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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最后一排农舍从我们身后消失,我们不声不响地从马车上溜出来,车夫毫无察觉,继续驾车向前驶去。我们徒步翻过山脊,向树林的方向走去。艾玛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看上去神情忧郁。她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一松开,我就会跑掉。在我的另一侧,米勒德一边嗯嗯呃呃地自言自语,一边不时踢着石头。

我感到既疑惑又紧张,时而又觉得兴奋。一方面,我感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甚至有点期待;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够醒过来。不管这是梦境也好,还是幻觉也好,我希望能够马上醒过来。也许,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家族药店休息室的桌子上,嘴角淌着口水,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我不由得说了声:“天哪,这个梦可真奇怪。”然后走出休息室,继续干着从前那份厌烦的工作——扮演我自己。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我与手掌能生火的艾玛和会隐形的米勒德一路结伴而行。我们走进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路,这条路清晰而且开阔,不逊于我在国家森林公园里见过的任何一条道路。从树林出来,我们踏上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中间点缀着整洁的菜园。穿过草地,我们抵达了那栋房子。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房子——不是因为它很难看,而是因为它实在太漂亮了。原来那些错位的墙和破窗户都不见了,记忆中懒洋洋地耷拉着的角楼和烟囱,现在都笔直地伸向天空,原来那些死死地缠在墙上,似乎要把整栋房子吞噬的藤蔓,现在也都老老实实地排在一边。

我被拉着走在下一段石板路上,再上几级刚被刷过的台阶,来到门廊跟前。看上去,艾玛不再视我为威胁,但在进去之前,她转到我身后,将我的双手反绑起来。我想,她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她现在是满载而归的猎人,我就是那可怜的猎物。她正要带我进去,米勒德止住了她。

“他的鞋子太脏了,”他说,“不能让他把地上踩得到处是泥,那只鸟会骂我们的。”

我停下来,脱下鞋和同样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在米勒德的建议下,我卷起裤腿,这样,裤子上的泥巴就不会沾到地毯上。艾玛不耐烦地抓着我,猛地一拉,将我拽进大门。

我们进入一条走廊。记忆中,这条走廊原来放着一堆破家具,无法通行,但现在畅行无阻。我们穿过走廊,经过楼梯。扶手外面的饭厅里,一张张好奇的面孔清晰可见。雪白的石膏不见了,在它原来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木桌四周围着椅子。还是那栋房子,但现在,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模具上的锈迹没有了,被墙纸取而代之;花瓶里的鲜花正在盛开;一堆堆烂木头和麻布变成了沙发和椅子。曾经的昏暗,让我以为这里是没有窗户的,但现在,透过高大的窗户,阳光笔直地照射进来,整栋楼明亮无比。

我们来到一间屋子前。艾玛命令我靠墙站好、不准说话。

“我去报告院长,你可要把他看好了,”艾玛对米勒德说。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艾玛离开后,他马上松开。

“你就不怕我对你怎么样吗?”我问他。

“不是特别害怕。”

我转过身来,窗外的景象让我呆住了。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玩耍。我认出了他们,因为看过照片。他们有的正躺在树荫下,有的正在抢球,不小心跌入花丛中,身上落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没错,这里就是爷爷曾经描述过的天堂,那个迷人的小岛,还有那些会魔法的孩子。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可不会醒来,最起码不要马上醒来。

草地上,一个孩子将球踢了一脚,因为用力太猛,球飞进了一个高大的野兽造型嘴里,掉了进去。原来,草地上竖起了一排动物造型的灌木,这些造型惟妙惟肖,有希腊神话中狮身鹫首的怪兽,有竖起来的半人半马,还有一条美人鱼。它们和房子差不多高,似乎是在守卫着房子。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向人马怪兽中间跑去,后面跟着一个女孩。我马上认出来了,她就是照片上那个会飞的女孩。但她现在没有飘起来。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似乎有个很重的东西把她拴在了地上。

追上两个男孩后,她抬起胳膊,男孩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个绳子。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然后像个气球一样在空中飞了起来。她慢慢上升,飘浮到离地十英尺的高度,由男孩牵着绳子带她往前走。

女孩说了什么,男孩点点头,放开了绳子。她走到人马怪兽的一边,当飞到怪兽胸部的高度时,她钻进灌木,去够那个球。但球可能在树枝里面固定住了,于是她朝下摇摇头,那两个男孩收回绳子,让她落在地上。落地后,她重新穿上沉重的鞋子,系好绳子。

“喜欢这个表演吗?”米勒德问我。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要取回那个球,其实很容易,”他说,“他们知道今天来了位特殊观众,所以特地表演了一回。”

这时,另一个女孩走向人马怪兽。她看上去十八九岁,外型狂野,头发像鸟窝,垂着长长的发绺。她弯下腰,抓住人马造型尾巴上的树枝,将树枝缠绕到自己胳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集中意念。过了一会儿,我再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时,发现那个人马造型已经移开。我注视着那堆灌木造型,心想,也许它是被风吹动了的吧。但是,接下来,人马造型的手指头弯曲了一下,它似乎是有知觉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它巨大的胳膊弯曲着,伸到自己胸前,将球从身体里面掏出来,然后扔给了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欢呼雀跃。“鸟窝头”女孩放下人马怪物的尾巴,它马上一动不动。

