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尹姆
尹姆小心翼翼地从小木方四边削掉多余的木头，然后举起木块，靠近工作桌旁边的钱球灯，同时捏着眼镜，让眼镜更靠近眼睛。
眼镜真是太好的发明了。活着就是成为寰宇的一小部分，跟寰宇一起体验自己的存在，如果看不见东西，又该怎么好好体验呢？发明这件器具的亚西须人已经逝世很久，尹姆已提出申请，希望那人被认可为英灵之一。
尹姆放下木块，继续雕刻，小心翼翼地切割前方，形成一条弧线。他的同业有些人会从木匠那里买鞋底，也就是鞋匠用来做成鞋子的木头底座。但是教导尹姆的人告诉他，鞋底要自己做，这个才是古法，传了好几个世纪的传承。他自己是觉得，如果有一件事用同样方法做了这么久，那一定有个好原因。
他身后是鞋匠工作室必不可缺的小柜子，几十双鞋头像鳗鱼一样从自己的格子里露出头。这些是实验鞋，用来测量大小，选择材质，决定款式，好替每个人做出最合脚、最符合个性的鞋子。如果真的好好做，试鞋是很耗费时间的。
他右边的阴影中出现动静。尹姆朝那边瞥了一眼，但没有改变姿势。那个灵最近越来越常出现──一颗颗光点，像是吊在太阳下的水晶折射出的光彩一样。他不认识这种灵，以前从来没见过。
它爬过工作桌的表面，靠得更近，下来的时候，光会缓缓地朝它爬去，就像生长在洞穴里的小植物爬出来时那样。它换个位置后，光又会缩回去。
尹姆继续雕琢。「这是用来做鞋子的。」晚上的店铺很安静，只有刀切割木头的声音。
「些──鞋……？」一个声音问，像是少女的声音，很柔和，还带点银铃般的清亮。
「是的，我的朋友。给小孩的鞋子。我发现最近我要用到的小孩鞋越来越多。」
灵学着说：「鞋。给小──小孩。小的人。」
尹姆把桌上的木屑拨掉，等晚点再来扫，然后将最后一个鞋底放在灵附近的桌面上。灵躲了开，像是镜子的倒影──半透明一样，不比一抹光大多少。
他收回手，等着。灵小心翼翼地靠近，很迟疑，彷佛飓风后从裂缝里爬出的克姆林虫。它停了下来，光像小芽一样从它身体往上长出。好奇怪的景象。
「你是个很有趣的经验，我的朋友。」尹姆边说，边看到光点移动到鞋底上。「这是我的荣幸。」
「我……」灵说。「我……」灵的形体突然颤抖，然后变得更为光亮，像是光束集中。「他来了。」
尹姆站起来，突然开始紧张。外面的街道上有动静。是那个人吗？那个穿着军装大衣的监视者？
不是，只是个孩子，从大开的门探头进来。尹姆微笑，打开抽屉，露出钱球，让房间有更多光。孩子跟灵一样，往后退缩。
灵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有别人来的时候，它就会消失。
「别害怕。」尹姆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进来。让我看看你。」
全身脏污的流浪儿又探头进来。他只穿着一条破烂的裤子，没有上衣，在依瑞这样的穿著很常见，因为这里日夜都很温暖。
可怜的孩子两脚都是伤痕，脏兮兮的。
「这样可不行。进来吧，孩子，坐下来。我们得让这双脚穿点东西。」他推出一张小凳子。
「他们说你啥都不收。」男孩站在原处说。
「他们说错了。但是我想你会觉得我的收费很容易负担。」尹姆说。
「没钱球。」
「不用钱球。你用你的故事来支付就可以。我想要听你的经验。」
「他们说你很怪。」男孩终于走入店铺。
「他们没说错。」尹姆拍拍木凳。
男孩怯生生地走到木凳前，试图掩饰自己一拐一拐的步伐。
他是依瑞雅利人，只不过金色的皮肤跟头发在脏污下都显得黑漆。他的皮肤可能没有那么金──需要足够的照明才看得出来──但头发绝对是金色的，这是他们这一族的特征。
尹姆要孩子举起完好的那只脚，拿出一块抹布、沾湿，擦掉上面的尘土。他没打算替这么脏的脚试鞋。男孩很显然想要藏起他走路时一拐一拐的脚，彷佛不想让人看见上面包着一块破布。
「你的故事呢？说吧。」尹姆说。
