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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趁爸爸没醒就出发,以免再听他啰唆。在他房门上留下一个便条,回到卧室后,我意外地发现,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苹果不见了。地板上除了一层灰尘,就剩一个干瘪发皱的东西,和高尔夫球差不多大。我怀疑苹果被人拿走,但突然意识到,这个干瘪的东西就是苹果。一夜之间,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就腐烂、变质,看上去像在水果风干器里放了一整年。把它捡起来,放在手掌心,它很快成为一团粉末。

我把粉末扔在地上,带着困惑出门了。天空依然淫雨霏霏,艾玛却没像上次那样等我,我有点失望。

来到孤儿院,第一件事就是找艾玛,但还没走过前厅,我就被佩里格林女士拦住了,“波特曼先生,我们聊两句吧。”

她带我走进厨房,背靠灶台,“你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吗?”她问。

厨房里,早餐的香味还没散去。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我说我喜欢,非常喜欢。

“这很好,”她说。马上,她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昨天下午你和孩子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而且聊了很多好玩儿的事情。”

“是啊,确实和大家聊了一会儿。”我尽量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但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不太清楚……聊了很多,比如这里,比如他们,还有我从哪儿来。”

“聊了你从哪儿来,是吧。”

“对。”

“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吗?”

“孩子?你真的认为他们都是孩子吗?”我问。但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是他们这么认为的。”她肯定地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称呼他们?”

从她的语气判断,要想在这场争辩中赢过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决定不和她争辩。

“你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孩子。”我说。

“现在,接着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一边说话,一边拿拳头捶着灶台,“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么?”

我试探地回答说:“不合适?”

“是的!但你还是这么做了!”她生气地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休对大家进行了一场关于二十一世纪电信技术的专题演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问大家:你们知道吗?在二十一世纪,如果你向别人寄了封信,他当时就可以收到!”

“那是电子邮件。”

“是的。连这个休都知道。”

“我不明白,他知道这些不行吗?有问题吗?”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尽管比我矮一英尺,她还是努力装出令人畏惧的样子。

“作为时光再现者,保护孩子的安全是我的天职。这首先意味着必须让他们都留在这里。”

“这很好啊。”

“他们不可能成为你那个世界的一分子,波特曼先生。但如果他们脑子里装的全是关于未来世界的事物,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现在,有一半的孩子要求坐飞机去美国,另一半孩子正幻想着哪天能有个手机。”

“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些。”

“这里才是他们的家。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他们不能离开这儿。如果你能做到不让他们想离开,我会非常感谢你。”

“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离开?”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请原谅,我还是低估了你无知的程度,”似乎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从炉子上端起一个平底锅,拿起钢刷刷了起来。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才简单易懂。

刷完后,她把锅放回炉子,说:“他们不能在你的世界里逗留,波特曼。那样他们会很快变老,然后死掉。”

“你说什么?他们会死?”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才明白。如果出去,他们就会死。”她回答很简洁,似乎想尽快绕开这个话题,“在你看来,似乎我们可以避开死神,但那只是假象。如果孩子们在你那边逗留得太久,他们的实际年龄很快就会显现出来,只需几个小时。”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出现一段电影快镜头:几小时之内,艾玛迅速变老,成为一具木乃伊,然后像我床头柜上那个苹果一样,成为一堆碎屑,直至化为尘土。

我哆嗦一下,“这太可怕了。”

“我遇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痛心的记忆。而且在我的有生之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也就是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几年前,我照顾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名叫夏洛特。那是1985年,或者是1986年,我第一次去访问别的时光圈。在我离开后,她想方设法逃脱了大孩子的看管,跑到了外面,一个人在村庄附近闲逛,后来被警察发现。因为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从哪儿来,所以,警察把她送到了内陆的一个儿童福利机构。两天后我找到她,她已经衰老了三十五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孩子。”

“我见过她的照片,”我说,“照片上,她是一个成年女人,却穿着小女孩的衣服。”

佩里格林女士难过地点头。“那件事情之后,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仅是面容,总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后来呢?”

“她去了纳杰特女士那里。纳杰特和思拉什专门看护不好照顾的孩子。”

“所以,他们不一定非得待在这个岛上,是吧?”我问,“他们可以不生活在1940年吗?”

“可以,但出去后他们会马上衰老。他们能去哪儿呢?是去战场上被抓起来,还是去面对人们的误解和恐惧?况且,一旦离开这里,还会遇到别的危险。所以他们最好待在这儿。”

“什么危险?”

