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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历故事集

  一月故事

  砰!

  “总是这样吗?”那孩子似乎很疑惑。他茫然地环顾整个房间。他一不小心就会被杀死的。

  十二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并不总是这样。如果有麻烦,也是从那上面来的。”

  他指了指头顶天花板上阁楼的门。那扇门是歪着的,门后面潜伏着的黑暗仿佛一只眼睛。

  那孩子点点头,然后他说:“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总共?大概十分钟。”

  “有一件事情,我在基地问过他们好多次,他们都不肯回答。他们说让我自己去搞清楚,他们是谁?”

  十二没有回答。在他们上方阁楼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很轻微的变化。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拿起武器,示意那孩子照他的样子做。

  它们从阁楼门口滚了下来:砖灰色、霉绿色、长着尖牙,速度极快,快得不得了。那孩子还在摸索扳机,十二已经开枪了,他把它们五个全部打倒。那孩子都还没来得及开枪。

  他看着他左边,那孩子在发抖。

  “这就行了。”他说。

  “我是想说,它们是什么?”

  “是谁、是什么都无所谓。它们是敌人。从时间的边缘溜进来。现在,交接时间,它们会大量冲过来。”

  他们一起走下楼。这是一座位于郊区的小房子。一男一女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桌上摆着一瓶香槟。他们似乎没有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穿过房子。那女人正在倒香槟。

  那孩子的深蓝色制服十分挺括,一看就是全新的。他的腰带上挂着纪年沙漏,里面装满沙子。十二的制服旧巴巴的,褪成了发灰的蓝色,被撕破、烧破、割破的地方都打了补丁。他们走到厨房门口——

  砰!

  他们到了外面,在一座森林里,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地方。“趴下!”十二喊道。一个锋利的东西从他们头顶飞过,撞上了他们身后的树。

  那孩子说:“我记得你说事情不总是这样。”十二耸耸肩。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时间。”十二说,“它们藏在每一秒后面,想要闯进来。”

  林中有某种离他们很近的东西发出呼噗一声,接着一棵高大的冷杉树燃烧起来,闪耀着铜绿色的火焰。

  “它们在哪里?”

  “还是在我们上面。它们通常都是在你的上面,或者在你的下面。”它们像烟火中的火星一样落下来,雪白美丽,还有一点危险。

  那孩子也抓住了诀窍。这次他们两个同时开火。

  “他们教过你吗?”十二问道。它们落地后,火星看起来不那么美丽,而且更加危险了。

  “没有。他们只跟我说为期一年。”

  十二甚至没有停下来重新装弹。他头发灰白,脸上有疤。那孩子看起来似乎刚刚才到可以拿起武器的年龄。“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一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那孩子摇头。十二想起自己跟这孩子一样大的时候,他的制服也是全新的。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孩子气的脸庞?如此天真?

  他干掉了五个火花怪。那孩子干掉了剩下的三个。

  “所以这一年全是战斗。”那孩子说。

  “一秒一秒地。”十二说。

  砰!

  海浪打在沙滩上。南半球的一月很热。现在是晚上。他们头顶的天空中满是一动不动的烟火。十二检查了他的纪年沙漏:里面只剩下几粒沙子。他快完成了。

  他看了看沙滩,海浪,还有岩石。

  “我没看见。”他说。

  “我看见了。”那孩子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它从海里冒了出来。那东西大得超乎想象,巨大,充满恶意的大,而且长满了触手和爪子,它咆哮着从海里冒出来。

  十二取下背在背上的火箭筒扛在肩上。他开火了,火焰在那个怪物的身上炸开。

  “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他说,“它们可能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了。”

  “喂。”那孩子说,“我才刚开始呢。”

  它朝他们扑过来,疯狂挥舞着螃蟹般的爪子,触须到处抽打,巨嘴不断开合。他们冲上沙岭。

  那孩子跑得比十二快:他很年轻,有时候这是个优势。十二的臀部很疼,他步履蹒跚。纪年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滚落下去,与此同时某个东西——他觉得可能是触手——卷住他的腿,他跌倒了。

  他抬起头。

  那孩子站在沙岭上,双脚站得稳稳的,就像他们在新兵训练营教的一样,他握着一个外观陌生的火箭发射器——那是十二之后的时代才有的东西,十二这样想着。他被拖下沙岭,心里默念着再见,沙子摩擦着他的脸,接着一声沉闷的钝响传来,触手松开了他的腿,那东西被打了回去,落进海里。

  他从空中翻滚着飞过,最后一粒沙落下去,午夜包围了他。

  十二睁开眼睛,出现在多年前的地方。十四帮他从讲台上走下来。

  “如何?”一千九百一十四问道。她穿着长及地面的白色裙子,戴着白色的手套。

  “它们一年比一年危险了。”二千〇一十二说,“每一秒和每一秒之后的东西。但是我喜欢新来的那个孩子,他会干得很好。”

  二月故事

  二月的天空是灰色的,灰白的沙子,黑色的岩石,大海看起来也是黑色的,好像黑白照片,只有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女孩给世界增添了一点颜色。

  二十年前,那个老女人无论天晴下雨都会从沙滩上走过,她略弯着腰,看着沙子,偶尔俯身,费力地掀开一块石头看下面有什么。后来她不再到沙滩上来了,而是一个中年女人来,我估计是她的女儿,就走在沙滩上,但她不如她母亲那么热切。现在她也不来沙滩上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女孩。

  她朝我走过来。我是那片被迷雾笼罩的沙滩上的唯一一个人。我的年龄和她接近。

  “你在找什么?”我叫道。

  她做了个鬼脸:“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找东西?”

