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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俄雷德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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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的麻烦,”俄雷德把“灰天鹅”号靠岸时说,“就是大家都忙着回家看小孩。我会有点忙,你就待在岸边,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人犯。这句话我来教你说。我会找人带你去法师院。”他看到杰哈德眼神中的疑虑,便补充说,“带你去疗伤。”
所以,杰哈德全身裹着绷带,穿着借来的衣服,站在岸边调整心情,准备当个奴隶。现在他没财产、没人权,连原本的衣服都给丢进海里,长剑跟手提箱自然也被收走了。至于他的身体则成了俄雷德的,连他的灵魂都可以透过法术夺走。
如他这般衣衫褴褛的俘虏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大家来到港口是为了迎接归来的英雄,来的都是妇女、孩童或者长辈,听到俄雷德在外头干了什么“大事业”都显得很兴奋。俄雷德先前虽然打趣说水手都会忙着回家,但实际并非如此——海盗先把俘虏赶下船,然后将赃物搬到岸上,之后又掀开隔板,从压舱物注释7中取出更多战利品:一袋袋硬币、金条,想来大概是艾锡隆那两个城镇,为了不受烧杀掳掠所缴纳的贡金,当然还有打劫吉维利商船后在沿岸转手得来的钱。天知道绑来的奴才又可以卖多少,光看水手丢在黑沙上的财物,恐怕已经足以与玺维一块伯爵领地相抗衡了,而这些不过是位精明干练的领袖,带着两百人花了一个月得手的成果!海盗这行果然有让人铤而走险的价值。
“杰哈德?”说话的是个有点矮、有点胖、有点……红发的人,他身穿漂亮衣服,绿棉外衫及膝,以珠宝皮带系好,天鹅绒披风外缘饰有毛料,腰间佩挂金柄长剑,腿上的格状长袜以金色缎带捆绑,靴子上也同样装有金色扣环。此人脸色红润细致,与风吹日晒后的水手面孔大不相同。他身后跟着四个地位较低的贝马克人,一个人牵了匹马,另一个人领着一匹毛茸茸的小马,上头载了一个五六岁的娃儿,这小男孩一脸好奇地看着杰哈德憔悴的面容。
杰哈德一鞠躬,“大人您是?”
“我是辛沃夫亲王,看来我们的军团长教会了你不少。”从外貌看,辛沃夫可能大了弟弟十岁,但俄雷德看来结实强壮、坚毅刚强,他则显得娇生惯养、态度倨傲。
杰哈德该怎么回答?以下人的身份回答,还是把自己当成被俘虏的仕绅?他决定先抬头挺胸,就算事后被对方狠狠打倒在地,也总比一开始就投降要好。“我将依照他说的,称您为大人。”
此时人声鼎沸,分散了两人注意力,队伍中传来欢呼声,路边百姓也跟着叫好,看样子是俄雷德获得了大家的赞扬。
“请问……?”
辛沃夫略显怒意,“我那爱挥霍的弟弟只能拿到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真浪费!他不需要收买这些人,这些人已经很支持他了。”
可是大家自然会支持一个慷慨的领袖,就算是玺维人也明白这点。杰哈德记得布尔本提过,俄雷德会把财宝分给大家,也记得他对俄雷德的兄长表现出奇怪且难以言喻的不屑。“大人,我可以请问一下他们在做什么吗?”
看得出,俄雷德正将所获分成大约等值的三份,所以有三堆财宝和三群奴才。那边好像来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正忙着检查袋子里的东西和奴才的状况,还有其他货物。
辛沃夫嘴角露出轻蔑,“我是个武士,不负责训练奴才和下民。”
“恕我冒犯,亲王,您弟弟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一些好处,若是我不懂得贵国的风俗,恐怕很难帮得上忙。”
矮胖的辛沃夫眼神里带着算计跟不齿,“我这弟弟常有些怪念头,其实不用太认真看待。他们在收税,俄雷德把东西按照他的标准分成三份,国王派来的行政官优先选一份走,郡长丘蒙派来的武士代替他选第二份走。”
“那……我会被带走吗?”杰哈德有点紧张。
“你跟你的所有权除外,算是我们那弟弟死掉的补偿。”
不知为何,知道自己依旧属于俄雷德所有,杰哈德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俄雷德至少认为他有价值吧!“这么说来,冒着生命危险去赚钱的人,只能拿走最后的三分之一?”而且船长通常可以拿走这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我想我明白了,大人。难怪贵国国君一直很难镇压海盗。”
俄雷德会因为开心而露出微笑,辛沃夫的笑容则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玺维人,你明白军团长的目标了吗?”