她脸上出现一层阴云。“这个不需要你操心,最起码目前不需要。”

说到这里,她嘘地一声示意我出去。我问她“别的危险”是什么,她关上了纱门。“好好玩儿。”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去找艾玛小姐吧,她想见你,现在很着急。”

我走进后院,一边散步一边想着那个干瘪的苹果,但很快就不想了。

我没找到艾玛,休说她到村里办事去了。于是我躺在树荫下,一边等她,一边想着中午的美餐,不到五分钟,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我放松神经,似乎时光圈本身就是一剂药方,既能镇定安神,又能改善情绪。

如果佩里格林女士刚才所说属实,那么,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比如为什么孩子们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同样的日子,却能够不丧失记忆。时光圈里的生活确实美好,但是,如果每天都是一样的,而且不能离开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就不能被称作天堂,而更像是一个监狱。在这里生活,就像被催眠一样,几年以后醒来,会发现想要离开已经太迟。

因此,是否留在这里,不是孩子们能够决定的。他们必须待在这里,几年以后才能觉醒。

我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中午。迷迷糊糊中,有个东西在挠我的脚,睁开眼,发现有个小人正往我鞋里钻,被鞋带绊住。它四肢僵硬,身高接近半个轮毂,一身军队杂役的打扮。它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似乎发条松了。我解开鞋带,把它拿出来,放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但找不到发条旋钮。它面貌丑陋,脑袋是一团圆形的泥巴,脸上还留着指纹。

“拿到这儿来吧!”一个声音从院子那头喊道。我回过头,一个男孩站在树下,正向我招手。

我拿起泥人,向他走过去。男孩身边围了一圈这样的泥人,看上去像小机器人。当我靠近它们,手上那个泥人突然复活,它挣扎着想下来。我把它放到泥人中间,拍拍手上的泥土。

“我叫伊诺克,”男孩说,“你一定是波特曼。”

“你猜对了。”我说。

“如果它打扰了你,很抱歉,”他拿起我送来的那个泥人说,“你瞧,它们有自己的主意,只是缺乏训练。这是上星期刚做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伦敦口音,脸上留着黑眼圈,看上去像只浣熊,衣服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沾满了泥巴和灰尘。如果不是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一定是从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中走出来的那个扫烟囱的家伙。

“这些都是你做出来的吗?”我惊奇地问,“怎么做的?”

“它们都是小矮人,”他回答说,“有时我会给它们装上玩具娃娃的脑袋,这次因为着急所以忘了。”

“什么小矮人?”

“不止是小矮人,”他说,“有人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玩偶,但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很傻,你说呢?”

“当然了。”

这时,刚回来的那个泥人开始不安分,伊诺克一脚把它踢了回去,泥人一个个你推我挤,乱成了一团。“开始战斗,你们这群假爷们儿!”伊诺克命令道。于是,那些泥人不再推挤,而是互相拳打脚踢。其中一个好像对打架不感兴趣,试着逃走,伊诺克抓回了它,掰断了它的两条腿。

“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他叫道。他将瘸腿的泥人扔进草丛,可怜的泥人痛苦地抽搐着,其他泥人纷纷跌倒,把他压在下面。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玩具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他说,“难道可怜他们?”

“难道它们不可怜吗?”

“你大可不必。它们都是为我而活。”

我笑了。伊诺克懊恼地瞪我一眼,“这事有那么好笑吗?”他说。

“你把我逗乐了。”

他不再理我。“看这个,”他说。他拿起一个泥人,撕下它的衣服,把它从中间掰成两半,从胸部取出心脏。泥人立刻变成一具僵直的尸体。心脏还在跳动,伊诺克把它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这颗心脏是老鼠的,”他说,“我的本领就是把生命从一个事物移植到另一个事物上,比如从老鼠移植到泥人,或者从泥人移植到老鼠。”他把心脏塞进口袋,接着说:“等有一天我训练出它们,就拥有自己的军队了,庞大的军队,”说到这里,他的胳膊举到头顶,向我比画着。

“你能做什么呢?”他问。

“我?没有。我不会你这样的魔法。”

“真遗憾,”他说,“你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吗?”他并没有表现出希望我留下的意思。

“不知道,”我说,“还没想过。”这当然是骗他的。我不是没想过,而是觉得不大可能。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你不想?”

“不知道。”

他眯起眼,慢慢地点头,似乎想通了。

他斜着身体靠近我,小声问:“艾玛没跟你说过突袭村庄的事,是吧?”

“突袭什么?”

他把脸转向一边,说:“哦,没事。是我们玩儿过的一个游戏。”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有事瞒着我。

“没有。”我说。

“我敢打赌她不会告诉你,”他说,“而且,我敢肯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她不愿意让你知道。”

“是吗?为什么?”