  “你每天都来。在你之前是另一位女士,更早前是一位带着一把伞的老太太。”

  “那是我的祖母。”穿黄雨衣的女孩说。

  “她弄丢了什么吗?”

  “一个吊坠。”

  “一定很贵。”

  “也不是。就是非常有意义。”

  “肯定有重大意义,毕竟你们全家人不断地找了很多年。”

  “是啊。”她犹豫了一下说,“祖母说那个东西能带她回家。她说她只是来这里看一看。她只是好奇。然后她有些担心自己会弄丢随身戴着的那个吊坠,于是就把它藏在岩石下面了,这样等她回去的时候,捡回来就好了。结果,到了回去的时候,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把吊坠放在哪一块石头下面。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的家在哪里?”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

  女孩这么一说,我不禁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吓人的问题。“你的祖母,她还活着吗?”

  “活着的。算是活着吧。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和我们说话了。她只是看着海。变得这么老一定很可怕。”

  我摇头。不会的。接着我把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给她:“是类似这样的吊坠吗?我一年前在沙滩上的一块岩石下面捡到的。”

  吊坠一点也没有被沙子和海水侵蚀。

  女孩很惊讶,随后她拥抱并感谢了我,接着她拿着吊坠穿过迷雾,顺着沙滩朝小镇的方向跑去。

  我看着她离开:那是黑白世界里的一点金色,手里还握着她祖母的吊坠。那个吊坠和我脖子上的是一对。

  我很想知道她的祖母,也就是我的小妹妹,究竟会不会回家,究竟会不会原谅我对她开的那个玩笑。也许她会选择留在人类世界,也许她会把那个女孩送回家取代她的位置。那就很有趣了。

  当我的曾孙侄女走后,我独自一人游上来,让吊坠拽着我回家,进入上面的无尽空间之中,我们与孤独的空气鲸鱼游玩,海洋和天空完全是一体的。

  三月故事

  ……我们只知道,她没有被处决。

  ——查尔斯·约翰逊《臭名昭著的海盗犯罪通史》

  屋里太热了,她们两个去了门廊上。西边正远远地酝酿着一场春季的风暴。闪电已经出现了,难以预料的冷风吹过来给她们两个降了温。母女二人优雅地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谈论着丈夫何时才会回家,那个人搭乘运烟草的船去了英国。

  玛丽十三岁了,长得很美,也很容易受到惊吓,她说:“我宣布,我很高兴所有的海盗都上了断头台,这样父亲才能安全回家。”

  她母亲温柔地笑着说:“我不介意谈论海盗,玛丽。”

  她小时候总是打扮得像个男孩子,这是为了掩盖她父亲的丑闻。一直到她和父母上了船,她才第一次穿女装。母亲是她父亲的女仆兼情人,他们从科克郡出发前往卡罗来纳。

  她遇到了初恋,在旅途中她穿着自己不习惯的衣服,不熟悉的裙子让她行动不便。那时她十一岁,并不是哪个水手夺走了她的心,而是那艘船:安妮坐在船舷旁,看着下方灰色的大西洋,听着海鸥的尖叫,望着爱尔兰逐渐远去,与之一同远去的还有那些陈旧的谎言。

  下船后,她与所爱道别,内心十分不舍。虽然她父亲在新大陆获得了成功,但她依然梦见船帆升起,船身吱嘎作响。

  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她回来的时候父亲很高兴,根本没提起她离开时发生的事情:跟她结婚的那个年轻人带她去了普罗维登斯。她回到家已经是三年之后,还带着一个婴儿。她说她丈夫死了,流言蜚语满天飞,然而最爱嚼舌头的人也不敢说安妮·赖利是女海盗安妮·邦尼,“血红拉克姆”号的大副。

  “如果你像男人一样战斗,就不会像狗一样死去。”这是安妮·邦尼对孩子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据说是这样的。

  赖利夫人看着闪电划过,听见远处第一声沉闷的响雷。她的头发已经是灰色的了,她的皮肤依然像本地富有的太太那么白。

  “听起来像加农炮的声音。”玛丽说(安妮用母亲的名字给她命名,同时玛丽也是她离开这座豪宅那几年她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母亲有些介意,“在这个家里,我们不提加农炮。”

