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点钟
I
时间领主[1]建造了一座监狱。对于从未离开过养育自己的太阳系的生物来说，这座监狱在时空之中的位置非常难以想象，同样，那些只能一秒一秒体验未来之旅、一秒一秒慢慢前进的生物也想象不出那座监狱的位置。这座监狱是专为金建造的。它不可能被攻破，那是一组排列紧密复杂的小空间，安置在宇宙的现阶段相位之外。(毕竟时间领主也不是坏人。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也是很仁慈的。)
在那个位置，空间都是这样的：微秒之间不可逾越的间隙。实际上那些空间自己形成了一个宇宙，其中的光、热、重力都是从别的造物那里借来的，它与宇宙总是间隔了片刻。
金在它的空间里爬行，它是不死的，它很有耐心，它一直在等待。
它在等一个问题。它可以一直等到时间尽头。(但就算到了时间终结之时，金也是感觉不到的，因为它被囚禁在时间的一微刻之外。)
时间领主花费巨大的能量来维持这座监狱，他们在黑洞之中建造了巨大的引擎，任何人都不能到达那里：除了时间领主自己，谁也到不了引擎所在的地方。此外还有数个引擎作为防故障装置。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只要时间领主存在，金就会一直被关在监狱里，全宇宙都是安全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并且应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要是出现了纰漏，时间领主们就会知道。即使所有的引擎全部失效——这是难以想象的情况——加利弗莱星[2]上的警报装置也会赶在金返回我们这个宇宙当下的时间之前发出信号。时间领主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他们安排好了一切，却忽略了一点：有一天，时间领主们不存在了，加利弗莱星也不存在了。宇宙中的时间领主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因此当那个监狱遭遇了如同地震般天翻地覆的崩塌后，金被甩了下去，它从自己的监狱里抬起头，看见了上空银河系和众多恒星的光芒，未经中转，未经过滤，它知道自己返回了宇宙之中，它知道只要假以时日，那个问题就会被再次问起。
由于金非常谨慎，它仔细观察了它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它没想到要复仇，它天性中没有复仇的概念。它只想得到它一直想要的东西。此外……
宇宙中依然存在着一个时间领主。金需要处理此事。
II
星期三，十一岁的波莉·布朗宁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口探头。“爸爸，门口有个戴兔子面具的人说他想买这座房子。”
“别傻了，波莉。”布朗宁先生坐在所谓的办公室的一角，这位房产经纪人乐观地把这个房间算作是三号卧室，其实这个屋里勉强只能放进来一个文件柜和一张小牌桌，桌子上放了一台全新的阿姆斯特拉德电脑。布朗宁先生正小心地将一堆收据上的数目输入电脑，一边输入一边直咧嘴。每半小时他就保存一下已经完成了的内容，而电脑没过几分钟就发出刺耳的声响，因为它正把一切内容都保存在软盘上。
“我没犯傻。他说他要出七十五万英镑买这座房子。”
“你这可是真的在犯傻了。这座房子的售价是十五万。”按如今的行情能卖十五万就算是运气好了，这句话他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此时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布朗宁先生非常希望找个买家把这座位于克拉文沙姆路尽头的小房子脱手了。
波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还是去跟他说说吧。”
布朗宁先生耸耸肩。总之他需要保存一下到目前为止输入的内容。电脑在轰隆隆地响着，布朗宁先生下楼去了。波莉本来想回卧室写日记，但转念一想还是坐在楼梯上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戴着兔子面具的高个子站在前院。戴这么一个面具很难让人信任。他整张脸都被遮住了，两只长耳朵从头上伸出来。他拿着一个很大的棕色皮包，布朗宁先生想起童年时代医生拎的那种包。“啊，你好。”布朗宁先生说。那个戴兔子面具的人竖起戴着手套的指头放在画出来的兔子嘴上，布朗宁先生不说话了。
“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一动不动的兔子面具嘴后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布朗宁先生说：“我听说你对这座房子有兴趣。”房屋出售的牌子就挂在门口，被雨水淋得脏乎乎的，流下一条条污渍。
“差不多。你可以叫我兔子先生。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布朗宁先生觉得现在该联系警察。必须把这个人赶走。什么样的疯子才能戴着一个兔子面具到处走?
“你为什么要戴一个兔子面具?”
“这个问题不对。我戴兔子面具是因为我代表一位非常有名、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位客户的隐私必须得到保护。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布朗宁先生叹了口气。“兔子先生，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
戴兔子面具的人站得笔直。他的肢体语言是愉快的。“现在是你成为克拉文沙姆路上最富有的人的时间。”他说，“我要买你的房子，现金支付，开价是这座房子市价的十倍，因为它完全符合我的需要。”他打开黑色的皮包，掏出几大捆钞票，每捆是五百张簇新的五十镑纸币，“数吧，数吧。”然后又拿出两个超市购物袋，他把那几捆钞票放进袋子里。
布朗宁先生看着那些钱。像是真的。
“我……”他犹豫了一下。他该做点什么呢?“我需要几天时间，把它存进银行。确保都是真币。然后我们就签合同，保证。”
“合同已经拟定好了。”戴兔子面具的人说，“在这里签字。如果银行说钱不对，钱和房子就都归你。我星期六过来接手房产。你把所有东西都搬出去，可以吧?”