“因为一旦告诉了你,你会发现这儿不像他们说得那么好,就不会留下来。”

“什么事情?”

“不能说,”他诡异地笑着说,“我可不想惹麻烦。”

“不行,你一定得说,”我说,“因为你已经开了头。”

我站起来,准备去找艾玛问个清楚。

“等等!”他喊道。

“为什么要等?你又不告诉我!”

他托着下巴,想了想,说:“真的不能说……但是,如果你去二楼过道最边上那个房间,我不会阻拦的。”

“为什么?”我问,“谁在里面?”

“我朋友维克多。他想见你。上去和他聊聊吧。”

“好,”我说,“这就去。”

我向房子走去,伊诺克吹了声口哨。我回头,他向我比画着伸手到房门上方的姿势。

“钥匙。”他喃喃地说。

“既然里面有人,还要钥匙干什么?”我问。

他装做什么都没听见,转身跑开了。

走进屋,我径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趁没人注意,我蹑手蹑脚走到过道尽头,来到伊诺克所说的房门前,意外地发现房门锁了。我敲门,没人应答,再看看左右两边,周围没人,于是我把手伸到房门上方,摸到一把钥匙。

打开房门,我蹓了进去。这个房间没什么异样,有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床头柜上放着花瓶。阳光将窗帘染成芥末色,屋里的光线是柔和的琥珀色。我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他闭着眼睛,嘴巴微张,被一副挑花蚊帐半掩着。

我屏住气息,生怕吵醒他。尽管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也没见过他,更没听人介绍过他,但佩里格林女士相册里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躺在床上睡着了,和现在一样。是不是感染了病毒他才昏睡不醒?他是不是被隔离了?伊诺克怂恿我来,难道有意让我感染?想到这些,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好?”我低声问道,“你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轻轻摇他,他的脑袋转向一边。我的一只手伸到他嘴巴前,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是冰冷的。我吓得赶紧缩回来。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头,布朗尼正站在门口。“你不能到这里来!”她小声说。

“他死了。”我说。

我记起来了,好像在哪儿见过维克多。对,他就是手举巨石的男孩儿,也是布朗尼的哥哥。不知他死了多久,可能是几十年,但在时光圈里,他的外貌和死亡前相比一点也没变。

“他怎么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我可以让维克多醒过来,”一个声音从身后说,“到时你自己问他。”

是伊诺克。他走进来,随手带上房门。

布朗尼看着伊诺克,满脸眼泪,“你能叫醒他吗?伊诺克,求求你!”

“现在还不行,”伊诺克说,“我收集的心脏不够。需要很多心脏才能维持一个人的正常机能,哪怕只是一秒。”

布朗尼走到维克多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求求你,”她说,“我们这样跟维克多说话,已经几十年了。”

“我确实在地下室藏了几颗牛的心脏,”维克多假装在考虑布朗尼的恳求,“但我不喜欢用劣质的心脏,新鲜的心脏更好!”

布朗尼急哭了,一颗眼泪滴在维克多衬衫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

“别这么哭,”伊诺克说,“你知道我受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把他叫醒,对他而言是件残忍的事。他喜欢待在他此刻所在的地方。”

“他在哪里?”我问。

“谁知道呢?每次我们把他叫醒,想跟他说话,但他每次都急匆匆地睡回去了。”

“真正残忍的人是你。你这么捉弄布朗尼,还耍我,”我说,“如果维克多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不把他埋了呢?”

“你说话可真伤人,伙计,”伊诺克说,“叫你上来,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实,这是为你好。”

“是吗?什么事实?和维克多的死有关吗?”

布朗尼抬起头,“他是被……噢!”她尖叫了一声,因为伊诺克掐了她的胳膊。

“嘘……”他叫道,“不能告诉他!”

“真是荒唐!”我说,“如果你们都不说,我直接问佩里格林女士好了!”

伊诺克睁大眼睛大步向我冲过来,“哦不!千万别去!”他叫道。

“是吗?为什么不让我去?”

“那只鸟不喜欢我们提维克多,”他说,“她一直只穿黑颜色的衣服,就是因为维克多的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把我们吊起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忽高忽低的脚步声。那是佩里格林女士,她正一瘸一拐爬楼梯。布朗尼的脸“刷”地白了,她赶紧冲到门外,差点把我撞倒。伊诺克也想跑出去,但被我拦住了。“让开!”他低声吼道。

“告诉我,维克多发生什么事了!”

“不行!”

“那就告诉我突袭村庄是怎么回事!”