“这些人是?”杰哈德感到骇然:一群挑夫过来挤到人群前,将财物扛在肩上。这些人身上披着破烂衣物,头发并非红色,而且即使从这距离他也看得出挑夫步伐怪异,表情呆板不正常。
“是奴才啊,还会是什么?不用理他们,下民,他们等于是死人了,只有身体被保存下来买卖。等你到了法师院还会看到更多。”辛沃夫把马招来,对小马上的男孩皱皱眉头说,“坐直啊,沃夫瓦。”
 
城内建筑真是绝了,外面都雕刻有奇妙的怪兽,颜色相当鲜明,屋顶木板闪烁出一种虹彩光晕,像是清晨亮丽的露珠一般。所有房屋都只有一层楼高,有些豪宅的规模像是小宫殿,不过看得出里面只有一户民家;有些人家还有工坊或展售货物。玺维国内仅有富裕的家庭才会有两间房以上的屋子,小孩再多也一样;渥罗堡显然并非如此。看来,俄雷德说贝马克有多贫困,只能当成海盗的说辞。
杰哈德很想停下脚步多看看,或者说他希望能走慢一点,但辛沃夫前进得太快,他觉得自己的大腿内侧都要磨坏了。
“下民!”辛沃夫挥手要他上前,然后骑在马上与他并行,低头面带疑虑地看着他,“假如我那鲁莽的弟弟没有一时冲动跟人决斗被杀,仍然坚持那个想当国王的疯狂念头,你到底要怎么帮他?”
杰哈德并不打算透露细节,就算是面对俄雷德本人也一样,更不用说对这位夜郎自大的哥哥,“我不知道,大人。恐怕他对我的家族渊源作了过多联想。我本人一再跟他提过,我并非王室出身。”
对方那双绿色眼珠瞪着他,显得相当不信任,“你杀了威法特,如果是我就会要你付出代价。”他往前骑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又忽然笑出来,“你知不知道俄雷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是‘火炬’注释8!”
“我认为很贴切,大人。”
“的确是,所以他才会这么莽撞。几个月之前他赌了一把,向原来的军团长挑战,那家伙对我这个年轻气盛的弟弟戒心很重。然后呢,俄雷德靠着一点点幸运赢得了军团支持,那个郡长候补居然连象征性的决斗都不敢就让位给他了。所以说,我这弟弟挺走运的。可是他以为胡来就可以坐上郡长的位置,这可就大错特错了!你搞懂了没?武士可以对军团长下战书,军团长可以对郡长下战书。丘蒙是个小心谨慎而又明察秋毫的人,恐怕俄雷德会碰上要出人命的‘惊喜’了。”辛沃夫的嘴角还是露出一贯的不屑。
辛沃夫亲王目前是一族之长,但如果弟弟成了郡长,他的地位自然就被比下去了。他只是单纯嫉妒俄雷德的顺遂,还是真的担心俄雷德谋位失败,会招来报复?
“恳请您指教,大人,如果武士们站在您弟弟这边,郡长是不是就一定得接受挑战?万一武士改变立场,又会有什么结果?”
辛沃夫满脸鄙夷,“那丘蒙自然就会继续当他的郡长,而且可以请郡属军团里最强的战士来‘主持公道’。俄雷德当然很能打,可没到万夫莫敌的程度。就算奇迹出现他活了下来,也只是惹来一身血债,一点好处也没有。怎么说都是当权的人有优势。”
“原来如此。那么挑战王位也是类似的规矩吗?”
“差不多,郡长才有资格对国王下战书,大议会会决定国王需不需要亲自应战。”
“大议会?参与的‘智者’不是国王挑选的吗?”
