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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天

阿思跪倒在地板上,周围是四散的书页,每一页都满是难懂的文字与绘制的印章。在她身后,早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渗透进来,为房间染上了鲜红、天蓝和深紫。
一枚用光滑的石头雕刻而成的魂印 ——印章的部位朝下 ——放在她面前的金属板上。就石材而言,魂石看起来和滑石或者其他纹理细致的石头不无相似之处,只是其中会混入红色的斑点,仿佛有几滴血液沾在了上面。
阿思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她真的打算逃脱吗?她睡了……多久来着?过去三天加起来不超过四个钟头?她肯定可以再等等。她当然可以再休息一晚。休息,她麻木地想着,然后我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颗魂印仿佛是她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她的祖先崇拜从夜晚的天空落下的石头。他们把那些石块称为“破碎神明之魂”。工匠大师会将它们雕刻成神明的样子。阿思曾经觉得这很愚蠢。何必去膜拜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呢?但跪倒在这件杰作面前的时候,她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其中。她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付出了平时两年的努力,而最高潮就是那一整晚不顾一切地疯狂雕刻。在昨天晚上,她改写了笔记的内容,也改写了灵魂本身。巨大的改变。她仍然不清楚这些改写源于她脑海中所看到的成果的样子,还是疲惫和幻觉所滋生的错误想法。
直到她使用那枚魂印之前,都不会知道这些。
“这……完成了吗?”一名卫兵问道。两人早已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的壁炉旁,给她留出地方,让她能在地板上忙碌。她依稀记得自己移开了房间里的家具。她花了不少时间把床底下的成堆纸张搬出来,又爬进床下去找其余的那些。
完成了吗?阿思点点头。“这究竟是什么?”那卫兵问。黑夜啊,她心想。这就对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每次和高图纳谈话之前,普通卫兵就会离开房间。
这些可怜的先锋卫恐怕会被调派到帝国边远地带的某个哨站,负责守卫通往遥远的泰奥德半岛之类地方的关隘,就这样度过余生。他们会被雪藏起来,免得不小心泄露任何相关的秘密。
“想知道的话,就去问高大人吧,”阿思轻声说道,“他们不允许我回答。 ”
阿思毕恭毕敬地拿起那颗魂印,然后将它和那块金属板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魂印放在红色的丝绒上,而金属板 ——形状就像一块又大又薄的奖章 ——则放入盒盖底部的凹口中。她合上盖子,然后拖来另一只稍大些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枚魂印,是为了她即将开始的逃脱而雕刻和准备的。如果她能成功逃脱的话。其中两颗已经使用过了。
如果她能睡上几个钟头的话。只要几个钟头……
不。反正我已经不能用那张床了。
但在地板上蜷成一团似乎也很有诱惑力。门缓缓开启。阿思突然有些恐慌。是血印师吗?遭到那些先锋卫的殴打以后,他本该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才对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古怪而又内疚的解脱感。如果血印师真的来了,她今天就没有逃脱的机会了。她可以睡上一觉。难道说赫力和依尔没去教训他?阿思相当确定自己对他们的看法,而且…………而且,疲惫的她发现自己太早下结论了。房门敞开,有人走了进来,但并不是那位血印师。是阿祖队长。“出去。”他对那两个卫兵吼道。他们立刻站起身。“事实上,”阿祖说,“你们今天可以休息了。我会一直看守到换班为止。 ”两人敬了个礼,随后离开。阿思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鹿群遗弃的麋鹿。门关上了,而阿祖缓缓地、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看着她。“魂印还没有准备好,”阿思谎道,“所以你可以 ——”“用不着准备好,”阿祖说着,厚厚的嘴唇噘起,露骨地笑了起来。