“也不行!”他试着从我身边绕过去,但很快知道无法逃脱,于是放弃逃跑的打算。“好吧,你去关上门,我小声跟你说。”他说。

我关上门。佩里格林女士刚好走到楼梯平台,我们把耳朵贴在门后,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她在过道里,先是走向我们这边,然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扇门,复又关上。

“她到自己房里去了。”伊诺克低声说。

“所以,”我说,“你可以说说突袭村庄的事了。”

他似乎后悔跟我提及这件事。他向我示意,让我靠近他。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和它的名字一样。”

“你是说,你们真的袭击村子了?”

“砸东西,追得人们到处跑,拿走我们想要的东西,把一切烧个精光,然后哈哈大笑,就这样。”

“但那么做太残忍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时不时地训练一下,这是为了自卫。我们提前规定无论谁都不许杀人,只是吓吓他们。即便有人受伤,第二天也会痊愈,而且他们不记得头一天发生的事情。”

“艾玛也玩这个游戏?”

“不。和你一样,她也说这是个残忍的游戏。”

“是啊。”

他朝我翻了翻眼睛,说:“你们可真是一对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起来,戳着我的胸脯说:“我的意思是,虽然你长得比我高,但没有我这样的胆量。如果不是我们偶尔去袭击一次,这个村的人几十年前就死光了!”他走到房门,一手抓住门把手,回过头对我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那就等着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

“他们是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到底为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向我嘘了一声,然后走出房门。

我注视着床上那个躯体。

维克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他可能是发狂而自杀的吧。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他看不到未来,又不能离开,于是渐渐发狂,终于有一天,他吞下老鼠药,或者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还有可能,这是“他们”干的,因为佩里格林女士说过,孩子们还面临“别的危险”。

我走进过道,准备下楼梯,这时,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里传来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我赶紧蹓进最近处的一个房间,等她带着忽高忽低的脚步声下楼。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房里四处看了一下。一张简朴的床前,放着一双靴子。我认出来了,这是艾玛的靴子。

墙边摆着一个五斗柜,装了一面镜子,对面摆着写字台和一张椅子。可以看出,房间的主人是一个爱整洁的女孩儿。

壁橱里好像有个盒子。我走过去,发现是个帽盒,外面捆着绳子,盒盖上写着几行铅笔字:

艾玛。艾玛的私人信件,请勿开启

我盯着帽盒,就像一头兴奋的公牛看到斗牛士手中的红布。我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解开绳子。数一数,这些信件不下一百封,都是爷爷写的。

我的心跳加速。这就是我在那栋破房子里翻箱倒柜寻而不得的东西。我本不想打探别人的秘密,但如果这里每个人都向我保密,我只能自己揭开谜底。

我想把这些信全部打开,但担心被人发现,于是大致翻查了一遍。它们大部分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时爷爷正在服兵役;早期的信写得很长,很缠绵,到处可见爷爷的爱情誓言和对艾玛的赞美。不过他的英文很蹩脚,随便一句都让人看了想笑,比如“你是散发着芬芳的花儿,我想摘一朵,可以吗?”信里还附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赤裸上身坐在一枚炸弹上,嘴里叼着一支烟。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到了五十年代,变成了每年一封。最后一封写于1963年4月,信封里只有照片,其中两张是艾玛的。第一张照片上,艾玛坐在椅子上,斜睨着腿上的土豆,正准备抽佩里格林女士的烟斗。她一定想通过照片告诉爷爷,因为想他,她已经变得叛逆不羁。第二张是她的侧影,可以想象,因为很久没收到爷爷的来信,她很难过。但这两张照片都被爷爷退回了。而且,和这两张照片一起退回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小女孩的照片。

看着最后那张照片,我意识到那个小女孩是苏西姑妈,她当时大约只有四岁。从那之后,艾玛再也没有收到爷爷的信了。我想,艾玛一定又给爷爷写了很多,但没有收到回信。对于艾玛的信,爷爷是怎么处理的呢?是扔了,还是藏在哪儿了?显然,苏西姑妈和爸爸小时候发现的那封信就是艾玛写的。他们因此认为爷爷是个与人通奸的骗子,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有人在我身后咳嗽一声,我回过头,是艾玛。她在门口瞪着我,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慌乱之中想要收起那些信,但已经迟了。

“对不起,我不该来这儿。”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她说,“应该是我说声对不起,不该来打扰你。”她走到抽屉前,将我拉到一边,把抽屉扔到地上。“你怎么不偷看我的内裤呢?”她吼道。

“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说,“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哦,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喜欢偷看女人的窗户,是吧!”她坐下来,把我推开,开始整理起地上散落的信件。此时,我最好保持沉默。于是,我在一边看着她。她整理的速度很快,不逊于邮差。

平静了一点后,她说:“你想知道我和艾贝的事,是吧?”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你想说,我和他之间的事,已经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了想,不知该从哪儿开始。“比如……你们究竟怎么了?”我说。

“很好,这样我们可以省略其它环节,直接从结果开始。很简单,他走了,走的时候说他爱我,一定会回来。但他再也没回来。”

“他必须回去打仗,是吗?”

