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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手与塔

工作形体,着为力与庇,

 灵于耳边轻吐絮语。

 先寻此形,担负其谜,

 寻得自由免于惧。
──收录于〈聆听者列表之歌〉,第十九节
「弗拉克夫奴主,我想你今天穿的鞋子,跟我们第一天相遇时穿的不一样。」纱蓝说。
弗拉克夫走向夜间篝火的脚步停下,但是很流畅地对她的质问做出回应。他带着笑容转向她,摇头说:「光主,妳恐怕是弄错了!这趟旅行刚出发没多久,我的一个衣物箱就因为暴风雨而遗失了,我现在只有这一双鞋子。」
这是个明明白白的谎话,可是在共同旅行六天后,她发现弗拉克夫并不介意谎话被揭穿。
纱蓝坐在车厢前座,天色已经昏暗。她的双脚被包扎起来,而她正由上往下俯视弗拉克夫。她几乎一整天都在挤团草茎好榨出汁液,涂在脚上以预防腐灵。她对于自己能够注意到这些植物感觉非常满意──虽然她严重缺乏实用技能,但有一部分她的研究结果在野外还是有用的。
她要不要揭穿他的谎话?揭穿了又有什么好处?他似乎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尴尬。他在黑暗中观察她,小小的眼睛隐藏在阴影后。
「好吧。」纱蓝对他说。「这真是不幸。也许我们能在旅途上碰见另一个商队,到时就能跟他们进行鞋子的交易。」
「我绝对会留意这样的机会,光主。」弗拉克夫朝她鞠躬行礼,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然后走向火光一明一灭的火堆。他们的木头已用完,帕胥人趁夜出去找更多柴火。
「谎言。」图样轻轻地说,它的形状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几乎隐形不见。
「他知道如果我不能走路,我会更依赖他。」
弗拉克夫在挣扎着燃烧的火堆旁坐下。一边的刍螺已经被解开,正到处蹒跚地走动,巨大的脚踩破一地小小的石苞,牠们向来不会走太远。
弗拉克夫开始跟佣兵泰格交头接耳。他一直保持着笑容,但是她不相信那双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的黑眼睛。
「去看看他在说什么。」纱蓝告诉图样。
「看……?」
「听他说的话,回来重复给我听,不要太靠近亮光。」
图样顺着棚车下去。纱蓝靠在坚硬的座位上,从内袋拿出她在加丝娜的箱子里找到的小镜子,还有一枚蓝宝石钱球。这只是一枚马克,不是太亮,而且就连这点光都快要用完。下次飓风是什么时候?明天吗?
几乎又是一个新年的开始,表示泣季又要来了,不过还有好几个礼拜。今年是个少雨年,对吧?她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耐受飓风,她已经被强迫要忍受这种屈辱的情况,被迫锁在她的棚车里。
镜子里,她看得出来自己简直是一团糟。红通通的眼睛下面眼袋深重,头发乱糟糟成一团,洋装污秽磨损。她看起来像个乞丐,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件还不错的衣服。
纱蓝不是太在意外表。有必要在奴隶商人面前漂漂亮亮的吗?根本没必要。可是,加丝娜虽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却向来将自己的外貌维持得一丝不苟。这并不是说加丝娜想以举止诱人──绝绝对对没有这种事,而且她很清楚明白地表示过鄙视这种行为。利用美貌让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跟男人利用蛮力强迫女人服从没什么两样,她曾经这么说过。两种都是低下的手段,会随着一个人的年纪增长而失败。
加丝娜从来都不赞许以诱惑为工具,可是人们对于那些看起来将自己的一切掌握在手的人,总是用不同的眼光看待。
但是我能怎么做?纱蓝心想。我没有化妆品,连鞋子都没有。
「……她说不定是重要人物。」弗拉克夫的声音突然从附近传来。纱蓝一惊,立刻往旁边看,图样趴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是个麻烦。」泰格的声音说,图样的震动完美地模仿了对方的声音。「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丢下她离开。」
「幸好替大家做这个决定的人不是你。你只管担心煮晚饭就好,我来担心我们这个小浅眸同伴。有人正在找她,一定是个有钱人。如果我们能把她卖回去给他们,那我们的麻烦就解决了,泰格。」
图样模仿了一小段柴火燃烧的声音,然后安静下来。
这段对话能够如此精准地被复制下来,真是太棒了。纱蓝心想,这说不定很有用。
可惜的是,她必须想办法先处理弗拉克夫的问题,她不能允许他继续把她当成可以卖给在找她的人的货物──这样跟把她看成奴隶的差别已经不大。如果她让他继续用这种的眼光看待她,那么这一趟旅行中,她都必须不停担心他跟他手下对自己不利。
在这种情况下,加丝娜会怎么做?