“我想我三个月前答应过你一件事,小贼。我们还有……恩怨未了。 ”
房间昏暗,那盏灯的灯油快要燃尽,天色也才刚刚破晓。阿思向后退去,飞快地修订着自己的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阿祖的对手。她的嘴动个不停,努力分他的心,同时也匆忙开始虚张声势。“如果伏蕊瓦发现你来过这儿,”阿思说,“她会大发雷霆的。 ”阿祖拔出了剑。“黑夜啊!”阿思说着,退到窗边,“阿祖,你不需要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
“会有别人来完成你的工作,”阿祖恶狠狠地看着她说,“伏蕊瓦手下还有个塑造师。你以为你很聪明。你大概准备好了明天出逃的完美计划。这次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你根本没料到,是不是啊,谎话精?我会享受杀死你的过程的。非常享受。 ”
他举剑刺来,剑锋钩到了她的上衣,在布料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阿思向后跳去,大呼救命。她仍然在虚张声势,但这不需要什么演技。她的心脏狂跳,恐慌升起,而她手忙脚乱地绕过那张床,让它阻挡在她和阿祖之间。
他露骨地笑着,随后跳到了床上。
床立刻垮了下去。在昨天夜晚,趁着爬到床下拿笔记的时候,她塑造了床身的木料,让它因昆虫肆虐而留下严重的缺陷,从而脆弱不堪。她还把下面的床垫切开了好几道长长的口子。
阿祖连大叫都来不及,便随着分崩离析的床落进她在下方地板上留下的开口。渗入她房间的水渍 ——她第一次进房间时嗅到的霉味 ——就是关键。根据文献记录,要不是他们迅速找到了漏水的位置,木头的横梁和天花板早就塌下来了。她只用一次简单的塑造 ——非常合乎情理——就让地板塌陷了下去。
阿祖摔进了下面那层楼空荡荡的储物室里。阿思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朝地上的窟窿里看去。那人躺在床的残骸之间。其中一些是柔软的填充材料。他多半还活着 ——她本打算用这个陷阱对付平时的卫兵之一,而她还挺喜欢那个人的。
和我计划的不太一样,她心想,但仍旧行得通。
阿思跑到桌边,收起她的东西。那只装着魂印的盒子,皇帝的灵魂,几块多余的魂石和墨水。还有解释她制作的那些复杂魂印的两本笔记——给外人看的那本,还有真正的那本。
经过壁炉时,她把前一本笔记丢了进去。接着她在门口停了下来,计算着自己的心跳次数。
她痛苦地看着血印师的印记持续脉动。终于,在折磨人的几分钟过后,门上的印记闪烁了最后一次……然后渐渐消失。血印师没能及时赶回来重设它。
自由。
阿思冲进走廊,抛弃了她过去三个月来的家,那个如今金碧辉煌的房间。门外的走廊离她那么近,但感觉上就像是另一个国度。她将第三枚准备好的魂印按在外衣上,将它变成宫廷仆役那样的装束,左胸处还绣有皇家的徽章。
她必须抓紧时间。要不了多久,血印师就会走进她的房间,或者坠落的阿祖会苏醒过来,又或者接班的卫兵会抵达。阿思很想跑着穿过走廊,直奔宫殿的马厩。
但她没有这么做。奔跑只代表两种状况 ——犯下了过错,或是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两者都会给人留下印象。于是她加快了步子,而且摆出一副目的明确、旁人勿扰的表情。
她很快走进了这座庞大宫殿里不那么冷清的区域。没有人拦住她。在某个铺着地毯的十字路口,她自己停了下来。
在她的右方,那条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就是皇帝的卧室。她右手中那枚装在盒子里的魂印似乎在她指间跃动。她为什么不把魂印留在房间里,让高图纳能够找到?如果那些仲裁官拿到魂印,应该就不会那么努力追捕她了。
她可以把魂印留在这儿,留在这座挂满历代统治者的肖像、散布着塑造出来的古代陶器的走廊里。
不。她带走魂印是有理由的。她准备好了进入皇帝卧室所需的工具。她自始至终都清楚自己会这么做。
如果她现在离开,就永远无法真正知晓魂印是否有效。那种感觉就像是造了栋屋子,却从未踏入过一步。就像铸造了一把剑,却从不挥舞。就像创造了一件杰出的艺术品,然后便将它锁入柜中,再也不看上一眼。