“他必须回去?这个不好说。他只是说,看到他的同胞被捕杀,他不能坐视不管。也许,对他而言,责任比我更重要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等着他。打仗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害怕收到他死亡的消息。后来,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他又说他不回来,说他在军队里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不再需要那只鸟的照顾。我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他还说,要去美国,为我们筑个家,然后来接我。于是我继续等,等了二十多年,如果当初和他一起出去,我也差不多四十岁了。但后来,他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娶了个普通人。这个故事很老套,但事实就是如此。”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几十年没跟人说。”

“你一定责怪他,因为他不该骗你。”我说。

她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谁说他骗我了?”她叹了口气,“我不怪他,只是想他。”

“现在还想吗?”

“每天都想。”

把信收捡完,她拍着盒盖,又叹了口气,“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爱情的全部,如今,它们只能尘封在柜子里。”她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捏着鼻梁。虽然她表情平静,但内心一定正在汹涌起伏。她很可怜,爷爷辜负了她,伤害了她,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她的伤口依然在疼痛。

我想把她揽到怀里,又退缩了。她是个漂亮、有趣、迷人的女孩,似乎喜欢我,这是奇迹中的奇迹。但我很清醒,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她被爷爷伤透了心,我只是爷爷的替身。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情形,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因为,如果说与自己朋友的前女友相好是一件耻辱的事情,那么与自己爷爷的前女友约会简直就是乱伦。

但艾玛的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头靠着我的肩膀,下巴慢慢靠近我的脸。她想让我吻她,这些动作都是她的暗示。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让我们的嘴唇吻在一起,要么把她推开,让她因受到羞辱而退却。之前我已经羞辱了她一次。并不是我不想吻她,相反,对于和她亲吻这件事,我比做任何事情都更加愿意。只是,她曾是爷爷的女朋友,我们所处的房间,还存放着爷爷给她的情书,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和她亲吻是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的脸蛋正对着我,我知道如果这时拒绝她,以后她再也不会理我。情急之下,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和伊诺克之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她马上移开,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叫她一起吃狗肉。“什么?!不!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是他让我这么认为的。每次说到你,他都酸溜溜的,而且我有种直觉,他不大希望我留下来,可能不希望我搅黄了他的好事。”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首先,他没有什么事值得别人去搅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只是个喜欢吃醋、谎话连篇的笨蛋。”

“是吗?”

“什么是吗?”

“他爱撒谎?”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这么问?他到底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艾玛,维克多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

“有些事情,大家都不告诉我,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能说。”

“怎么你们都这么回答?我不能说未来,你们不能说从前。佩里格林女士把我们都搞糊涂了。爷爷最后的希望是让我知道真相,难道他的话一点都不管用吗?”

她抓住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低下头想着怎么回答我,“你没搞错。”她说,“确实有些事我们得瞒着你。”

“告诉我。”

“现在不行。”她低声说,“今天晚上吧。”

我们约好今天深夜见面,那时爸爸和佩里格林女士都睡熟了。艾玛认为,我们必须去远一点的地方,因为隔墙有耳;而且,我们不能在白天一起蹓出去,因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制造假象,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闲逛,让大家觉得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太阳开始落山时,我独自一人返回。

这是二十一世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早上的雨到现在还没停。回到酒吧,我已全身湿透。爸爸正喝闷酒,我搬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拿起几张餐巾纸,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主动向他汇报今天做了什么,当然全是编出来的。我现在发现,编得越是离谱,越容易在他这里通过。

他并没认真听我说,只是“啊哈,真有意思”地应和着,而且目光游移,不时呷上一口啤酒。

“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不是那样,”他想解释,但话刚出口又收了回去,“真是笨蛋,”他说。

“爸,继续啊。”

“我是说前几天来的那个家伙,一个捕鸟的。”

“你认识?”

他摇头,“以前没见过。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业余爱好者,但他总是去同一个地点,而且记着笔记,当然是有目的的。今天看他带了笼子和一对捕鸟器,才知道他原来是捕鸟的。”

“捕鸟吃?”

