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声与光 第三十一章
一艘飞艇疾速航行，顺风前进，引擎从碎石上方掠过。飞艇经过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小镇，那是修铁路时兴建的，其残骸仿佛褪色的相片。科特在窄小的座舱里向外观望。
集体联盟帮他们逃了出来。最先放出的两个气球，驾驶舱里只有假人。趁着国民卫队攻击诱饵，逃亡飞艇开始飞行。飞行员压低高度，塔楼耸立在他们四周。飞船在贫民窟工厂的烟囱之间穿行，以躲避战斗艇的猎杀。
旅途中，他们害怕遇到空中盗匪，但除了蠢笨的力翼兽和少量域外翼人，他们在城外荒野中并未遭受太多攻击。科特一直想着犹大。他的心中有一股复杂的怒意，还有一种难以驱除的渴望。
“小心点，科特。”犹大在他出发前抓握着他说道。他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以及为何要留下。“你一定要快。他们已经穿过来了，国民卫队，穿过污染区域，追杀钢铁议会。你要回来，”他说道，“等到他们转向或解散之后，你就回到这里来，我等着你。要是他们拒绝转向，那就赶在他们前头回到城里，我在这儿等着。”
你决不会，科特心想。你知道我的期待，但你决不会迎合我。
飞行员是个改造人，他的一条胳膊是蟒蛇，缠绕在身上。他鲜少说话。三天里，科特只了解到他曾为黑帮老大干活，如今效忠于集体联盟。
“我们得快一点，”科特说道，“污染区域里有东西跑出来。”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某种掠食的矩力兽，然而他没有纠正这一印象。“我们得找到钢铁议会。”
他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镜子。玻璃工坊制作出一枚完美的替代品。他给玛德琳·迪·法尔加看过，并解释其用途。
“你用过多少次？”她说道。他放声大笑。
“一次也没有。但犹大·洛告诉过我怎么用。”
科特凝视着空旷的天空，其中点缀着飞鸟和随风飘荡的浮渣。他们飞过一团积雨云，仿佛是由烟雾构成的地面。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遥远的南方有一群人，排成长长一串，在陆地上行走。那是流浪列车的先头部队，比填路架桥的工人还要先行。
“飞过去，别太靠近，”科特说道，“让他们知道，咱们没有恶意。”他心跳加速。他们用了一个小时，顺着分散的人群找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钢铁议会。填路工将垃圾扫到一旁，锤实土地，然后是铺设轨道的工人，动作精准，就像是机器，最后才是那辆永动列车。
“那儿。”
科特仔细观瞧，看到一节节敞篷车厢和客运车厢，还有后来搭建的塔楼，摇摇晃晃的索桥，色泽斑驳的附加建筑，头颅与骸骨构成的装饰，等等。所有烟囱都在冒烟，除了火车头，也有许多烟囱点缀在车身各处。列车周围，是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有的跟着走，有的在车上，有的在沿途的沟壑里。下方发出一阵附有魔法的枪弹爆破声。
“该死，他们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绕过去，离远一点，让他们别那么紧张。”
火车沿着不断延伸的轨道缓缓前进，而后方的铁轨则被拆除。列车所经之处，留下一串垃圾和一道刻痕，改变了地貌。
“老天，他们速度好快，只需几个星期就能到达城区。”科特说道。几个星期。太慢了，太迟了。另外，有什么用呢？他心想。那有什么用呢？
科特想象着永动列车遭到弃置的景象，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令钢铁化作红色的粉末，用瓦片和茅草重建的屋顶年久失修，腐烂滑落，变成一堆烂泥。敞篷车厢底下的阴影里，野草钻透坚实的地板。轮轴和轮辐之间植被丛生，成为忍冬和醉鱼草的王国。蜘蛛和荒野中的动物在角落里爬来爬去，锅炉变得冷冰冰的。最后一批煤炭存货沉积下来，仿佛倒退回矿脉中的形态。一根根烟囱被风吹入的泥沙堵满。列车与环境融为一体，就像镶嵌在岩石里的污渍。
钢铁议会所经之处留下一道古怪的沟痕。他得说服钢铁议会的成员，为躲避国民卫队的袭击和新克洛布桑的报复，他们必须逃离。终有一天，议会成员的子孙后裔会找到此处的遗迹。他们将沿着沟痕走动，挖掘出这座古怪的坟墓，寻回历史。
距离最后面的钢铁议会成员极远处，有一片更蛮荒的森林，其边缘有一支队伍，通过望远镜，科特看到一列黑色的人影缓缓移动。他们正在接近，也许还有两天的距离。
“噢，嘉罢在上，他们来了，”科特说道，“就是他们，国民卫队。”
当他们降落时，一众首领已在等候。安·哈莉和“粗腿”都拥抱了科特。他们转身面对飞行员，科特看到，那集体联盟的成员眼中含着泪水。
科特的任务万分紧急，令他充满焦虑。钢铁议会围绕在他身边，询问新克洛布桑的情况。安·哈莉试图掌控局面，把科特带走，然而他很不情愿单独落入她手中，不想让她控制住他带来的消息。他觉得她太强势，对目标的追求太固执。
“听我说，”他高声叫嚷，让大家都听见，“国民卫队来了。他们已穿过荒恶原，还有一两天的路程。你们也不能进城。你们必须逃离。”
等到大家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人群爆发出一阵吼声：不。科特从他们的胳膊之间爬出来，恼怒地踏上车顶。他感到一阵苦涩与悲哀。还有一种近乎鄙视的心态，一直以来，犹大和联合委员会的政治活动总是给他这样的感受。他要把这群人从自身的极度渴望中解救出来。
“你们这些蠢货。”他喊道。他知道应该克制，却办不到。“真该死，听我说。有一队国民卫队成员正在追赶你们，他们穿过了那该死的荒恶原，明白吗？他们转了一大圈，穿越整个世界，就为了要消灭你们。而新克洛布桑还有成千上万的国民卫队成员。你们必须转换方向，”他高声喊叫，盖过人群的怒吼，“我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敌人。我难道不是穿过了该死的沙漠？我他妈的是要救你们。你们没法跟他们斗，也绝对没法跟他们的雇主斗。”
一群钢铁议会的翼人飞过来看出了什么事。议会成员们展开讨论，但这是一边倒的辩论，科特非常恼火。
“许多年前，咱们打败过国民卫队。”
“不，并没有，”他说道，“见鬼，我知道当时的状况。你们只是勉强把他们堵住，然后逃跑——那不是一回事。这里是平地，你们无处可逃。如今要正面对抗的话，他们会把你们都杀了。”
“我们现在更加强大，我们有自己的魔法。”
“我不知道国民卫队带了什么，但是真要命，你以为凭苔藓魔法之类的，就能阻挡新克洛布桑的杀手部队？快走。离开这儿。重新集结，躲藏起来。你们没法对抗。”
“犹大的镜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科特说，“我甚至不太确定能让它发挥作用。”
“最好试一试，”安·哈莉说，“最好准备起来。我们走那么远，可不是为了逃跑。如果不能甩掉他们，就干掉他们。”
科特失败了。
“集体联盟给予你们支持与热爱，”那名飞行员喊道，他的嗓音在颤抖，“我们需要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加入，越快越好。你们的战斗就是我们的战斗，快来一起参与吧。”他说道。尽管科特高喊：“他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没人听他的。
安·哈莉来到他身边。他几乎沮丧地哭出来。
“这是我们注定要做的事。”她说道。
“没有什么方案可以改变历史，”他喊道，“你们会死。”
“不。有些人会死，但我们现在不能逃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会跑。”这话没错，他一直就知道。天黑时，翼人们回来了。