「你很老。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老。老爷爷那样老。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听我说？」男孩说。
「这是我的怪癖。说吧，说给我听听。」尹姆说。
男孩叹口气，但还是说了起来。一开始说得很简短，这很自然，他想要把完整的故事留给自己。尹姆透过小心翼翼的询问，慢慢地把他的故事引了出来。男孩是个妓女的儿子，长大到能自理生活后就被赶了出来。男孩觉得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他现在大概八岁。
尹姆一边听着，一边清理第一只脚，然后修剪、磨平脚趾甲。完毕之后，他示意要男孩伸出另一只脚。
男孩不情愿地举起脚。尹姆解开破布，发现脚底有个严重的割伤已经发炎感染，上面爬满了腐灵，都是红色的小点。
尹姆停了手。
「得要有鞋子。」流浪儿别过头。「没鞋子不行。」
皮肤上的伤口凹凸不平，也许是爬墙的时候割伤的？尹姆猜想。
男孩看着他，假装无所谓。这样的伤会让流浪儿奔跑的速度变得缓慢，在街头上就意味着很容易死亡。尹姆太了解这一点。
他抬头看着男孩，注意到孩子眼中的一抹担忧。感染已经扩散到脚背了。
尹姆低语：「我的朋友，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流浪儿说。
「没什么。」尹姆回答，伸手打开桌子边的抽屉。抽屉露出的光来自于五枚钻石夹币，所有来找他的流浪儿都看过这些夹币。到目前为止，尹姆只被抢过两次。
他往里面挖得更深，在一个隐藏格子里拿出更强大的钱球──一枚布姆──放入手中，快速地一把抓住，遮蔽光芒，同时另一手伸向消毒药膏。
光靠药是不够的，因为这孩子没办法卧床休息。要他在床上躺好几个礼拜，不断地使用昂贵的药膏来复原？对于一个每天光为了吃饱而必须在街头努力的流浪儿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尹姆收回双手，其中一只手里面藏着钱球。可怜的孩子，一定很痛吧。那个孩子早应该倒在床上发烧不止，但每个流浪儿都知道可以咀嚼粗皮来保持清醒跟警觉，甚至远超过身体能承受的范围。
不远处，亮晶晶的光灵从一迭方形皮革下探出头。尹姆使用药膏，然后把它放到一旁，轻哼着，举起男孩的脚。
尹姆另外一只手中的光消失，腐灵从伤口逃走。
尹姆拿开手后，伤口已经结疤，颜色恢复正常，感染的迹象全部消失。尹姆只用过这种能力几次，每次都伪装成是药的功效。他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能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得到了这份能力──好让寰宇能够体验。
「哇，感觉好多了！」男孩说。
「我很高兴。」尹姆将钱球跟药收回抽屉，灵又不见了。「我来看看有没有合脚的鞋子给你。」
他开始替孩子试鞋。通常试完鞋之后，他会让客人离开，专门为他们制作一双完美的鞋子，可惜他必须给这孩子一双已经做好的鞋。有太多流浪儿从未回来取鞋，让他十分担忧，老想着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只是忘了？还是他们多疑的天性让他们改变主意？
幸好他有几双结实的好鞋，也许有适合这孩子的。他同时一边做笔记，我需要更多猪皮。孩子不会好好照顾鞋子，需要就算不照顾也不会轻易损坏的皮革。
「你真的要免费给我一双鞋？」流浪儿说。
「我只需要你的故事。」尹姆往孩子的脚套上另一个鞋型，他已经放弃劝流浪儿们穿袜子。
「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都是一体。」
「一体什么？」
「一体的存在。」尹姆说。他把鞋子放在一旁，拿出另一只。