“我不知道。”布朗宁先生说完又立刻改口，“我是说，肯定行。当然行。”
“那我就周六来。”戴兔子面具的人说。
“这样子做生意可不常见。”布朗宁先生说。他站在大门口，拎着两个购物袋，里头装了七十五万英镑。
“确实。”戴兔子面具的人说，“不常见。那么我们周六再见。”
他走了。布朗宁先生松了口气。他刚才一直有种特别不安的想法——要是那人摘掉面具，底下会不会没有任何东西?
波莉上楼，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写进了日记里。
星期四，一个身穿粗花呢外套、戴领结的高个子年轻人来敲门。没人在家，也没人应门，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就离开了。
星期六，布朗宁先生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里。他顺利把钱都存进了银行，还清了所有债务。他们想要留下的家具都搬进了面包车里，送到了布朗宁先生的叔叔家，他叔叔家里有个闲置的大车库。
“万一这是恶作剧呢?”布朗宁夫人问。
“什么恶作剧会送给别人七十五万英镑?”布朗宁先生说，“银行说钱没问题。也没有哪里报过失窃。就是一个古怪的有钱人想高价买我们的房子而已。”
他们在本地酒店里订了两个房间，其实酒店房间比布朗宁先生预计的难订。同时他也安慰当护士的布朗宁夫人说，他们付得起酒店的费用。
“要是他再也不来了怎么办呢?”波莉问道。她坐在楼梯上读书。
“你可真是在犯傻了。”布朗宁先生说。
“别说你女儿傻。”布朗宁夫人说，“她问得有道理，你连那人的名字和电话都不知道。”
这么说可不公平。合同已经签了，买家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N. M. 德·普卢姆。地址也写了，是伦敦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布朗宁先生打电话去问过，这合同完全合法。
“他就是古怪而已。”布朗宁先生说，“一个有怪癖的大富豪。”
“我觉得戴兔子面具的人就是他。”波莉说，“那个古怪的大富豪。”
门铃响了。布朗宁先生去开门，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跟着去，她们都想知道房子的新主人是谁。
“你好。”一个戴着猫咪面具的女士说道。这个面具看起来也很不真实。波莉看到她的眼睛在面具后面闪烁。
“你是房子的新主人吗?”布朗宁夫人问。
“也许是，也许我只是新主人的代理人。”
“你的……朋友呢?戴兔子面具那个。”
隔着猫咪面具，这位年轻女士依然显得很有活力，甚至有些没礼貌(她年轻吗?至少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你们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吗?任何留在屋子里的东西都会成为新屋主的财产。”
“我们要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
“很好。”
波莉说：“我可以来花园玩吗?酒店没有花园。”后花园的橡树上有一架秋千，波莉喜欢坐在那里看书。
“别傻了，孩子。”布朗宁先生说，“我们会有新房子的，你会有新花园、新秋千。我会给你做新的秋千。”
戴猫咪面具的女士蹲下来：“波莉，我是猫太太。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波莉点头。“猫太太，现在是什么时间?”
“是你和你全家人离开这座房子，再也不回来的时间。”猫太0太态度温和地说道。
波莉走了，到花园小路尽头的时候，她向那位戴猫面具的女士挥手告别。
III
他们在塔迪斯[3]的控制室里，正在回家路上。
“我还是不懂。”埃米说，“为什么一开始骷髅人对你那么生气。我以为他们想摆脱蛤蟆王的统治。”
“他们不是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穿粗花呢外套戴领结的年轻人说。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其实我觉得他们很高兴获得自由。”他双手在塔迪斯操作面板上忙活，拉动挡杆调整旋钮。“他们只是对我有一点点不满，因为我拿走了他们的那个什么弯弯的东西。”
“那个什么弯弯的东西?”
“就在那边那个……”他挥动胳膊大概比画了一下，整个动作看起来毛手毛脚的。“在那边那个放东西的东西上面。我把它没收了。”
埃米很不耐烦。其实她没有不耐烦，但是有时候她就会拿出不耐烦的表情，主要是为了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你为什么总是不好好称呼每个物品?‘那个放东西的东西’算什么?那叫桌子。”
她走到桌旁。“那个什么弯弯的东西”看起来光滑精致：大小和形状看起来都像是个手镯，不过它奇怪地扭曲着，让人很难看清。
“真的吗?啊，好。”他很高兴地说，“我记住了。”
埃米拿起那个弯弯扭扭的东西。它很冷，比外表看起来重得多。“你为什么没收它?你为什么要用没收这个词?老师才没收东西，你把一些不该带的东西带到学校来就会被没收。我的朋友梅尔被没收过的东西堪称学校之最。有天晚上她让我和罗里放哨，她自己去撬老师的储物柜，因为她被没收的东西都在那里。她爬到房顶上，从通气窗进去……”
但是博士对埃米那些老同学的冒险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一直都没兴趣。他说：“没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那种技术他们不该有。也许算是偷的。靠时间循环和引导可以做很多厉害的事情。”他拉下一根挡杆，“我们到了。全变了。”
周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摩擦声，仿佛宇宙的引擎正在发出抗议，错位的气流乱窜，接着一个很大的蓝色盒子出现在埃米家的后花园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开始。
博士打开塔迪斯的门看了看，说道：“真奇怪。”
他站在门口，没打算要出去。埃米来到他身边，但他伸手阻止埃米离开塔迪斯。外面是个艳阳天，天空万里无云。
“怎么了?”
“全都不对劲。”博士说，“你能感觉到吗?”埃米看着自己家的花园。院子无人打理，荒草从生，不过从她记事时这个花园就是这样。
“没有。”埃米说。接着她又说：“太安静了。没有车。没有鸟。什么都没有。”
“没有无线电。”博士说，“没有四号电台。”
“你能听见无线电波?”