“足够塞满一节车厢。”其中一个大声说。国民卫队似乎只有几十人，对此，钢铁议会成员们开始大声嘲笑。他们的人数要多许多倍。
“没错，但是老天，”科特喊道，“你以为他们没有其他手段？”
“所以你最好作好准备，”安·哈莉说道，“练习使用犹大的镜子。”
钢铁议会召集起所有能参与战斗的成员，并招呼后面稀稀拉拉掉队的人赶上来，以免危险。他们加速铺设铁轨，前方泥地中有凸起的岩柱和干燥的山丘，可勉强充当掩体。凭着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他们作好战斗的准备。
“他消失了，”一个翼人说道，他指的是参与侦察的另一名翼人，“他凭空消失了。被什么东西从空中给拖走了，明白吗？”
科特希望能讲述集体联盟的故事，或者听一听钢铁议会的故事，但他没有机会。一切都匆匆忙忙，混乱不堪。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准备赴死，这让他感到极其恼怒，因为那是他自身的失败，他让犹大失望了。你知道我办不到，混蛋。所以你要留下来，筹备等我失败之后的计划。然而，即使是在犹大预料之中，科特仍痛恨自己未能成功。
那一晚，没人入睡。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在黑暗中陆续集结到列车周围。
当第一道曙光亮起，科特和“粗腿”便已就位，他们分别登上两座二十尺高的岩柱，两人相距不远，面对太阳，各自举着犹大的一面镜子。出发前，科特找到安·哈莉，并试图解释，她这是让钢铁议会的姐妹们去送死。她微笑着听他讲完。
“我们的术士有犹大赋予的法术，”她说道，“我们有自己的魔法，还有犹大教的知识。我们还能从他造的陷阱里召唤出魔像。”
“要知道，每次触发陷阱，不管在多远处，他都能感觉到。”
“对。如有必要，等国民卫队到来之后，我们会一个一个全部触发。”
“肯定会有必要的。”
科特和“粗腿”各自在岩柱上作好准备。此时黎明刚过不久，仍能看到苍白的月亮高悬在空中。随着太阳升起，日光照射到镜子。科特将手中的镜面向下倾斜，让光束投向他先前在地面上画的一个叉。“粗腿”也按照科特讲的方法反射阳光。耀眼的光斑仿佛焦虑的动物，在灌木和泥尘之间来回游荡，然后汇聚到那个叉上。
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一波波地涌入战壕与土木工事，架起枪杆，准备战斗。科特望向西方，国民卫队袭来的方向。
他们不用等太久。起初，他只看到尘埃。科特通过望远镜观望，他们仍然很小，而且数量似乎的确不多。
一群翼人带上酸液和空投匕首前去骚扰他们。蛇臂飞行员驾驶着飞艇跟在后面，另有两名志愿者充当机枪手。国民卫队逐渐接近，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翼人穿过灰色的荒野，飞艇在低空飞行。犹大的魔像陷阱已准备好发动，术士们诵唱着咒文。
一名慌张的钢铁议会成员出现在满是碎石的土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由于疲惫与恐惧，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被困住了，”他最后说道，“他们抓走了我老婆。我们一共八个人。他们从泥地里召唤出东西，从我们身体里召唤出东西。”他尖声说道。人们面面相觑。该死，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科特心想。他感到一阵绝望。混账，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事情没那么简单。
两里远处，翼人已接近骑马的国民卫队。那些骑手并没有携带任何可见的装备，只是排着整齐的队形。怪诞的瞬间过后，翼人们逐一从空中消失。
一片持久的沉默，然后——“这是怎么……？”“刚才是……？”“我想是的，你有没有……？”他们还没开始害怕，仍然很疑惑。科特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恐惧很快就会降临。
最后一名翼人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挣扎，仿佛包裹在某种隐形的黏膜之中。科特看到一片阴影，一团凝结的空气，如同野兽一般凶猛。科特明白了。
“他们去哪儿了？”有人喊道。
翼人们与空气搏斗，却难以抵挡，被凶狠的气流扯碎。
飞艇离国民卫队很近，子弹在地上掀起泥尘，向敌方延伸。然后，子弹停止了，飞艇突然剧烈地摇晃，头部猛地向上翘起，就像船只在汹涌的海水里颠簸。片刻的静止之后，它开始坠落，不像是因为重力，而是像在抵抗，仿佛马达和螺旋桨都在奋力挣扎。飞船受到蛮力拖拽，从空中跌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此刻，随着国民卫队逐渐接近，可以看到他们周围出现一圈影子，分别从空气。泥地和他们手上擎着的火炬中分离出来。所有国民卫队成员的手都在空中比画，施展召唤术。科特看到他们的制服残破不堪，头盔现出裂痕，由于矩力污染，布满划痕的皮革改变了质地，马匹身上沾着血水与汗沫。污染区域给他们留下了印记。
不管先前有多少损失，他们还剩下几十人。逃亡的反叛者拖着他们穿过荒恶原，一路上的折磨令他们发狂，他们准备实施报复。难怪他们没什么武器，人数又那么少。他们用不到军械装备，只需从周围环境中召唤出武器。
科特看到，他们带着古怪的鞭子，并从空气中塑造出影子。他知道，将翼人和飞艇拖拽下来的是“鲁弗盖斯”，亦即拥有可怕力量的空气精灵。这是一队乞灵师，以召唤出的精灵作为武器。他们是灵体召唤者，好比超自然驯兽师。
科特朝着同伴们大声呼叫。他看到有些人已经明白过来，陷入惊恐。
钢铁议会没有精灵召唤师。有人养了一只小小的“雅各”，亦即火精灵。它就跟火柴的火焰差不多大，被捕获之后一直关在瓶子里。少数蛙族有水精灵做伴，但这是一种契约关系；他们无法控制精灵。然而有些人知道眼前的是什么。
乞灵师散开队形，每个小组各自准备召唤。只有这一种可能，科特心想，既能战斗又不需要携带武器，只能是精灵召唤师或巫魔师，然而恶魔太不稳定。老天，真见鬼，一群精灵召唤师。新克洛布桑甘愿拿这群人冒险，可见政府想要终结钢铁议会的决心有多强。
“来吧，动手吧。”他朝着“粗腿”喊道，然后尽力旋紧金属引擎的发条。他一边调节光柱的方向，一边忍不住回头观望即将来临的进攻。
会是哪一种？科特心想。俘明？沙德拿？恩丁？光精灵，岩石精灵，淡水精灵，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金属，太阳，木头，火焰。或者某些不太确定和有争议的精灵：比如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历史元素精灵。会是实体元素吗？玻璃精灵？究竟是什么呢？
他已经能看到一缕缕尘埃随着微风摇摆，气流如触须般向外延伸。空气精灵。国民卫队也开始召唤其他精灵。
太阳？暗影？
他们将所有火炬扔到地上，火焰膨胀起来，仿佛每一堆火都越烧越旺，地面上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光亮，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发出一阵愉悦的怪叫，然后冒出几个既像狗又像猿猴的影子。那是一群火精灵“雅各”，其运动状态介于跳跃与燃烧之间。在祷文念诵声中，科特看到一群没人骑的马发出阵阵嘶鸣。它们一阵战栗，血肉由内向外翻出，并发出死尸般黏湿的声响：颤抖的身躯纷纷化作奔跃的怪物，筋腱、肌肉与内脏挪位重组，变成没有表皮，浑身血淋淋的猛兽：这是普洛斯麦，血肉精灵。
空气、火焰和血肉精灵奔跑回旋，充满野兽般的兴奋。国民卫队一起抽出魔法浸润的鞭子，朝着精灵不断挥舞，激得它们在惊恐与愉悦中跃跃欲试。那鞭子宛如一道道阴影，而其抽击声既像是出自厚实的皮革，又像是电流。鞭子所到之处泛出黯淡的光亮。