辛沃夫又轻蔑地笑道:“是啊,但那些家伙只是出张嘴罢了。真正投票的人是郡长,二十一个郡的统治者。”
这么说来,与杰哈德所料一模一样,“大人,我不知道您弟弟希望我怎么帮他,不过,由出身开特家族而当上贝马克王的人一向能缔造强大的国家。身为泰森王忠实的子民,我不能去破坏贵国现状——对玺维来说,贵国维持此种局面反倒比较好。”
辛沃夫长久地注视着杰哈德,之后浅笑道:“你这句话说不定可以换到一张回家的船票。”
“大人您过奖了。”
辛沃夫似乎随时准备背叛弟弟。他这种人,即便真的提供杰哈德回家的通道,恐怕也只会航向海底而已。如果一定要从费勒夫王这两个儿子里选一个追随,毫无疑问还是跟着俄雷德比较好。
 
一群孩童和年轻人从他们身边拥过,少说有四十人,脖子上都戴了金属项圈,被一根长长的生锈锁链系在一起。守卫骑着小马在两旁持杖驱赶,年纪较小的孩子喘着气跟不上脚步,只能靠旁边年纪较大的少年帮忙。杰哈德认出其中一些人跟他同船。这些自然都是从漫港掳来的奴才,一旁驱赶的大概是专门负责贩卖人口的商家,他们把这列队伍赶进前头一间屋子里。
走近些后,杰哈德听到了咒语诵唱,感觉心揪成了一团,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法师院。这座法师院是六七栋建筑物的组合,呈圆形,很是宽广,以珠母贝及色彩艳丽的石头装饰;中心的圆顶屋相当雄伟。那群奴才像牛羊般被从大门赶进去,里头很快有仆役相迎。
辛沃夫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自己带来的一个下人。他走到骑小马的男孩身边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沃夫瓦?来过吗?”他那慢条斯理的语调似乎在跟稚儿或智障说话,因此,连杰哈德都不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小男孩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没有,大人。”
辛沃夫反手一巴掌打下去,男孩差点摔下马,“你刚刚叫我什么?”
“爸爸。”男孩眨眨眼睛忍住泪水,伸了伸舌头舔舔嘴角的血。
“你如果表现得像个奴才,就要跟奴才一样被打。听好,这里是圣堂,召唤圣灵的地方。这里叫什么?”
“圣堂,召唤圣灵的地方……爸爸。”
“再说一次?”
“圣堂,召唤圣灵的地方。”
“对,进来,好好学习。”他说完便转身走开,没有扶男孩下马。
杰哈德拖着身子跟上。圣堂比他所见闻过的法师院还大,俘虏在里头发出犬类的叫声。支撑圆顶的支架结构精细复杂,又一次印证了贝马克人高超的木工技艺。圣堂内部地板上有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魔法八角阵,用许多不同颜色的砖块构成,看样子是为了大量的奴才所准备的。外围还有八根与人等高的柱子,奴才们就被拴在上头。
一名矮胖、秃头的男子穿着光滑黑衣出现,见到新来的奴才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走上前来不停地鞠躬,嘴里喃喃说着些场面话。杰哈德虽不能一字一句听清,但可以了解大致的意思:诚挚欢迎亲王殿下到访,有什么可以效劳之处?辛沃夫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他对俘虏施法。法师请辛沃夫至旁边一间较小的法师院中稍等,但他不愿意,他想留下来看法师怎样在奴才身上施法。法师鞠躬哈腰一番,赞颂了太子殿下的镇定英勇。
杰哈德在船上时一直想吐,此时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但他只能尽力克制,不去想象自己也像畜生一样被绑在那儿。可是如果辛沃夫认为把他变成奴才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弟弟想靠着玺维人争王位的问题,那该怎么办?辛沃夫只消说:抱歉啊,俄雷德,我搞错了。
八名法师站在八角阵各端点,以贝马克语念诵咒文。俘虏拼尽力气大叫,以为这样可以掩盖过咒语的声音,但圣灵依旧听得见法师召唤;杰哈德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法术将火与风的圣灵驱散——火与风是灵魂的主要成分。他并不想眼睁睁看下去,但身体却被巨大的恐慌吞没,动弹不得,活像只吓呆的兔子。俘虏的叫声、咒骂声愈来愈微弱,最后变成梦呓细语,愤怒的表情也渐渐松弛,显得迷惑不解,最后闭上眼睛。最早受影响的是那些年幼的孩子,然后是年轻人,他们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倒下不动,四十个年轻人看起来都像尸体一般。
法师也停顿一会儿喘喘气。辛沃夫推了推杰哈德,他差点没回身一拳,赶快镇定下来问道:“大人您这是?”