“当然不能。没有人能听见无线电波。”但是他这么说也很没说服力。
一个声音说：外来者注意。你们进入了金的空间。这个世界是金的财产。你们非法闯入。这个声音很奇怪，像耳语一样，埃米觉得它就在自己脑海中。
“这里是地球。”埃米说，“它不属于你。”她说，“你对这里的人干了什么?”
我们从当地人手中买下来了。他们不久后都自然死亡了。很遗憾。
“我不信。”埃米大声说。
我们没有违反任何银河系法律。这个星球是被合理合法地买下来的。影子协议[4]彻底调查后承认我们合法拥有此地。
“这里不是你的!罗里呢?”
“埃米?你在跟谁说话?”博士问。
“那个声音。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你听不见吗?”
你在和谁说话?那个声音问道。
埃米关上塔迪斯门。
“你怎么了?”博士问。
“太奇怪了，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他们买下了整个星球。还说影子协议承认他们合法。它还说所有人都自然死亡了。你听不见。它不知道你在这里。太奇怪了。关门。”在压力大的环境下，埃米·庞德的效率很高。现在她就觉得压力很大，不过你们不会知道。而她手里那个弯弯扭扭的东西此时正扭曲成难以想象的形状，似乎要逃到另一个维度去。
“他们说了自己是谁吗?”
埃米想了想。“‘你们闯入的金的空间。世界是金的财产’。”
博士说：“可能是任何人啊。金。这就像……你把自己称为人。这只是个种族名。不过戴立克[5]除外。戴立克的意思是‘斯卡罗星上可恶的金属盒装死亡机器’。”然后他跑到控制台边。“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完成。人不会突然就死了。现在是二〇一〇，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们对罗里做了些什么。”
“也就是说他们对所有人都做了些什么。”博士在一个古董打字机键盘一样的东西上按下几个键，一些图形从控制台上方的屏幕上飘过。“我听不见……他们也听不见我。你能听见我们双方说话。啊哈!一九八四年夏天!这就是出现分歧的地方……”他双手忙碌着，推拉挡杆、气泵，调整开关，接着出现轻微的“叮”的一声。
塔迪斯进入时间和空间之中，埃米问道：“罗里呢?我现在就想见他。”之前博士见了她的未婚夫罗里一面。她觉得博士根本不知道她看上了罗里什么。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看上了罗里什么。但是有一点她很确定：谁也不能把她的未婚夫带走。
“问得好。罗里在哪里?另外七十亿人在哪里?”他问道。
“我要找罗里。”
“嗯，他肯定和另外七十亿人在一起。你本来也该跟他们在一起。我猜想，你们两个可能根本没有出生。”
埃米低下头看着自己，检查了自己双脚、双腿、胳膊肘和手(那个弯弯扭扭的东西戴在她手腕上闪着光，看起来如同莫里茨·埃舍尔[6]的噩梦。她把那东西放在了控制台上)。接着她抬手抓起自己赤褐色的头发。“要是我没出生，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一个独立的瞬时联结，以同向纪年形式建立起相反的……”他看到埃米的表情，于是不说了。
“你又在说那种时间这样那样的东西了吧?”
“是啊。”博士严肃地说，“确实是。没错。我们到了。”
他仔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结，让它潇洒地歪向一边。
“但是博士，人类种族并没有在一九八四年灭亡。”
“新时间线。这是个悖论。”
“你是专治悖论的博士?”
“就是博士而已。”他又把领结调整回之前的样子，整个人站直了些，“整个事情有点熟悉的感觉。”
“什么?”
“我也不知道。嗯。金。金。我老是想到面具。谁戴面具?”
“抢银行的人?”
“不。”
“特别丑的人?”
“不。”
“万圣节?万圣节的时候大家都戴面具。”
“对!大家都戴!”
“这有什么呢?”
“完全没什么。不过是事实。时间流中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影子协议不可能认同谁占领一个五级行星，除非……”
“除非什么?”
博士不动了。他咬咬下嘴唇：“嗯，他们不会。”
“不会什么?”
“他们不能。我是说，那就完全……”
埃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尽量保持好脾气。朝博士大喊大叫是没用的，真的没用。“完全什么?”
“完全不可能。你不可能去占领五级行星。除非手段完全合法。”塔迪斯的控制台上有个东西转了一下，另一个东西发出“叮”的一声，“我们到了。就是这个联结点!去一九八四年探险啦!”
“你很高兴。”埃米说。“我生活的世界被一个神秘声音占领了。人类全部灭绝了。罗里消失了。你却很高兴。”
“没有，我没有。”博士一边说，一边努力不露出很高兴的神情。
布朗宁一家住在酒店里，其间布朗宁先生去找新住所。酒店住满了人。布朗宁一家从早餐时跟其他住客的闲聊中偶然得知，他们也都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公寓。但是大家都不太愿意说究竟是谁买了自己的住宅。
十天之后，他说：“这真有意思。城里没有任何待售的房产。附近也都没有。所有的地产都关闭了。”
“肯定有空房才对。”布朗宁夫人说。
“这附近没有了。”布朗宁先生说。
“房产经纪人怎么说?”
“不接电话。”布朗宁先生回答。
“嗯，我们直接去跟她谈吧。”布朗宁夫人说，“波莉，你来吗?”