乞灵师们催促着空气、火焰与血肉精灵向前冲去。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发出尖叫。他们开枪射击，子弹飞向那群精灵。他们毫无对策，慌乱之下，被迫触发了犹大的魔像陷阱。
铁路沿线的泥土，以及金属和木头碎片是构成魔像的材料。魔像机械地从泥地里站起来，数量不如元素精灵多，而且每一个都要依靠犹大的力量。无论他身处何地，必定会感觉到一大股能量被突然抽走。很快，他会感觉到更多能量被抽走，科特一边想，一边校准镜子。
一枚炸弹在雅各前进的道路上爆炸，雅各消失于冲天的火焰中，并发出诡异而愉悦的笑声。爆破沉寂下来之后，火元素精灵依然在烟雾中奔跑，体积变得更大。面对着它们的是一排土魔像。
科特感觉到镜子内部的机械装置嗡嗡作响，似在错乱复杂的空间里运转。他感觉镜子像婴儿一样扭动。
“开启你那边的引擎。”他喊道。“粗腿”依言而行，科特再次感觉到一股拖拽之力。他使劲握住镜子，并看到“粗腿”也是一样。交汇的反射光逐渐增强。
那光束蜷曲翻滚，向外延展，形成一团实体，在现实空间中挪移。科特看到，如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光团凭空幻化成某种存在，像鱼一样游移。他感觉自身的能量不断外泄。“好了，”他喊道，“弄到前面去对付他们。”
他和“粗腿”让镜子保持角度，然后同步移转。随着他们逐渐转向乞灵师的方向，那团黏稠的光也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此刻，恐怖的景象正在上演。国民卫队挥舞着鞭子，催动元素精灵向前推进，尽管前排的钢铁议会成员全力开火，血肉精灵依然冲了过来。
各种枪弹嵌入怪物的一块块肌肉中，然而肌肉翻转滚动，将铅弹、石刃和铁片全都推挤出来。召唤自马匹躯体的血肉精灵“普洛斯麦”来到了土木工事跟前。
它们翻滚着爬上路障，既像变形虫，又像是海胆，骨头一根根戳出来，有的突然变成人形，有的像是剥了皮的角马，发出阵阵嘶鸣。等到登上制高点，它们稍一停顿，然后向着哀嚎的人群俯冲下来。接着，科特看到它们的恐怖举动。
它们猛冲下来，穿透钢铁议会成员的皮肤，钻进人们的身体，夺取新躯壳，然后在五脏六腑之间游动。受到攻击的人一时间似乎愣住了，胡乱抓挠着胸口、脖子等血肉精灵钻入的部位。受害者的身体大幅膨胀，随着一阵血泡的汩汩声和皮肤破裂震颤的声响，他们的肌肉向外或向内翻转。于是，普洛斯麦继续向前疾驰，掠夺来的血肉使其身形变得更大。它们在防御队列间驰骋，翻拽出人们的内脏，留下破裂染血的皮囊，与此同时，它们也变得更大，嵌入了更多骨头。
“嘉罢保佑。”科特说道。
他转动反射镜时，感觉到一股阻力。他和“粗腿”移动镜子的速度有差异，中间那团东西开始延展分裂，光线如同黏液一般拉成丝状，仿佛很不情愿。科特喊道：“拉回来，你那头拉回来，一起往回撤！”他们奋力重新整合光魔像。
国民卫队的御灵鞭比看上去要长。在乞灵师的驱策下，远处的鲁弗盖斯的攻击欲望被击起，尖声呼啸。隐形的空气精灵飞扑下来。钢铁议会的成员们漫无目的地射击与挥砍，却被空气精灵强行钻入肺部，将他们撑爆。
面对一波包括炸弹和弱魔法的攻击，国民卫队重新集结。只有一个人被击中丧命。雅各遇上了第一个魔像，那硕大的身影由岩石和一截截铁轨构成。一群雅各将它团团围起，火焰的躯体裹住了魔像，坚硬黝黑的金属在高温作用下逐渐弯曲变形。即使构成魔像的材料崩裂倒塌，它仍试图反抗，但最终融化成一摊液体，四散流淌。
钢铁议会奋力战斗，然而元素精灵来回穿梭，轻松地展开杀戮，它们奔跑跳跃，既像狗群，又像儿童。召唤元素精灵是危险的策略，这些由物质构成的生灵凶残而顽劣，很难驯服。不过乞灵师只需短暂地控制它们，迅速发起一次性攻击即可。雅各和鲁弗盖斯继续朝着永动列车前进，火焰和空气留下一串毁灭的印迹。魔像试图阻挡它们——意识控制之下的造物试图干扰对抗原始与本能之力。元素精灵占据了上风。
尽管空气精灵能将泥土魔像撞得尘土飞扬，四分五裂，但对付空气魔像，仍需要费点力气。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奇特战斗，也几乎是犹大的最后一道防线。一阵非自然气流忽然扑向鲁弗盖斯，在缠斗中掀起隐形的风暴。人造物与自然物，人为干涉与勉强受控的两股力量互相撕扯冲撞。
天空中落下一团团东西，在地面上砸出凌乱的印痕。科特意识到，这些看不见的物质由空气构成，源自天上的打斗：空气精灵被顽固的魔像扯掉一块肉，或者空气魔像被发狂的鲁弗盖斯咬断了手。空气的死肉落地之后便逐渐消散。
雅各喷吐着火焰，普洛斯麦徘徊游荡，从死者的尸体中汲取残余的物质。科特非常害怕。
国民卫队的侧翼有一条低洼的河道，一群骑马的人从中冒了出来。改造人拉胡尔也在他们中间奔跑，步伐强健有力：他的背上是耳语者卓耿，帽子压得低低的，手中甩动着旋转的绳套，仿佛牧场工人。
老天，科特心想，这是枪骑兵来拯救我们了。他感到一阵欣喜。
枪手们骑着马或者改造过的马从河谷底下悄悄地溜上来。天知道他们来自何处，或许是从新克洛布桑一路赶来的。他们开始射击，枪法专业而精准。国民卫队在惊愕之下，一时难以压制新来的敌人。
尽管数量不多，但骑手们如猎人般占据有利位置，从遮蔽处朝着国民卫队开枪。他们的武器射出威力强大的子弹，伴着低啸疾飞而来，仿佛撕裂了空间。两个，三个，四个，枪手们迅速击倒数名乞灵师，目睹这一幕的钢铁议会成员们发出欢呼。
然后，哦，国民卫队迅速抡起鞭子，一时间，御灵鞭仿佛被注入生命，像蛇一样延伸摇摆，在空中穿梭，其跨度出乎意料地远。鞭子抽打到雅各臀部，它们发出燃烧般的尖啸，然后掉转头，以惊人的速度朝新出现的人群奔来。钢铁议会的枪手、投弹手和魔学士倾尽全力攻击，但雅各的速度太快。
“控制住。那儿，那儿。”科特喊道。他朝着那群国民卫队摆了摆头，然后和“粗腿”一起拽拉镜子，试图控制拒不从命的光魔像。出来，科特心想。快他妈的出来。
他一边使劲拖拽半成形的魔像，一边看着雅各扑向新来的人。他们是谁？他心想。卓耿的朋友？随着雅各逐渐接近，驮着卓耿的拉胡尔直立起来，卓耿将手放到嘴边，显然又在低声传音。一名乞灵师突然挥舞鞭子，抽击聚集成群的雅各。它们发出的尖叫声不再像是嬉戏，而是充满愤怒。
卓耿再次低语，又一名乞灵师采取同样的行动，鞭打奔袭而来的元素精灵。雅各纷纷暴跳起来，互相撞击翻滚，朝着主人们喷吐燃烧的火团。卓耿不断低语，逐一对乞灵师下令，让他们激怒扰乱元素精灵。国民卫队不得不依靠精湛的鞭术抵御愤怒的精灵。
光魔像忽然成形了，当它移动时，科特的镜子在颤抖。光魔像从胚胎状态直立起来，呈现出人形，只是辨不出男女，光亮魁梧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它的光似乎并未发散，反而将周围的光线吸入体内。它那耀眼的光芒也不扩散，只是聚集在轮廓之内。它站立起来，踏步向前，并牵动着那两面镜子。科特和“粗腿”一半迁就，一半支配着它的行动。
“那儿。”科特喊道。他们扭转镜面，魔像踏着机械的步伐往前走去，越过远处钢铁议会的部队。众人高声呼喊，这是天使来拯救他们了吗？他们的视线暂时被那光亮阻断，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到它留下的脚印中仍有闪烁的残光。光魔像踏入雅各之间，仿佛面团一般舒展肢体，抓住雅各，然后自身变得更亮。
科特感到十分虚弱。光魔像与雅各展开搏斗，它们的火焰对魔像致密的强光毫无影响，随着战斗的进行，魔像变得越来越亮，令人难以直视。它就像一颗人形的恒星，散发的冷光消除了雅各的灼热。不久，与魔像交战的雅各都消失了，被其光亮淹没，而魔像本身却变得更加强大。它的行动毫无声息，有一种静止感。
雅各陷入慌乱，有的如动物一般逃窜，奔向周围的原野，有的重新振作，再次飞扑过来，却被魔像的光芒抹除。乞灵师用鞭子猛力抽击惊恐的火精灵，但这激怒了它们，有些甚至飞掠回来，暴烈地撕咬操控者，将其焚烧至死。
国民卫队重整旗鼓，体形较小的鲁弗盖斯像箭一样袭向新出现的枪手，穿透他们的身体，啜饮他们的鲜血。卓耿低声传令，国民卫队无法抗拒，抽击的鞭子只能带来破坏性效果。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他是个劲敌，于是派出普洛斯麦，向他发起攻击。