“进去。他们要教奴才说话,多一个人没事。”反正这些法师不敢与亲王计较,杰哈德只好浑身发抖,勉强挺起胸膛走进八角阵内,和不省人事的奴才站在一块儿。法术再次展开,这次花的时间更长,召唤来的是风与火的圣灵,但杰哈德什么也没感觉到,不痛不痒。法术差不多结束时他低头看去,大吃一惊,奴才们已经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确定法术完成之后,他连忙退了出去。
“起来!”奴才贩子叫道,“都站起来!”铁链哐啷哐啷地响,奴才听见都站了起来,待在原地等候下一道命令。
“看到了吧?”辛沃夫得意地说,“身体毫发无伤,可是灵魂已经回归圣灵。”他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逼他转过头,“你看看,这些是新捉来的奴才,沃夫瓦!他们变成奴才之后是不是乖多了?你不问他们话,他们就一句话都不会说,所以你妈妈也不会跟你多说话。”
先前那逢迎谄媚的法师又回来了,他刚从奴才贩子那儿收了一大袋金币,“费勒夫家的大人,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杰哈德能听懂贝马克语了。
“帮我治疗这个下民。”
法师皱了皱眉头,似乎很惊讶有人会在杰哈德身上浪费钱,“大人,我得问一句……他是怎么受伤的?出了意外?”
“哦,不是。他只是受到拷问而已。”
法师笑道:“那就简单了,简单很多。无形的圣灵比较难控制,您也明白,尤其是机运的圣灵,最麻烦,相当难预测!毕竟机运就是机运嘛!但外伤跟有形的圣灵相关,要逆转就简单得多。他到底受了怎样的刑罚呢?”
“他给人‘洗脸’了。”
“大人,请恕我无知,可是这——”
“水手的术语。就是把他吊在船外让他给浪打、被船撞,直到乖一点为止。”
“啊,那只要驱散水圣灵应该就没问题了,加入一点火圣灵应该好得更快。”
“还有‘下面’撞伤了。”杰哈德一提起似乎又感觉到痛。
“那部分就得特别处理了……”法师说得小心翼翼,其实是要收更多钱。
辛沃夫耸耸肩,“别管了,反正他不用生小孩。”
那些失了心智的年轻人踏步走出去,几个法师又回到八角阵各点上,杰哈德一个人站在中间。以前他接受过轻微的治疗法术,但现在贝马克的法术可说让他大开眼界。经过治疗,连他大腿内侧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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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很快带着儿子与三个下人离去,漫不经心地留下随从古列克招待杰哈德。杰哈德至此已经完全了解布尔本有所保留的批评为何:想成为国王,一个人必须拥有高贵血统和坚强实力之外的一些气度,辛沃夫显然没有那些特质。
古列克是个黄发的中年男子,他带着杰哈德迂回漫步,让杰哈德见识了大半座城市。摊贩一眼即知这两个家伙不会买东西,所以一边叫骂一边请路过的武士撵走他们。古列克不以为忤,杰哈德则是大开眼界,他看到许多珍奇玩意儿,比如鸵鸟羽毛、异国风味的金属工艺品、印花丝绸等等,尤其看到一些图文华丽的手写书时更不免有所感触,想必是从祖国那一带抢过来的东西。
快山又在远方隆隆地喷出火焰与烟雾。“每几个钟头就来一次。”古列克漫不经心地解释,“风向朝这头的话,整个渥罗堡会被撒上一层灰。”
“不会烧起来吗?”