波莉摇头回答：“我要看书。”
布朗宁夫妇就去了城里，他们在店门口找到了房产经纪人，那家店贴了张通知，写的是“转型升级”。橱窗里没有待售的房产，只有很多贴着已售牌子的公寓和房子。
“要关店了吗?”布朗宁先生问。
“有人开了个价，我实在难以拒绝。”房产经纪人说。她拎着一个重重的塑料购物袋。布朗宁一家猜得出那是什么。
“是一个戴兔子面具的人吗?”布朗宁夫人问。
他们回到酒店，经理正在大堂等他们，告诉他们不能再继续住在酒店里了。
“因为有新老板。”她解释说，“他们要关闭酒店重新装修。”
“新老板?”
“他们买下了。据说付了好多钱。”布朗宁一家并不觉得惊讶。他们到了酒店房间才真正惊讶起来——波莉不见了。
IV
“一九八四。”埃米·庞德说，“真奇怪，我觉得会更有历史感一些呢。但是感觉却不太古老。我父母都还没见面呢。”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说点父母的事情，却改变了主意。他们穿过马路。
“你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博士问。
埃米耸耸肩不假思索地回答：“很普通。就是爸爸妈妈。”
“听起来不错。”博士回答得太快了，“现在我需要你睁大眼睛。”
“睁大眼睛看什么?”
这是一座英国小镇，在埃米看来就是一座普通的英国小镇。就像她刚才离开的那座英国小镇一样，只是少了几家咖啡店或者手机店。
“很简单。我们要找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或者找一些本该出现但却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什么东西?”
“不确定。”博士说着揉了揉下巴，“西班牙冷汤吧，也许。”
“什么是西班牙冷汤?”
“就是西班牙番茄冷汤。但是必须是冷的。所以如果我们在一九八四年到处找过了，却没有找到任何西班牙冷汤，可能就是一个线索。”
“你老是这样。”
“老是哪样?”
“一个疯子，开着一架时间机器。”
“啊，不是的。我花了好多年才得到这个时间机器。”
他们穿过小镇中心，寻找不同寻常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找到，连西班牙冷汤都没找到。
波莉站在克拉文沙姆路的那个花园门口，看着自己以前的家，她七岁那年搬过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她走到大门口按下门铃等着，没有人应门，她松了口气。她望着街上，然后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绕过几个垃圾桶进入后花园。
朝着后花园的那扇落地窗的插销有些松动。波莉觉得房子的新主人应该还没修理。如果他们修理了，她就会在主人在家的时候再来，到时候她只能提出要求了，那还是挺尴尬的。
藏东西就是这点麻烦。有时候你一着急就会忘了。甚至重要的东西也会忘。没有什么东西比她的日记更重要。
从他们搬到这个镇开始，波莉就开始记日记。日记是她的好朋友，她很信任日记，在日记里写了两个女孩欺负她的事情，还写了谁对她友好，还有她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子。有时候日记是她最好的朋友，遇到困难、麻烦或者痛苦的时候她就写日记。日记是她存放思想的地方。
日记藏在她卧室的大衣柜下面的一块松动的地板底下。
波莉用手掌拍了拍左边那扇落地窗，她敲打铰链窗侧面的位置，左边的落地窗晃了晃，开了。
她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新主人并没有搬进来任何新家具。那味道闻起来依然像她的家。屋里很安静：没有人。很好。她上楼，不过有些担心万一兔子先生和猫太太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她上了楼，楼梯平台上有什么东西蹭到了她的脸——感觉很柔和，像丝线，或者蜘蛛网。她抬起头。很奇怪。天花板似乎毛茸茸的：毛发一样的丝线，或者丝线一样的毛发垂下来。她犹豫了一下，想要逃跑——但是她已经看见自己的卧室门了。杜兰·杜兰乐队的海报还贴在门上。他们为什么不把海报取下来?
她努力不去看天花板上的毛发，推开了卧室门。
房间里有变化。没有家具，原本放了她的床的地方铺了几张纸。她低头一看：是报纸上的照片，放大到了一比一大小。人像的眼睛被挖掉了。她认出了罗纳德·里根、玛格丽特·撒切尔、教皇若望·保禄，女王……
也许他们打算开派对。原来那些面具又不好看。
她来到房间尽头的壁橱旁。她的“人生要务日记本”还在地板下面的黑暗中。她打开橱柜门。
“你好啊，波莉。”橱柜里那个人说。那个人戴着面具，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动物面具：好像某种灰色的大狗。“你好。”波莉说。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我……我把日记落在这里了。”
“我知道，我正在看呢。”他举起日记。这个人不是戴兔子面具的人，也不是戴猫面具的那个女人，但是他们留给波莉的那种印象，那种哪儿不太对劲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你想拿回日记吗?”
“嗯，请给我。”波莉对戴着狗面具的人说。她觉得难过又生气：这个人看了她的日记。但是她想要回日记。
“要拿回日记的话，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她摇头。
“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她张张嘴。嘴里很干。她舔舔嘴唇，低声说：“现在是什么时间?”
