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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们乘坐的渡船航行在一片大雾弥漫的海面上。当船长宣布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从甲板上望去,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雾霭,我们要寻找的岛屿连个影子也没有。我抓住栏杆,注视着碧绿的海水,隐约可以看见鱼儿在游动,我想,过一会儿,它们就可以分享我的早餐了。爸爸则在一旁不停地发抖。虽然还是夏季六月,但空气又冷又湿,而他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们已经在路上连续奔波了三十六个小时,乘坐了三架飞机,中途两次转机;下飞机后改乘火车,因为疲倦,我们不得不在车站轮流打盹;下了火车,又在海面上劈风斩浪,已经记不清楚航行了几个小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胃里正在翻江倒海。但愿这一路的辛苦能够有所回报。突然,爸爸叫了起来:“看!”我寻声抬头,只见在茫茫的雾霭中,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傲然耸立在眼前。

这就是令爷爷魂牵梦绕的那个小岛吗?它漂浮在海上,暗淡无光,在海雾中若隐若现,上百万只鸟儿在上空鸣叫盘旋。看上去,它似乎来自远古时期,就像传说中巨人建造的堡垒。我抬起头,前方一片陡峭的悬崖,顶端消失在一片片鬼魅的云雾之中。我知道,有关这个地方的神奇传说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我的胃里不再翻腾了。爸爸高兴得像个过圣诞节的孩子,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海鸟,眼闪现着兴奋的光芒。

“雅各布,你看!”他指着上空的一群鸟儿叫道:“马恩岛海鸥!”

快接近悬崖时,我注意到水下不时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轮廓。我靠在栏杆上往下张望,一个船员刚好经过,他问我:“你从没见过沉船的遗骸吧,嗯?”

我转过头问他:“是吗?”

“每次经过这里,水手们都心惊胆颤。老船长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无论白天和黑夜,哈特兰角和凯恩霍尔姆海湾都是水手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我们乘坐的渡船旁经一具失事船只的残骸。它离水面很近,轮廓清晰可见,身上长满绿色的苔藓和海藻,看上去就像躺在一个浅墓中的僵尸,随时准备复活。

“看到了吗?”他指着残骸说,“这是二战期间被德国潜艇击沉的。”

“这附近也有潜艇吗?”

“到处都是。整个爱尔兰海布满了德国人的潜艇。如果下水打捞,你能捞起半个海军部队的残骸。都是被德国人的潜艇击沉的。”说完,他大笑着走开。

我在甲板上沿着和渡船前进相反的方向一阵小跑,想把这具阴森的残骸看得更仔细些,但它很快被我们抛在了后面。

小岛越来越近了。陡峭的悬崖一点点逼近我们,我琢磨着是不是需要使用登山用具才能登陆。我们绕过一小片水中凸起的陆地,向一个由岩石构成的半月状港湾驶去。远远地望去,港湾里漂着五颜六色的渔船,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圆形的陆地,上面建起了一座小镇。小镇依山而建,山坡上点缀着一块块草地,一直绵延到突起的山脊,山脊云雾缭绕。

我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之中。这个地方,在地图上只是一个蓝色的记号,但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景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怎能抑制得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渡船带着“突突突”的声音驶进了港湾,在小镇所在的那块陆地边停了下来。我们把行李扔到地面,先后从船上跳了下来。

也许,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只能远观而不可近看。登陆之后我才发现,刚才从远处看到的朦胧景色,此时已不复存在。凯恩霍尔姆岛总共有纵横四条街道,刚好组成一个方格。和我以前见过的街道不同,这里的街道都是以砾石铺成,上面满是泥泞。街道两旁排列着一座座被粉刷过的老旧村舍,如果不是屋顶那些卫星信号接收圆盘,它们完全称得上是“古色古香”,谁也不会相信这里竟是现代社会。

凯恩霍尔姆岛实在是太小、太无足轻重了,而且离大陆太过遥远,考虑到成本问题,岛上并没有连接到内地的电路。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恶心的柴油味,一天到晚都能听见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和拖拉机的吼叫声,因为拖拉机是这里唯一的机动运输工具。