科特和“粗腿”让魔像朝着一群国民卫队前进，那些人似乎围着一门加农炮。他们在宰杀牲畜。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在抽取空气中的某种物质，与此同时，那群普洛斯麦终于冲到新来的枪手面前，开始钻入他们的躯体。光魔像继续前进。国民卫队在召唤什么？
天空中似乎落下细雨般的光点，范围非常集中，像一根隐约可见的细轴，注入他们围绕着的机械装置。这光线来自月亮。在白昼的日光中，月亮的影子很淡，仅勉强可见。黯淡的月光落入那装置中，炮管末端似乎出现一个空洞。
洞的深处有个闪亮的物体在挪动。科特瞪大眼睛。
过了好一阵，他才看明白。雅各消失了，普洛斯麦被派去对付新来的人，鲁弗盖斯不再受国民卫队控制，虽然仍在防护严密的列车周围飞窜，却只能造成一些随机的破坏与伤亡。钢铁议会开始推进，炸弹不断爆破，留下一片片残骸。科特驱使光魔像继续前进，穿过钢铁议会造成的破坏。他看到洞口里面有个东西，形态不断变化，难以归类。他试图理解这一现象。
那影子随时都在改变。先是仿佛一条鱼的骨架，肋骨的阵阵波动沿着身体纵向传播，脊椎则像是一条绳索或橡皮筋。接着，它又显示出熊和老鼠的特征，还长出了角。它看起来很重，而内脏、皮肤和骨骼似乎都闪烁着荧光，就像一块散发冷光的石头，或者说像萤火虫，像死亡面具，像木制的头骨。
费卡利昂，月光元素。
当然，科特听说过，但眼前这副昆虫似的骨架每三秒钟里只有半秒现形，既像是隐约的影子，又像是空间的折叠。他难以相信，这就是无数传说中提到的月光生灵。哦，老天，哦，嘉罢在上。
“‘粗腿’……让魔像朝着那东西走过去，快。”
但魔像走得没那么快。它迈着稳健的步伐，张开双手，从国民卫队中间穿过。它用手捂住他们的脑袋，让光注入他们体内，于是他们的耳朵，肛门等洞孔中射出强烈的光，穿透衣服，照亮四周，一时间，他们仿佛变成明亮的星星，然后魔像放开手，任由其倒下。但这样逐一触摸每个人很费时间。
费卡利昂从虚无中渐渐爬出来。“快点。”科特说道。
精灵召唤师收缩聚集到月光召唤者周围，以保护他们。此刻，他们用鞭子抽打着光魔像，每一次抽击都削去它的一部分形体，飞溅出一簇簇光点，每一次抽击，都让科特和“粗腿”的脑袋往后一仰。他们在流血。他们驱动魔像不断前进。
普洛斯麦已经没有人管，最后几个血肉精灵咆哮着穿透两名枪手的身体，然后跟同伴们一样，夹裹着骨头和内脏奔向荒野，逐渐远离卓耿和拉胡尔。卓耿继续低语，但由于某种魔法干涉，国民卫队不再服从他。他们朝着他抽击，也朝着魔像抽击。
“快点，快点。”
此刻，魔像用闪光的双腿踩踏攻击的人群，令其在光亮中消散。月光元素精灵逐渐现形，寒冷灰白的光在那洞孔中旋转。科特看到，它的体形无比庞大，令人恐惧。他指挥魔像堵住月光加农炮，让它钻进洞口，将元素精灵推向机器内部的引擎。随着魔像和元素精灵互相打斗，剧烈涌动的光线——冰冷的，灼烫的，灰暗的，白炽的——如汗水般从虚空中冒出来。
看到普洛斯麦离开之后，钢铁议会派出最强壮的部队，由仙人掌族和高大魁梧的改造人组成。“抓几个活的！”有人高喊道。仙人掌族朝着国民卫队一阵劈砍，也不管是清醒的，还是被光弄晕的。随着一阵爆裂声，月光引擎燃烧起来，魔像的光和月光一起向四周激射。
在卓耿的人马和光魔像的拦截下，国民卫队被击溃了。地面上到处是死去的乞灵师，还有无数钢铁议会成员的尸体。血肉精灵及其受害者留下许多残骸，而泥地里仍闪烁着点点残光。尚有能力骑行的国民卫队追随着普洛斯麦留下的湿滑足迹逃入洛哈吉的荒野中。那些血肉精灵变成了野生种群：黏湿臃肿的红色怪物，在尘土飞扬的内陆巡游。
剩下的国民卫队因遭到子弹、锯轮和光魔像的攻击而失去行动力。当钢铁议会成员走近时，他们躺在地上愤怒地咒骂。
“操你妈操你妈。”有个人透过损毁的镜面头盔说道。他的语气中有惧怕，但更多的是愤怒。“操你妈，你们他妈的拽着我们穿过污染区，胆小鬼，你以为这就能阻挡我们？虽然损失了一半部队，但我们是最优秀的，无论跑到哪儿，都会追上你们。现在我们知道了怎么穿过来，我们找到了路。算你们走运，搞了这出该死的光影秀，还有那混蛋密语师。我们认识路。”他们射杀了他。
他们射杀了所有留下的国民卫队成员。他们就地埋葬己方的死者，除了一名女性改造人。在许久前的“糊涂内战”时期，她曾因居中调停而闻名。他们决定将她葬在列车的墓园内，那是一节平板车厢，其中埋葬的都是钢铁议会最伟大的死者。他们任由国民卫队的死尸腐烂变质，有些人甚至故意损毁尸体。
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列车上有被雅各烧灼的痕迹。科特找到安·哈莉和钢铁议会的首领们。他们非常疲惫。卓耿、拉胡尔和“粗腿”跟他们在一起。科特脚步蹒跚，他自己也很累。他握住卓耿和驮载他的改造人拉胡尔。
“上一次，我们从国民卫队手中逃脱，”“粗腿”说道，“这一次，我们击败了他们。我们把他们打垮了。”愉快的情绪甚至也影响到科特，尽管他明白，胜利的过程充满偶然性。
“对。我们打败了他们。”
“我们打败了他们。你……那团光……我们所有人一起打败了他们。”
“对，是的，没错。我们打败了他们。”
“总之，我们跑出来了，”拉胡尔说，卓耿低声附和，“我们迷了路。从那条隧道，哦不，那条小巷里出来，进入主城区。我们花了很久才搞明白那是哪儿。但那天晚上局势太乱。我们完全没有看到或听说关于你们的事。也没有收到你们的消息，不知道你们制服那个泰什人没有。我们不知道。你们制服他了，是吧？”
“我们又花了很久才回到集体联盟，但坦白说，漏洞真他妈多，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等到发现你们已经走了——不，我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姐妹们，你们并不知道我们会来——我们也必须返回。”
“于是我们想办法偷偷溜出来。接着，老伙计卓耿离开了两天，然后带着他的弟兄们回来了。”
“像我们这样骑着马到处游荡的人不多，”卓耿告诉科特，“你可以放出消息去，我知道要上哪儿找他们。这些人欠我的情。”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大多数已经走了，其余的明天离开。这些人是流浪者，科特。表达一下谢意，再力所能及地给点钱，他们就满足了。”
“我们知道国民卫队追来了，”拉胡尔说，“我们使劲地跑。”
“你们凭空冒了出来。”
“我们走的小路，卓耿认识。我们快速赶来。我从没见过像他们那样的马。说起隐秘小路，那个僧侣呢？库拉宾。哦不……老天。奥利呢？他有没有……奥利？老天，老天。还有……”
“艾尔希。”
“哦老天。不是吧，老天。”
“我承认，我没想到你们能成功，”科特对钢铁议会的人们说道，“我错了，我很高兴。但这还不够。我告诉过你们，犹大没来是因为……他在做准备。在集体联盟。但这已经他妈的太迟了。太迟了。他只能尽力而为。”
“听我说……
“集体联盟快不行了。不，闭上嘴，听我说……集体联盟是一个……梦想，但它已经结束了。它失败了。就算现在还没覆灭，也撑不了几天。明白吗？几天。
“等到钢铁议会接近城区……集体联盟已经灭亡了。新克洛布桑将处于戒严之下。然后怎么办？杀死斯坦姆·福尔彻一点用也没有：系统不可能被摧毁——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喜欢这样。如果你们跑过来说，嗨，我们到得正是时候，可以鼓舞一下士气，那你们应该明白接下去会怎样，应该明白等着你们的是什么。
“新克洛布桑的每一个国民卫队成员——无论是男是女——每一台战争器械，每一个咒术师，每一个魔学士，每一个机械人，每一个间谍与奸细，只要一看到你们出现在城市附近，他们就会杀死你们，然后你们所代表的希望——你们现在仍代表的希望——也会跟着一起消亡。
“听我说，我再重复一遍犹大的话。