“要加上我的名字。”他说，“说我的名字，我是狼先生。”
“现在是什么时间，狼先生?”波莉说道。她忽然想起他们在学校玩的一个游戏。
狼先生笑起来(面具为什么会笑?)他嘴张得很大，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牙齿。“晚餐时间。”他对波莉说。
狼先生走过来，波莉尖叫起来，但是她没有尖叫很久。
V
塔迪斯停在一个长满了草的地方，那里太小了，肯定不是停车场，而且很不整齐，肯定不是广场，但这里是镇中心。博士坐在塔迪斯外面的折叠躺椅上回忆过去。博士记得很多东西。问题就在于，实在太多了。他度过了十一次生命(还不止，另外还有半次生命，他努力不去回想那一段)，每次生命的记忆都有不同的记忆方式。
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最麻烦的事情就是有时候想起来的事情和它原本的意义不一样。(他早就放弃计算自己的年龄，这种事情对别人来说重要，对他没用。)
面具。这是一部分内容。还有金。这也是一部分。还有时间。
一切都和时间有关。是的，那就是……
一个古老的故事。是他出生前的事——他确定。那是他小时候听说的事情。他努力回忆自己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在加利弗莱星上听说的故事，那时候他还没进入时间领主学院，他的生活还没有发生彻底改变。
埃米从镇上找了一圈回来。
博士朝她喊：“马西梅洛和三个奥格隆!”
“奥格隆怎么了?”
“一个太坏，一个太傻，还有一个刚刚好。”
“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博士心不在焉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回忆我小时候的故事。”
“为什么?”
“不知道。忘了。”
“你啊。”埃米·庞德说，“你真是烦人。”
“是啊。”博士开心地说，“确实挺烦的。”
他在塔迪斯前头挂了个牌子，上头写着：
发生神秘故障?
只需敲门!解决一切小事。
“如果它不来，我就去找它。呸，瞎说。让它来找我。我把里头重新装修了一下，这样才不会吓到人。你找到什么了?”
“两件事情。”埃米说，“一个是查尔斯王子，他在报亭里。”
“你确定是他?”
埃米想了想。“嗯，他看起来很像是查尔斯王子，但是要年轻得多。卖报纸的人问他下一个皇室宝宝要起什么名字。我提议叫罗里。”
“查尔斯王子出现在报亭里。另一件事呢?”
“没有待出售的房子。我走访了镇上的每一条街。没有待出售的牌子。很多人在找房子住，因为周围都没有空房子了。真奇怪。”
“是啊。”
他基本上明白了。埃米打开塔迪斯的门往里头看了看。“博士……这里头和外面一样大[7]。”
博士笑了，右手一挥，让她去参观新办公室，办公室主体就是一个门厅。一张书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还放了一部老式电话，还有一台打字机。后面有一面墙。埃米很有经验地去推那面墙(睁着眼睛似乎很难靠近那面墙)，接着她闭上眼睛，头穿过了那面墙，接着她就看到了塔迪斯的控制室和里头的各种铜或玻璃制成的东西。她退回来，回到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
“是全息投影吗?”
“算是吧。”
塔迪斯外面传来犹豫的敲门声。博士开了门。
“抱歉，我看到门口的牌子。”一个满脸疲惫的人出现在门口。
他头发稀薄，看着那个小屋子，屋里都快被桌子填满了，他没打算进去。
“哦，你好!请进。”博士说，“我们解决一切小事情。”
“呃，我名字叫雷吉·布朗宁。我女儿，波莉。她本来是要在酒店等我们的。但是她不见了。”
“我是博士。这位是埃米。你找过警察了吗?”
“你不是警察吗?我以为你是呢。”
“为什么?”
“这是个电话报警亭啊。我不知道这东西又重新启用了。”
那个戴领结的高个子年轻人说：“对我们中的有些人来说，它们从没离开。你跟警察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会注意找她。但是说实话，警察有点忙。接待的警官说警察局的租约到期了，突然就到期了，他们得找别的地方。接待的警官还说租约这个事情让他们措手不及。”
“波莉长什么样子?”埃米问，“会不会她和朋友去玩了?”
“我问过她的朋友了。大家都没见过她。我们目前住在温斯伯里路的玫瑰酒店。”
“你在旅游吗?”
布朗宁先生说了上周一个戴兔子面具的人花高价现金买下他们的房子那件事。他说一个戴猫面具的女人来收了房子……
“哦，对。嗯，这就说得通了。”博士似乎确实想明白了。
“是吗?”布朗宁先生问，“你知道波莉在哪里了吗?”
博士摇头：“布朗宁先生，雷吉。她会不会是回到你们家里了呢?”
那人耸耸肩：“有可能。你认为——”
但是那个高个子年轻人和红头发苏格兰女孩“砰”的一声关上报警亭的门，穿过草地跑走了。
VI
埃米跟着博士，边跑边问：“你觉得她在那座房子里?”
“恐怕是的。我大概有主意了。埃米，如果有人让你问他们时间，你千万不能问。如果他们要求了，你不要回答。这样才安全。”
“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小心面具。”
“好。我们是在对付危险的外星人吗?他们戴面具，还会问你现在是什么时间?”
“差不多就是这样。对。很久以前我们的人对付过他们。那是很难想象的……”
他们在克拉文沙姆街停下来。
“如果是我想的那种，我认为它——他们——它——是……那我们只能做一件事。”
“什么?”
“逃跑。”博士说着按下门铃。
一阵寂静之后，一个女孩打开门看着他们。她应该还不到十一岁，梳着一条小辫子。“你好。”她说，“我是波莉·布朗宁。你们叫什么?”