阿思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起来。
等到四下无人的那一刻,她便翻过其中一只丑陋的瓮,破坏了底部的印记。它变回了原本毫无装饰的陶土形态。
她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弄清这些瓮是在哪里、又是由谁制作的。她准备的第四枚魂印将陶瓮变成了一只装饰华丽的黄金夜壶。阿思沿着走廊大步走向皇帝的房间,走到门前时,她将夜壶夹在手臂下面,对卫兵们点点头。
“我没见过你。”卫兵之一说道。她也没见过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和那对斜眼。正如她的预料。仲裁官们刻意将看守她的卫兵与其他卫兵隔离开来,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泄露工作的内容了。
“噢,”阿思面露困窘之色,支支吾吾地说,“很抱歉,大人。我是今早才被安排来做这份活儿的。”她涨红了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厚纸条,上面盖着高图纳的印章,还有他的签名。这些是她用比较传统的方法伪造的。幸好他听从了她对于皇帝房间的保卫措施方面的建议。
她没有遇到其他麻烦便通过了。之后的三个宽大的房间空无一人。那些房间后面是一扇上锁的门。她只好将那扇门塑造成昆虫侵蚀过的木头——用的是她在床上动手脚时的那枚魂印 ——才得以通过。效力维持不了太久,但这几秒钟足够她踢开那扇门了。
门后便是皇帝的卧室。他们提议给她这个机会的时候,带她来的就是这个房间。除了躺在床上的他,房间里以外空无一人。他醒着,双眼却漫无焦点地看着天花板。
这里很静。很安静。气味……太干净了。就像一张空白的画纸。
阿思走到床边。席拉凡没有看她。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她将五指按在他的肩上。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但比她要年长十五岁左右。这对士大夫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寿命比大多数人都要长。
尽管卧床许久,他的外表依然很有气势。金色的头发,紧绷的下巴,还有显眼的鼻子。他的五官和阿思的族人迥然不同。“我了解你的灵魂,”阿思轻声说道,“比你自己还要了解。 ”到目前为止,周围还很安静。阿思知道示警声随时都可能传来,但她还是跪在了床边。“我真希望自己能认识你。不是你的灵魂,而是你。
我读过关于你的事;我窥视过你的心。我尽我所能重塑了你的灵魂。但这并不一样。但这不代表我认识你,不是吗?我只是了解关于你的事而已。 ”
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宫殿远处响起的呼喊?“我要求的并不多,”她柔声说道,“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像过去那样。我已尽我所能。希望这样就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打开盒子,取出了他的本源印鉴。她蘸上墨水,然后掀开他的衬衣,让他的上臂暴露在外。阿思犹豫片刻,然后将魂印盖了上去。魂印碰触到血肉,一如既往地停滞了片刻。皮肤和肌肉随后放弃了抵抗,而魂印陷入了几分之一寸。她旋动魂印将其固定,随后抽离。亮红色的印记闪烁微光。席拉凡眨了眨眼。阿思起身后退,而他坐了起来,四下张望。她沉默地数着数字。
“这儿是我的房间,”席拉凡说,“发生了什么?有人袭击我。我……我受了伤。噢,光辉之母啊。库西娜。她死了。 ”
悲伤浮现在他的脸上,但他很快便将其掩盖。他毕竟是皇帝。他也许脾气不好,但只要他没有大发雷霆,就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感受。他转身面对着她,充满生机的双眼 ——能够看到东西的双眼 ——看向了她。
“你是谁?”这个问题让她心头一紧,尽管她早有预料。“我算是某种医师吧,”阿思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治好了你。只不过,我用的方法在你们的某部分文化看来……令人厌恶。 ”“你是个封伤师,”他说,“是……塑造师?”“某种程度上是这样。”阿思说。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这种封伤非常困难。你必须每天给自己盖上魂印,并将那块金属始终带在身边——它就在那个盒子里,形状像块圆片。如果没有这些,你就会死,席拉凡。 ”