在小镇的边缘,不时能看见一些废弃的村舍、倒塌的房梁,它们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昔日的生机。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田园,先人们渔猎耕种,安乐知足。后来,他们的子孙被外面的繁华所吸引,纷纷离开故土,去寻找更加精彩的生活,这里才慢慢衰落,以至呈现今日的荒凉。

我们拖着行李,寻找着一个叫“神父密室”的旅馆。爸爸在那里预定了一个房间,我看过照片,那是一个由教堂改建而成的旅馆,布置得很简单,只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管它呢,反正我们在岛上的这些日子,不是看鸟,就是找人,没有时间去感受顶级酒店的豪华和奢侈,有个睡觉的地方足够了。

我们逢人便打听,但路人都困惑地看着我们,似乎不懂我们问的是什么。

“他们到底会不会说英语?”爸爸疑惑地说。

我们把小岛找了个遍,沉重的行李令我的手感觉到一阵生疼。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来。本来以为找到了栖身之所,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旅馆,而是一个小型博物馆,里面又脏又乱。

在一个挂满了旧渔网和羊毛剪刀的小屋里,我见到了管理员。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知道我们是迷路了,又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我知道你们是在找‘神父密室’,”他说,“在这个岛上,只有那里能租到客房。”

他开始向我们介绍从这里到“神父密室”的路线。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很美妙,就像在唱一首歌,虽然有一大半我都没听懂,但我真的很喜欢威尔士人说话的方式。

爸爸对他说了声谢谢,转身便准备离开。我感觉能从他这里打听出更多的东西,就要求爸爸等会儿再去。

“怎样才能找到从前的孤儿院呢?”我问他。

“从前的什么?”他瞥了我一眼问道。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我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担心所谓的孤儿院不过又是爷爷杜撰出来的。

我慢慢启发他说:“有没有一个儿童难民庇护所,是二战期间的,房子很大?”

他咬着嘴唇,怀疑地看着我,似乎在决定要不要继续帮我们。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哪儿有难民,但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它在小岛的另一头,你得穿过一片沼泽地,还要经过一片树林。如果我是你,绝不会一个人去,因为那里太偏僻了,荒无人烟,沿途泥泞遍地,水草丛生,到处是绵羊粪,根本无路可走。”

“这一点很重要,”爸爸插话了。他看着我说:“答应我,你不能一个人去。”

“好。”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呢?”管理员问,“旅行指南上可没说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时,爸爸在门口发话了,“我们只是在追溯一段家族历史,因为我父亲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几年。”我想他在有意回避和爷爷有关的一切话题。他再次表示感谢,然后飞快地将我拉出门外。

沿着那个男人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后来我们来到一座黑色雕塑跟前。这座雕塑名叫“等候的女人”,是专为人们指路的。她表情悲悯,双臂张开,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港湾,另一只胳膊所指的地方,正是我们的栖身之所,传说中的“神父密室”。

我们穿过街道,总算抵达目的地。

我并不是鉴赏酒店的行家,但一眼扫过外墙上那晒白风干了的广告标记,我便知道,我们下榻的住所,不可能像酒店那样舒适惬意——正面外墙的最上方,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广告词:红酒,啤酒,烈酒。

下面一行的字体比较适中:食物不错!

在墙面的最下方,是手写的“有房出租”,很明显这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们拖着行李向大门走去,爸爸一边走一边嘟哝着,抱怨着骗人的虚假广告。我看了看墙面,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等候的女人”,心里嘀咕道:莫非她是等着别人给她送酒喝?