“波莉!”埃米说，“你父母在到处找你，他们很着急。”
“我来拿我的日记。”女孩说，“它放在我旧卧室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
“你父母找你一整天了!”埃米说。她很奇怪为什么博士不说话。
那个小女孩——波莉——看了看自己的腕表。“真奇怪。我感觉自己只在这里待了五分钟。我明明是早晨十点到这里的。”埃米知道现在是下午比较晚的时间了。她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波莉高兴地抬起头。此时埃米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有些扁平，仿佛就像一个面具……
“是你该进入我的房子的时间。”女孩回答。
埃米眨眨眼睛。在她看来，她似乎根本没有动过，她和博士就已经站在进门的大厅里。女孩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她的脸刚好和他们齐平。
“你是什么?”埃米问。
“我们是金。”女孩说。它不是女孩。它的声音更低沉、更黑暗，而且充满喉音。在埃米看来，它似乎是某种蹲伏着的巨大东西，只是戴了一个女孩脸的纸面具。埃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把这东西当成真正的脸。
“我听说过你们。”博士说，“我的族人认为你们——”
“令人厌恶。”那个戴着纸面具蹲在地上的东西说，“违反了一切时间法则。他们把我们和其他造物隔绝开来。但是我逃走了，我们都逃走了。我们准备重新开始。我们已经开始购买整个世界了……”
“你通过时间把钱循环收集起来，买下全世界。”博士说，“就从这座房子、这座小镇开始……”
“博士?怎么回事?”埃米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其实我比较希望自己不能解释这一切。”博士回答，“它们是来占领地球的。它们将会成为这个星球上的生物。”
“啊，不是的，博士。”戴纸面具蹲在地上的那个大家伙说，“你不明白。我们并不是为这个目的占领地球的。我们占领这个世界，让人类灭绝，只是为了把你吸引过来。”
博士抓住埃米的手喊道：“跑!”他冲向大门——
——结果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楼梯上面。他大声喊：“埃米!”但是没有人回答。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脸，感觉好像毛发。他把那东西拨开。
有人开了门，他走过去。
“你好。”屋里的人说，那是个轻快的女声，“很高兴你能来，博士。”
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大不列颠的首相。
“你知道我是谁吧，亲爱的?”她问道，“不认识的话那可是你的错。”
“金。”博士说，“由一个生物组成的一个物种，可以轻松地穿越时间，就像人穿过马路那么简单。就只有你。你会在时间里反复移动，最终周围会出现成百上千，甚至数百万个你，每一个都在时间线上的不同节点和你自己交流，最终当地的时间结构就会像腐烂的木头一样崩塌。你需要别的生物问你现在是什么时间，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需要，这样就能制造出量子超位，供你定位时间地点。”
“非常好。”撒切尔夫人说，“你知道时间领主吞并我们的世界时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位于不同时间中的金，杀死任何一个都将造成灭绝种族的大屠杀。你不能杀死我，杀死我就是杀死我们全部。”
“你知道我是最后一个时间领主吗?”
“当然知道，亲爱的。”
“你看，造币厂刚印出钱，你就拿走，用它去买东西，过一会儿再把钱还回去。就这样在时间中循环利用这些钱。面具……我估计它是用来增加说服力的。如果是国家领袖亲自要求购买房产，那么大家会很愿意出售……结果你就把整个地方卖给了你自己。你杀死了人类吗?”
“没必要，亲爱的。其实我们还给人类准备了保留地：格陵兰、西伯利亚、南极……反正他们都会灭亡。几千万人住在不够几千人生活的地方。嗯……那情景可不好看，亲爱的。”撒切尔夫人动了一下。博士集中精神想看到她的本体。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看到一个巨大的生物戴着粗糙的黑白面具，面具上印着玛格丽特·撒切尔的脸。
博士伸手把面具扯下来。
博士能在人类无法欣赏之处察觉到美，他喜爱一切生物，金的脸却实在难以恭维。
“你……你讨厌你自己。”博士说，“天啊。怪不得你戴面具。你不喜欢你的脸，对不对?”
金没说话。它的脸——如果那算是脸的话——扭动抽搐起来。
“埃米在哪里?”博士问。
“你问太多了。”他身后出现一个和刚才类似的声音。一个戴兔子面具的瘦子说：“我们放走她了。我们只需要你，博士。时间领主的监狱实在令我们痛苦，我们被困在里面，不得不减少到只剩一个。你也只剩你自己了。你要永远待在这座房子里。”
博士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仔细检查周围的东西。房子的墙壁很软，覆盖着薄薄一层毛。它们轻轻地一开一合，仿佛……“它在呼吸。这是一间活着的屋子。如字面意思所说的活着。”
他说：“让埃米回去。离开这个地方。我会找到适合你们生活的地方。你们不能一直在时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循环。这样会把一切都打乱。”
“但是在别的地方，我们依然会再次开始循环。”戴着猫面具的女人站在楼梯上说，“你会一直被囚禁到死。你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变老、重生、死去。我们的监狱会一直矗立到最后一个时间领主死去。”
“你们真的以为可以这样轻易就抓住我?”博士问。不管他实际上有多焦虑不安，哪怕即将永远被关在这里，表面上显得能够控制局面总是好的。
“快点!博士!下面!”埃米的声音传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声音的来源跑去——那是在大门口。
“博士!”
“我在。”他用力推门。门锁住了。他掏出音速起子，对准门把手。
咣当一声门开了，外面的阳光灿烂得令人目眩。博士高兴地看到了他的朋友，还有那个蓝色的电话报警亭。他甚至不知道该先拥抱谁。
他打开塔迪斯的门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没找到钥匙。肯定是他们追我的时候弄丢了。我们去哪里?”
“去安全的地方。呃，更安全的地方。”他关上门，“你有什么建议?”