  第一场三月的雨落下来,赖利夫人从门廊的秋千上站起来俯身来到雨中,雨水仿佛海浪溅在她脸上。作为一位受尊敬的女士,这样做真是不成体统。她的女儿惊讶不已。

  当雨落在她脸上时,她想象自己是一个船长,他们周围正在激烈交火,火药味盖过了海风中的咸腥味。她的船甲板要刷成红色,好掩盖战斗留下的血迹。风会将船帆吹得砰砰作响,完全不输加农炮的怒吼,他们准备好要登上商船,准备肆意掠夺,珠宝、钱财——等这疯狂的行为结束,就和她的大副激烈地接吻……

  “母亲?”玛丽说,“你一定在想什么重大秘密。你笑得非常怪异。”

  “傻姑娘,孩子。”她母亲说,“我在想你的父亲。”她说的是实话,三月的风在她们头顶疯狂地吹过。

  四月故事

  你知道吗,要是把鸭子逼得太紧,他们就不会再信任你了。从去年夏天开始,我父亲干什么都会带着鸭子。

  他朝池塘走去,对鸭子们说:“嘿,鸭子们。”

  一月份,他们游走了。一只特别生气的公鸭——我们叫他唐纳德,但是只在他背后叫,鸭子们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严厉斥责我父亲:“我们不感兴趣。”他说,“我们不想买你推销的任何东西,人寿保险、百科全书、铝墙板、安全火柴全都不需要,尤其不需要防水火柴。”

  “‘买定离手!’”一只特别生气的野鸭嘎嘎地说,“你是要扔硬币决定吧,用双面一样的二十五分硬币……!”

  我父亲把那枚二十五分硬币扔进池塘之后,鸭子们集体检查那个硬币,他们嘎嘎叫着达成一致,气愤之余也不失优雅地游到池塘另一边去了。

  我父亲觉得这是对他的人身攻击。他说:“鸭子们总是在那里。就好像可以去挤牛奶的奶牛一样。他们很容易上当——特别容易。你可以骗他们一次又一次。我发现了商机。”

  “你得让他们重新信任你才行。”我对他说,“或者从此以后你就当个诚实的人吧,这样更好。开始人生新篇章。你现在有一份真正的工作了。”

  他在乡村旅店工作,就在鸭子池塘的对面。

  我父亲并没有开始人生的新篇章。他连旧的一页都没翻过去。他从旅店厨房偷新鲜面包,把没喝完的葡萄酒拿走,然后去池塘边想要重新取得鸭子们的信任。

  整个三月他都在讨鸭子们喜欢,他喂鸭子,给他们讲笑话,做各种事情让他们高兴。到了四月,到处都是小水洼,树被洗得焕然一新,绿意盎然,世界彻底摆脱了冬天,他拿出一副牌。

  “来玩个友好的游戏吧?”我父亲说,“不赌钱。”

  鸭子们紧张地看着彼此。“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警惕地低声说。

  然后一只我不认识的年长野鸭优雅地伸开翅膀:“吃了这么多新鲜面包,喝了这么多好酒,我们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你的邀请了。玩金罗美,还是合家欢?”

  “就普通扑克吧?”我父亲一脸严肃地说,鸭子们同意了。

  我父亲非常开心。他甚至都没提出要为了增加乐趣而赌钱——那只老野鸭主动就提了。

  这些年来我还是学了些出老千的技巧。晚上我就看着父亲坐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练习,但是老野鸭也许能教我父亲一些东西。他从下往上切牌,又从中间切牌。他很清楚那堆牌里的某张牌在什么位置,只要一拍翅膀,他就知道牌在什么地方。

  鸭子把我父亲的东西都赢走了:钱包、手表、鞋、鼻烟盒、身上穿的衣服。如果鸭子愿意收男孩抵赌债,我也会被赢走,也许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失去我了。

  他只穿着袜子和内裤走回旅店。鸭子不喜欢袜子,他们说那东西鸭子都不稀罕。

  “至少你保住了袜子。”我对他说。

  那个四月,我父亲终于学会了不要信任鸭子。

  五月故事

  五月,我收到了一张匿名的母亲节卡片。我觉得很疑惑。要是我有孩子,我该知道才是,对吧?

  六月,我看到浴室镜子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普通服务会尽快恢复”,旁边还有几个脏兮兮的铜币,既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

  七月,我收到了三张明信片,每周一张,所有的邮戳都来自奥兹国的翡翠城。寄明信片的人说他们玩得很开心,还让我提醒多琳更换后门的锁,取消她订的牛奶。我不认识名叫多琳的人。

  八月,有人把一盒巧克力放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上面还贴了一张小卡片,说这是一桩重要法律事务的证据。巧克力未经指纹采集之前绝对不可以吃。巧克力在八月里融化成了一摊棕色的东西,我连盒子扔了。

  九月,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动作漫画》的创刊号、对开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一本私人出版的简·奥斯汀小说《智慧和荒原》,我没读过。我不喜欢漫画,也不喜欢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我把书放在屋后面的卧室里。但是过了一周,我想找点洗澡时看的东西,于是去卧室找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书都不见了。