“有时候会啊!”
“那怎么不用石头盖房子呢?”
古列克一脸不可置信地反问:“用石头盖?地震时又该怎么办?”看样子地震比火灾更严重。
“对了,”杰哈德忽然想起俄雷德提到吉维利海军的事,“炎魔是什么?”
古列克浑身一震,放低声音:“你应该知道,八圣灵在世界上有独自的领域,它们在各自的起源地不断徘徊。贝马克就是火圣灵的家乡,快山是它们的巢穴。有时候这些圣灵会跟地上的生物融合,化为炎魔,那是一种非常可怕、与人类为敌的怪物。有些诗歌里头提到古代的英雄与炎魔作战,据说俄雷德的祖父库别斯就曾在哈坦丘陵跟一头炎魔打过。”
“我听说有支入侵的军队被炎魔给毁了。”
古列克以一贯的方式不表赞同,呸了一声道:“是说费勒夫王那时候吧!他是库别斯的儿子,他可不是跟炎魔作战,而是把那些吉维利人引诱到炎魔那里将他们活活烧死。”
“听起来是个挺聪明的策略。”
前武士古列克难得一见地有了情绪,“聪明,但丢脸!怎能把堂堂正正作战的对手当柴火烧?大议会也觉得这太耻辱了,就把活下来的人无罪遣返了。”由此观之,贝马克人也有原则和底线,杰哈德想起俄雷德当时似乎不愿多谈此事,更不想将此事与自己父亲牵连起来。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旧王宫,这里原本是国王居所,但近二十年只作为郡长的豪宅,由一座高挑的大屋当主殿,加上后头围栏内几间较小的住宅——其实那不能算是住宅,里头的人来来去去,用餐也都到大厅。古时郡长手下的武士得睡在大殿中,但时至今日只有士卒有此义务,因为武士在城里或其他地区都置有产业。
“士卒是什么?”
古列克在前庭停下脚步——走进去就是旧王宫的前门,一道宽阔的石阶梯通往橡木精制的门面,“就是那些带剑的男孩,看到没有?没事最好闪远一点,朋友!”
“怎么说?”
一整个下午古列克都大惑不解:为什么杰哈德不懂自己的奴仆身份?他此刻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因为你是下民,就这样!他们未来可是要当武士的!”
“我恐怕还是不太懂……”
古列克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武士的孩子长出胡子之后,就可以去找郡长,如果出身良好,郡长会收他做士卒,接受训练。你也看到他们都戴头盔、配长剑,却没穿上锁子甲——那边那些穿锁子甲的是卫士,是郡长手下的保镖和执法者,也可说就是他的部队,明白了吗?他们听司令指挥,在这屋子也在城里头执行任务。”
古列克又解释说,只有卫士跟士卒可以带武器进入旧王宫。“士卒在我们面前可嚣张了。你自己进去吧,没问题的话我要去吃饭了。”古列克又看了杰哈德好一会儿,“辛沃夫说的是真的吗?……你可以帮俄雷德得到王位?”
“我——不很确定……”
这样支吾其词让对方大为震动:“我建议你多用心想想办法!只要帮俄雷德重新登上他父亲的位置,得到的黄金大概可以把你给压死!更不用说还有大片土地让你一辈子不愁吃穿。”
 
黎菲出来了,据古列克说,黎菲算是军团长大人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助手。他看上去不比俄雷德年长,体形却是较高较瘦,在其他地区他算是一头红发,不过用贝马克的标准来看,只能算是金发偏红才对。黎菲右脸颊让一道凹凸不平的伤疤毁了容,眼睛用一条镶了大颗绿宝石的眼罩遮住——他的左眼珠是蓝色,就贝马克人而言是严重缺陷。黎菲敏锐地看了杰哈德一眼。
黎菲带杰哈德来到外面一间小屋,屋内有张帆布床、一把椅子以及置物箱。杰哈德四下看了看,有点不敢相信这里的环境居然比漫港的绿人旅店还好。
“下人也有自己的房间?”