米勒德站在我旁边,他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我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他。

“并不是我有意想冒犯你。”我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异能儿童。”他回答,说完之后他似乎有点不解,“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是。”

“真遗憾。”

“你怎么把他松开了?”一个声音从身后质问道。我转过身,看到了艾玛。她站在门口。“不过,没关系,”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抓住了绳子,“跟我来。院长现在要见你。”

我们在楼里穿行。在门缝和沙发后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充满阳光。在一张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有一张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士。她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穿着黑色的高领斗篷,戴着黑色的花边手套,头发盘成一个髻,高高地耸在头顶。她这身装扮,就像这房子里的摆设,虽然正式、庄重,但是显得过于挑剔和完美。即便不记得是否看过她的照片,仅从这身打扮我已经猜出她是谁了。她就是佩里格林女士。

她正在做针线活,手中的针线发出轻柔的节奏。艾玛带我走到地毯上,清了清嗓子。针线的节奏停止了。

“下午好,”佩里格林抬起头,“你就是雅各布吧,”她说。

艾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佩里格林院长。”她伸出手指,示意艾玛别说话,“不过,你现在并非由我看护。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佩里格林女士吧。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你。”

佩里格林女士向我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我想和她握手,但是没成功。这时她注意到了我手腕上的绳子。

“艾玛小姐!”她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这么对待客人吗?马上松开他!”

“但是,院长,他是个探子,而且说过谎,我不知道他是否怀着好意!”艾玛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凑近佩里格林女士,与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艾玛小姐,”佩里格林女士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是没有根据地瞎猜。如果这孩子是个幽灵,现在你已经被他放在锅里煮熟啦!他是亚伯拉罕蚖波特曼的孙子,你再仔细看看!”

我松了口气。或许,我不需要向她说明来意,因为她一直在等我!

艾玛想继续争辩,佩里格林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制止了她,“那好吧,”艾玛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以后你可别怪我。”她拉了几下绳结,绳子松开掉在地上。我揉了揉手腕上被勒得发红的伤口。

“你得原谅艾玛小姐,”佩里格林女士说,“她是个天生的戏剧家。”

“我注意到了。”

艾玛脸一沉,“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为什么他不知道时光圈?甚至还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你问他!”她叫道。

“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佩里格林说,“唯一要问的人是你!明天下午我再找你。到时候会不会受罚,就看你认错的态度怎么样了。”

艾玛委屈地叫了一声。

“现在,我想和波特曼先生好好谈谈。”佩里格林女士说,“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艾玛知道再争辩也没用了。她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转身前,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种表情——担心和关切。

“还有你,纳林斯先生!”佩里格林女士叫道,“偷听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来两杯茶。”米勒德的声音传来。

“不需要,谢谢,”佩里格林女士淡淡地回答说。我听到米勒德光着脚从地板上走过并且关上门的声音。

“我想让你坐下,”佩里格林女士指着我身后的一把椅子说,“但你看上去就像刚从粪堆里钻出来似的。”

于是,我跪坐在了地上,就像一个清教徒,正在祈请神的指示。

“你来岛上已经有好几天了,”佩里格林女士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看我们?”

“我找不到你们,”我说,“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一直在关注你。你也见过我,不过你可能还没发觉。那天我穿的是另一套衣服,”说完,她站起来,从头发里拉出一根长长的灰色羽毛。“要观察人类,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只鸟,”她解释说。

我大吃一惊,“那天早上,我在房间里看到的就是你吗?”我说,“你就是那只大鸟?”

“是猎鹰,”她纠正了我,“也就是游隼。”

“真的是这样啊!”我叫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只鸟!”

“这是个绰号,你们这么叫我,我可以容忍,但并不提倡,”她回答说。

“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继续说,“在那栋破旧的老房子里,你到底在找些什么?”

“找你。”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就在昨天,我还以为你们都……”我说。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因为我意识到下面的话有点儿说不出口,“我并不知道你们都已经死了,”我说。

她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我的天哪!难道你爷爷没跟你提过他的老朋友吗?”

“说过一些。但我一直以为他讲的是神话故事。”

“我明白了。”她说。

“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我只是有点意外。但是,总的来说我宁可别人以为我们都死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来打扰。现在这个年代,相信仙人和精灵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以为神仙故事都是骗人的胡说,所以没人愿意费力去找我们。这反倒使我们生活得更容易一些。鬼故事和恐怖的旧房子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不过,你要除外。”说到这里,她笑了,“你们家族的人,一定都很勇敢。”

“是吗。我想,有可能吧,”我紧张地笑了笑。实际上,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厥过去。

“总之,关于这里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小的时候,你一定和别人一样,认为你爷爷是个爱胡编乱造的家伙。你觉得他总是编谎话来欺骗你,是不是?”

“我没说他撒谎,但是……”

“不管是编造还是谎话,总之随你怎么定义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说的事情是真的呢?”