我们使劲地把行李从狭窄的门道拖进大门。一进大门,首先进入了一间低矮的酒吧,几道光线从窗口射进来,使得我们在昏暗的屋子里忽隐忽现。过了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这里的昏暗。把这个地方叫做密室,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它的窗户全被封住,只留下狭小的缝隙,滤进几道微弱的光线,勉强帮助来人找到吧台,而不至于被桌子和椅子绊倒。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张桌子,它马上摇晃起来,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破玩意儿,还不如拉去做柴火呢。”我心想。

酒吧已经半满了。人们安安静静地低头坐着,醉醺醺地看着酒杯里的液体。住了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不管几点,只要是上午,这里都是这样的。

“你们是来住宿的吧。”一个男人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要和我们握手。

“我叫凯文,他们都是这里的伙计。和客人问个好吧,伙计们。”他回头对那些半醉的人们说。

“你们好。”他们一边低声打招呼,一边对着酒杯点头。

我们跟着凯文,通过狭窄的楼梯来到预订的套间。把它称为套间还很勉强,因为里面的配置还没有达到套间最基本的要求。房间里总共有两个卧室,大一点的那间已经被爸爸要过去了;此外还有一个集厨房、餐厅和客厅功能为一体的开间,里面摆了一张桌子、一个破旧的沙发和一个电炉。据凯文讲,大部分时间,厕所都是可以使用的。“不过凡事总有意外,”他指着我卧室窗户外面的一条小路说,“但那儿你是可以随时使用的。”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便携式厕所。

“对了,你可能还要用到这个,”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对煤油灯说,“发电机晚上十点就停了,把汽油运到这里又太费钱,所以你们要么早点睡觉,要么学会适应蜡烛和煤油灯的照明。”

最后,他咧嘴笑着说:“希望这些对你们来说不至于太老土!”

我跟凯文说,其实户外如厕和煤油灯也不错,听起来还挺有趣的,这样才像一次真正的旅行。

“那就好!”说完,他带我们下楼梯来到一层。

“欢迎你们到这里用餐,”他说,“我想,你们会来这儿吃的,因为在岛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如果要打电话,你可以去那儿,”他指着餐厅的一角说,“不过在这里打电话总要排队,因为岛上是收不到移动电话信号的,而且,这是岛上唯一通往内陆的线路。”

“好了,都介绍完了——这是岛上唯一能吃饭、睡觉和打电话的地方!”说完他向后仰着大笑起来。

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这是一部老式的电话,它挂在墙上,就像我曾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样,外面还有一扇门,以保护通话的私密性。

这是岛上唯一的一部电话。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几个星期前打这个电话时的情景,想起那希腊神话中诸神狂欢般的喧闹,那大学联谊会一样的嘈杂。我马上明白,这里就是接电话的那个人所说的“尿坑”。

凯文把门钥匙递给爸爸,说:“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现在我就有个问题,”我说,“哪里是尿——我是说,‘神父密室’?”

酒吧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嗨!‘神父密室’当然就是这里了,哈哈!”一个人说。

凯文向壁炉旁边一块凸凹不平的地板走过去,一只脏兮兮的狗正在那儿打瞌睡。“就是这儿,”他用鞋子轻轻地拍打着那块看上去像是门盖的木板,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徒在英国遭到迫害,一些神职人员选择到这里避难。如果伊丽莎白的爪牙追杀到这里,我们就把避难者全部藏到这样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神父密室’,很舒适。”

当他说到“我们”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莫非,岛上那些死去很久的人,他都认识?

“里面可真是舒服啊!”一个酒鬼说,“里面暖和得像烤箱,硬邦邦的像鼓!”“我宁可被烘烤,也不愿被绞死!”另一个说道。

“好了好了!”第一个酒鬼说,“祝福伟大的凯恩霍尔姆岛——希望她永远保护我们!”

“祝福凯恩霍尔姆岛!”他们齐声举杯说道。

回到楼上,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因此早早地睡了。确切地说,我们只是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把头埋在枕头里。楼下敲击声不断,嘈杂刺耳,我一度以为那群狂欢的人会跑到我的屋子里。不知道他们狂欢了多久,突然,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和楼下的音乐声停止了,窗外的路灯也熄了,我知道十点到了。世界突然变得寂静,瞬间堕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让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进入了一场沉沉的、没有噩梦的睡眠。我梦见了爷爷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个小岛时的情形: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一群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却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这些陌生人。

当我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我猛然意识到,佩里格林女士不仅救了爷爷一命,也救了我,还有我的爸爸。今天,如果运气好,或许我可以找到她,当面向她表示感谢。