黎菲露出笑容,初衷应当是要让人安心,不过他的表情比起一般人绷着脸还吓人,“军团长说要把你当战俘对待,你在玺维应该也算是个武士吧?!所以我们不把你跟下民或奴才放在一块儿。不过,在这里你别想拿武器。”
“当然。”杰哈德连忙撇清,他真希望自己这辈子都没碰过剑!
“俄雷德为你准备了一些钱,可以用来买些衣服。如果你想找女人,我也可以带你去。”
那些被夺去灵魂的奴才女子?光想想就要发抖了。他摇摇头拒绝,但又想不出什么好说,“他很慷慨!”
“他一直很慷慨!”黎菲大声答道,脸上露出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笑容,“他真的舍得把财产分给手下。有回我的母马怀孕了不能骑,他直接送了我两匹马!他这人就是这样,十足的国王架势,让人愿意为他卖命。”
也不怕别人把他俄雷德的命给卖了?杰哈德看得出黎菲刚才那番话出自肺腑,不是作假。此人肯为自己心中的大人物赴汤蹈火。
等黎菲离开后,杰哈德打开箱子,看看这慷慨的领袖会给杀了自己弟弟的仇人多少钱花用。结果他虽搞不清这些金币分量多少,但恐怕它们要比他工作一个星期、出差两个星期,从肯朵芬阁下那里得到的酬劳还要多出一倍以上。更重要的是,那些金币上头放着他的文件匣,他本以为没办法拿回来了。
杰哈德把文件匣拿到床上光线最充足的地方。匣子里的东西乱成一团——远渡重洋后这并不意外。有几支笔已经坏了,还好墨水没洒出来,也没少什么东西。他为夏绿蒂画过的最好的一张素描原本在文件下面,现在跑到了最上头。他坐在那儿看了良久,热泪盈眶。

6

日落时分号角响起,召唤郡属军团勇士享用盛宴。杰哈德饥肠辘辘,换上新买的贝马克服饰,拿上小刀和牛角杯,走到旧王宫大厅,到了庭园内的石子路上停步观望。他知道在玺维有些场所,大门只给贵族出入,连他身为纹章学院的书记都得走下人的出入口,在贝马克他更是连下人都谈不上。不过观察之后,他发现贝马克好像没这种规矩,各种打扮的人穿梭于大拱门内外,带着食物和酒桶的奴才也一样直接进去,除武士得将佩剑交给值勤的士卒保管外,好像没太多限制。因此他安心了些,踏过黑色的石地板上了宽大阶梯,进去时并没有受盘问。
进了门之后杰哈德又停下来,先让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光线,然后被里头那种野蛮的氛围弄得目瞪口呆:这大厅严格来说称不上雄伟壮丽,不过天花板极高,起支撑作用的蛛网状棚架虽被烟熏黑了,但做工精细;四壁高处有古老的兵器和各种战利品作装饰,同样蒙上一层不知是什么的油腻东西。大厅唯一的出入口就是他进来的这道门,而整个厅堂只有两扇窗户,也都敞开好让里头的烟雾散出去。大厅两侧有桌子、长凳,中间设了四个大火堆,与墙壁间隔一段距离以防着火。几个汗流浃背的奴才正以铁叉烧烤一整只牲畜,这场景和许多传说故事相同。大厅彼端有个台座高起,上面另有一张桌子,从旁边的搁脚凳以及高背椅看来,应是给贵族准备的席位。此情此景让杰哈德觉得自己好像走入数个世纪之前的玺维,他不断提醒自己身为一个下人,人家杀了他不用付太多钱就能摆平。古列克让他不要冒犯武士,当下民总比当死人好些。
烤肉香气四溢,杰哈德忍不住滴下口水,赶快找了附近一张桌子,那里还空着很多座位,而且失去心智的奴才见人就服侍,才坐下没一会儿就有大盘食物送到面前,上头有大块面包及刚烤好的牛肉、猪肉。他大快朵颐,一个女子也过来帮他在牛角杯添上沁凉甘涩的麦酒,世界仿佛美好起来。
此刻他意识到危机或许亦是转机,在贝马克成为郡长的参谋,也许能过上相当快意的日子。
一对穿着华贵的夫妇带着大批武装随同进入大厅,一行人走向高位,不过没有鼓声号角欢迎,也没有哪个在场的宾客特别留心。男士坐上了高背椅,应当就是丘蒙郡长,看来年约四十,明显驼着背。如果他跟俄雷德对打,想必大家都会下注在军团长身上吧?丘蒙身边那位女士容貌像是比他大上二十岁之多,不过这不奇怪,或许只是生过许多孩子后苍老较快而已。
大厅有些空荡荡的,看来许多人还没入场用餐。辛沃夫亲王也是现在才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不耐烦地朝一些朋友点头致意,然后也上高位去。俄雷德大概也是上位贵宾吧,他有可能准备了一个英雄式的进场,等会儿才出现。
“时局变啦?”杰哈德背后冒出一个声音,“椅子上怎么有渣滓呢!”