「很久以前，只有一体。一体无所不知，却没有任何的体验，于是一体成为许多，也就是我们，人类。既是男又是女的一体这么做，是为了有所体验。」
「一体。你是指神吗？」
「你要这样称呼也行，可是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我不接受神的存在，你不应该接受神的存在，我们是依瑞雅利人，属于长路的一部分，而这里是第四大陆。」
「你说话好像祭司。」
「你也不要接受祭司。这些人都是从别的地方来向我们传教的。依瑞不需要他们的传教，只需要经验。每个不同的经验会带来完整。终究，当抵达第七大陆时，一切都会被重新收回，我们会再次成为一体。」
「所以你跟我……是一样的？」流浪儿说。
「是的，一个存在的两个脑袋，在体会不同的人生。」
「太蠢了。」
「只是观点不同而已。」尹姆将细粉拍上孩子的脚，又替他穿上一双试穿的鞋。「请穿着这些走走看。」
男孩怀疑地看了尹姆一眼，还是听话地走了几步。他已经不会一拐一拐了。
「观点。」尹姆举起手，动动手指。「从很近的地方看，一只手的手指看起来像是独自存在，拇指说不定觉得它跟小指没什么相似的。可是从适当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手指是属于更大的一部分，这能证明，它们的确是一体的。」
流浪儿皱眉。这段话他应该无法完全听懂。我需要用更简单的方法解释，而且──
「为什么你可以当那根戴着昂贵戒指的手指，我却只能当指甲断掉的小指头？」男孩朝另一个方向走来走去。
尹姆微笑，「我知道听起来不公平，但是最后我们都会一样的，所以不可能存在不公平。况且，我也不是一直拥有这间店。」
「你不是一直有这家店？」
「不是。如果你知道我从哪里来，说不定会很惊讶。请坐吧。」
男孩又坐下去。「药很有用，真的真的很有用。」
尹姆把他的鞋脱下，用粉来评量这鞋子是否合脚，脚上的粉会因为走动摩擦而消失。他拿出一双预先做好的鞋子，又调整了一下，在手里折了几折。他想在受伤的那只脚穿的鞋子里加软垫，但垫子过几个礼拜以后，脚一愈合就必须取下来……
「你说的话，我听起来觉得很蠢。如果我们都是同一个人，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吗？」男孩说。
「当我们是一体时，我们知道，但是当我们是许多时，我们需要变得无知。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经历各式各样的思考方式，意思是我们之中有些人必须知道，有些必须不知道，就像有些人必须富有，其他人必须贫穷。」他继续调整鞋子。「以前很多人的确知道这件事，可是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这是不对的。来，试试看合不合脚。」
他把鞋子交给男孩，男孩穿上，绑好鞋带。「你的人生也许不愉快──」尹姆开口。
「不愉快？」
「好吧。是非常惨。可是孩子，一定会变好的，我保证。」
男孩跺着没问题的脚，试试鞋子大小，「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人生很惨，但其实不重要，因为我们都会去同一个地方。」
「没错，只不过现在听到这种话，不会觉得很安慰，对吧？」尹姆说。
「对。」
尹姆回到工作桌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用受伤的脚走路。」
流浪儿急切地走向大门，彷佛想要趁尹姆改变主意、把鞋子拿回去之前离开。可是他还是在门口停下来了。「如果我们都是同一个人，在尝试不同的人生，那你也不需要给别人鞋子，因为不重要。」男孩说。
「你不会故意打自己的脸吧？如果我让你的人生变好，我也让我自己变好。」
「胡说八道。我觉得你就是个好人。」男孩钻出去，再也没说话。
尹姆微笑着摇头，回去继续他尚未完成的工作。灵又冒了出来。