“好吧……”我边说边注视着地毯上像迷宫一样的锁状图案,“我觉得,我是直到现在才知道的。”

从我走进房间到现在,佩里格林女士都是很精神的。但是,听到这个回答,她好像知道接下来我要跟她说什么。“哦,我明白了,”她说。她的脸沉了下来。我们都陷入沉默,我琢磨着怎样才能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她。

“我想,其实他希望把一切都告诉我。只不过他等得太久了。所以他才让我到这里来找你。”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发皱的信,“这是你写的。是这封信让我找到这儿的。”

她从椅子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过信,把信打开,一边看,一边动着嘴唇。“多不文雅啊!好像我在求他回信似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看完信,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似乎有点伤感,“我们一直盼望艾贝的消息。我曾告诉他,如果他坚持待在时光圈外面,我会担心死的。但他真是太固执了!”

她叠起信,把它塞进信封。她的脸上掠过一道阴云,“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我支支吾吾将爷爷死去的经过和警方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她。我说,爷爷生活在郊区,由于干旱,周围的树木都干枯了,野兽们渴得发疯,而他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他不应该一个人过的。”我解释道,“但正如你所说,他这个人非常固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说,“我警告过他,叫他不要离开这里。但他还是让你送来了这个坏消息。”

我试着安慰她。我说,爷爷也该走了。他太孤独了,奶奶多年前就去世。他的头脑也已经不怎么清楚,总是忘事或者把事情搞错。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死在了树林里,暴尸野外。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为了让我摆脱噩梦,爸爸妈妈和戈兰医生编造了一堆半真半假的事情,让我相信爷爷是被野狗所伤,现在,我又拿这些话来哄佩里格林女士。

她难过地点头,“他之所以变得那么衰老,是他自己造成的。”她说。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还算幸运。他不是衰竭而死,也没有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子、慢慢地等死,”我说。我知道,这样说很荒谬,因为爷爷死得很可怕,当时他一定很痛苦,但这样的解释能够让我们两人都好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放下针线,站起来颠簸着走到窗台。从背影看,她有点不大自然,动作僵直,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她看着窗外。孩子们正在玩耍,“不能让孩子们知道,”她说,“最起码现在不能,否则他们一定很难过。”

“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一言不发,颤抖着肩膀。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复了。她转过身,对我说:“好了,你已经说了很多。我想,你一定有问题要问吧。”

“我的问题不多。大约千把个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她从口袋里拿出表,看了看,“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一会儿,希望这段时间足够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说到这里,佩里格林女士停下了。她向大门走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艾玛正蹲在地上,眼睛是红的,脸上挂着泪。原来,她什么都听见了。

“艾玛小姐!你一直在偷听,是吗?”

艾玛哽咽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偷听与自己无关的谈话是不礼貌的……”

可是,没等佩里格林女士说完,艾玛已经跑出去。佩里格林女士沮丧地叹了口气。她说:“最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对你爷爷的消息一向很敏感。”

“我注意到了,”我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们……”

“当年亚伯拉罕离开这里去参军的时候,他带走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尤其是艾玛小姐。他们彼此爱慕,是一对恋人。”

我明白为什么艾玛一直不相信我,因为如果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接下来她会听到关于爷爷的坏消息。

佩里格林女士拍一下巴掌,似乎解除了一道魔咒,“好了,”她说,“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我跟她走出房间。爬楼梯的时候,佩里格林女士十分吃力,但她拒绝别人的帮助。她两手抓住扶手,依靠胳膊的力量牵引身体,每上一级台阶,都累得气喘吁吁。她带我穿过大厅,来到图书馆。图书馆里排着几张桌子,角落里有块黑板,书架上堆着书,上面落了灰尘。看来这里既是图书馆,也是教室。佩里格林女士指着一张桌子说:“坐下吧。”她在教室前面找了个位置,面朝我坐了下来。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基本知识。从这些知识中,你可以得到答案。”

“好。”

“地球上的人有很多种,数量甚至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范围,”她说,“但总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人,这是人类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另一种是‘智人’。或‘精灵’,由于我们祖先的语言贫乏,所以只能这么定义他们。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都属于后者。只有少数人知道‘智人’的秘密,而你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我装做听懂了,她一边说,我一边点头。为了让她说慢点,我提了个问题。

“但是为什么人类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呢?难道所有的异能儿童都生活在这里吗?”

“不,异能儿童全世界都有,”她说,“只不过我们这里更多一些。他们生活得很隐蔽。”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现在,在一些科技不发达、宗教尚未站稳脚跟的地方,比如新赫布里底群岛的安布里姆,人们还能和我们和睦相处,但这样的地方为数不多。很早以前,人们已经开始排斥和敌视我们。穆斯林驱逐我们,基督教视我们为异类。即便在威尔士和爱尔兰,人们也把我们当做妖怪。”

“但是,为什么你们不建立自己的国家,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她说,“异能儿童要好几代才出现一个。异能儿童的父母大多是普通人,同样的道理,异能儿童如果做了父母,也很少能生出同是异能儿童的孩子。在这个排斥异类和多样性的世界,这种繁衍规律是异能人的致命弱点。”

“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自己的孩子手掌能生火,他们会感到害怕,”我说。

“正是这样,波特曼先生。异能儿童出生后,往往会受自己父母的虐待和漠视。他们的父母以为自己真正的孩子被魔鬼抢走了,而他们不过是替身。在几个世纪前的黑暗年代,父母可以以此为借口遗弃这些孩子,甚至直接杀了他们。但是,每个异能儿童都有与众不同的天赋。”

“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正因为这样,一些人便像我这样,创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让这些孩子远离人类、独自生活。我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还有人和你做着同样的事情?”