“给我。”他说着,伸手去拿那枚魂印。她犹豫起来。她并不清楚原因。“给我。”他的口气强硬了些。她将魂印放进他的手里。“别把这儿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她对他说,“卫兵或者仆役都不行。只有你的仲裁官知道我做了什么。 ”
外面的吵闹声更响了。席拉凡朝那边看去。“如果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你就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他低头看了看那颗印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本该处死你的。 ”
这是他在多年的宫廷生涯中学到的自私。噢,她没弄错这部分。“可你不会的。”她说。“我不会的。 ”
还有深埋在他心底的仁慈。“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他说。她朝门那边踏出一步,然后看了看她的怀表 ——已经远远超过一分钟了。印鉴起效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有效的。她转过身,看着他。“你在等什么?”他问道。“我只是想多看一眼。”她说。
他皱起眉头。呼喊声更响亮了。“走吧,”他说,“拜托。”他似乎知道那些呼喊声是怎么回事,至少他能猜到。
“这次做得更好些吧,”阿思说,“拜托。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逃跑。她一度考虑过给他的灵魂加入保护她的欲望。但这么做没有合适的理由,至少以他的角度来说是如此,而且很可能会损害塑造的效力。除此以外,她也不相信他有能力救她。直到哀悼期结束前,他都不能离开 自己的房间,或者跟除了他的仲裁官之外的人说话。在此期间,统治帝国的是那些仲裁官。
反正他们也是实际上的统治者。不,只是草率地改写席拉凡的灵魂,并让他保护她,这种做法是不会成功的。靠近最后一扇门的时候,阿思拿起了伪造的夜壶。她举高夜壶,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扇门。她对着远处的呼喊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因为我吗?”阿思大叫道,“黑夜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不应该看到他。我知道他在独自哀悼,可我只是开错了一扇门!”卫兵们盯着他,然后其中之一放松下来。“不是因为你。回你的房间待着去吧。 ”阿思匆匆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开。大部分卫兵都不认识她,因此——她感到腰侧传来剧痛。她倒吸一口凉气。那种感觉就像是每天早晨,血印师往门上盖印时那样。
她惊慌地摸向身侧。被切开的不光是她的外衣 ——那是阿祖的剑划过的位置 ——甚至还有她黑色的内衣!她抽回手指,发现上面沾了好几滴血。只是一处划伤,没什么大碍。手忙脚乱的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受了伤。
但阿祖的剑锋……上面沾了她的血。新鲜的血液。血印师找到了那些血,开始了追捕。痛楚意味着他正在寻找她的位置,将他的宠物与她调谐一致。
阿思丢下夜壶,开始飞奔。
寻觅藏身处已经不值得考虑了。举止低调也失去了意义。如果血印师的骷髅仆从追上她,她就会死。就这样。她必须尽快找到马匹,而且随后的二十四个钟头内都不能让那些骷髅追上,直到她的血不再新鲜为止。
阿思飞奔着穿过走廊。仆从们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尖叫起来。她几乎撞倒了一位身穿红色祭司铠甲的南方使节。阿思咒骂一声,匆匆绕过那个人。皇宫的出口应该已经封锁了。她很清楚。她研究过保卫措施。现在再想出去恐怕难于登天。有备无患,文叔叔这么说过。她一向如此。阿思在走廊里停下脚步,然后认定 ——虽然已经有些迟了 ——跑向出口也毫无意义。她此时几乎陷入恐慌,血印师又在追踪她,但她必须清晰地思考。有备无患。她的后备手段虽然孤注一掷,但却是她仅有的出路。她又开始奔跑,绕过一个转角,朝她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黑夜啊,我对他的看法千万别错,她心想。如果他其实是比我优秀得多的骗术大师,我就死定了。噢,未名神啊,拜托。这次请别让我失望。