“他还拿着双筒望远镜,镜头看上去有点恐怖。”爸爸把餐巾纸揉成一团,然后打开,又揉成一团,然后又打开,这样反复了三次。这是他不安的表现。

“我希望能从这些鸟身上得到一些收获,你能理解吗?我真的希望这本书能与众不同。”

“但是,这个缺德的家伙,来坏你的事了。”

“雅各布。”

“我觉得,写书是个苦差事,而且毫无用处。”

他笑了,“谢谢你儿子。行了,就说到这儿吧。”

“你一定会写得与众不同的。”我说。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愿如此吧,”他说。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样。爸爸又陷入了半途而废的怪圈。他经常这样,先是对一件事情产生极大的兴趣,然后接连唠叨好几个月,但只说不做,直到出现一个小问题将他难倒。如果齿轮里进了沙子,他不会想去解决问题,而是站在原地,任凭机器彻底瘫痪。这似乎是他的宿命。接下来,他会放弃这本书,并作出下一本的计划,而这又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他总是凭热情去做事,一旦那股冲动过去,或者出现什么问题,便偃旗息鼓,柜子里那一大摞未完成的书稿便是证明。他一直计划和苏西姑妈合伙开个鸟馆,但至今没开张。他虽然取得了亚洲语言学士学位,但从未去过亚洲。他已经46岁,仍然在寻找自我,仍然试图证明自己不需要花妈妈的钱。

此时,他真正需要的是信心和鼓励,但以我的辈分,不应该由我来和他进行一场这样的谈话,于是我小心地绕开话题。

“这个镇上唯一的客房被我们租了,那家伙住哪儿?”我问。

“我猜他搭了帐篷。”爸爸说。

“这样的天气,能睡在外面吗?”

“这恰恰是他对鸟痴迷的表现。虽然条件艰苦,但这样更接近目标物,更能拉近与目标物之间的心理距离。任何成就都不会轻易得来。”

我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做不到这样呢?”我问了一句,但马上后悔了。

“我的书不能完成,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总有人比我更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嘘……”他挥手打断我,偷偷地瞟着门口,“他来了。你可以偷偷看一看,但别引起他注意。”他说。

我用菜单遮住脸,偷偷看向门口。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脸上脏兮兮的,正在门口蹬脚,想甩出鞋里的雨水。他戴着墨镜,头顶雨帽,身上套了好几件夹克,看上去臃肿笨拙,像个路人甲。

“他在扮演无家可归的圣诞老人吧,不过我喜欢,”我低声对爸爸说,“这身装扮还挺吸引人的,有点前卫。”

那个人没看我。他的到来在酒吧引起一阵议论。凯文问他需要什么,他点了一些,凯文去厨房,他站在那里,目不斜视直看前方。不一会儿,凯文出来了,递给他一个食物袋,他付完钱,转身走向门口。出去之前,他把酒吧扫视一遍,过好半天才离开。

他走了之后,爸爸问凯文:“他点的什么?”

凯文说:“几块牛排。他说不在意牛排怎么做,因此做了十几秒我就拿出来给他了,他没说不好。”

人们又开始小声咕哝起来。

我对爸爸说:“看来,他可以生吃牛排。你得承认,作为一个鸟类爱好者,这个习惯还是很古怪的。”

“没准他就喜欢吃生肉呢,”爸爸说。

“是啊。而且,他可能已经把羊血喝腻了。”

爸爸翻着眼珠,“他在外宿营,没准更喜欢露天做饭呢。”他说。

“下雨天能在外面做饭吗?为什么你老是为他辩解?”

“我不求你理解,”他说,“但也请你别把我当傻瓜,别拿我开玩笑。”说完他站起身,向吧台走去。

几个小时后,爸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跌跌撞撞爬上楼梯,走进卧室,倒头便睡,不到一会儿便发出猛烈的鼾声。我拿上一件外套,离开了酒吧。我要和艾玛约会,这次不必担心被他盘问了。

雨停了,天空只剩薄薄的云彩,月光刚好照亮了脚下的路。街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爬到山顶上时,我浑身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环顾四周,我发现不远处有人正在窥视我,他手里似乎拿着望远镜。我想,真该死,肯定是个养羊的,如果被他抓住,我真是有口难辩,怎么办呢?