“异能人的构成也是多种多样的,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因肤色和面部特征的不同而区分成不同的种类。除了能够阅读和思维,我们还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能力,比如,我的特殊能力是可以操控时间。”

“操控时间?我还以为你的特殊能力是变成鸟呢。”

“不可否认,能变成鸟是我拥有特殊能力的关键之所在,因为只有鸟能操控时间,也就是说,所有能操控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能变成鸟。”

她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我不得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是,鸟类能够进行时间旅行吗?”我问。提出这个问题后我不禁笑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是的。但是,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我们才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我们操控时间是有意识的,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创造时光圈,是为了让异能人能够生存下去。”

“圆圈,”我反复说着这个词语。我想起了爷爷要我做的事情:去圆圈里找那只鸟,“这里就是时光圈,对吗?”

“是的。这个时光圈,是1940年9月3日。”

我惊得伸长脖子,“你的意思是,这里永远停留在那一天,并且永远重复?”

“是的,这里每天都会重复上演1940年9月3日发生的事情。但我们的体验是连贯的,否则我们就会失去记忆。毕竟,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

“太神奇了!”我说。

“在1940年9月3日之前,我们已经在凯恩霍尔姆岛生活了好几十年。这里与世隔绝,是个不错的隐居地。一直到那一天,我们才不得已进入时光圈。”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进去我们就会死。”

“会被炸死,是吧。”

“是的。”

现在,真相开始逐步揭开了,尽管才刚刚开始,“除了这一个,还有别的时光圈吗?”我问。

“还有很多,”她说,“看护这些特殊孩子的时间再现者,都和我是朋友,比如,甘尼特小姐于1770年6月在爱尔兰创立了时光圈,纳特杰小姐于1901年4月3日在英国斯旺西创立了时光圈,艾弗塞特小姐和邦汀小姐于1867年共同创立了圣斯韦辛日时光圈,此外,还有旋木雀小姐和芬奇小姐。我有一张她的照片。”

佩里格林女士从书架取下一个大相册,放到我面前。她斜靠在我肩上,翻开相册。她不时停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些照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照片,原来,佩里格林女士也有保存。几十年前,在同一间教室,她一定让爷爷看过,如今又展示给我看。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似乎变成了过去的爷爷,对于她来说,曾经离去的亚伯拉罕蚖波特曼回来了,而且还是老样子。

佩里格林女士终于翻出一张。这是一个女人,手上托着一只小鸟,她看上去像个仙女,似乎正在和小鸟说话。

“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姑妈芬奇女士。”佩里格林女士说。

“你怎么区别她们呢?”我问。

“芬奇女士不擅交谈,大多时候,她更喜欢成为一只小鸟,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佩里格林女士翻过几页,看到另一张照片后停了下来。照片上,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纸月亮,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

“啊,对了!这张我差点忘了,”她取下这张照片,“前面这位是艾弗塞特女士。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她和邦汀女士共同创立了时间再现者学院。过去五十年中,我们一直推举她为时间再现者理事会的领袖,但她不愿放弃学院里的教学工作。所有的时间再现者,包括我自己,都接受过她们的培训。如果看仔细一些,你会发现一个带眼镜的小女孩。”

我眯起眼,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脸有点模糊。“这就是你吗?”我问。

“我是艾弗塞特小姐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她自豪地说。

“这几个男孩是谁?”我问,“他们看上去比你还小。”

佩里格林女士脸色阴沉下来。“他们是我弟弟。为了不让我们分开,学院允许他们和我一起上课。但他们被宠坏了,后来走上歧途。”

“他们不是时间再现者吗?”

“不,”她说,“只有女性才能成为时间再现者。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责任重大,男性不能胜任。我们要到各地寻找需要帮助的异能儿童,把他们从普通孩子中分辨出来,带到时光圈里,还得为他们提供衣食,让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学习必要的知识。此外,我们必须保证时光圈每天都能准时重启。”

“如果不重启,会发生什么呢?”

她的一只手扬到齐眉高,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看上去十分恐惧。

“那将是一场灾难!我甚至不敢想象。值得庆幸的是,重启时光圈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只是必须有人经常从入口那儿穿过去,以保持那里的畅通。时光圈的入口就像生面团上的一个洞,如果不经常进出,时间长了,洞口就会自己闭合,时光圈内的压力会越来越大,”说到这里,她双手合拢,向中间吹一口气,似乎在模仿爆竹爆炸,“然后,就像这样,时光圈开始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

她俯下身,继续翻看照片。“可以给你看一张时光圈入口的照片——对了,就是这张,这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她说,“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孩子通过时光圈入口的照片。这个入口位于伦敦城地下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当时光圈重启的时候,隧道里充满红光。我觉得,和她的隧道比起来,我那个还算不错。”她虽然这么说,但我能听出来,她的话中带着一丝羡慕和妒忌。

我问:“今天是1940年9月3日,那么明天呢,是不是……也是9月3日?”