“你们必须转换方向。钢铁议会必须转换方向，或者离开列车。继续往新克洛布桑走，那等于是自杀。你们会死。他们将摧毁你们。那样可不行，那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结果，钢铁议会必须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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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联盟帮他们逃了出来。最先放出的两个气球，驾驶舱里只有假人。趁着国民卫队攻击诱饵，逃亡飞艇开始飞行。飞行员压低高度，塔楼耸立在他们四周。飞船在贫民窟工厂的烟囱之间穿行，以躲避战斗艇的猎杀。
旅途中，他们害怕遇到空中盗匪，但除了蠢笨的力翼兽和少量域外翼人，他们在城外荒野中并未遭受太多攻击。科特一直想着犹大。他的心中有一股复杂的怒意，还有一种难以驱除的渴望。
“小心点，科特。”犹大在他出发前抓握着他说道。他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以及为何要留下。“你一定要快。他们已经穿过来了，国民卫队，穿过污染区域，追杀钢铁议会。你要回来，”他说道，“等到他们转向或解散之后，你就回到这里来，我等着你。要是他们拒绝转向，那就赶在他们前头回到城里，我在这儿等着。”
你决不会，科特心想。你知道我的期待，但你决不会迎合我。
飞行员是个改造人，他的一条胳膊是蟒蛇，缠绕在身上。他鲜少说话。三天里，科特只了解到他曾为黑帮老大干活，如今效忠于集体联盟。
“我们得快一点，”科特说道，“污染区域里有东西跑出来。”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某种掠食的矩力兽，然而他没有纠正这一印象。“我们得找到钢铁议会。”
他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镜子。玻璃工坊制作出一枚完美的替代品。他给玛德琳·迪·法尔加看过，并解释其用途。
“你用过多少次？”她说道。他放声大笑。
“一次也没有。但犹大·洛告诉过我怎么用。”
科特凝视着空旷的天空，其中点缀着飞鸟和随风飘荡的浮渣。他们飞过一团积雨云，仿佛是由烟雾构成的地面。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遥远的南方有一群人，排成长长一串，在陆地上行走。那是流浪列车的先头部队，比填路架桥的工人还要先行。
“飞过去，别太靠近，”科特说道，“让他们知道，咱们没有恶意。”他心跳加速。他们用了一个小时，顺着分散的人群找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钢铁议会。填路工将垃圾扫到一旁，锤实土地，然后是铺设轨道的工人，动作精准，就像是机器，最后才是那辆永动列车。
“那儿。”
科特仔细观瞧，看到一节节敞篷车厢和客运车厢，还有后来搭建的塔楼，摇摇晃晃的索桥，色泽斑驳的附加建筑，头颅与骸骨构成的装饰，等等。所有烟囱都在冒烟，除了火车头，也有许多烟囱点缀在车身各处。列车周围，是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有的跟着走，有的在车上，有的在沿途的沟壑里。下方发出一阵附有魔法的枪弹爆破声。
“该死，他们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绕过去，离远一点，让他们别那么紧张。”
火车沿着不断延伸的轨道缓缓前进，而后方的铁轨则被拆除。列车所经之处，留下一串垃圾和一道刻痕，改变了地貌。
“老天，他们速度好快，只需几个星期就能到达城区。”科特说道。几个星期。太慢了，太迟了。另外，有什么用呢？他心想。那有什么用呢？
科特想象着永动列车遭到弃置的景象，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令钢铁化作红色的粉末，用瓦片和茅草重建的屋顶年久失修，腐烂滑落，变成一堆烂泥。敞篷车厢底下的阴影里，野草钻透坚实的地板。轮轴和轮辐之间植被丛生，成为忍冬和醉鱼草的王国。蜘蛛和荒野中的动物在角落里爬来爬去，锅炉变得冷冰冰的。最后一批煤炭存货沉积下来，仿佛倒退回矿脉中的形态。一根根烟囱被风吹入的泥沙堵满。列车与环境融为一体，就像镶嵌在岩石里的污渍。
钢铁议会所经之处留下一道古怪的沟痕。他得说服钢铁议会的成员，为躲避国民卫队的袭击和新克洛布桑的报复，他们必须逃离。终有一天，议会成员的子孙后裔会找到此处的遗迹。他们将沿着沟痕走动，挖掘出这座古怪的坟墓，寻回历史。
距离最后面的钢铁议会成员极远处，有一片更蛮荒的森林，其边缘有一支队伍，通过望远镜，科特看到一列黑色的人影缓缓移动。他们正在接近，也许还有两天的距离。
“噢，嘉罢在上，他们来了，”科特说道，“就是他们，国民卫队。”
当他们降落时，一众首领已在等候。安·哈莉和“粗腿”都拥抱了科特。他们转身面对飞行员，科特看到，那集体联盟的成员眼中含着泪水。
科特的任务万分紧急，令他充满焦虑。钢铁议会围绕在他身边，询问新克洛布桑的情况。安·哈莉试图掌控局面，把科特带走，然而他很不情愿单独落入她手中，不想让她控制住他带来的消息。他觉得她太强势，对目标的追求太固执。
“听我说，”他高声叫嚷，让大家都听见，“国民卫队来了。他们已穿过荒恶原，还有一两天的路程。你们也不能进城。你们必须逃离。”
等到大家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人群爆发出一阵吼声：不。科特从他们的胳膊之间爬出来，恼怒地踏上车顶。他感到一阵苦涩与悲哀。还有一种近乎鄙视的心态，一直以来，犹大和联合委员会的政治活动总是给他这样的感受。他要把这群人从自身的极度渴望中解救出来。
“你们这些蠢货。”他喊道。他知道应该克制，却办不到。“真该死，听我说。有一队国民卫队成员正在追赶你们，他们穿过了那该死的荒恶原，明白吗？他们转了一大圈，穿越整个世界，就为了要消灭你们。而新克洛布桑还有成千上万的国民卫队成员。你们必须转换方向，”他高声喊叫，盖过人群的怒吼，“我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敌人。我难道不是穿过了该死的沙漠？我他妈的是要救你们。你们没法跟他们斗，也绝对没法跟他们的雇主斗。”
一群钢铁议会的翼人飞过来看出了什么事。议会成员们展开讨论，但这是一边倒的辩论，科特非常恼火。
“许多年前，咱们打败过国民卫队。”
“不，并没有，”他说道，“见鬼，我知道当时的状况。你们只是勉强把他们堵住，然后逃跑——那不是一回事。这里是平地，你们无处可逃。如今要正面对抗的话，他们会把你们都杀了。”
“我们现在更加强大，我们有自己的魔法。”
“我不知道国民卫队带了什么，但是真要命，你以为凭苔藓魔法之类的，就能阻挡新克洛布桑的杀手部队？快走。离开这儿。重新集结，躲藏起来。你们没法对抗。”
“犹大的镜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科特说，“我甚至不太确定能让它发挥作用。”
“最好试一试，”安·哈莉说，“最好准备起来。我们走那么远，可不是为了逃跑。如果不能甩掉他们，就干掉他们。”
科特失败了。
“集体联盟给予你们支持与热爱，”那名飞行员喊道，他的嗓音在颤抖，“我们需要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加入，越快越好。你们的战斗就是我们的战斗，快来一起参与吧。”他说道。尽管科特高喊：“他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没人听他的。
安·哈莉来到他身边。他几乎沮丧地哭出来。
“这是我们注定要做的事。”她说道。
“没有什么方案可以改变历史，”他喊道，“你们会死。”
“不。有些人会死，但我们现在不能逃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会跑。”这话没错，他一直就知道。天黑时，翼人们回来了。
“足够塞满一节车厢。”其中一个大声说。国民卫队似乎只有几十人，对此，钢铁议会成员们开始大声嘲笑。他们的人数要多许多倍。