但是他并没走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看我。我也看着他。

该怎么办呢?不管是否立马回去,我深更半夜游荡在外的事情明天一定会传到爸爸耳朵里。我想,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于是继续向沼泽走去。

从古墓出来,虽然时光圈也是深夜,但夜景大不相同。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黄色的气球,高高悬挂在天幕上,光线如此明亮,以至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艾玛穿过沼泽,向我走来。她不停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们睡得很晚,好不容易等大家都睡着了,我才出来。在花园里,我还撞见了休和菲奥娜,他们正在接吻呢。但你别担心,他们答应,如果我不揭发他们,他们也会为我保密。”

她抱住我的脖子,说:“我想你。以前不该那样对你,对不起。”

“我也想你。”我说。我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该告诉我了吧。”

她挣脱我,说:“不能在这儿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那儿更合适。”

“不知道你会不会……”

她拉起我的手,“别这样。你会喜欢那儿的,我敢保证。到那儿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

我心里清楚,她想和我亲热。如果我是个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一定会趁机要求她先把事情告诉我,然后去那个地方。但此刻我做不到。她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着,眼神如此炽热,只要她假装扬起长发,我就会乖乖跟着她,帮助她,为她做任何事情。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我对自己说,去吧,但别和她亲吻。穿过沼泽的时候,我心里反复念着一句咒语:“别亲吻!别亲吻!”在通往小镇的路上,我们中途改变了方向,向海边一块岩石走去。那块岩石向海里突出,正对着灯塔。

到达海边,她说要去拿一样东西,让我等会儿。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深夜的海景。塔灯旋转着,光束打在海面上,照射着悬崖和沙滩。悬崖上,上百万只鸟儿正在熟睡;随着潮水的涨退,海面不时露出几块巨大的岩石;沙滩上,有一艘生锈的小船,显然是搁浅很久了。

艾玛回来了。她换上泳衣,手里拿着一对简易的潜水面罩。

“哦不,”我说,“不行。”

“你是不是要光着身子啊!”她怀疑地看着我的牛仔和外套,说:“穿这样的衣服是不能游泳的。”

“因为我没想游泳!这么深更半夜地蹓出来和你约会,只想和你聊聊,不是想……”

“我会和你聊的,”她说,“但是要去海里。穿我的平角裤吧。”

她踢着沙子,往海里走去。见我没跟上去,她又跑回来,“如果你还站着不动,我不会揍你,但你也别高估自己。”

“我没有。”

“既然这样,你就别再固执了,赶紧脱了裤子!”接着,她真的动手了。她把我摁在沙滩上,一只手扯着我的皮带,另一只手往我脸上抹沙子。

“噢!我的妈呀——”我一边吐着沙子一边叫道,“太脏啦!太脏啦!”我向她扔了把沙子,除了还手,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很快我们就打起沙战。“战争”结束时,看到对方头发里、脸上和身上全是沙子,我们哈哈大笑地拍着身上的沙子,却怎么也拍不干净。

“行了。这下你得下水了,否则别想弄干净。”她调皮地笑着说。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摇头。

海水有点凉,我打了个寒战。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赤身裸体地和艾玛面对面,但我很快就不觉得难堪了,也适应了水里的温度。我们游到岩石,看到了一个水深指示器和一艘小船。我们爬上小船,艾玛递给我一个船桨,我们向灯塔划去。

这是夏天的夜晚,海面风平浪静,不到几分钟,我就陶醉在船桨的节奏中。离灯塔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艾玛停下,登上船板。我以为她会跳进水里,但她跪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水里。

“是不是发现沙洲了?”我问。

“不是。”说完,她回到船里,拖出一块小船锚,把它扔进水里。船锚沉到水里大约三米的地方,随着“叮当”的一声,它停了下来。我想,它一定撞到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塔灯转过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看见水下有一艘沉船。原来,我们被沉船的残骸包围了。

“你看!沉船!”

“跟我来。”她说,“我们快到了。现在戴上你的潜水罩。”她从小船下来,踏上了沉船船身。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此时,如果有人在海边看见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正在海面漂行。

“这船有多大?”我问。

“很大。这是盟军的战舰,不小心被友军的鱼雷击中,所以沉到这儿了。”

她停了下来。“现在开始别看灯塔,保持一分钟,”她说,“下水之前必须让你的眼睛适应水下的光线。”她走到船身的一个黑洞旁,这应该是她选择的入口。她先在船的边缘坐下,然后潜入水里。

她简直疯了,我想。但我还是戴上面罩,沉到水下,跟上了她。

水面之下一片昏暗。透过潜水镜,隐约看到艾玛抓着一个梯子,顺着梯子潜到了更深的地方。我也抓住梯子跟着她,直到双脚踩到一块金属板。艾玛正等着我。这儿好像是个货舱,因为四周太黑,看不清楚,所以无法判断我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我拍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告诉她我要呼吸。她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来到一根塑料管旁边。这根塑料管连着另外一根管子,顺着梯子一直通往海面。她把塑料管放进嘴里,往管子里呼气,直到脸颊鼓起,再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塑料管递给我。我早就憋坏了,接过管子,我像艾玛那样呼吸,直到肺里装满新鲜的空气。在这个位于水下二十米的船骸里,居然还能呼吸,可真是奇事。