我走下楼梯。爸爸已经吃完早饭,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擦拭他那架高倍数的双筒望远镜。我刚坐下,凯文托着两个盘子出现了。他把盘子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个盘子装着一种我所没见过的肉食,另一个装着烤面包。

“没想到你还会烤面包。”我说。凯文则回答说,他还不知道有哪种食物是不可以用来烤着吃的。对他而言,任何食物,只要烤过一遍,味道立刻就大不一样。

我一边吃早饭,一边和爸爸讨论今天的计划。今天应该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岛上的基本情况。我们确定了几个观鸟点,在草图上标出了“儿童之家”的大致位置。因为急于找到佩里格林女士,我只吃了几口便和爸爸出发了。

我们给随身带的装备涂好润滑油,走出酒吧,穿行在小镇上。我们在拖拉机中躲闪穿行,在柴油发电机的轰鸣中彼此咆哮着对话,直到街道和嘈杂声在我们身后渐行渐远。今天空气清新,微风吹拂。太阳躲在一块巨大的云彩后面,透过云层缝隙,射出几道灿烂的霞光,似乎就是为了给小山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衣裳。几分钟之后,太阳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我觉得神清气爽,心中充满了希望。

我们向一块岩石走去。这块岩石上栖息着一群鸟,是我们来的那天爸爸在渡船上发现的种类。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爬上去。这个圆形小岛的边缘分布着一块块岩石,沿着它们爬到岩石顶上,看到的都是摇摇欲坠的悬崖峭壁,随时有跌落海里的危险。还好,这个观鸟点上的岩石被凿圆了,而且还有一条小路通往海边的一小块沙地。

我们一直走到海边。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鸟的世界。它们有的拍打着翅膀,引吭高歌;有的一头扎进水里,几秒钟之后又叼着一条鱼跃出水面。看到这一幕,爸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太迷人了,”他一边拿笔尖刮着已经风干的鸟粪一边说,“我需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可以吗?”

他这样的表情,我以前见过,我知道,他所说的“一会儿”实际的意思是“几个小时”。

“那我就一个人去那所孤儿院。”我说。

“不能一个人去,这是你答应我的。”

“我会再找个人带我去。”

“谁?”

“凯文可以帮我找。”

爸爸抬头,面向大海。远处,一座发锈的灯塔竖立在一堆岩石中。“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妈妈在这儿,结果会是什么。”他说。

在如何养育我的问题上,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有分歧。妈妈倾向于让我凡事都听她的,但执行的时候却做不到那么坚决;爸爸则在我要不要服从大人安排这一点上犹豫不决。爸爸认为,偶尔犯点小错误,对我而言是很有必要的。况且,只有把我打发走,他才能心无旁骛地研究鸟粪。

“好吧,”他说,“但不论跟谁一起去,你都得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爸爸,这里没有电话。”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但是你得找个可靠的人陪你。”

凯文有事出去了,让他那烂醉如泥的伙计护送我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我想,如果我愿意出钱,一定能找到可以带路的人,哪怕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也行。

我来到离“神父密室”最近的一家商店。商店的门上写着“鱼店”,我推门进去,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看着他身上那件布满了血渍的围裙,我吓得差一点转身而逃。

他正在剁鱼,看到我来了,便停下来,拿着剁肉刀恶狠狠地看着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讨厌喝醉的人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跟他说明来意。

“那儿除了沼泽地和古怪的天气,别的可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又向他简要地讲了一遍爷爷和孤儿院的故事。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又从柜台里伸出头,瞥了一眼我脚上的鞋。

“我想,迪伦不是太忙,他可以带你去。”他说。说完,他拿剁鱼刀指向冷冻柜旁一个正在摆弄鱼的小孩。那孩子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

“但你得换双合适的鞋子。否则,哪怕你是专业探险者,也会陷在泥巴里面出不来!”

“是吗?”我问,“果真如此?”

“迪伦!拿双‘惠灵顿’过来!”