“没错，但是老天，”科特喊道，“你以为他们没有其他手段？”
“所以你最好作好准备，”安·哈莉说道，“练习使用犹大的镜子。”
钢铁议会召集起所有能参与战斗的成员，并招呼后面稀稀拉拉掉队的人赶上来，以免危险。他们加速铺设铁轨，前方泥地中有凸起的岩柱和干燥的山丘，可勉强充当掩体。凭着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他们作好战斗的准备。
“他消失了，”一个翼人说道，他指的是参与侦察的另一名翼人，“他凭空消失了。被什么东西从空中给拖走了，明白吗？”
科特希望能讲述集体联盟的故事，或者听一听钢铁议会的故事，但他没有机会。一切都匆匆忙忙，混乱不堪。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准备赴死，这让他感到极其恼怒，因为那是他自身的失败，他让犹大失望了。你知道我办不到，混蛋。所以你要留下来，筹备等我失败之后的计划。然而，即使是在犹大预料之中，科特仍痛恨自己未能成功。
那一晚，没人入睡。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在黑暗中陆续集结到列车周围。
当第一道曙光亮起，科特和“粗腿”便已就位，他们分别登上两座二十尺高的岩柱，两人相距不远，面对太阳，各自举着犹大的一面镜子。出发前，科特找到安·哈莉，并试图解释，她这是让钢铁议会的姐妹们去送死。她微笑着听他讲完。
“我们的术士有犹大赋予的法术，”她说道，“我们有自己的魔法，还有犹大教的知识。我们还能从他造的陷阱里召唤出魔像。”
“要知道，每次触发陷阱，不管在多远处，他都能感觉到。”
“对。如有必要，等国民卫队到来之后，我们会一个一个全部触发。”
“肯定会有必要的。”
科特和“粗腿”各自在岩柱上作好准备。此时黎明刚过不久，仍能看到苍白的月亮高悬在空中。随着太阳升起，日光照射到镜子。科特将手中的镜面向下倾斜，让光束投向他先前在地面上画的一个叉。“粗腿”也按照科特讲的方法反射阳光。耀眼的光斑仿佛焦虑的动物，在灌木和泥尘之间来回游荡，然后汇聚到那个叉上。
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一波波地涌入战壕与土木工事，架起枪杆，准备战斗。科特望向西方，国民卫队袭来的方向。
他们不用等太久。起初，他只看到尘埃。科特通过望远镜观望，他们仍然很小，而且数量似乎的确不多。
一群翼人带上酸液和空投匕首前去骚扰他们。蛇臂飞行员驾驶着飞艇跟在后面，另有两名志愿者充当机枪手。国民卫队逐渐接近，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翼人穿过灰色的荒野，飞艇在低空飞行。犹大的魔像陷阱已准备好发动，术士们诵唱着咒文。
一名慌张的钢铁议会成员出现在满是碎石的土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由于疲惫与恐惧，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被困住了，”他最后说道，“他们抓走了我老婆。我们一共八个人。他们从泥地里召唤出东西，从我们身体里召唤出东西。”他尖声说道。人们面面相觑。该死，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科特心想。他感到一阵绝望。混账，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事情没那么简单。
两里远处，翼人已接近骑马的国民卫队。那些骑手并没有携带任何可见的装备，只是排着整齐的队形。怪诞的瞬间过后，翼人们逐一从空中消失。
一片持久的沉默，然后——“这是怎么……？”“刚才是……？”“我想是的，你有没有……？”他们还没开始害怕，仍然很疑惑。科特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恐惧很快就会降临。
最后一名翼人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挣扎，仿佛包裹在某种隐形的黏膜之中。科特看到一片阴影，一团凝结的空气，如同野兽一般凶猛。科特明白了。
“他们去哪儿了？”有人喊道。
翼人们与空气搏斗，却难以抵挡，被凶狠的气流扯碎。
飞艇离国民卫队很近，子弹在地上掀起泥尘，向敌方延伸。然后，子弹停止了，飞艇突然剧烈地摇晃，头部猛地向上翘起，就像船只在汹涌的海水里颠簸。片刻的静止之后，它开始坠落，不像是因为重力，而是像在抵抗，仿佛马达和螺旋桨都在奋力挣扎。飞船受到蛮力拖拽，从空中跌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此刻，随着国民卫队逐渐接近，可以看到他们周围出现一圈影子，分别从空气。泥地和他们手上擎着的火炬中分离出来。所有国民卫队成员的手都在空中比画，施展召唤术。科特看到他们的制服残破不堪，头盔现出裂痕，由于矩力污染，布满划痕的皮革改变了质地，马匹身上沾着血水与汗沫。污染区域给他们留下了印记。
不管先前有多少损失，他们还剩下几十人。逃亡的反叛者拖着他们穿过荒恶原，一路上的折磨令他们发狂，他们准备实施报复。难怪他们没什么武器，人数又那么少。他们用不到军械装备，只需从周围环境中召唤出武器。
科特看到，他们带着古怪的鞭子，并从空气中塑造出影子。他知道，将翼人和飞艇拖拽下来的是“鲁弗盖斯”，亦即拥有可怕力量的空气精灵。这是一队乞灵师，以召唤出的精灵作为武器。他们是灵体召唤者，好比超自然驯兽师。
科特朝着同伴们大声呼叫。他看到有些人已经明白过来，陷入惊恐。
钢铁议会没有精灵召唤师。有人养了一只小小的“雅各”，亦即火精灵。它就跟火柴的火焰差不多大，被捕获之后一直关在瓶子里。少数蛙族有水精灵做伴，但这是一种契约关系；他们无法控制精灵。然而有些人知道眼前的是什么。
乞灵师散开队形，每个小组各自准备召唤。只有这一种可能，科特心想，既能战斗又不需要携带武器，只能是精灵召唤师或巫魔师，然而恶魔太不稳定。老天，真见鬼，一群精灵召唤师。新克洛布桑甘愿拿这群人冒险，可见政府想要终结钢铁议会的决心有多强。
“来吧，动手吧。”他朝着“粗腿”喊道，然后尽力旋紧金属引擎的发条。他一边调节光柱的方向，一边忍不住回头观望即将来临的进攻。
会是哪一种？科特心想。俘明？沙德拿？恩丁？光精灵，岩石精灵，淡水精灵，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金属，太阳，木头，火焰。或者某些不太确定和有争议的精灵：比如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历史元素精灵。会是实体元素吗？玻璃精灵？究竟是什么呢？
他已经能看到一缕缕尘埃随着微风摇摆，气流如触须般向外延伸。空气精灵。国民卫队也开始召唤其他精灵。
太阳？暗影？
他们将所有火炬扔到地上，火焰膨胀起来，仿佛每一堆火都越烧越旺，地面上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光亮，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发出一阵愉悦的怪叫，然后冒出几个既像狗又像猿猴的影子。那是一群火精灵“雅各”，其运动状态介于跳跃与燃烧之间。在祷文念诵声中，科特看到一群没人骑的马发出阵阵嘶鸣。它们一阵战栗，血肉由内向外翻出，并发出死尸般黏湿的声响：颤抖的身躯纷纷化作奔跃的怪物，筋腱、肌肉与内脏挪位重组，变成没有表皮，浑身血淋淋的猛兽：这是普洛斯麦，血肉精灵。
空气、火焰和血肉精灵奔跑回旋，充满野兽般的兴奋。国民卫队一起抽出魔法浸润的鞭子，朝着精灵不断挥舞，激得它们在惊恐与愉悦中跃跃欲试。那鞭子宛如一道道阴影，而其抽击声既像是出自厚实的皮革，又像是电流。鞭子所到之处泛出黯淡的光亮。