她心跳飞快,将疲惫抛诸脑后,最后在通往皇帝房间的走廊里急停下来。
她在那儿等待着。卫兵们皱眉打量着她,但仍然按照训诫坚守在走廊尽头的岗位上。他们招呼她上前。停止不动真是种煎熬。那个血印师正带着他可怕的宠物逐渐逼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有个声音问。阿思转过身,看到高图纳拐进了走廊。他首先想见的人是皇帝。其他人都会寻找阿思,但高图纳会来见皇帝,确保他的安全。阿思焦虑地走到他身边。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差劲的后备手段了,她心想。“成功了。”她轻声说道。“你试过魂印了?”高图纳说着,拉住她的手臂,瞥了眼那些卫兵,然后把她拉到他们听不到的位置。 “所有这些草率、疯狂而又愚蠢的——”
“成功了,高图纳。”阿思说。
“你为什么会来见他?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我必须知道。必须。 ”
他看着她,迎上她的双眼。一如既往地看穿了她的眼睛,窥见了她的灵魂。黑夜啊,他本可以成为出色的塑造师的。“血印师知道你的去向,”高图纳说,“他召唤了那些……东西来追捕你。 ”“我知道。 ”高图纳犹豫了仅仅一瞬间,然后从他宽大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木头盒子。阿思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他递了过去,她用单手接过,但他并未放手。“你知道我会来这儿,”高图纳说,“你知道我带着这些印鉴,也知道我会交给你。你把我当成傻瓜摆布了。 ”
阿思一言不发。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道,“我以为我看你看得够仔细了。我很确定自己没被你操纵。可我到这边来的时候,却隐约觉得会遇见你。我知道你需要这些印鉴。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些或许全在你的计划之中。 ”
“我确实操纵了你,高图纳,”她承认道,“但我被迫选择了最为困难的方法。 ”“什么样的方法?”“坦诚相待。”她答道。“靠坦诚可不能操纵别人。 ”“不能吗?”阿思问,“你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
你言行坦荡,让别人能看清你的本质,也期望他们以诚实回报你。 ”“这不是一回事。 ”“是啊,”她说,“的确不是。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我对你说 过的一切都是真话,高图纳。我毁掉的那幅画,关于我人生和希望的那些秘密……全都是真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争取到我这一边。 ”
“我不在你那一边,”他顿了顿,“但我也不希望你被杀,孩子。尤其是被那些东西所杀。拿去吧。天啊!拿上这些,然后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
“谢谢你。”她低声说着,将盒子贴在胸前。她摸索着上衣的口袋,拿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好好保管这个,”她说,“别给任何人看。 ”他犹豫着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真相,”她说着凑近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如果成功逃脱,我就会改写我的最后一枚本源印鉴。就是我永远不打算用的那一枚……我会在印鉴里 ——也就是我的记忆里 ——加上一位救过我性命的和蔼祖父。一位拥有智慧和同情心,让我十分尊敬的男子。 ”
“走吧,傻孩子。”他说。他的眼里真的涌出了一滴泪。要不是她已经处在恐慌的边缘,肯定会为此自豪,并为曾经的骄傲而羞愧,为过去的她而羞愧。
“席拉凡活过来了,”她说,“每当你想到我的时候,就请想起这件事吧。成功了。黑夜啊,成功了!”她转过身,沿着走廊飞奔而去。
高图纳听着女孩离去的声音,但并没有转身目送她。他看着皇帝的房间。两个困惑不解的卫兵,以及一扇门……通往哪里?