  十月,我发现鱼缸外面贴着一张通知,说的是“普通服务会尽快恢复,真的”。两条金鱼似乎被拿走了,出现了另外两条一模一样的金鱼。

  十一月,我收到一张索要赎金的字条,上面详细讲了要是我还想见到活着的西奥博尔德叔叔该怎样怎样做。我根本没有名叫西奥博尔德的叔叔,但是我还是往衣服上别了一朵粉色康乃馨,一整个月都只吃沙拉。

  十二月,我收到一张邮戳是北极的圣诞卡片,卡片上说,由于记录出现失误,今年我既不在乖小孩名单上,也不在坏小孩名单上。签名是一个S开头的名字,可能是“圣诞老人”但似乎更像“史蒂夫”。

  一月,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我的小厨房天花板上用朱红色的油漆写着“戴好你的氧气面罩之后再去帮助别人”。有些油漆还滴到地上了。

  二月,有一个人在汽车站跟我搭话,给我看他购物袋里的一尊黑色猎鹰雕像。他让我帮他保管一段时间,不要让胖子发现,然后他看到我身后的某个人,就跑了。

  三月,我收到了三封垃圾邮件,第一封告诉我,我赢得了一百万美元,第二封告诉我,我被选入弗朗索瓦学院,最后一封说的是我被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的虚位元首。

  四月,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封道歉信,说服务依然有问题,还向我保证,从此以后宇宙中的一切失误都会得到永久修正。信中还说:很抱歉造成了诸多不便。

  五月,我又收到了一张母亲节卡片。这一次不是匿名的。有签名,但是我认不出。是一个S开头的名字,但绝对不是史蒂夫。

  六月故事

  我的父母不和。他们老是不和。而且不只不和,他们还争吵。什么事情都吵。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在吵架之余把婚结了,更不要说还生了我和妹妹。

  我的妈妈相信财富再分配。我的爸爸有一幅女王的照片,装在他床边的相框里,他坚定不移地给保守党投票。妈妈想给我起名叫苏珊。父亲想用他的姑妈的名字给我起名叫亨丽埃塔。他们两个都不肯让步,于是我只能叫苏丝塔,在学校,在任何地方都用这个名字。我的妹妹名叫爱丽丝米玛,原因一样。

  任何事情他们都不能意见一致,包括气温。爸爸总觉得热,妈妈总觉得冷。他们不断地把取暖器开了又关,窗户也开了又关。只要一个人离开房子,另一个人就去开关取暖器和窗户。我和妹妹一年四季老是感冒,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能商量好哪个月去度假。爸爸说必须八月去,妈妈说必须七月去。结果我们最终不得不六月份去过暑假,所有人都很不方便。

  然后他们又没办法决定去哪里。爸爸建议我们去冰岛骑马越野,妈妈作了些让步,但最终也只肯骑骆驼带帐篷穿越撒哈拉。我们说我们想待在法国南部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沙滩上,他们俩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他们拒绝去海滩或者迪士尼的时候倒是意见非常一致,拒绝完了又继续争吵。

  他们又是摔门,又是喊“随你的便”!总算是结束了“六月份的暑假去哪里”的讨论。

  那个极为不便的暑假临近时,我和妹妹只能确定一件事:我们哪里都去不成。我们从图书馆里借了一大堆书,多得我们几乎搬不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十天听他们争吵不断。

  然后就有一些人开着面包车来到我们家,开始安装东西。

  妈妈让他们在地窖里安装了一个桑拿房。他们在地上铺了大量沙子。又把一个太阳灯安在天花板上。她在太阳灯下面的沙子上铺了一条毛巾,自己躺上去。她又在墙上贴了好些沙丘、骆驼的图画,后来因为温度太高,图片脱落了。

  爸爸让他们在车库里安装了一个冰柜——他能买到的最大的冰柜,大得你可以走进去。冰柜把车库填满了,车子只能停在车道上。他早晨起来,穿着厚厚的冰岛羊毛衫,拿着一本书和一个装满热可可的暖水瓶,早晨他面带微笑走进去,不到晚饭时间就不肯出来。

  我估计没有谁家比我家更奇怪了。我父母从来就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

  我们坐在花园里看书的时候,妹妹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下午的时候妈妈穿上大衣溜进车库里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在那天早晨看到过爸爸穿着泳裤和睡袍跟妈妈一起朝地下室走去,脸上还带着大大的傻笑。

  我搞不懂父母。但是说真的,又有谁懂呢。

  七月故事

  那天我妻子离开了我,说她需要时间思考一下。那是七月的第一天,太阳照着镇中心的湖,我们家周围草地上的玉米才长到膝盖那么高,淘气的孩子们开始放烟花,既是为了吓唬人也是想照亮夏季的天空,而我在后院里用书搭了一座因纽特人雪屋。

  我是用平装书搭的,因为怕精装书或者百科全书太重,一不小心就会塌。

  屋子搭成了。它有十二英尺高,有个通道可以让我爬进去,避开北极圈的寒风。

  我又带了些书放在这座书做的小屋里方便阅读。屋子里温暖又舒适,我觉得有些惊讶。当我读书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在地上铺成地板,然后我又拿了好些书进来,坐在书上,七月的绿地彻底被我隔绝了。