“是的。虽然一小部分时间会回到9月2日,但整个时光圈,还是9月3日。”“因此,这里没有明天。”

“可以这么说。”

外面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打雷。佩里格林女士抬头看看窗外,又掏出手表。

“今天只能说到这里,希望你能留下吃个晚饭。”

我想爸爸一定正在担心我,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站起身,跟着她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我想起了一个困惑了很久的问题。

“当年,爷爷真的是为了躲避纳粹屠杀而逃到这里吗?”

“是的,”她说,“很多孩子都是战争年代被发现的。普通人的社会充满了动荡,”她看上去很难过,“我在内陆的一个难民安置点发现了亚伯拉罕。他看上去历经磨难,但是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一看就知道他是我们的同类。”

我释然了。最起码关于爷爷的人生,我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我爷爷,是不是,他是不是……”

“和我们一样?”

我点点头。

她脸上出现诡异的笑容,“他和你一样,雅各布。”说完,她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楼梯。

佩里格林女士让先我洗掉身上的泥巴和灰尘再吃饭,并叫艾玛带我去洗澡。我想,她是有意为艾玛创造和我说话的机会,以安抚她悲伤的情绪。但艾玛看都不看我。她将凉水放进盆里,接着手掌心生出一个火球。她的手带着火球在水盆周围转动,直到水面冒出热气。

“麻烦你了。”我说。她没理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洗完澡,那盆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汤。擦干身上的水,门后刚好挂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是一条宽松的粗花呢裤、一件打底衫和两根悬裤带。但是悬裤带很短,无法调节长度。我有两个选择,要么穿上悬裤带,但裤腿只能到达脚踝;要么将悬裤带当腰带,将裤子系在肚脐上方。我选择了后一种,因为这样看上去,我比较不像一个坏人。穿上衣服,我下楼,一边下楼梯,一边看自己,觉得这身穿着像个不化妆的小丑。

走进餐厅,孩子们正为座位而吵个不停。看到我进去,他们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个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这里很少来客人。虽然他们对我感到陌生,但我看过他们的照片,对他们的名字和长相,还记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已经在餐桌最前面坐下了。她站起来,将我介绍给大家。

“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她说,“这是亚伯拉罕的孙子。他是我们的客人,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希望你们好好对待他。”

她开始向我逐个介绍这里的面孔。虽然见过照片,但由于紧张,我一时没想起他们的名字。

接下来,佩里格林女士被孩子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了能早点开饭,佩里格林女士的回答十分简短。

“雅各布会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吗?”

“这个我不知道。”

“艾贝在哪儿呢?”

“他在美国,正忙着呢。”

“为什么雅各布穿维克多的裤子?”

“维克多不穿这条裤子了,波特曼的裤子洗了还没干。”

“艾贝在美国做什么呢?”

我看见了艾玛。她蜷缩在墙角,听见这个问题,她站起来走了出去。其他人可能习惯了艾玛的情绪化,对此并没在意。

“艾贝在做什么,这并不重要。”佩里格林女士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也不重要。现在,开饭!”

大家爬上各自的座位。看到一张椅子上没人,我便坐上去了,但马上感觉到屁股被戳了一下。

“对不起!”是米勒德的声音。

为了叫他给我让座,佩里格林女士让他出去穿衣服,把他打发了出去:“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冲他喊道,“光着身子吃饭不礼貌!”

厨房值日的孩子出来了。他们举着托盘,托盘里的食物都扣着银色的盖子,看不见里面的食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惠灵顿水獭肉!”一个男孩叫道。

“腌猫肉和蚖鼹肝!”另一个说。

孩子们咽着口水。

盖子终于揭开了,一桌豪华大餐摆在了大家面前:一只金黄的烤鹅;一只大马哈鱼和一只鳕鱼,每只都浇上了柠檬汁,撒上了茴香和加过热的黄油;一碗蒸贻贝;两盘烤蔬菜;刚从烤箱拿出来的面包;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软糖和沙司,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美味诱人。

在摇曳的煤气灯光中,一盘盘美味的食物发着红光。我想起了“神父密室”炖出的油腻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和这里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天到现在,我还只吃过早饭,肚子早就饿了,于是,我不顾体面地大口吃起来。

我知道异能儿童的进食习惯肯定与常人不一样,但还是忍不住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们。能飘起来的奥利夫被拴在了椅子上,这样她才不至于飘到天花板上;为了不让蜜蜂蛰到我们,休钻进了墙角的一个蚊帐,蚊帐里有张桌子,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克莱尔长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打成了漂亮的发卷,看上去像个玩具娃娃,她坐在佩里格林女士旁边,什么也没吃。

“你不饿吗?”我问。

“克莱尔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休说。一只蜜蜂从他嘴里飞了出来,“她觉得不好意思。”

“才不呢!”克莱尔瞪了他一眼。

“是吗?那你倒是吃啊!”

“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感到不好意思,”佩里格林女士说,“克莱尔小姐喜欢一个人吃饭,是不是这样,克莱尔小姐?”