埃米在控制室的楼梯底部停下脚步，看着周围闪闪发光的黄铜物件，又看看塔迪斯控制台上的玻璃柱子，还有门。
“她真美啊，是不是?”博士说，“这女孩我怎么看都看不腻。”
“是啊，这女孩。”埃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时间的源头，博士。越早越好。它们追不到那里，我们可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她越过博士的肩膀看着控制台，看着他双手飞舞，似乎想要记住他的所有操作。塔迪斯离开了一九八四年。
“时间的源头?好主意，埃米·庞德。那地方我们还从没去过呢。按理说我们不可能到达时间源头。不过幸好我有这个。”他拿起那个“弯弯曲曲的什么东西”使用鳄嘴夹和看似绳子的东西把它连接在控制台上。
“好了。”他骄傲地说，“你看。”
“是啊。”埃米说，“我们逃离金的陷阱了。”
塔迪斯的引擎开始低鸣，整个房间剧烈晃动。
“这是什么声音?”
“我们正在去往一个塔迪斯本不该去的地方。没有这个弯弯曲曲的什么提供帮助外加时间泡，我也不敢去。这个声音是引擎在抗议的声音。现在就像驾驶一辆老爷车上陡坡。我们要多花几分钟才能上去。不过到了之后你肯定会喜欢，时间的源头。好建议，埃米。”
“我肯定会喜欢。”埃米笑着说，“逃离金的监狱感觉一定很好吧，博士。”
“这倒是很有趣。”博士说，“你问我逃离金的监狱的事情。那座房子。我确实逃走了，通过音速起子打开了门锁，这倒是很方便。但是万一陷阱不是房子呢?万一金不想囚禁并杀死时间领主?万一他们想要的其实是更重要的东西?万一他们是想要塔迪斯呢?”
“金为什么想要塔迪斯?”埃米说。
博士看着埃米。他看着埃米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憎恨或幻想。“金无法在时间中进行长途旅行。这对它们来说有困难。它们做事情其实很慢，要花很多工夫。为了彻底移民伦敦，它们必须在一亿五千万年的时间里反复穿行。”
“如果金可以在一切时间和空间中自由穿行会怎么样?如果我们回到宇宙起源，把它们放在那里会怎么样?它就可以移民到万事万物中。整个时间空间连续体中，唯一的智慧生物就是金。一个个体就能填满全宇宙，其他一切都无法存在，你能想象吗?”
埃米舔舔嘴唇说：“能，能想象。”
“你只需要进入塔迪斯，控制一个时间领主，宇宙就变成你的游乐场了。”
“是啊。”埃米的笑容越发清晰了，“确实会这样。”
“我们快到了。”博士说，“时间的源头。不管埃米在哪里，告诉我，她安全吗?”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戴着埃米·庞德面具的金说，“这不是真的。”
VII
埃米听见博士跑下楼。她听见一个熟悉得出奇的声音在叫他，接着她听见一个令她万分绝望的声音——塔迪斯离开时那种逐渐消失的嗡嗡声。
门开了，她出去来到楼下的大厅。
“他丢下你跑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被抛弃的感觉如何?”
“博士不会抛弃自己的朋友。”埃米对阴影中的那个东西说。
“他会的，这一次他显然是抛弃了你。你想等多久都可以，他不会再回来了。”那个东西说着从阴影中走出来，来到光线暗淡的地方。
它很大，形状像人，但是也有些像动物(狼人，埃米·庞德这样想着，不禁后退几步远离那个东西)。它戴着一个面具，是一个很假的木头面具，看起来仿佛是想刻成愤怒的狗的表情，或者狼的表情。
“他带着一个他以为是你的人驾驶塔迪斯走了。再过一小会儿，现实就要被改写了。时间领主让金的数量缩减至一个，然后把它和其他万物分隔开。因此必须要有一个时间领主帮我们恢复我们本该享有的权利，其他一切事物都为我们服务，都会成为我，或者成为我的食物。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埃米·庞德。”
“为什么?”
这里还有更多影影憧憧的生物。一个猫脸女人站在楼梯上。一个小女孩站在角落里。兔子头的男人站在她身后说：“因为这是一种干净的死法。一种简便方法。稍等一会儿你就不存在了。”
戴狼面具的生物来到她面前：“问我，‘狼先生，现在是什么时间?’”