  次日,我的朋友们来访。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进我的雪屋。他们说我疯了。我回答说,我和冬季的寒风之间只隔着我父亲收集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廉价书,其中大部分标题猥琐,封面色情,内容无聊。

  我的朋友们离开了。

  我坐在雪屋里想象外面的极夜,希望北极光能出现在我头顶的天空中。我往外看,只看见天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星星。

  我睡在书搭成的雪屋里。我饿了,就在地板上掏出一个洞,垂下一根鱼线看能钓到什么东西。我把鱼线拉起来,一条书做的鱼上钩了——是绿色复古封面的企鹅版侦探小说集。我生吃了这条鱼,因为怕火把我的小屋烧毁了。

  我去屋外,发现有人正用书把全世界遮盖起来:浅色封面的书,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白色、蓝色、紫色。我走在书组成的浮冰上。

  我看到有个像我妻子的人走在冰上。她正在用自传搭冰雕。

  “我以为你离开我了。”我对她说,“我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

  她没说话,我发现她只是个影子的影子。

  此时是七月,北极圈的太阳不会落在地平线以下,但是我累了,我回到雪屋里。

  我看到了熊的影子,接着看到了几头熊:它们很大,很白,是非常有力的书页做成的;是古代和现代的诗歌以熊的形态在浮冰上行走,身上布满了美丽的词语。我能看到纸张和印在上面的文字,我怕熊看见我。

  我爬回雪屋里躲避熊。我可能要在黑暗中睡觉了。然后我爬出来躺在冰上,看着北极光那闪烁不定的色彩,听着远处传来碎裂的声音,那是童话的冰山从神话的冰川上剥落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忽然我意识到有人躺在我旁边,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出现的。我能听见她呼吸。

  “它们真美啊,不是吗?”她说。

  “这是北极光。”我对她说。

  “这是镇上的独立日焰火,亲爱的。”我的妻子说。

  我们手拉手一起看烟火。最后一簇火花变成一片金色的星星消失了。她说:“我回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然后我离开了书做的雪屋,和她一起回到我们生活的房子里,像七月里的猫一样享受热浪。

  那天晚上我听见远远的雷声,我们睡觉的时候开始下雨了,雨落在那座书搭成的雪屋上,把那些字迹从这个世界上冲走。

  八月故事

  八月初森林起了山火。一切有可能让世界变得潮湿的风暴都南下远离我们,雨水也跟着风暴走了。每一天,我们都能看到直升飞机从头顶飞过,载着湖水飞向远处的火场。

  彼得是澳大利亚人,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帮他煮饭、做家务。彼得说:“在澳大利亚,桉树需要大火才能长得好。有些桉树的种子不被火烧一烧都不会发芽,它们需要被突然加热。火还能清理掉灌木。”

  “真奇怪。”我说,“有些东西要靠火来孵化。”

  “也不是。”彼得说,“其实很常见。毕竟地球越来越热了,所以变得常见了。”

  “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热的世界。”

  他哼了一声说:“没什么。”接着他就说起他年轻时候在澳大利亚经历过的炎热天气。

  次日早晨,电视新闻说,建议疏散我们这片区域的人,因为这里是火灾高风险区域。“全是废话。”彼得不耐烦地说,“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在高处,而且周围全是河流。”水位高的时候,河水大约有三四尺深。现在却不到一尺深,顶多两尺。

  下午晚些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气息,电视和广播都让我们尽可能到户外去。我们相视一笑,继续喝啤酒,彼此赞赏对方应对危机的态度,我们不慌,也不逃。

  “我们很自得,很人性。”我说,“我们所有人。人啊。我们在炎热的八月看着叶子在树上被烧焦,而我们仍不相信事情真的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帝国会永远繁荣。”

  “没有任何东西能持续到永远。”彼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跟我说起他在澳大利亚的一个朋友,那人看到有小火苗冒出来就用啤酒浇灭,用这种方法从山火中保住了自己的家庭农场。

  火苗顺着山谷蹿下来,仿佛世界末日一样,我们发觉附近的河流根本没有起到保护作用。河流自己都燃烧起来了。

  最终我们还是逃了,大家互相推搡,被烟雾呛得直咳嗽,我们跑下山,一直跑到河边,我们躺在河里,只把头露出水面。

  从那片火海中,我们看到那些东西从火里孵化出来,它们飞起来。看起来像鸟类,啄食着山上火灾中的房屋废墟。我看到其中一只抬起头,发出胜利的叫声。那声音盖过了树叶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也盖过了火焰呼啸的声音。我听见了不死鸟的叫声,我明白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持续到永远。

  一百只火鸟飞上天空,河里的水沸腾了。

  九月故事

  我母亲有一枚戒指,是狮子头的形状。她用那枚戒指施行一些小魔法——比如找停车位,在超市排队的时候让队列走得快一点,让隔壁桌吵架的情侣重归于好、再次相爱等等。她死后把戒指留给了我。

  我第一次遗失它是在咖啡馆里。我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紧张地摆弄这个戒指,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来。等我回家的时候就发现戒指不见了。

