回荡,变得诡异又刺耳。我经过的每个囚犯都抬头听着她们的声音,不过她们隔着铁栅门看到我走过走廊,纷纷低下头,继续干缝纫活。我觉得她们眼神格外茫然。她们脸色苍白,脖子、手腕和手指都骨瘦如柴。我想起西里多先生说,囚犯的心都很脆弱,容易受到改变,需要一个好的铸模重新塑形。我想到此事,心脏再次怦怦跳动。我想象如果把我的心脏摘下,并将女囚粗糙的心脏放入我湿滑的胸腔中……

  我手按住脖子,摸到垂在心脏前的坠子,并放慢脚步。我走到牢房转角的拱门,然后稍微转弯。刚好躲出看守的视线,但又没有走上第二条走廊。我背靠着粉刷过的监狱白墙,静静等待。

  过一会,一件有趣的事发生了。

  我在下一条走廊第一间牢房旁边,我的肩膀便是视察窗,也就是「监视眼」,上方的瓷匾写着犯人的判决。其实我看到瓷匾之后,才确定这间牢房有人,因为房中安静到不可思议。比起米尔班克监狱刻意维持的宁静,那牢房似乎更没有一丝动静。不过,正当我开始好奇时,有个声音打破寂静。牢房中传来一声叹息,单单一声叹气。在我耳中听来,那是个完美的叹息,彷佛述说着故事。此情此景下,那声叹息彷佛让我的心情也得到抒发,感觉奇异万分。瑞德里小姐和洁夫太太随时会出现,但我不禁将她们抛在脑后。我也忘了大意的看守和削尖汤匙的故事。我手掀起视察窗,将眼睛凑近。我望向牢房中的女孩。她身体文风不动,我不禁屏息,生怕惊动到她。

  她坐在木椅上,头向后昂,双眼闭着。她双手交迭,稍稍握起,编织的衣物放在大腿上。她仰头迎向牢房黄色窗玻璃透入的温暖阳光,土色的洋装衣袖上绣着一颗星星,那代表着她的等级。星星是羊毛毡所做成,布剪得歪七扭八,缝线也不整齐,但阳光照耀下,棱角格外分明。我看到她便帽边缘露出的几缕头发,知道她有一头金发。她苍白的脸上点缀着细致的眉毛、嘴唇和睫毛。我确定自己见过容貌像她的人,也许是克里韦利注60画作中的圣人或天使。

  我望着她大概一分钟,她双眼一直闭着,头静止不动。她的姿态令人感到虔诚,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祷告!我内心一阵羞愧,想收回目光。但这时她动了,双手张开,伸到脸前,她因工作粗糙的粉红色手掌中闪过一道颜色。原来她手里拿着一朵花。是一朵紫罗兰,花茎软软地垂着。我看着她将花拿到双唇前,吸口气,紫色的花瓣颤抖,彷佛发着光……

  这时我渐渐发觉她周围的世界多么昏暗。所有牢房、囚犯、看守、甚至我自己都黯淡无光。我们所有人全都是用相同劣质的搀水颜料画的,而我眼前的她,便是唯一一滴色彩,彷佛不小心误滴到帆布上。

  但我当时没想到,监狱明明寸草不生,那朵紫罗兰如何出现在她白皙的手中?我心中只有恐惧,我突然好奇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我想起挂在一旁的瓷匾。我默默关上视察窗,抬起头去看。

  匾上写着她的编号和等级,下方便是她的罪名:诈欺和袭击罪。她入狱已是十一个月前的事。而她被判刑四年。

  四年!在米尔班克监狱关四年。我想一定度日如年。我原本想走到铁栅前,叫她过来,听听她的故事。我真的会这么做,要不是这一刻,前一条走廊传来瑞德里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石板上的沙。我不禁犹豫了。我心想,如果看守因为我,发现她手上的花怎么办?我相信看守一定会把花拿走,我知道我肯定会内疚。于是我站到看守视线内,她们来时,我说我累了(毕竟这也是实话),第一次来访该看的也都看到了。瑞德里小姐只说:「没问题,女士。」她转身,带我沿原路走回。铁栅门关上时,我回头望着牢房的转角,心中兴起一股新奇的感受。一半是满意,一半是遗憾。我心想,唉,我下周回来时,她仍会在那里,可怜的女孩!

  看守带我走进高塔楼梯,我们螺旋向下,小心翼翼走到更可怕的低楼层。我感觉像但丁,随着弗吉尔走进地狱注61。后来曼宁小姐接手,过一会将我交给一名狱卒,他带我走回第二和第一座五角建筑。我请人替我向西里多先生打声招呼,并走出铁门,沿着楔形碎石路出来。五角形的墙面现在似乎不断分开,但有种不情愿的感觉。阳光如今更强烈,瘀青般的阴影颜色变得更深。

  我和狱卒向前,我不禁又望着荒瘠的监狱黑色土地和一丛丛的莎草。我说:「这里没有种花吗,先生?没有雏菊,或……紫罗兰吗?」

  他回答,没有雏菊,也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蒲公英都没有。他说,花无法在米尔班克监狱生长。这里太靠近泰晤士河了,土地「跟沼泽一样」。