“桌子上也有!”另一个人接口说完,一剑将杰哈德面前的盘子连着食物骨头都挑了下来。这一堆东西摔在他大腿上,然后哐啷哐啷掉在地板上。
杰哈德回身看见两个带着武器的红头发年轻人面露冷笑,而刚刚拔剑的那一个剑还没回鞘。杰哈德这时才看清楚:原来下人要坐在入口附近的地板上吃东西。他也该到那儿去,不过已经太迟了。
古列克警告过他。
“滚到地板上去,臭奴隶!”比较高的男孩说,“狗就该趴在地上吃屎!”
杰哈德思考了一下自己有些什么退路,他没想太久便答道:“我是俄雷德的俘虏。”他说出口的是俄雷德教他的那一句。不过,因为他现在已经可以完整地理解贝马克文,所以他意识到其中一个词不只有人犯的意思,同时也是奴隶的意思,其他还有几个词也一样能代表奴隶。应该说贝马克人对囚犯和奴隶两者没有明确的区分,尤其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显然分不清。被杰哈德这一顶撞,他们目露凶光,一副正好逮到机会可以逞威风的样子。杰哈德提高声调又开口说:“军团长替我在旧王宫安排了住处,因为我在我的祖国也是名武士。你们想违抗他的命令?开特郡是这样对待外宾的?”
两个大男孩似乎犹豫起来。“别扯谎,下民!”拿剑的那个说完还不忘往高位看看俄雷德是不是在场。
可惜俄雷德还没到。
“我杀了费勒夫之子威法特,也就是军团长的弟弟。军团长认为我是个勇士,要我在他身边担任‘智者’。你们两个居然对我出言不逊,难道你们的身份比俄雷德亲王还高吗?”
两个士卒不安地对望一下。杰哈德见状大胆地冷笑着,暗自希望不会被解读成窃喜,“不知者无罪,我不会太在意。奴才又拿东西过来了,你们坐下吧!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聊聊,让我跟两位准武士阁下说说漫港那一战,还有我是怎么打败威法特亲王的。”
那两个士卒显然不太喜欢这种安排,但想到可以听听新鲜事,就把疑虑先抛在一边,略显焦虑地坐在了杰哈德左侧,距离比一般的礼仪要远些,这样要是被朋友看到,还可以否认自己跟个下人同席。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不过,杰哈德拿起酒杯时,手还是忍不住颤抖。他连忙将酒吞下肚,然后自我介绍一番。那两名士卒虽然有点不甘愿,但也通报了名字,一个是乌夫威之子,乌夫瓦,另一个是高斯坦之子,波崔克。之后杰哈德一面吃东西一面编故事,把他跟威法特之间的打斗过程描述得精彩许多,同时故意强调他遇上俄雷德不过几番拳脚——还是该说膝盖——就被制伏了。后来酒酣耳热,两个红发年轻人觉得故事结尾非常有趣。
不过他们有点不解,高个子乌夫瓦问:“他真的要你做‘智者’?”
“他要个玺维的下民给什么建议啊?”对一个外国人说出这种羞辱之词,对方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不过,波崔克好像不以为意。
“等他来了你可以自己去问,我帮你引荐,高斯坦之子。不过,我并不是很熟悉你们这边的风俗,今天晚上会有诗人为军团长这次的凯旋归来吟唱诗歌吗?”