纱蓝一咬牙,下了棚车,僵硬地用受伤的双脚踩地。她可以很勉强地行走,于是等待痛灵撤退后,掩饰起自己的痛楚,走到微小的火堆边,坐了下来。「泰格,你可以退下了。」
他看了弗拉克夫一眼,后者点点头。泰格退开去查看帕胥人的情况。布鲁斯早已离开去探查附近环境,这是他晚上的习惯,寻找是否有别人往这个方向来。
「我们该讨论你的报酬了。」纱蓝说。
「为如此尊贵的人物服务,本身当然就是一种报酬了。」
「当然。」她与他对视。不可以软弱。妳办得到。「可是生意人还是要谋生的。我不是瞎子,弗拉克夫。你的手下不同意你帮助我,他们认为你在浪费时间。」
弗拉克夫瞥了泰格一眼,露出不安的神色。希望他正在想她还猜到了什么。
「抵达破碎平原之后,我会获得巨额的财富,但现在我的身边并没有。」纱蓝说。
「这真……不幸。」
「一点都不会。」纱蓝说。「这是个机会,弗拉克夫奴主。我将获得的财富是订婚所致。如果我能安全抵达,那些拯救我、把我从海盗手中救下、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才把我带到我的新家人身边的人,绝对会获得极大的报酬。」
「我只是个卑微的仆人。」弗拉克夫露出大大的虚假笑容。「报酬是我最没想到的事啊。」
他认为我在骗他,纱蓝恨恨地一咬牙,内心开始燃烧着愤怒。卡伯萨就是这样!把她当成玩物和达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真正的人。
她靠向弗拉克夫,整个人笼罩在火光下。「不要跟我玩把戏,奴主。」
「我哪有这种──」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风暴。」纱蓝狠狠地说,不允许他移开目光。「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到来将引起多大的改变。把你那些小算小计全都塞到岩缝里,照我说的去做,我会把你的债务取消,你会成为自由人。」
「什么?怎么会……妳怎么──」
纱蓝站起身,打断他。她感觉自己比之前更强大,更坚定。她的不确定仍然在胃里颤抖,但是她根本不去理会。
弗拉克夫不知道她很胆小。他不知道她是在人迹罕至的乡野长大的。对他来说,她是宫廷中的贵妇,擅长与人辩论,习惯得到他人的服从。
站在他面前,她感觉自己在火光的照耀下无比璀灿。耸立在他跟他卑下的小计谋面前,她看得很清楚。期待不只是别人对妳的期待。
更是妳对自己的期待。
弗拉克夫往后仰,像是想要避开愤怒的火焰。他往后退,眼睛睁大,举起了手臂。纱蓝发现自己正因为钱球的光芒而隐隐发光。她洋装上的裂痕跟污渍消失,整个人变得华贵、高高在上。
她直觉地让脸上的光芒隐去,希望弗拉克夫会以为那只是火光的错觉。她转身,留下商人在火边颤抖,自己则走回棚车。
黑夜彻底降临,第一个月亮尚未升起。她一边走着,发现脚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她错估了自己的伤势吗?