男孩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关上冷柜,洗了个手,没精打采地向一面装了架子的墙走了过去,那些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干货。

“正因为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才准备了这些靴子,”卖鱼人说,“都是结实的靴子,谁买都不讲价!”说完,他突然大笑起来,举刀剁向一只大马哈鱼,鱼头飞过血迹斑斑的柜台,刚好落入旁边的水桶里。

我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他。幸好爸爸给了我一笔零钱。我想,既然已经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只要能找到佩里格林女士,哪怕被人敲诈一次,也是值得的。

我的脚带着运动鞋一起钻进靴子。穿好靴子后,我们从鱼店走了出来。迪伦先是不情愿地跟着我,但他很快就把穿了两双鞋子的我甩在了后面。

“嗯……你是在岛上上学吗?”我跑了几步,追上他问道。我真是太好奇了,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在这样一个孤岛上,究竟是怎样生活的?

他低声说出了一个内陆小城的名字。

“这是哪儿?你每天来回得坐两个小时的渡船吧?”

“是的。”

他就和我说这些。我本想和他多聊几句,但他的回答越来越简短,最后干脆不理我。我只能跟着他闷声往前走。

出小镇的路上,我们遇到了迪伦的一个朋友。这是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穿着一套黄得炫目的径赛服,戴着一条假的金项链。对他这身装扮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凯恩霍尔姆岛上,即便你穿着宇航服,也没人觉得你不合时宜。他给了迪伦一拳,以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然后又对我自我介绍地说他叫沃姆(Worm,音译,意思为“蠕虫”)。

“沃姆?”

“这是他的艺名。”迪伦解释说。

“我们是威尔士最讨人嫌的组合,”沃姆说,“我是麦克蚖沃姆,这是斯特金蚖瑟金,你可以叫他迪伦司仪,他还是凯恩霍尔姆岛排名第一的节拍手。迪伦,让这个美国佬开开眼界吧,怎么样?”

迪伦看上去有点厌烦。“就现在?”他问。

“拍几下让他看看,伙计!”

迪伦白了沃姆一眼,不过还是打起了节拍。一开始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原来他的咳嗽是带着节奏的:

噗,蚖——查哈,蚖——噗,蚖——查哈——

随着迪伦的节拍,沃姆开始说唱起来:

我喜欢去“神父密室”,把那里闹个底朝天

我总能在那儿看到你老爸,因为他只领救济。

我的节拍很紧凑,

但我玩得很轻松,

迪伦的表演火得烫手,

就像刚出锅的炸鸡!

到了这里,迪伦停住了。“一点都不好玩儿。”他骂道,“你爸爸才领救济呢!”

“哦!他妈的,迪伦,你怎么停了。”沃姆说完便开始接着打起了节拍。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手舞足蹈,鞋子在砾石地上留下两行交错的脚印。

“麦克风给你了,迪伦!”他叫道。

迪伦看上去有点尴尬,但很快跟上了节奏。他接着说唱:

我遇到一个小妞,她的名字叫莎伦。

她喜欢我的训练装,还有我的练习器。

我让她看看时间,因为我没空。

我一边上厕所,一边拍着这节奏!

沃姆摇摇头,“上厕所?”他问。

“我没准备好词!”迪伦说。

他们转而问我对这段说唱的看法。考虑到他们对彼此的表演都不怎么满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我想,如果有吉他,或有人唱歌,我会更陶醉的。”我说。

沃姆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

“这些脏话和不雅的词语,他是不会喜欢的。”他低声对迪伦说。

迪伦大笑起来,然后和沃姆互相握手、击拳、拍掌。

等他们做完这一系列复杂的手势,我问迪伦:“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俩咕哝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后,我们继续上路,沃姆则尾随在我们身后,我又多了一个一起去孤儿院的伙伴。

我一边爬山,一边琢磨着和佩里格林女士见面之后该怎么说。我将向一个优雅的威尔士女士进行自我介绍,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我们应该是坐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茶一边低声交谈。然后,宣布噩耗的时候到了。我会对她说,我是亚伯拉罕·波特曼的孙子,当我告诉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我也很难过,可他确实已经被死神从我们身边带走了。过一会儿,等她擦完眼泪,我便开始提问。

我跟着迪伦和沃姆,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穿过一片片草地,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爬。爬上山顶后,我们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在脚下,一条蛇形的云雾缠绕着山顶,正在扭动翻滚。这不正是《圣经》中的场景吗?那条扭动的蛇,不正是上帝用来诅咒和惩罚埃及人的吗?