艾玛指着一个门,示意我过去。黑暗中,这个门只剩一个黑洞。我摇头,告诉她我不想去。她抓住我的手,牵着我往那边走,似乎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三岁小孩,而她是幼儿园的阿姨。想到一会儿还要换气,我带上了塑料管。

穿过门,我们漂进一个完全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的空间。我们什么也不碰,就这样漂浮在水中,不时交换着换气管。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咕咕”声,那是我们呼出的气泡发出的声音。海洋深处不时涌来一股洋流,我们不由自主地漂动着,甚至能听到洋流撞击船骸的声音。这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我们就像两个宇航员,正飘浮在寂寥黑暗的太空,甚至看不见一颗星星。

但是,没过一会儿,神奇、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在黑暗中,一颗星星亮了,接着,第二颗亮了,然后是第三颗……它们发出绿色的光芒。我怀疑我又产生了幻觉,但是,随着更多的星星亮起来,我们被包围了。艾玛伸出一只手,抚着自己的手腕,这次她没有发出红色的火焰,而是点亮了一盏蓝灯。“星星”们迅速散开,一边闪着蓝光,一边随艾玛的移动而游动,就像深海中的鱼群。我猛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就是海鱼。

我彻底迷失了,已经忘了时间。虽然可能只停留几分钟,但觉得好像过了几个小时,直到艾玛拿胳膊碰我一下。我跟着她,穿过门,沿着来时的路线,找到梯子,然后顺梯子爬出水面。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壮观的银河。它似乎是画出来的,醒目地挂在天幕上,就好像在诉说着宇宙的浩淼。我想起了刚才在海里看到的一幕,不禁感叹起来。莫非很久很久以前,这美丽的银河和海洋中的“星辰”,原本就是一体的,而在它们分开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

我们爬上船壳,摘下潜水罩,坐在船骸上,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在水下碰着对方的腿。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刚才那些是什么?”我问。

“我管它们叫会发光的鱼。”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她说,“因为它们不会让人看见的。”

“很漂亮。”

“是啊。”

“像是魔法变出来的。”

艾玛笑了,“它们不是一般的鱼,这点和我很像。”她说。接着,她的手爬上我的膝盖,我没有拿开,因为这让我觉得暖和一点,而且心里很舒服。这时,脑子里那道咒语又念了起来:别亲吻,别亲吻……但它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们吻了起来。我不再想是对还是错,不再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我把一切抛到脑后,只是和她亲吻。我们的嘴唇紧紧地合在一起,舔舐着彼此的舌头,我的手抚摸着她漂亮的脸蛋。我们就这样吻着,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我不解地看着她。她一只手放到我胸脯上,温柔却有力地拍着我,说:“我快接不上气了,笨蛋。”

她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我也凝视着她。

“你应该留下。”她说。

“留下……”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

我重复着她的话,渐渐恢复了清醒,之前的浪漫和激情渐渐平息。

“我想留下来,但觉得我不能。”

“为什么?”

我想象着留在这里的日子。这里有灿烂的阳光,有丰盛的美食,有会魔法的朋友,拥有无尽的幸福。但是,这里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变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生活。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如果拥有得太多,便会不再珍惜,慢慢开始厌烦。就像我妈妈,她喜欢买奢侈品,但买来之后便扔在一边,几乎从不使用。

可是这里有艾玛。接下来,无论我们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也许我会在这儿呆上一阵子,好好和艾玛谈一场恋爱,之后再回去。但是不行。没准到时候我就不想回去了,因为艾玛太有魔力了。她是个迷惑人的小妖精,我必须狠下心来。

“你想要的是他,不是我。我不可能变成他。”

我的话刺痛了她。她转过头,看着远方,“我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本来就属于这儿,雅各布。”

“不。我和你不一样。”

“不。你和我们一样。”

“不。我是个普通人,只是长得和爷爷相像而已。”

艾玛摇着头问:“你真这么认为吗?”

“如果我和你一样会使用魔法,我应该早就发觉了,你说是不是?”

“虽然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她说,“但你得知道,普通人是无法进入时光圈的。”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是你见过的人中最平常的一个。”

“对此我深表怀疑,”她回答说,“艾贝有一种罕见的能力,其他人谁都无法做到。”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能看见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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