克莱尔谁也不看,显然,她希望大家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克莱尔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米勒德说。他穿上了便服,但衣服里看上去是空的。

“让他看看!”一个人说。其他人都附和着。为了让大家闭嘴,克莱尔只能照做。

一条烤鹅腿递到她面前。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背对餐桌,仰面弯腰,后脑勺对准盘子。我听见一阵撕咬声,等她抬起头,烤鹅腿上的一块肉已经不见了。原来,她金黄色的头发下面,掩藏着一副尖牙利嘴。我明白佩里格林女士相册中的一张照片是怎么回事了。照片分两部分,一张是克莱尔优雅的面部肖像,一张是她打着发卷的后脑勺。

克莱尔转过身,叉起胳膊瞪着大家,显然,刚才那场表演让她觉得尴尬,她对此很恼怒。

大家开始围着我问起各种问题。有几个人问爷爷的事,佩里格林女士帮我回答了。接着他们转变话题,似乎对二十一世纪很感兴趣。

“你们开的汽车会飞是吗?”一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男孩问。他叫贺瑞斯,穿着一套黑色礼服,看上去像殡仪馆工人。

“不能,”我说,“会飞的汽车还没出现呢。”

“你们在月球上定居了吗?”另一个男孩问。他的眼里充满憧憬。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在月球上丢下几片垃圾,插了一面旗,到现在还是那样。”

“世界还是被英国统治吗?”

“呃……不能这么说。”

他们有点失望。佩里格林女士说:“你们知道了吧,孩子们?未来并不是那么美好。我们这里虽然是古老的过去,但还是生活得很好,待在这里这没什么不对!”我想,她一定经常向孩子们灌输这个想法,不过不怎么凑效。我不禁困惑起来:他们在这古老的过去到底生活了多久呢?

“我想知道你们的年龄,你们介意吗?”我说。

“我八十三岁。”贺瑞斯说。

奥利夫兴奋地举起手说:“下星期我就七十五岁半了!”

既然这里永远停留在1940年9月3日,那他们怎么计算自己的年龄呢?我再次陷入困惑。

“我要么一百一十七岁,要么一百一十八岁。”一个留着大盖头的男孩说,他叫伊诺克,看上去不过十三岁,“来这个时光圈之前,我还在另一个时光圈生活过。”

“我快八十七啦,”米勒德说。他嘴里包着一块鹅肉,说话的时候,那块嚼到一半的鹅肉在半空中颤抖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恶心地“喔”了一声,纷纷蒙上眼睛或者转头看向别处。

现在轮到我了。我说我十六岁,一些人睁大了眼睛,奥利夫诧异地笑了。我的年龄让他们奇怪,但同样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居然和我差不多大。在佛罗里达州的时候,我见过很多八十多岁的老人,但这些孩子的言行举止,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似乎这里一成不变的时间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停止了发育,也让他们的心智和性情永远停留在十几岁,就像彼得蚖潘一样,他们永远不会成年。

外面又发出一声巨响。傍晚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二次爆炸了,而且比刚才那次更剧烈,距离更近,餐桌上的银器和盘子颤抖着。

“大家快点吃完!”佩里格林女士叫道。没过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爆炸声,这次,整栋房子都被震动了,一个画框从墙上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可恶的德国佬!”奥利夫说。她的拳头恶狠狠地捶在桌子上。

远处传来嗡嗡声。我突然明白了。现在正是1940年9月3日晚上。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并且刚好落在这栋房子上。嗡嗡声是空袭警报,从山脊那儿发出。

“我们得出去,”我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必须赶在炸弹落下来之前出去!”我着急地说。

“他还不知道呢!”奥利夫咯咯笑了,“他以为我们会死!”

“现在是交替时刻。”米勒德耸耸肩说,“没必要那么紧张。”

“这儿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天天如此。”她说。

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担心。

“要不,我们出去,表演一次给雅各布看看?”休提议说。

这时,一直在一旁生闷气的克莱尔说话了。“我同意!表演一次吧,交替时刻多么壮观啊!”她恳求着佩里格林女士。

佩里格林女士断然拒绝了。她让大家好好吃饭。但孩子们一个劲地恳求着她,最后,她不得不答应。

“好吧,但你们要先戴上面具,”她说。

孩子们跳下椅子,跑出餐厅。可怜的奥利夫没人帮忙,被落下了,后来一个孩子想起了她,才跑回来将她从椅子上解开。我跟着他们跑进休息室。孩子们每人从柜子里抓起一个东西后迅速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也递给我一个。这是一张用黑色橡胶做成的人脸面具,一对巨大的玻璃舷窗像一双惊恐的眼睛,鼻子无精打采地下垂,连着一根金属管。

“拿着这个,跟上他们,”佩里格林女士说。我这才意识到手里拿的是防毒面具。

把面具套在脸上后,我跟着佩里格林女士走出屋子,来到草坪。孩子们已经戴上面具各就各位了。他们抬头注视着空中的黑烟。远处的树林已经起火,飞机还没出现,但轰鸣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远处不时传来闷响,接着袭来一股热浪,仿佛有人打开了烤箱。我就吓得缩回脑袋,但孩子们一点都不害怕。他们随着爆炸声的节奏唱了起来: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枪响了 枪响了 砰!砰!砰!