通往玫瑰帝国的未来。
领导我们的,将会是个并非真正活着的人,高图纳心想。那是我们肮脏的努力结出的果实。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过卫兵身边,推开那扇门,打算去看看他一手促成的那个东西。
只是……拜托,千万别是个怪物。
阿思沿着皇宫走廊大步走着,手里拿着那只装着魂印的盒子。她脱掉了那件带有纽扣的上衣 ——露出下面那件黑色的紧身衬衣 ——然后将盒子塞进口袋里。她留下了衬衣和裹腿。这一身跟她受训时的衣着差别不大。
仆从们在她面前四散奔逃。他们从她的样子就能看出避之则吉。突然间,阿思的心中涌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她取回了她的灵魂。全部的灵魂。她脚下不停,同时取出一枚本源印鉴。她用力蘸上墨水,把盒子塞回衬衣口袋里。随后,她重重地将印章按在她右臂上,将印记固定,也改写了她的过去,她的记忆和人生经历。在那个瞬间,她同时回忆起了两个过去。她想起自己闭门不出整整两年,设计和制作这枚本源印鉴。她想起了她作为塑造师的一生。与此同时,她又记得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是与铁卢国的人们一起度过的。他们收养了她,还将他们的武艺传授给她。同时身在两地,平行的两段人生。随后前者渐渐消退,她成为了“思战” ——那是铁卢人给她取的名字。她的身体变得更结实、更苗条。这是武者的体格。她摘下了眼镜。她的双眼很久以前就治好了,她已经不需要什么眼镜了。融入铁卢人的社会是很困难的:他们不喜欢外乡人。在学艺期间,她有十几次险些被杀。但她还是学成归来了。
她失去了所有制作魂印的知识,以及所有对学识的爱好。她仍然是她自己,而且她记得近期发生的一切:遭到逮捕,身陷囹圄。她知道自己刚才用那颗魂印做了些什么,也明白她如今想起的这段人生是伪造的。
但她的感觉却并非如此。就在印记烙入她的手臂时,她也成为了另一个自己:如果她真的能融入那样严酷而尚武的文明,并且与他们共同生活十余年,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蹬掉了脚上的靴子。她的头发变短了,右脸颊处还有一条伤疤从鼻子那里蔓延而下。她的步态就像个武者:她悄然潜行,而非大步前进。
她来到了马厩前的仆役区,皇家画馆就在她的左方。
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身材高大、嘴唇发肿的阿祖走了过来。他的额头有一道伤口 ——鲜血正从绑在那里的绷带渗出 ——而且衣物也因为坠落而破破烂烂。
他的眼中满是怒意。看到她的时候,他便冷笑起来。“你已经完蛋了。血印师带我们找到了你。我会很享受 ——”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思战身形一晃,化手为刀,一招便击碎了他的腕骨,也令他的剑脱手落下。她的手骤然抬起,击中了他的咽喉。随后她变掌为拳,短促有力地打向他的胸口。六根肋骨顿时粉碎。
阿祖蹒跚后退,大口喘息,又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他的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思战走过他身边,抽出他腰带上的匕首,向上一挥,割开了他斗篷的系带。
阿祖倒在地上,斗篷落入她的手中。
换作阿思,也许会对他说些什么。思战可没有说俏皮话或者出言讥讽的耐心。武者仿佛河流,从不停歇。她披上斗篷,走进阿祖身后的走廊,步履依旧飞快。
他艰难地喘息着。他会活下去,但恐怕有几个月没法举剑了。
走廊的那一边有了动静:一群白色肢体的东西,身形单薄到绝非活物。思战扎下马步,身体转向侧面,面对走廊,膝盖微微弯曲。那个血印师手下有多少怪物并不重要,她是赢是输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在于挑战本身。挑战即是一切。
怪物有五个,形状像是持剑的人。它们匆匆穿过走廊,骨骼咔嗒作响,没有眼球的颅骨打量着她,始终一副咧嘴大笑般的神情,露出满口尖牙。几块骨头换成了雕刻过的木头,用来固定在战斗中损坏的部分。每个骷髅的额头上都有闪闪发光的红色印记:要赋予它们生命,就要用 到鲜血。
即使是思战也从未和这样的怪物交过手。戳刺它们恐怕毫无用处。但那些替换过的部分……有些是肋骨或是其他搏斗时用不着的骨头。如果打碎或者抽走几块骨头,这些怪物会不会停止动作?