她来到棚车边,开始爬回座位,但是布鲁斯选择在这一刻冲入营地。
「快把火熄掉!」他大喊。
弗拉克夫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布鲁斯往前急冲,经过纱蓝,一手伸入火堆,抓起了热气腾腾的汤锅,往火堆一倒,激起一片灰烬跟蒸汽,发出阵阵嘶嘶声,驱散了消失中的火灵。
弗拉克夫跳起身,低头看着肮脏的汤在熄灭的火光中流过他的脚。纱蓝咬牙压着痛楚,下了马车,走过去。泰格从另外一个方向跑来。
「……好像有几十个人。」布鲁斯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武装很齐全,但是没有马或刍螺,所以不是很有钱的那种。」
「怎么回事?」纱蓝质问。
「土匪或是佣兵,随便妳要叫什么。」
「没人管理这一区的,光主。」弗拉克夫瞥向她,然后很快别过头,显然仍心神未定。「这里是真正的蛮荒区域。雅烈席人待在破碎平原,便是为什么很多人会在这里往来的原因。像是我们这样的商队、寻找工作机会的工匠、低阶参军的浅眸雇佣兵等等。没有法律管辖,却有很多旅人,这两件事加起来就吸引了某些混蛋。」
「很危险的那种。想要什么就抢,只留下尸体。」泰格附和。
「他们看到了我们的火光吗?」弗拉克夫问,双手绞着帽子。
「不知道。」布鲁斯瞥向肩后。纱蓝在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表情。「我不想靠得太近。我溜近是去算算有多少人,然后立刻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土匪?」纱蓝问。「也许是弗拉克夫说的,那些要去破碎平原的士兵。」
「他们没有旗帜,也没有徽章,可是有很好的军备,而且非常警戒。我敢拿刍螺打赌,他们是逃兵。」布鲁斯说。
「呿,就算你有一手塔牌也会拿我的刍螺下注,布鲁斯。可是光主,这家伙的赌博技术虽然不好,但我相信那个蠢蛋说得没错。我们必须立刻套上刍螺离开,黑夜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要尽量利用它。」
她点点头。所有人动作很快,就连肥胖的弗拉克夫也不例外,他们立刻撤了营地,套好刍螺。奴隶们抱怨连连,因为晚饭没了。纱蓝停在他们的笼子边,觉得一阵羞愧。她的家族也有奴隶,不只是帕胥人跟执徒,甚至是普通的奴隶,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处境也不过就像是没有旅行自由的深眸人而已。
可是这群可怜人病恹恹的,饿个半死。
纱蓝,妳离被关进这种牢笼里也相差不远了,她颤抖着心想,看到弗拉克夫走过去对奴隶们狠声威胁。不对,他根本没胆子把妳关进去,他只会直接杀了妳。
她得再次提醒布鲁斯协助她上棚车。泰格赶着帕胥人上车,咒骂他们动作太慢,然后自己也爬上座位压车。
第一个月亮开始升起,亮得让纱蓝很不自在。她觉得刍螺脚下的每一步碎裂声,都像是飓风的雷声一样响亮。牠们撞过她取名为「脆刺」的植物,枝干像是一根根空心的砂石,清脆地崩裂、甩晃。
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快,因为刍螺快不起来。一边前进时,她一边看到山上有光,近得让人害怕,营火不到步行十分钟外的距离。一阵风吹来了遥远的声音,金属敲击,也许有人在打斗。
弗拉克夫驾着车队往东,纱蓝在黑夜里皱眉。「为什么这么走?」她低声问。
「记得我们看到的那道山沟吗?可以让山沟挡在我们跟他们中间,以防他们听到什么动静过来。」布鲁斯低声说。
纱蓝点头。「如果他们抓到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能贿赂他们放我们走吗?」
「逃兵不像普通的土匪。这些人已经放弃了一切,誓言、家人。成为逃兵的那刻起,就已经完全坏了,什么都敢做,因为早放弃了一切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噢。」纱蓝转头看着身后。
「我……是啊,这种决定会跟着人一辈子,真的。你会希望自己还有一丝重新找回荣誉的可能,但是也知道自己已经抛弃所有的荣誉心。」
他安静下来,纱蓝紧张到没心思再追问。她继续看着山边上的光线,而棚车──谢天谢地──朝黑夜越行越远,终于逃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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