猎人走上前

啥也没看见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随着一梭子弹划破天空,歌声戛然而止。

火光在面具上反射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色彩,但孩子们像在观看焰火表演,高兴得鼓起掌来。因为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不再觉得空袭是一件可怕的事。在佩里格林女士的相册里,我见过一张这样的照片,标题是《壮丽的表演》。空袭是可怕的,但对这里的孩子们来说,它确实不过是一场表演。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接着,爆炸不再那么频繁了,似乎空袭就要结束。

孩子们开始离开。我以为他们要回到屋子里,但他们径直走向后院。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拉住其中的两个问。

他们没回答,而是拉起我的手,带我一起走,可能因为感觉到了我的焦虑和不安。我们绕到后院,看到大家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灌木造型。这个造型不再是希腊神话中的怪兽,而是一个人。他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指向天空。我想起来了,这个造型来源于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创作的壁画《亚当》。“亚当”眼睛里有两朵盛开的栀子花,虽然是由树木修剪而成,但他栩栩如生,脸上还带着温和的表情。

“鸟窝头”女孩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印花裙,站在“亚当”旁边。我过去,指着“亚当”问:“这是你的作品吧?”

“鸟窝头”点点头。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掌心朝下放在草地上方。几秒钟后,一丛形状像手的草破土而出,并且迅速伸展、长高,不一会儿便触及她的手掌。

“这很疯狂,”我说。显然,我已经哑口无言,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

有人冲我嘘了一声。孩子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个个伸长脖子,仰望天空。我抬起头,只见空中浓烟滚滚,不时反射着橘黄色的火光。

紧接着,一架飞机飞了过来。随着它越来越近,我越来越恐慌——他们将死于今晚,不,不是今晚,而是此刻。难道这些孩子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自杀者,先被炸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时光圈里复活,而且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悲剧?

就在我正疑惑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东西冲出浓烟,呼啸着向我们飞了过来。我以为是块石头,但又记得石头下坠的时候是不带响声的。

我想起了那首歌: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我想跑,但没有时间了。我尖叫着倒在地上,想找个东西做掩护,但地上只有草。紧急中,我本能地抱着头,似乎这样不至于脑袋搬家。

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一次剧烈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死亡。

爆炸并没有发生。相反,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不,不是安静,而是悄无声息的寂静,没有飞机的轰鸣,没有炸弹的呼啸,没有子弹的“砰砰”声。仿佛转瞬之间,有人把世界调成静音。

我已经死了吗?

我松开胳膊,睁开眼睛,只见被风吹弯的树枝一动不动,定格在半空中,天空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火烧云照片,雨点在眼前悬浮着。孩子们像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悬着一个炸弹,炸弹朝下的一端刚好碰到“亚当”伸出的手指。

接着,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一片温暖的白光弥漫开来,将一切包围、吞噬。

当我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笑声。接着,那片白色消失了,大家都毫发未损,他们还是围着“亚当”,每个人都在原来的位置。所不同的是炸弹不见了,而且四周很宁静,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佩里格林女士俯下身来,向我伸出手。我抓着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请原谅,”她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好让你有心理准备。”

我感到头晕眼花,心情低落,“我得回家了,”我对她说,“我爸爸会担心的。”紧接着我又问:“我可以回去了,对吧?”

“当然了,”她说。她问孩子们有谁愿意护送我去古墓,出乎我意料的是,艾玛站了出来,佩里格林女士很高兴。

“你觉得她行吗?”我低声问,“几个小时前,她还说要杀我呢。”

“艾玛小姐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她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之一,”佩里格林女士说,“而且,我认为你们俩私底下还有话要说,让她送你,刚好可以避开他人的耳目。”

几分钟后,我们上路了。这次,她不再捆我,也不拿刀威胁我。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跟着我们,把我们送到院边。他们问我明天会不会再来,我勉强答应了,但我的头脑还是模糊的,当时发生的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更何况第二天的事。

我们走进漆黑的树林。艾玛伸出一个手掌,轻轻擦一下手腕,一个小小的火球便从她手指上方升起。她托着火球,火光照亮了小路,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路上。

“我今天有没有跟你说这有多酷?”我试着打破沉默,但这么一问,反而更显得尴尬。

“一点都不冷,”她说。她把火球靠近我这边,让我感觉它的热量。我躲了一下,落在了她的后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手能生火,这很酷。”

“如果早些时候你能好好说话,我就不会那么对你了,”她停了下来,厉声说道。

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你不用怕我。”她说。

“是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了我?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个幽灵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终于逮着机会了。”

“别傻了你,”她说,“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我又不认识你,而且你像个疯子一样追着我,我能不把你当坏人吗?”