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她从不深思。思战是依靠本能行动的生物。当那些怪物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甩动阿祖的斗篷,裹住了为首那个的脑袋。它奋力挣扎,拍打斗篷的时候,她已经对上了第二只怪物。
她用阿祖的匕首接下了它的攻击,随即欺近身前 ——她都能嗅到它骨头的气味了 ——将手探入那怪物的胸腔下方。她抓住脊椎,用力一拉,扯下一把椎骨,而它的胸骨的尖端划伤了她的前臂。每只骷髅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磨尖过。
它垮了下去,骨头发出咔嗒的响声。她没猜错。只要拿走作为中枢的骨头,这种怪物就无法继续活动了。思战把那几块椎骨丢到一旁。
还剩四个。就她有限的知识而言,骷髅不会疲累,而且残酷无情。她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会被它们拖垮。
身后那三只骷髅朝她攻来,思战矮身避开,绕过刚刚扯下斗篷的第一只。她将手指伸进它的眼窝,抓住颅骨,手臂也因此多了一道深深的剑伤。她的鲜血喷洒在墙壁上的同时,颅骨被她扯脱下来:那只怪物其余部分的身体落到地上,变成了一堆骨头。
保持移动。别放慢速度。
如果稍有迟缓,她就会死。
她转身面对另外三只骷髅,用那颗头骨挡下了一剑,又用匕首格开了另一剑。她扭身避开第三把剑,剑尖在她的身侧留下了一道口子。
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做过训练,能在搏斗时忽略痛楚。这是好事,因为从不受伤的人世间少有。
她将头骨砸在另一只骷髅的头上,两者同时粉碎。见对手倒下,思战便从另外两只骷髅之间闪身而过。它们双剑交击,发出叮当的响声。 思战踢得其中一只踉跄后退,又以身体撞上了另一只,令它重重砸在墙壁上。它的骨头全部挤到了一起,而她抓住脊椎,又扯脱了几节椎骨。
那怪物的骨头在一阵响声中散了架。思战的身子晃了晃,随即努力站稳。她流了太多的血。她的速度慢下来了。她在何时丢下了匕首?一定是她将那只骷髅撞到墙上的时候滑脱了。
集中精神。还剩一只。
它朝她冲来,双手各持一把剑。她纵身扑去 ——在它挥剑之前便欺近身前 ——随后抓住了它的两条前臂的臂骨。从这个角度,她没法扯脱骨头。她低哼一声,努力阻止那两把剑。但很勉强。她越来越虚弱了。
它凑近身子。思战大吼一声,双臂和腰侧血流如注。
她用头撞上了那只怪物。
这一招没有故事里描述的那么有效。思战的视野模糊起来,而她跪倒在地,喘息不止。那只骷髅在她面前倒下,破碎的颅骨因这一击的力道滚到一旁。她的脸侧开始滴落鲜血。她的额头破了,或许还撞碎了自己的颅骨。
她倒向一旁,挣扎着想要维持清醒。
黑暗缓缓退去。
思战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石制长廊里,周围只有散落一地的骨头。唯一的色彩就是她的血。
她赢了。她完成了又一场挑战。她大声吟唱着养父母教她的一段赞歌,随后拿起匕首,从外衣上切下几条布料。她用这些布料包扎了伤口。她的失血状况很严重。在今天,即使受过她这种训练的女子也无法应付其他挑战了。至少是那些需要花费力气的挑战。
她勉强起身,拿回了阿祖的斗篷 ——仍旧动弹不得的他震惊地看着她。她收起血印师的全部五名骷髅仆役的颅骨,系在斗篷里。
做完这些以后,她沿着走廊继续前进,努力展现出力量 ——而非她实际感受到的疲惫、晕眩和痛苦。
他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她拉开走廊尽头的一间储物室的门,发现血印师就坐在门后的地板上,他目光呆滞,为自己仆役的接连被毁而震惊。思战抓住他衬衣的领子,拖着他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几乎让她再度失去意识。小心。那血印师呜咽起来。
“回你的沼泽去,”思战低声吼道,“等着你的人不在乎你是不是在首都,不在乎你是否赚到了大笔钱财,也不在乎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只想要你回家。所以她的信里才会那么说。 ”
这番话是思战为阿思说的:就算思战不觉得内疚,阿思也会的。那人困惑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呃啊!”最后那一声是因为思战刺入他腿中的那把匕首。她松开了抓着他衬衣的手,而他倒在地上。