乞灵师们催促着空气、火焰与血肉精灵向前冲去。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发出尖叫。他们开枪射击，子弹飞向那群精灵。他们毫无对策，慌乱之下，被迫触发了犹大的魔像陷阱。
铁路沿线的泥土，以及金属和木头碎片是构成魔像的材料。魔像机械地从泥地里站起来，数量不如元素精灵多，而且每一个都要依靠犹大的力量。无论他身处何地，必定会感觉到一大股能量被突然抽走。很快，他会感觉到更多能量被抽走，科特一边想，一边校准镜子。
一枚炸弹在雅各前进的道路上爆炸，雅各消失于冲天的火焰中，并发出诡异而愉悦的笑声。爆破沉寂下来之后，火元素精灵依然在烟雾中奔跑，体积变得更大。面对着它们的是一排土魔像。
科特感觉到镜子内部的机械装置嗡嗡作响，似在错乱复杂的空间里运转。他感觉镜子像婴儿一样扭动。
“开启你那边的引擎。”他喊道。“粗腿”依言而行，科特再次感觉到一股拖拽之力。他使劲握住镜子，并看到“粗腿”也是一样。交汇的反射光逐渐增强。
那光束蜷曲翻滚，向外延展，形成一团实体，在现实空间中挪移。科特看到，如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光团凭空幻化成某种存在，像鱼一样游移。他感觉自身的能量不断外泄。“好了，”他喊道，“弄到前面去对付他们。”
他和“粗腿”让镜子保持角度，然后同步移转。随着他们逐渐转向乞灵师的方向，那团黏稠的光也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此刻，恐怖的景象正在上演。国民卫队挥舞着鞭子，催动元素精灵向前推进，尽管前排的钢铁议会成员全力开火，血肉精灵依然冲了过来。
各种枪弹嵌入怪物的一块块肌肉中，然而肌肉翻转滚动，将铅弹、石刃和铁片全都推挤出来。召唤自马匹躯体的血肉精灵“普洛斯麦”来到了土木工事跟前。
它们翻滚着爬上路障，既像变形虫，又像是海胆，骨头一根根戳出来，有的突然变成人形，有的像是剥了皮的角马，发出阵阵嘶鸣。等到登上制高点，它们稍一停顿，然后向着哀嚎的人群俯冲下来。接着，科特看到它们的恐怖举动。
它们猛冲下来，穿透钢铁议会成员的皮肤，钻进人们的身体，夺取新躯壳，然后在五脏六腑之间游动。受到攻击的人一时间似乎愣住了，胡乱抓挠着胸口、脖子等血肉精灵钻入的部位。受害者的身体大幅膨胀，随着一阵血泡的汩汩声和皮肤破裂震颤的声响，他们的肌肉向外或向内翻转。于是，普洛斯麦继续向前疾驰，掠夺来的血肉使其身形变得更大。它们在防御队列间驰骋，翻拽出人们的内脏，留下破裂染血的皮囊，与此同时，它们也变得更大，嵌入了更多骨头。
“嘉罢保佑。”科特说道。
他转动反射镜时，感觉到一股阻力。他和“粗腿”移动镜子的速度有差异，中间那团东西开始延展分裂，光线如同黏液一般拉成丝状，仿佛很不情愿。科特喊道：“拉回来，你那头拉回来，一起往回撤！”他们奋力重新整合光魔像。
国民卫队的御灵鞭比看上去要长。在乞灵师的驱策下，远处的鲁弗盖斯的攻击欲望被击起，尖声呼啸。隐形的空气精灵飞扑下来。钢铁议会的成员们漫无目的地射击与挥砍，却被空气精灵强行钻入肺部，将他们撑爆。
面对一波包括炸弹和弱魔法的攻击，国民卫队重新集结。只有一个人被击中丧命。雅各遇上了第一个魔像，那硕大的身影由岩石和一截截铁轨构成。一群雅各将它团团围起，火焰的躯体裹住了魔像，坚硬黝黑的金属在高温作用下逐渐弯曲变形。即使构成魔像的材料崩裂倒塌，它仍试图反抗，但最终融化成一摊液体，四散流淌。
钢铁议会奋力战斗，然而元素精灵来回穿梭，轻松地展开杀戮，它们奔跑跳跃，既像狗群，又像儿童。召唤元素精灵是危险的策略，这些由物质构成的生灵凶残而顽劣，很难驯服。不过乞灵师只需短暂地控制它们，迅速发起一次性攻击即可。雅各和鲁弗盖斯继续朝着永动列车前进，火焰和空气留下一串毁灭的印迹。魔像试图阻挡它们——意识控制之下的造物试图干扰对抗原始与本能之力。元素精灵占据了上风。
尽管空气精灵能将泥土魔像撞得尘土飞扬，四分五裂，但对付空气魔像，仍需要费点力气。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奇特战斗，也几乎是犹大的最后一道防线。一阵非自然气流忽然扑向鲁弗盖斯，在缠斗中掀起隐形的风暴。人造物与自然物，人为干涉与勉强受控的两股力量互相撕扯冲撞。
天空中落下一团团东西，在地面上砸出凌乱的印痕。科特意识到，这些看不见的物质由空气构成，源自天上的打斗：空气精灵被顽固的魔像扯掉一块肉，或者空气魔像被发狂的鲁弗盖斯咬断了手。空气的死肉落地之后便逐渐消散。
雅各喷吐着火焰，普洛斯麦徘徊游荡，从死者的尸体中汲取残余的物质。科特非常害怕。
国民卫队的侧翼有一条低洼的河道，一群骑马的人从中冒了出来。改造人拉胡尔也在他们中间奔跑，步伐强健有力：他的背上是耳语者卓耿，帽子压得低低的，手中甩动着旋转的绳套，仿佛牧场工人。
老天，科特心想，这是枪骑兵来拯救我们了。他感到一阵欣喜。
枪手们骑着马或者改造过的马从河谷底下悄悄地溜上来。天知道他们来自何处，或许是从新克洛布桑一路赶来的。他们开始射击，枪法专业而精准。国民卫队在惊愕之下，一时难以压制新来的敌人。
尽管数量不多，但骑手们如猎人般占据有利位置，从遮蔽处朝着国民卫队开枪。他们的武器射出威力强大的子弹，伴着低啸疾飞而来，仿佛撕裂了空间。两个，三个，四个，枪手们迅速击倒数名乞灵师，目睹这一幕的钢铁议会成员们发出欢呼。
然后，哦，国民卫队迅速抡起鞭子，一时间，御灵鞭仿佛被注入生命，像蛇一样延伸摇摆，在空中穿梭，其跨度出乎意料地远。鞭子抽打到雅各臀部，它们发出燃烧般的尖啸，然后掉转头，以惊人的速度朝新出现的人群奔来。钢铁议会的枪手、投弹手和魔学士倾尽全力攻击，但雅各的速度太快。
“控制住。那儿，那儿。”科特喊道。他朝着那群国民卫队摆了摆头，然后和“粗腿”一起拽拉镜子，试图控制拒不从命的光魔像。出来，科特心想。快他妈的出来。
他一边使劲拖拽半成形的魔像，一边看着雅各扑向新来的人。他们是谁？他心想。卓耿的朋友？随着雅各逐渐接近，驮着卓耿的拉胡尔直立起来，卓耿将手放到嘴边，显然又在低声传音。一名乞灵师突然挥舞鞭子，抽击聚集成群的雅各。它们发出的尖叫声不再像是嬉戏，而是充满愤怒。
卓耿再次低语，又一名乞灵师采取同样的行动，鞭打奔袭而来的元素精灵。雅各纷纷暴跳起来，互相撞击翻滚，朝着主人们喷吐燃烧的火团。卓耿不断低语，逐一对乞灵师下令，让他们激怒扰乱元素精灵。国民卫队不得不依靠精湛的鞭术抵御愤怒的精灵。
光魔像忽然成形了，当它移动时，科特的镜子在颤抖。光魔像从胚胎状态直立起来，呈现出人形，只是辨不出男女，光亮魁梧的身影让人无法直视，但它的光似乎并未发散，反而将周围的光线吸入体内。它那耀眼的光芒也不扩散，只是聚集在轮廓之内。它站立起来，踏步向前，并牵动着那两面镜子。科特和“粗腿”一半迁就，一半支配着它的行动。
“那儿。”科特喊道。他们扭转镜面，魔像踏着机械的步伐往前走去，越过远处钢铁议会的部队。众人高声呼喊，这是天使来拯救他们了吗？他们的视线暂时被那光亮阻断，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到它留下的脚印中仍有闪烁的残光。光魔像踏入雅各之间，仿佛面团一般舒展肢体，抓住雅各，然后自身变得更亮。
科特感到十分虚弱。光魔像与雅各展开搏斗，它们的火焰对魔像致密的强光毫无影响，随着战斗的进行，魔像变得越来越亮，令人难以直视。它就像一颗人形的恒星，散发的冷光消除了雅各的灼热。不久，与魔像交战的雅各都消失了，被其光亮淹没，而魔像本身却变得更加强大。它的行动毫无声息，有一种静止感。
雅各陷入慌乱，有的如动物一般逃窜，奔向周围的原野，有的重新振作，再次飞扑过来，却被魔像的光芒抹除。乞灵师用鞭子猛力抽击惊恐的火精灵，但这激怒了它们，有些甚至飞掠回来，暴烈地撕咬操控者，将其焚烧至死。
国民卫队重整旗鼓，体形较小的鲁弗盖斯像箭一样袭向新出现的枪手，穿透他们的身体，啜饮他们的鲜血。卓耿低声传令，国民卫队无法抗拒，抽击的鞭子只能带来破坏性效果。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他是个劲敌，于是派出普洛斯麦，向他发起攻击。