  我回到咖啡馆,但是没找到。

  几天后,一个出租车司机把戒指还给了我,他在咖啡馆外面的人行道上捡到了这枚戒指。他跟我说,我的母亲出现在他的梦中,把我的地址和制作老式奶酪蛋糕的食谱都告诉了他。

  第二次丢失这枚戒指是我趴在桥上的时候,当时我正无聊地往下面的河里扔玉米片。没想到戒指松了,随着玉米片一起从我手上飞了出去。我看着它划了个弧线掉进河里。它落在靠近河岸处黑色的淤泥里,噗噜一声,沉了下去。

  一周后,我从酒馆某个人手上买了一条鲑鱼,鲑鱼是从那人的绿色老旧货车的冷柜里拎出来的。我用它做了一顿生日晚餐。当我剖开鲑鱼的时候,那枚戒指滚了出来。

  第三次弄丢戒指是在后花园晒日光浴看书的时候。当时是八月。戒指就放在我身旁的毛巾上,跟我的墨镜、防晒霜放在一起,忽然一只大鸟飞过来(我估计是喜鹊或者寒鸦,但也可能不是。总之肯定是鸦科的鸟),叼着我母亲的戒指飞走了。

  第二天晚上,一个稻草人把戒指送回来了,他的动作相当生硬。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灯光下时,我真的吓了一跳,等我从他手中接过戒指后,他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黑暗中,那只手还是用塞满稻草的手套做成的。

  “有些东西是不能留的。”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晨,我把戒指放进旧私家车副驾驶座位的杂物箱里,把车开到旧车处理场。我满意地看着那辆车被压缩成了电视机大小的金属块,然后装进一个集装箱被送到罗马尼亚去了,在那里它会被做成有用的东西。

  九月初,我清空了银行账户,搬到巴西,在那里,我以假名找到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

  目前为止我母亲的戒指还没有出现。但是有时候我会满身大汗、心惊肉跳地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道下次她会用什么方式把戒指送回来。

  十月故事

  “感觉太好了。”我伸长脖子摆脱最后一个枷锁。

  不只是感觉好,这感觉真是太棒了。我被关在那盏油灯里很长时间,甚至开始怀疑再也不会有人去擦它一下了。

  “你是神灯精灵。”那个年轻女士拿着抛光布。

  “没错。你真是个聪明姑娘。你怎么猜出来的?”

  “冒出一阵烟。”她说,“而且你看起来就像个神灯精灵。你戴着缠头,穿着尖头鞋。”

  我抱着胳膊眨眨眼睛。现在我穿着蓝色牛仔裤,灰色运动鞋和褪色的灰色套头衫:此时此地常见的男性服装。我抬起手扶着额头深深地鞠躬。

  “我是神灯精灵。”我对她说,“幸会,幸运的女士。我可以为你实现三个愿望。但不要提‘我想许更多愿望’这种要求——它不会实现,而你会失去一个愿望。好了,说吧。”

  我再次抱着胳膊。

  “不用了。”她说,“谢谢你,但是不用了。我现在就挺好。”

  “亲爱的。”我说,“美女,甜心。也许你没听明白。我是个精灵。你要许三个愿望。我们说的是你想要的东西。你有没有梦想过飞行?我可以给你翅膀。你想变得富有吗?比克里萨斯王[1]还富有如何?你想要权力吗?说出来就行了。三个愿望,要什么都可以。”

  “我说了。”她回答,“谢谢,不用了。你想喝点东西吗?在油灯里面待了那么久,你肯定快被烤焦了吧。酒?水?茶?”

  “嗯……”确实,她说对了,我很渴,“你有薄荷茶吗?”

  她泡了薄荷茶,泡茶用的茶壶跟我蹲了快一千年的那个油灯一样大。

  “谢谢你的茶。”

  “不客气。”

  “但我不明白,我之前遇到的每个人都想要东西。豪宅、美女如云的后宫——当然你可能不需要这个……”

  “也可能需要。”她说,“你不能随便替别人作假设。哦,不要叫我美人或者甜心或者别的什么绰号。我叫黑兹尔。”

  “啊!”我懂了,“你想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对不起。你只需要许愿就行了。”我抱起胳膊。

  “不。”她说,“我现在就挺好。不需要许愿。茶怎么样?”

  她问我,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替别人实现愿望,还问我是不是特别渴望满足别人。她问我,我的母亲是谁,我跟她说,不要用凡人的标准来衡量我,我是个神灯精灵,我强大又睿智,充满魔法、神秘莫测。

  她问我喜不喜欢鹰嘴豆泥,我说我喜欢,于是她烤了皮塔饼,切开来让我蘸鹰嘴豆泥吃。

  我用皮塔饼蘸着鹰嘴豆泥吃得很开心。忽然我有了个主意。

  “随便许个愿吧。”我建议道,“然后我给你变出一顿苏丹吃的豪华大餐。每一道菜都比前一道菜更加美味,所有食物都盛在金盘子里。吃完了你可以把盘子留下。”

  “也不错。”她笑着说,“你想出去散散步吗?”