当我们从另一侧下山时,云雾好像变得更加浓密了。太阳因为云雾的遮挡而褪去了光芒,变成一团淡淡的白色花朵。温度骤然下降,我感觉到一丝发冷。水汽不加分别地附着在所有的物体上,在我的脸上结成水珠,还打湿了我的衣服。

因为能见度低,我又走不惯山路,有一阵子,我跟沃姆和迪伦走散了,到达山脚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正等着我。

“美国佬,这边走!”迪伦喊道。

我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山脚,再也没有路了,我们进入一块湿地,在水草中劈路而行。看见有人来了,绵羊们瞪大了眼睛。它们身上的羊毛湿漉漉的。看了一会儿,它们垂下尾巴,继续自在地吃着水草。

在蒙胧的雾霭中,前方出现了一间四周封着木板的小屋。

“你能确定这是什么吗?”我问,“看上去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才不是呢。里面有很多大便。”沃姆回答道。

“去,”迪伦对我说,“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感觉到他们在逗我玩儿,但还是走了过去。门没拴,我敲了一下,门便开了一个小缝,但里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推开门进去。出乎我的意料,地上很脏,我很快意识到,我脚下踩着的,是一层厚厚的绵羊粪便。这个无人居住的小屋,从外面看,只是不适合人居住而已,但实际上已经成了羊圈,更确切地说,它现在是一个绵羊便坑。

“哦,我的上帝!”我恶心地尖叫了一声。

羊圈外面发出一阵狂笑。在恶臭还没袭来之前,我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沃姆和迪伦正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你们这两个家伙,真让人讨厌。”我一边骂一边跺脚,磕着靴子上的羊粪。

“怎么啦?”沃姆说,“不是告诉你了吗,里面都是粪便!”

我直视着迪伦,问道:“你想让我看羊粪长什么样的,是吗?”

“他可真容易当真啊!”沃姆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

“我当然当真了!”

迪伦的笑容消失了,“我以为你想撒尿,伙计。”

“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不过我可不是来这里开玩笑的。”

沃姆和迪伦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安,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最后,迪伦转身走到我旁边,指着前面的一条小径说:“如果你真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穿过沼泽地和树林就到了。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一定能看到的。”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沃姆再也不看我了。他说:“我们只能到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完,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跋涉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雾中。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沿着他们的足迹原路返回,要么继续前进,回去之后再对爸爸撒谎。

经过几秒钟的紧张考虑,我决定继续前行。

小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沼泽。水面是茶褐色的,上面漂浮着深褐色的水草,偶尔能看到几个石头堆起来的小丘。走到沼泽的尽头,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遒劲嶙峋,树枝盘旋,树冠呈纺锤状,就像一个个蘸湿了的画笔。越往森林深处走,小路变得越模糊,沿途趴满了倒下的树干和散落的树枝,铺满了厚厚的常春藤。到最后,我只能凭着信念才能继续走下去。

一路走来我深感疑惑。究竟佩里格林女士是怎样克服这个巨大障碍的呢?这条小路看起来已经几个月甚至几年没人走过了,但她总得出来寄信吧,我想。

爬过一个长满苔藓的粗大树干,我发现小路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从这里开始,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树木。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了它——那所孤儿院。

看到它,我马上明白为什么沃姆和迪伦不愿意和我一起来了。

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山顶,隐约出现了一个建筑物。它周围云雾笼罩,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关于孤儿院,爷爷曾向我描述了不下百次。在他的故事里,那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快乐的地方,很宽敞,虽然可能会有点凌乱,但一定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但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像是一个可以用来躲避恶魔的庇护所。它简直就是恶魔本身。它空瘪着肚子,从山顶上瞪着我,看上去饥肠辘辘。树枝从里面破窗而出,凸凹不平的藤蔓爬在墙上,啃咬着它,就像抗体正在吞噬着某种病毒——似乎大自然本身正在与它进行一场战争——但它好像是杀不死的;虽然它的边角是错位的,透过倒塌的房梁,只能看到一块块边缘参差不齐的天空,但它顽固地、直直地站在那里,而且看上去正在一点点长高。