“好吧,我原谅你了。”我说。其实我从没介意过她。

她垂下眼睛,抬起脚,在地上踢出一个小洞。她手里的火球从橘黄色变成了靛蓝色。“实际上,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你,”她抬起头说,“你和他长得很像。”

“别人也这么说。”

“对不起,刚开始的时候我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我知道,如果相信了你,那将意味着什么。”

“没关系,”我说,“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我一直渴望能见到你们。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说到这里,我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到这里来,却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走到我面前,胳膊绕住我的脖子。她的手碰到我之前,火球熄灭了,我甚至感觉到了火球留在她皮肤上的温度。我们就这样站在黑暗中。这个十几岁的老女人,这个漂亮的女孩,在爷爷和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她曾深深地爱着他;而此时此刻,她在黑暗中抱着我的脖子。我别无选择,只能抱住她。我们都哭了。

她深深地吸口气,然后挣脱我,手上的火球又亮了。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经常这样。”

“别担心,我不介意。”

“我们该赶路了。”

“你带路。”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尽管没再说话,但我觉得很踏实。到达沼泽时,她让我踩她的脚印。炸弹在树林边燃起的火焰还没熄灭,为我们照亮了道路。

到达古墓,我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我们穿过后厅,爬过隧道,钻出古墓,回到了原来那个浓雾弥漫的世界。离别前,她抓住我的手,手指和我的紧紧交叉在一起。我们沉默相对。她转身往回走,很快消失在雾中,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她未曾来过。

回到镇上,柴油机还在轰鸣,窗户里,电视机屏幕还闪着亮光,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凯文守着酒吧,看到我进来,他朝我举起酒杯。我爬上二楼,爸爸已经趴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旁睡着了。我关门的时候,他猛地惊醒。

“嗨!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说,“但肯定没到九点。发电机还在响呢。”

他伸一下腰,揉了揉眼睛,“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我还在等你一起吃晚饭呢。”他说。

“还是那栋房子。”

“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事先编好说辞。

他奇怪地看着我,“这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东西?”

“你的衣服。”

我朝身上瞟一眼,看见那条粗花呢裤。因为来不及细想,我只能编一个答案。“在那栋房子里发现的,你不觉得很酷吗?”我说。

他皱皱眉,“你怎么穿捡来的衣服?雅各布,这样不卫生。你的牛仔裤和夹克放哪儿了?”

我不得不转开话题,“它们太脏了,因此我……”我打了个岔,指着他笔记本屏幕上的文档说:“这是你的书稿吧,写到哪儿了?”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现在不是讨论书稿的时候,因为目前最重要的是你。我们得知道待在这里是否真的对你有益。我怀疑,让你去那栋老房子并非戈兰医生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支持,我和你妈妈绝对不会让你来。”他说。

“哇!你终于创了一个纪录。”

“什么纪录?”

“保持不提心理医生时间最长的纪录,”我假装看着手腕上的表,“这个纪录是——四天五小时二十六分钟,”我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能继续保持下去该多好啊。”

“他还是帮助过你的,”爸爸说,“如果没遇到他,谁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你说得没错,爸爸。戈兰医生确实帮助过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控制我生活的方方面面。耶稣,你,还有妈妈,还是买一根刻着‘戈兰如是做’的镯子戴在我手腕上好了,这样,最起码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可以先问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该放弃了,是吧。戈兰医生是这么说的吗?我是该半途而废,还是继续坚持下去?什么时候放弃最好?这些,你都问过他了吗?”

爸爸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告诉我,明天必须跟他一起去看鸟。我争辩说他真的误会了,但他没理我,独自下楼去了酒吧,可能是喝酒去了。我开始换衣服,没过几分钟,他又上来敲门,告诉我电话里有人找。

可能是妈妈。想到这里,我咬咬牙,跟他下楼,来到墙角的电话亭。他将话筒递给我,自己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我关上门。

“你好?”

“刚才我和你爸爸通电话,”是戈兰医生的声音,“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想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不会回去,叫他不必和爸爸合伙演戏。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我必须使用一点策略,因为如果真惹他生气了,我的旅程也许就到此结束。于是,我和他周旋着,跟他讲了这几天所做的事情。我说,没发现这个小岛的特别之处,也没找到爷爷的秘密。当然,我没说时光圈。

“但愿你不是只挑我愿意听的说,”他说,“或许我该到岛上来一趟,对你进行一次检查。我可以利用假期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但愿他只是开玩笑,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很好,真的。”我说。

“别紧张,雅各布,我只是开玩笑,因为我无法保证时间。而且,我相信你,听上去你现在还不错。刚才我建议你爸爸给你一点空间,让你自由呼吸、把你自己的事情弄清楚。”

“真的吗?”

“这几个月,你爸妈和我一直管着你。我知道,如果管得过度,只会适得其反。”

他还说了别的事,我没听清楚,电话那头噪音很大。“我听不清楚,”我说,“你在逛商场吗?”

“我在机场,”他回答道,“来接我妹妹。总之,尽情享受你的假期吧,放心调查你想知道的事情,别太担心,好吗?”

“再次谢谢你,戈兰医生。”

挂电话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内疚。我那么讨厌他,但在两个最关键的时刻,他都站在我这边。

从电话亭出来,爸爸正在喝啤酒。经过他的桌子时,我停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明天……”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你相信我?”

他耸耸肩,阴沉着脸说:“这是戈兰医生的命令。”

“我明天一定回来吃晚饭。”

他点点头。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吧,自己则上楼爬到床上。

我渐渐沉入梦乡。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回到了孩子们身边。我想起他们问过的问题:雅各布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他们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我想直接拒绝,但是,为什么要拒绝呢?再想想佛罗里达州的家,那豪华而冷清的大房子,那只有一个朋友的小城,那一成不变的生活,给我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我意识到,在内心深处,对于孩子们的邀请,我从未拒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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