麦酒劲道挺强的,高斯坦之子跟乌夫威之子的嗓门愈拉愈大,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解释。等英雄进场,当然会有人唱歌欢迎,也有人会上台说话,还会分发财宝,大家都要不醉无归。
那为什么大厅里现在这么安静呢?
“有没有可能,”杰哈德四下环顾之后悄声问,“亲王阁下今晚会对郡长提出挑战?”
“不可能啦!”乌夫瓦回答,船刚回来的那天晚上都是要庆祝狂欢的。
“那能不能告诉我,他提出挑战之后,会怎么样呢?”
两个士卒你一言我一语说明起来:亲王提出挑战之后要带武器进来,会有人奉上蜜酒,不过他必须拒绝。之后俄雷德得背诵一段贝马克古文,杰哈德就算凭身上的魔法大概也没办法理解其内容,这两个年轻人更不能完全了解。再后郡长会决定一个集会时间,通常就是隔天,所有郡属军团的武士决议郡长需不需要亲自决斗作为响应。这个决议就是选边站的投票,每个人去站在自己支持的那一方身边,最后数人头就知道答案。
说明清楚之后,两个大男生就争论起郡长到底会派谁代打。这时大厅显得更静了,许多人四处移动,围成小圈圈,有些人甚至已经走了出去。辛沃夫亲王也起身对着郡长鞠躬后走了出去——他是那种见风转舵的人,所以不少人也跟着出去。
看来就是今晚了。
“两位准武士,”杰哈德刻意重复一遍引起他们的注意,“你们认为玺维人不能当智者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两位一个睿智的建议——快点走吧!你们也不想想,军团长人在哪儿?郡军团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两位应该也想押宝在会赢的那一方吧?”
两个大男生挣扎一阵才终于搞懂,再说也看见辛沃夫亲王一行人快要步出门口了,加上大厅内四处都有人见状况有异跟出去,所以波崔克跟乌夫瓦也跳起来拔腿就跑,连晚餐都不顾了。
杰哈德退到下人那块角落,仆从跟下民都聚在那儿看戏。俄雷德大概一向我行我素,所以不会照传统过几天才提出挑战。丘蒙尽可能不动声色,继续在高位上与妻子有说有笑,无视于空荡荡的座席。最后只剩下他手下的卫士,于是丘蒙便叫他们上去同桌,由夫人亲自为大家斟酒。
俄雷德率领自己的部队进入时,全场骚动起来。亲王全副武装、金光闪闪,一马当先进来,郡属军团成员尾随他,人数有好几百,塞满了整个大厅。他的兄长辛沃夫以及独眼龙黎菲也在人群前端。
俄雷德来到大厅中央的火炉处停下脚步,郡长那一头银发的妻子从高台上端了一杯蜜酒下来,优雅地迎接军团长。俄雷德报以微笑,但婉拒了那杯酒,于是夫人又回到郡长身边。此时,俄雷德依照古时规章念诵挑战文告,不过语气并不激烈,显示出那只是形式,文词中的谩骂侮辱只是做样子罢了。
驼背郡长也正色以对,他没有出言寻求郡属军团支持,因为结果显而易见。他只是尽量挺起身子,像夫人那样走到俄雷德面前,然后跪下握住这个年轻人的手,向他宣示效忠。大厅中欢声雷动,连快山都失色不少。亲近新郡长的人把他捧了起来,一路抬上高背椅。
之后大伙儿整夜狂欢喧哗、饮酒作乐,赏赐金银珠宝,宴会一直到凌晨才散去。新上任的郡长除了满面笑容之外,马上展现高明手腕,指派前任郡长做参谋,并赠与金条弥补其名誉。对旁观的玺维人来说,比较重要的两件事大概就属黎菲接任司令,还有辛沃夫成为新的军团长。郡长跟军团长是近亲自然再好不过,不过,杰哈德还得出了个很具讽刺意味的观点——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辛沃夫,那他就根本无足为惧了。
时隔二十年,开特郡郡长之位又回到开特家手中,现在就看魏阁家的杰哈德是否能帮俄雷德登上王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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