  我们一起在城里走着。在油灯里头待了这么多年,出来活动活动感觉真好。我们走到一个公园,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天气温暖,不过有风,风一吹,秋天的树叶就纷纷落下。

  我对黑兹尔说起我的精灵童年,我们偷听天使谈话,天使发现我们在偷听就会朝我们扔彗星。我跟她说起精灵战争的黑暗时代,苏莱曼大帝把我们囚禁在狭小的物品中,比如瓶子、油灯、陶罐之类的东西。

  她跟我讲了她父母的事情,他们在一次空难中丧生,只给她留下这座房子。她跟我说了她的工作,为童书画插图,她是偶然开始从事这项工作的,因为她在某个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当不了医学绘图员,而且每一次开始为一本新书画插图的时候,她就非常开心。她对我说,她还教成年人画画,每周一次,就在本地社区大学里。

  我觉得她的人生没什么大缺陷,没有需要通过许愿来弥补的空洞,只有一个。

  “你的生活很美好。”我对她说,“但是没有人和你分享。许愿吧,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男人,或者女人。电影明星。非常富有的人……”

  “不用了。我现在就很好。”她说。

  我们走回她的房子,附近的屋子都挂上了万圣节装扮。我对她说:“这样不对劲。人们总想要各种东西。”

  “我不想。生活所需的东西我都有了。”

  “那我该做什么?”

  她想了一下,然后指着前院说:“你能去清理一下落叶吗?”

  “这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只是在我准备晚餐的时候给你找点事情做。”

  我把落叶扫成一堆堆在篱笆旁边,免得风再把它们吹散。吃完晚餐,我洗了餐具。晚上我睡在黑兹尔的客房里。

  并不是她不想让人帮忙。她让我帮忙了。我帮她跑腿,帮她买颜料和其他各种东西。有一天她画了很长时间的画,就让我帮她按摩脖子和肩膀。我的双手温和而有力。

  感恩节前不久,我搬出了客房,穿过大厅,搬进了主卧,来到黑兹尔的床上。

  早晨她还没睡醒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我看着她熟睡时嘴唇的形状。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她醒了,看见我之后她笑了。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从来没问过。”她说,“你的愿望是什么?如果我让你许三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伸手搂住她,她的头靠在我肩上。

  “没什么。”我回答,“现在就很好。”

  十一月故事

  那个火盆很小,是方形的,也不知道是用黄铜还是青铜做成的,总之都被火烧黑了。在车库大甩卖的时候,它吸引了埃洛伊丝的目光,火盆的把手是某种动物,可能是龙,也可能是海蛇。其中一条的头没有了。

  火盆只卖一美元,埃洛伊丝买了,一同买下来的还有一顶带羽毛的红帽子。回家后她就开始后悔买了这顶帽子,觉得也许该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但是她回家的时候收到了医院寄来的信,于是她把火炉放在后院,帽子放在柜子里,就跟你回家时的做法一样,再后来她就忘了这两样东西。

  几个月过去了,她越发不想出门。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她的生命力每天都在流失。因为走起路来很疼,她又太虚弱没办法爬楼梯,以及在楼下比较方便,她把自己的床搬到了楼下。

  到了十一月,她明白自己过不了圣诞节了。

  总有些东西是你没法扔掉,也不能让你爱的人在你死后见着的。有些东西必须销毁。

  她拿着装满文件、信件、旧照片的黑色文件夹来到后院。在火盆里装满枯枝和牛皮纸的购物袋,然后用烧烤点火器点燃。火烧起来之后,她打开文件夹。

  她先烧那些信,尤其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那些。她念大学的时候,跟一个教授有过一段恋情——姑且把它叫作恋情吧,那段关系很黑暗,完全错误,而且很快就结束了。她曾经把那个教授写的信夹在一起,现在她把信一封一封地投入火中。有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她最后扔进火盆,看着它蜷曲变黑。

  她继续从文件夹里拿东西,忽然她发现自己已经忘了那个教授的名字,也忘了他教的是什么课,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关系让她很受伤,当时那一整年她都想自杀。

  接下来是一张照片,那是她以前养的狗,名叫莱西。莱西趴在她背上,她站在后院的橡树旁。莱西七年前就死了,但是橡树还在,现在十一月,叶子掉光了。她把照片扔进火盆。她曾经很爱那条狗。

  她望着橡树,回忆起从前……

  后院没有树。

  连树桩都没有,十一月只有光秃秃的草坪,上面铺满了隔壁树落下来的叶子。

  埃洛伊丝看着树,她并不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她艰难地站起来走回屋子。镜子里的影子吓了她一跳,最近她总是被镜子里的影子吓到。她头发稀疏,都快掉光了,脸也异常憔悴。

  她拿起临时床铺旁边桌子上的文件:最上面的文件来自她的肿瘤医师,下面是十几页各种数据和术语。下面还有更多文件,第一页上全都带着医院标志。她拿起文件,接着又拿起医院的账单。