尽管这是一栋已经废弃的房子,但我努力地劝说自己,兴许真能在里面发现一个活人呢。在我的家乡佛罗里达州,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在某个小城的郊区,有一栋已经倒塌的旧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已经不知道年龄的隐士;他一年四季以拉面为食,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谁都记不清他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因为没有人对他的存在感到好奇;直到多年以后,某个资产评估师或者人口普查员硬闯了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成为一副骨架,躺在一个高档的La-Z-Boy沙发里。这样的结局只因没有人关心他,他的家人已经把他从家族成员名单中删除了……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点悲凉,但确实发生过。所以,不管喜不喜欢这里,我必须敲门进去。

我鼓起仅剩的一点勇气,踩着碎瓦片和腐烂的木头,穿过及腰的杂草,来到一扇裂开了的窗户前。但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我敲了一下门,站在门外等着。

四周静悄悄的,寂静中透出一股阴寒之气。我的手在口袋里攒着佩里格林女士的那封信。这封信我一直随身带着,以便向这里的人证明我的身份。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感觉到,把这封信派上用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翻过围墙来到院子里,我围着这栋楼转了又转,估量着各个地方的长度,希望能找到一个入口。但我发现,这栋房子是没法测量的,因为每到一个角落,都会出现一个新的完整的单元,包括阳台、角楼和烟囱,它们就像刚刚从原体上长出来的一样。

我回到原地,再仔细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入口。

那是一个洞开的门廊,入口处爬满藤蔓,它就像一个张开的嘴巴。似乎某个东西正在黑暗中窥视着我,伺机将我吞进肚子。

我汗毛直竖。但是,既然不辞辛苦来到这里,我绝不能被这么一栋看似恐怖的房子吓得半路跑回去。想到波特曼爷爷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但最终活了下来,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不管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于是,我爬上台阶,跨过门槛,向里迈出了第一步。

站在阴暗得像一座古墓的过道里,我感觉头顶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变态食人魔拿着刀从窗户外跳进来的情景——莫非我头顶悬挂着的,是人皮?想到这些,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待到冷静下来仔细看后才发现,原来是几件破外套挂在那里,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破烂、发霉。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这栋房子还不到十英尺,我就吓得差一点尿裤子。我告诉自己要忍住,然后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我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下。

这里的房间一个比一个凌乱。报纸堆积在地上;玩具散落在脚边,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这表明孩子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这儿了;爬梯已经和墙连成了一体,表面发黑长毛;一条条藤蔓就像怪物的触须,从屋顶伸进来,占据了壁炉,而且开始向地板蔓延。厨房里就像做过一场错误的实验,狼藉不堪:架子上的罐头似乎是在冷冻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加热而融化、爆炸,墙上溅满了难看的污秽和斑点。饭厅地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白灰泥,让人误以为屋子里刚下过一场雪。

穿过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我踏上了一个快要散架的楼梯。我的靴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记,台阶就像刚睡醒一般,发出一阵阵呻吟的声音。如果上面有人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很久没下过楼了。

爬上楼梯,我看到的是两个四壁残破的房间,生长在里面的灌木和矮树已俨然成林。站在微风中,我再次陷入疑惑:究竟是谁把这里毁成这个样子的呢?直觉告诉我,这里一定发生过可怕、恐怖的事情。

我无法接受,爷爷那田园诗歌般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这里?这个充满灾难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个避难所呢?

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有待我去揭开。但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这里不可能住着什么人,即便是最厌世的隐士也不会选择这里。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离开了。这一趟之后,我不仅没有发现真相,反而更加困惑。直觉告诉我,我所知道的,还不到全部真相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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