埃米·庞德伸手揭下那个巨大东西脸上的狼面具，她看到了金。
人类的眼睛本不应该看到金。金的脸是一片抽搐蠕动的物质，戴面具反倒是保护了其他人。
埃米·庞德盯着金的脸。她说：“你要是想杀我，那就动手吧。但是我不相信博士会抛弃我。我也不会问你现在是什么时间。”
透过那张噩梦般的脸，金说：“真遗憾。”随后它朝埃米扑过来。
塔迪斯发出巨大的吱嘎声，然后安静下来。“我们到了。”金说。此时埃米·庞德的面具已经变成了一幅扁平的女孩脸部的绘画。
“我们现在到了一切起源之时。”博士说，“你想来这里。但是我想到另一个解决办法。我可以解决你的困境。帮你们所有人解决问题。”
“开门。”金低声说。
博士打开门。风吹进塔迪斯，吹得博士后退几步。
金站在塔迪斯门口：“太黑了。”
“我们正站在一切的起源。此时光都没有出现。”
“我走进虚空之中。”金说，“然后你要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然后我告诉我自己，告诉你，告诉宇宙万物，现在是金统治、占领、入侵一切之时，是宇宙中只剩我的时候，是宇宙成为我的东西，被我吞没的时候，是金的统治开始并结束之时，金统治着永恒时间中没有尽头的世界。”
“如果换作是我不会这么做。”博士说，“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金把埃米·庞德的面具丢在塔迪斯地板上，从塔迪斯门口挤出去，进入虚空之中。“博士。”它喊道。它的脸仿佛一大堆蠕动的蛆虫。“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
“不用了。”博士说，“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间。现在没有时间，是无点钟，是大爆炸之前的一微秒。我们不在时间的起源。我们在时间的起源之前。”
“时间领主不喜欢种族大屠杀。我也不喜欢。你杀死了潜在的可能性。万一有朝一日出现一个善良的戴立克呢?万一……”他停了一下，“宇宙很大。时间更大。我会帮你找个地方，让你们住在那里。但是有个波莉的女孩还有她的日记。她被你杀了。这是个错误。”
“你根本不认识她。”虚空中的金喊道。
“她是个孩子。”博士说，“和别处的所有孩子一样，是潜在的可能性。我知道一切必需的消息。”连在塔迪斯控制台上的那个弯弯曲曲的东西开始冒烟冒火花。“你现在真真切切地在时间之外了。因为时间要等到大爆炸才开始。如果任何生活在时间之中的生物被挪动到了时间之外……嗯，你就离开了宇宙万物。”
金明白了。它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一切时间与空间其实是一个微小的粒子，比原子还小，必须要等到一微秒之后，这个粒子爆炸，宇宙才会发生。否则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而金在这一微秒的另外一端。
它从时间中被隔离开，所有其他的金也都不存在了。它们感觉到一阵非存在的感觉袭卷而过。
在起源之时——起源之前——有一个词。那个词是“博士!”
塔迪斯的门关上，然后彻底消失。金被独自留在了万物起始之前的虚空中。
它永远独自停留在那一刻，等待着时间开始。
VIII
那个穿条纹外套的年轻人来到克拉文沙姆街尽头的房子面前。他敲了门，但无人应答。他回到蓝盒子里，稍微摆弄了一下控制器：穿越二十四小时其实比穿越一千年还困难。
他又试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时间线慢慢散开。时间很复杂：发生过的事情并非不可改变。只有时间领主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他们自己也难以解释。
克拉文沙姆路尽头的那座房子的花园里有个待出售的破招牌。
他敲了敲门。
“你好。”他说，“你一定是波莉吧。我在找埃米·庞德。”那女孩扎了个小辫子。她十分怀疑地抬头看着博士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很聪明。”博士严肃地说。
波莉耸耸肩。她朝屋里走去，博士跟在后面。墙上没有毛，博士松了口气。埃米正在厨房里和布朗宁太太喝茶。第四电台正在播放节目。布朗宁太太在跟埃米说她当护士的事情，说她上班时间发生的事，埃米说她的未婚夫就是护士，她理解这份工作。
博士进来的时候，她严肃地抬起头，仿佛在说：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我就觉得你肯定在这里。”博士说，“只要认真找找就能找到。”
他们离开了位于克拉文沙姆路的那座房子：蓝色报警亭停在马路尽头的几棵栗子树下。
“等一下。”埃米说，“本来我就要被那个怪物吃了。下一秒我就坐在厨房里跟布朗宁太太聊天，听《阿彻一家》[8]了。你怎么做到的?”
“我很聪明。”博士说。这句话很不错，他决定多说说。
“我们回家吧。”埃米说，“这一次罗里会在家吗?”
“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在家。”博士说，“包括罗里。”
他们走进塔迪斯。那个弯弯曲曲的什么东西已经从控制台上取下来了。塔迪斯再也不能去时间开始之前了，但是总的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他决定把埃米直接送回家——不过要先去一趟骑士时代的安达卢西亚，在通往塞维利亚路边的一家小旅店里，他吃过最美味的西班牙冷汤。
博士确信自己能找到那家店……
“午饭之后，我们直接回家。”他说，“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讲讲马西梅洛和三个奥格隆的故事。”
[1] 英国最长寿科幻剧《神秘博士》中的一个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种族。剧中主角神秘博士就是一位时间领主。时间领主掌握了有关时间和空间的一切技术，而且可以在受到致命伤害时重生，以全新面貌完全恢复健康生命。电视剧播放至今，神秘博士已经重生了十三次，本故事中出现的“戴领结的高个子年轻人”是第十一任博士。
[2] 加利弗莱星是时间领主们居住的星球。在和另一个外星种族戴利克的战斗中，时间领主和加利弗莱星都消失了。
[3] 神秘博士的飞行器，可以去往任何时间、任何地点。Tardis这个词是“时间和空间的相对维度”的缩写。
[4] 《神秘博士》系列作品中虚构的一个高等文明共同承认的执法机构，主要职责是维护宇宙空间的文明秩序。
[5] 《神秘博士》系列作品中最大的反派，总想消灭其他种族。他们原本是人形的外星人，但在经历核战争后进化(或者说退化)成了形同章鱼的模样，只能住在状如胡椒罐的机器内。
[6] 莫里茨·埃舍尔(一八九八年—一九七二年)，荷兰版画家，其绘画作品中充满扭曲和错乱的空间和视错觉结构。
[7] 塔迪斯的最大特点就是从外部看起来只是一个电话报警亭，而内部空间却非常大。“里面比外面大(bigger on the inside)”是描述塔迪斯的一句经典台词。
[8] 从一九五一年一月一日开播的一档广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