  大部分都有保险赔付,但有些没有。

  她转身向外走去,中途在厨房里歇了一会儿。

  火盆还在燃烧,她把医疗文件全部扔进火中,看着它们变黄变黑,然后变成灰烬,消失在十一月的风中。

  最后一份医疗文件也烧完了,埃洛伊丝站起来走回屋里。镜子里映出的那个埃洛伊丝既熟悉又陌生,她有着浓密的棕色头发,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仿佛她热爱生活,并在醒来后回味着梦境。

  埃洛伊丝去了衣帽间。架子上有一顶被她遗忘的红色帽子,她戴上那顶帽子,很担心红色会显得她的脸色灰黄。她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很不错。她稍微把帽子拨歪了一点。

  屋外,最后一丝烟从那个黑蛇缠绕的火盆飘出,消散在十一月寒冷的空气中。

  十二月故事

  城里的夏天不好过,但是夏天你可以睡在公园里,不必担心像冬天一样被冻死,冬天很危险。就算不会冻死,寒冷依然会把无家可归的你当作它的一位特殊朋友,它会挤进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唐娜从前辈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他们告诉她,关键在于白天找个地方睡觉——地铁上很不错,买一张票,坐一整天车,在车厢里打瞌睡。便宜的咖啡馆也不错,他们不介意一个十八岁女孩花五十便士买一杯茶,然后在角落里睡上两三个小时,只要她穿得还算整齐就行——但是晚上要一直走动,那时候气温很低,暖和的地方都关门熄灯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唐娜走着。她一直走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她不怕开口要钱。现在她已经不会害羞了。人们一般都拒绝,绝大部分都拒绝。

  街角那个女人看起来非常陌生。如果有一点点眼熟她也不会靠近,那将是她的噩梦。万一哪个从比登登来的人看到了她,她会觉得很丢人,也害怕他们告诉她的妈妈(妈妈一向话不多,据说奶奶死了的时候妈妈只说了一句“总算解脱了”),她的妈妈就会告诉她的爸爸,然后他就会到这里来找她,把她带回家。这会让她崩溃。她不想再见到他。

  街角那个女人站在那里,很疑惑地四下张望,似乎迷路了。迷路的人很适合乞讨,只要你给他们指路他们就会给钱。

  唐娜走上前说:“有零钱吗?”

  那女人低头看着她。她的表情忽然一变,她看起来好像……唐娜忽然明白了那句老话,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她看起来像是遇到鬼了一样”。她就是那个样子。那女人说:“你?”

  “我?”唐娜说。如果她认出了这个女人,她也许会后退,她甚至会逃跑,但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女人有一点点像唐娜的母亲,但是更和蔼,更温柔,略丰满,唐娜的母亲很瘦。很难看清她的模样,因为她穿着厚厚的黑色冬装,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帽子之下她的头发和唐娜一样是橙色的。

  那个女人说:“唐娜。”多娜本该逃跑,但是她没跑,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件事太疯狂,太不可能,太难以言喻了。

  那个女人说:“天啊,唐娜,是你,是你吗?我记得是。”然后她不说话了,似乎是在忍住眼泪。

  唐娜看着那个女人,一个离奇到不可理喻的念头出现在她脑子里,她说:“你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那个女人点点头说:“我是你。我将会是你。总有一天会的。我在这里走着,回想以前我曾经……你曾经……”她又不说话了,“听着,你不会永远是这样。甚至不会这样持续太久。不要做傻事。不要做任何永久性的事情。我保证会好起来。就像网络短视频一样,你知道吗?会好起来的。”

  “网络短视频是什么?”唐娜问。

  “啊,你啊。”那个女人抱住唐娜,紧紧地抱着她。

  “你会带我回家吗?”唐娜问。

  “不能。”那个女人说,“你暂时还没有家。你还没有遇到帮你离开这条街道,帮你找工作的人。你没有遇到会成为你的伙伴的人。你们会为彼此、为你们的孩子创造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地方。”

  唐娜忽然觉得愤怒。“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她问。

  “让你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给你希望。”

  唐娜后退几步。“我不需要希望。”她说,“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我需要家。我现在就想要。不是二十年后。”

  痛苦的表情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掠过:“不到二十……”

  “我不管!反正不是今晚。我没地方可以去。我很冷。你有零钱吗?”

  那女人点头。“给。”她说着打开钱包拿出二十镑。唐娜接过来。但是那钱似乎不是她熟悉的钞票。她看着那个女人想问她一点事情,但是对方消失了,唐娜低头看自己的手,钱也不见了。

  她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是她留下了一样东西:她知道未来某一天一切都会实现。最终,她知道了不要做任何蠢事情。不要去买末班车的地铁票,然后等到车子进站,近得停不下来的时候跳到铁轨上。

  冬天的风越来越冷,仿佛在啃她的骨头,但是她看到商店门口有个东西,她蹲下捡起来,是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也许明天会好过些。她不用去做那些之前以为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你在街上流浪的话,十二月很危险。但今年没问题。今晚没问题。

  [1] 古代吕底亚国王,大约于公元前五六〇年至五四七年在位,后来被波斯人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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