  我说我想也是,并再次思考那朵花的事。我心想不知道女囚区砖石间是不是有缝隙,花朵也许能扎根生长?我不知道。

  而且我其实没想太久。狱卒带我走到监狱大门,门房替我拦了台马车,现在牢房、门锁、阴影和恶臭等监狱生活已在我身后,我不禁深刻感受到自己拥有的自由,并心生感激。我心想说到底,去了这趟是对的。我很高兴西里多先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心想,他和里面的女人都不知情,我的过去便会待在属于它的地方。我想象他们用皮带和扣环将我的过去紧紧捆绑……

  我今晚跟海伦聊了这件事。我弟弟带她来家里,还有他们三、四个朋友。他们个个盛装打扮,准备去戏院。海伦穿着灰色洋装,在其中相当突兀,和我们一样。他们抵达时,我下楼去打招呼,但没久待。米尔班克监狱和我房间冰冷又宁静,经过这些时光,人群的喧哗和面孔令我厌烦。但海伦和我走到一旁,我们聊了一下我去参观监狱的事。我跟她叙述那里每条走廊长得一模一样,我穿梭走廊时有多么紧张。我问她记不记得勒芬纽注62先生的小说,故事在说一个女继承人被人设计成疯子的事?我说:「我确实怀疑一阵子,母亲会不会跟西里多先生连手,让他把我关进牢里,害我发疯?」她听了露出微笑。但她朝母亲望一眼,怕她听到。我后来跟她说了些关于女囚的事。她说她觉得她们一定很可怕。我说她们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心志软弱。「至少,西里多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要去改变她们。那便是我的任务。她们会把我当道德模范。」

  我说这段话时,她盯着自己双手,一手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她说我很勇敢。她说她相信这份工作能让我转移注意,不再去想「过去所有的悲伤」。

  这时母亲向我们说,我们为何如此严肃和安静?我今天下午向她描述监狱时,她听了全身颤抖,并说家里有客人时不准重提。她现在说:「海伦,妳不要让玛格莉特说监狱的事。妳的丈夫在等妳,看。你们看戏要来不及了。」海伦马上回到史蒂芬身边,他牵起她的手亲吻。我坐在原地看着他们,然后悄悄溜上来这里。我心想,如果我不能谈论参观监狱的事,那我干脆把它写到我自己的书里……

  现在我写二十页了。我重读前面所写的文字,发现我穿梭米尔班克监狱的路其实不如我所想的曲折。总之,比我千回百转的思绪来得直接!我上一本书全都是我迂回的思绪。至少,这次绝不一样。

  十二点半了。我听到女仆走上阁楼的楼梯。厨师重重拉上门闩。今天之后,我想那声音对我来说永远不一样了!

  柏依关上门,并走去拉开窗帘。我知道她一举一动,彷佛我天花板是块透明玻璃。现在她在解鞋带,并咚一声脱下靴子。接着她床垫发出咿呀声。

  窗外便是泰晤士河,河水黑得如糖蜜一般。艾伯特桥的灯火闪烁,巴特西公园的树林茂密,夜空中毫无星光……

  母亲半小时前拿药来了。我告诉她,我想多坐一会,希望她能将药瓶留下,我晚点喝。但不行,她拒绝了。她说,我「还没好」,不能「放任我」。现在还不行。

  于是我坐下来,让她将一剂药倒到杯中,她看我吞下药,点点头。现在我好累,没法再提笔了。但我又觉得自己心情焦躁,睡不着。

  瑞德里小姐今天说得对。我闭上双眼,只会见到米尔班克监狱凄凉的白色走廊,还有一间间牢房。我心想那些女人怎能安稳地躺在监狱中?我想着她们一个个人,包括苏珊.皮琳、塞克丝、海克斯比小姐和她宁静的高塔。我还想着手拿紫罗兰花的女孩,她面容是如此的美丽。

  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注56:米尔班克监狱(Millbank Prison)为伦敦著名监狱,位于泰晤士河畔沼泽地,原本建为国家监狱,后来由于监狱结构过于复杂、沼泽环境疾病容易滋生、管理成本过高等因素,改为流放犯人的中转监狱,一八五三年起中止大规模流放后,流放人数逐年减少,米尔班克监狱便成为一般地方监狱。

  注57:撞击岩石(Clashing Rocks or Symplegades)。希腊神话中,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黑海入口有两座高耸的巨岩,只要有东西经过时便会撞击在一起,将其夹碎。

  注58: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相传睡觉时仍有两只眼睁着,保持警戒。

  注59:《圣经.诗篇》第九十篇第八节。

  注60:克里韦利(Carlo Crivelli, c. 1430-1495),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他过世之后作品淡出众人视线。维多利亚时期前拉斐尔画派兴起曾一度再次受到推崇。

  注61:意大利文艺复兴文豪但丁的《神曲》述说他进入地狱和天堂的所见所闻,而古罗马诗人弗吉尔是他的向导。

  注62:勒芬纽(Joseph Sheridan Le Fanu, 1814-1873),爱尔兰作家,善于写哥德式恐怖小说和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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