科特和“粗腿”让魔像朝着一群国民卫队前进，那些人似乎围着一门加农炮。他们在宰杀牲畜。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在抽取空气中的某种物质，与此同时，那群普洛斯麦终于冲到新来的枪手面前，开始钻入他们的躯体。光魔像继续前进。国民卫队在召唤什么？
天空中似乎落下细雨般的光点，范围非常集中，像一根隐约可见的细轴，注入他们围绕着的机械装置。这光线来自月亮。在白昼的日光中，月亮的影子很淡，仅勉强可见。黯淡的月光落入那装置中，炮管末端似乎出现一个空洞。
洞的深处有个闪亮的物体在挪动。科特瞪大眼睛。
过了好一阵，他才看明白。雅各消失了，普洛斯麦被派去对付新来的人，鲁弗盖斯不再受国民卫队控制，虽然仍在防护严密的列车周围飞窜，却只能造成一些随机的破坏与伤亡。钢铁议会开始推进，炸弹不断爆破，留下一片片残骸。科特驱使光魔像继续前进，穿过钢铁议会造成的破坏。他看到洞口里面有个东西，形态不断变化，难以归类。他试图理解这一现象。
那影子随时都在改变。先是仿佛一条鱼的骨架，肋骨的阵阵波动沿着身体纵向传播，脊椎则像是一条绳索或橡皮筋。接着，它又显示出熊和老鼠的特征，还长出了角。它看起来很重，而内脏、皮肤和骨骼似乎都闪烁着荧光，就像一块散发冷光的石头，或者说像萤火虫，像死亡面具，像木制的头骨。
费卡利昂，月光元素。
当然，科特听说过，但眼前这副昆虫似的骨架每三秒钟里只有半秒现形，既像是隐约的影子，又像是空间的折叠。他难以相信，这就是无数传说中提到的月光生灵。哦，老天，哦，嘉罢在上。
“‘粗腿’……让魔像朝着那东西走过去，快。”
但魔像走得没那么快。它迈着稳健的步伐，张开双手，从国民卫队中间穿过。它用手捂住他们的脑袋，让光注入他们体内，于是他们的耳朵，肛门等洞孔中射出强烈的光，穿透衣服，照亮四周，一时间，他们仿佛变成明亮的星星，然后魔像放开手，任由其倒下。但这样逐一触摸每个人很费时间。
费卡利昂从虚无中渐渐爬出来。“快点。”科特说道。
精灵召唤师收缩聚集到月光召唤者周围，以保护他们。此刻，他们用鞭子抽打着光魔像，每一次抽击都削去它的一部分形体，飞溅出一簇簇光点，每一次抽击，都让科特和“粗腿”的脑袋往后一仰。他们在流血。他们驱动魔像不断前进。
普洛斯麦已经没有人管，最后几个血肉精灵咆哮着穿透两名枪手的身体，然后跟同伴们一样，夹裹着骨头和内脏奔向荒野，逐渐远离卓耿和拉胡尔。卓耿继续低语，但由于某种魔法干涉，国民卫队不再服从他。他们朝着他抽击，也朝着魔像抽击。
“快点，快点。”
此刻，魔像用闪光的双腿踩踏攻击的人群，令其在光亮中消散。月光元素精灵逐渐现形，寒冷灰白的光在那洞孔中旋转。科特看到，它的体形无比庞大，令人恐惧。他指挥魔像堵住月光加农炮，让它钻进洞口，将元素精灵推向机器内部的引擎。随着魔像和元素精灵互相打斗，剧烈涌动的光线——冰冷的，灼烫的，灰暗的，白炽的——如汗水般从虚空中冒出来。
看到普洛斯麦离开之后，钢铁议会派出最强壮的部队，由仙人掌族和高大魁梧的改造人组成。“抓几个活的！”有人高喊道。仙人掌族朝着国民卫队一阵劈砍，也不管是清醒的，还是被光弄晕的。随着一阵爆裂声，月光引擎燃烧起来，魔像的光和月光一起向四周激射。
在卓耿的人马和光魔像的拦截下，国民卫队被击溃了。地面上到处是死去的乞灵师，还有无数钢铁议会成员的尸体。血肉精灵及其受害者留下许多残骸，而泥地里仍闪烁着点点残光。尚有能力骑行的国民卫队追随着普洛斯麦留下的湿滑足迹逃入洛哈吉的荒野中。那些血肉精灵变成了野生种群：黏湿臃肿的红色怪物，在尘土飞扬的内陆巡游。
剩下的国民卫队因遭到子弹、锯轮和光魔像的攻击而失去行动力。当钢铁议会成员走近时，他们躺在地上愤怒地咒骂。
“操你妈操你妈。”有个人透过损毁的镜面头盔说道。他的语气中有惧怕，但更多的是愤怒。“操你妈，你们他妈的拽着我们穿过污染区，胆小鬼，你以为这就能阻挡我们？虽然损失了一半部队，但我们是最优秀的，无论跑到哪儿，都会追上你们。现在我们知道了怎么穿过来，我们找到了路。算你们走运，搞了这出该死的光影秀，还有那混蛋密语师。我们认识路。”他们射杀了他。
他们射杀了所有留下的国民卫队成员。他们就地埋葬己方的死者，除了一名女性改造人。在许久前的“糊涂内战”时期，她曾因居中调停而闻名。他们决定将她葬在列车的墓园内，那是一节平板车厢，其中埋葬的都是钢铁议会最伟大的死者。他们任由国民卫队的死尸腐烂变质，有些人甚至故意损毁尸体。
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列车上有被雅各烧灼的痕迹。科特找到安·哈莉和钢铁议会的首领们。他们非常疲惫。卓耿、拉胡尔和“粗腿”跟他们在一起。科特脚步蹒跚，他自己也很累。他握住卓耿和驮载他的改造人拉胡尔。
“上一次，我们从国民卫队手中逃脱，”“粗腿”说道，“这一次，我们击败了他们。我们把他们打垮了。”愉快的情绪甚至也影响到科特，尽管他明白，胜利的过程充满偶然性。
“对。我们打败了他们。”
“我们打败了他们。你……那团光……我们所有人一起打败了他们。”
“对，是的，没错。我们打败了他们。”
“总之，我们跑出来了，”拉胡尔说，卓耿低声附和，“我们迷了路。从那条隧道，哦不，那条小巷里出来，进入主城区。我们花了很久才搞明白那是哪儿。但那天晚上局势太乱。我们完全没有看到或听说关于你们的事。也没有收到你们的消息，不知道你们制服那个泰什人没有。我们不知道。你们制服他了，是吧？”
“我们又花了很久才回到集体联盟，但坦白说，漏洞真他妈多，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等到发现你们已经走了——不，我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姐妹们，你们并不知道我们会来——我们也必须返回。”
“于是我们想办法偷偷溜出来。接着，老伙计卓耿离开了两天，然后带着他的弟兄们回来了。”
“像我们这样骑着马到处游荡的人不多，”卓耿告诉科特，“你可以放出消息去，我知道要上哪儿找他们。这些人欠我的情。”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大多数已经走了，其余的明天离开。这些人是流浪者，科特。表达一下谢意，再力所能及地给点钱，他们就满足了。”
“我们知道国民卫队追来了，”拉胡尔说，“我们使劲地跑。”
“你们凭空冒了出来。”
“我们走的小路，卓耿认识。我们快速赶来。我从没见过像他们那样的马。说起隐秘小路，那个僧侣呢？库拉宾。哦不……老天。奥利呢？他有没有……奥利？老天，老天。还有……”
“艾尔希。”
“哦老天。不是吧，老天。”
“我承认，我没想到你们能成功，”科特对钢铁议会的人们说道，“我错了，我很高兴。但这还不够。我告诉过你们，犹大没来是因为……他在做准备。在集体联盟。但这已经他妈的太迟了。太迟了。他只能尽力而为。”
“听我说……
“集体联盟快不行了。不，闭上嘴，听我说……集体联盟是一个……梦想，但它已经结束了。它失败了。就算现在还没覆灭，也撑不了几天。明白吗？几天。
“等到钢铁议会接近城区……集体联盟已经灭亡了。新克洛布桑将处于戒严之下。然后怎么办？杀死斯坦姆·福尔彻一点用也没有：系统不可能被摧毁——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喜欢这样。如果你们跑过来说，嗨，我们到得正是时候，可以鼓舞一下士气，那你们应该明白接下去会怎样，应该明白等着你们的是什么。
“新克洛布桑的每一个国民卫队成员——无论是男是女——每一台战争器械，每一个咒术师，每一个魔学士，每一个机械人，每一个间谍与奸细，只要一看到你们出现在城市附近，他们就会杀死你们，然后你们所代表的希望——你们现在仍代表的希望——也会跟着一起消亡。
“听我说，我再重复一遍犹大的话。
“你们必须转换方向。钢铁议会必须转换方向，或者离开列车。继续往新克洛布桑走，那等于是自杀。你们会死。他们将摧毁你们。那样可不行，那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结果，钢铁议会必须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