“这一下,”思战俯下身,轻声说道,“是以血还血。别来追捕我。你看到我是怎么对付你的仆役的了。你的下场会更惨。我会带走这些头骨,这样你就没法再派它们来抓我了。滚——回——家——去。”
他无力地点点头。她转过身,不再去看缩成一团,抱着血流不止的腿部的他。那群骷髅也让其他人退避三舍,包括卫兵们。思战大步走向马厩,随即停下步子,想到了什么。那儿并不太远。
这些伤已经快要了你的命了,她告诉自己。别做傻事。但她都做了这么多傻事了。不久后,思战走进马厩,只看到了几个心惊胆战的杂役。她选中了马厩里最与众不同的那匹马。这样一来,身披阿祖的斗篷,骑着阿祖的马儿的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冲出宫殿大门,没有任何人会阻止她。
“她说的是实话吗,高图纳?”席拉凡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高图纳从座椅上抬起头。是实话吗?他心想。他始终猜不透阿思的想法。席拉凡坚持要自己穿衣,虽然他明显因长期卧床而虚弱不堪。高图纳坐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努力梳理纷乱的情绪。“高图纳?”席拉凡说着,朝他转过身来,“我真像那女人说的那样受了伤?你不用我们训练有素的封伤师,却找了个塑造师来医治我?”“是的,陛下。 ”
他的表情,高图纳心想。她是怎么重现这一切的?他提问前皱眉的样子,以及没有立刻听到回答的时候歪头的动作。他站立的姿势,还有说到他认为尤其重要之事时摇晃手指的习惯……“迈鹏人的塑造师,”皇帝说着,套上了他的金色外套。“我真的不认为有那种必要。 ”“您的伤超出了封伤师的能力范围。 ”“我还以为他们什么伤都能治好。 ”“我们曾经也这么以为。 ”
皇帝看着手臂上的红色印记。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会是一副镣铐,高图纳。一份重担。 ”“你会因此受苦。 ”席拉凡转身看着他。“看起来,你的君主的濒死经历并没有让你更懂礼貌,老人家。 ”“我最近很疲倦,陛下。 ”“你在评判我,”席拉凡说着,回头看向镜子,“一向如此。天光啊!
总有一天我会摆脱你。你自己也很清楚,对不对?要不是因为你过去的功劳,我根本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
这太离奇了。他和席拉凡简直一般无二:这件仿制品如此完美、如此精妙,要不是高图纳早已知道真相,恐怕永远也看不出破绽。他很想相信皇帝的灵魂仍在原处,仍在皇帝的身体之中,而那颗印章只是……将灵魂揭露出来而已。
这会是个适合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或许高图纳迟早会开始相信的。不幸的是,他见过皇帝那种毫无生气的眼神,而他知道……他知道阿思做了些什么。
“我该去找其他仲裁官了,陛下,”高图纳说着,站起身,“他们肯定也想见您。 ”“很好。你可以走了。 ”高图纳朝门那边走去。“高图纳。 ”他转过身。
“卧床三个月,”皇帝说着,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人可以见我。封伤师也无能为力。而所有普通的伤势他们都能治好。我受的伤跟大脑有关,对吗?”
他本不该发现真相的,高图纳心想。她说过,她不会把这段记忆加入他的灵魂。
但席拉凡是个聪明人。归根结底,他一直都是个聪明人。阿思让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而她无法阻止他去思考。“是的,陛下。”高图纳说。
席拉凡咕哝了一声。“算你走运,你的计划成功了。你可能会毁掉我的思考能力 ——你可能会出卖我的灵魂。考虑到风险的程度,我不太确定自己该赏赐你还是惩罚你。 ”
“我向您保证,陛下,”高图纳说,“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已经同时得到了丰厚的奖赏和巨大的惩罚。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皇帝去凝视镜中的影子,思考隐藏在这种治疗背后的含意。
无论结果好坏,他们的皇帝都回来了。
至少他的翻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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