「谢谢你的帮忙。」尹姆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但他知道跟那个灵有关。
「他还在这里。」灵低声说。
尹姆抬头看着门口外的街道。流浪儿还在？
尹姆身后有声响。
他跳了起来，转身。工作室里到处都是小柜子跟阴暗的角落。是老鼠的声音吗？
为什么尹姆睡觉的卧室门打开了？他通常都把门关着。
一个影子在那里的黑暗中动了起来。
尹姆颤抖地说：「如果你是为了钱球，我这里只有五个夹币。」
更多骚动声。影子与黑暗剥离，变成一个男人，有着马卡巴奇人的深肤色，但脸颊有浅浅的新月形。他穿着一身黑与银的制服，却不是任何尹姆认得的款式。他戴着很厚的手套，衣服有笔挺的袖口。
「我非常仔细寻找之后，才发现你的过失。」男人说。
「我……」尹姆结结巴巴地说。「只有……五枚夹币……」
「自从年轻的浪荡生活后，你就过着很干净的人生。」男子的声音很平和。「一个有钱的年轻人，把父母留下的钱财全部在喝酒跟狂欢中花光了，但这不是非法的行为。杀人才是非法的。」
尹姆软瘫在他的凳子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会因此而死。」
男人走入房间。「用一瓶酒下的毒。」
「他们告诉我这种酒就是信号！」尹姆说。「他们说她一看就会知道这是他们的讯息，意思是她必须付钱！我那时为了钱简直不顾一切，我需要吃饭啊，你明白吗？混道上的人没几个是好人……」
「你是杀人凶手的共犯。」男子轮流把左右手的手套拉得更紧。他说话时完全没有情绪，彷佛在聊天气一样。
「我不知道……」尹姆恳求。
「你还是有罪。」男子朝旁边伸手，一阵雾气中凝结出一把武器，落入他手中。
碎刃？哪里有这种治安官？尹姆呆呆地看着神奇的银色长剑。
然后他转身就跑。
显然尹姆仍然保留在街上求生那段时间里养成的有用直觉。他朝那人丢了一迭皮革，弯腰躲过挥来的长剑，跑入阴暗的街道，大喊地冲出去。也许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有人会帮忙。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帮忙。
尹姆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他来到第一个街口时，已经大大地喘息不已。他停在一间老旧的理发店旁边，店里一片漆黑，门已经被锁上。小小的灵跟在他身边，一片晶光洒成一个美丽的圈。
尹姆气喘吁吁地说：「我想，我的……时辰到了。希望一体……对这段记忆……感到满意。」
脚步声在他身后的街道响起，越来越近。
「不。」灵低声说。「光！」
尹姆在口袋里掏出一枚钱球，他是不是能用它来──
治安官的肩膀重重把尹姆压上理发店的墙壁。尹姆呻吟一声，钱球落地。穿着银色衣服的男人把他抓着转身，男人看起来像是夜晚的影子，一道映衬夜空的剪影。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尹姆低语。
「正义没有期限。」男人将碎刃刺入尹姆胸口。
体验结束。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眼镜真是太好的发明了。活着就是成为寰宇的一小部分，跟寰宇一起体验自己的存在，如果看不见东西，又该怎么好好体验呢？发明这件器具的亚西须人已经逝世很久，尹姆已提出申请，希望那人被认可为英灵之一。
尹姆放下木块，继续雕刻，小心翼翼地切割前方，形成一条弧线。他的同业有些人会从木匠那里买鞋底，也就是鞋匠用来做成鞋子的木头底座。但是教导尹姆的人告诉他，鞋底要自己做，这个才是古法，传了好几个世纪的传承。他自己是觉得，如果有一件事用同样方法做了这么久，那一定有个好原因。
他身后是鞋匠工作室必不可缺的小柜子，几十双鞋头像鳗鱼一样从自己的格子里露出头。这些是实验鞋，用来测量大小，选择材质，决定款式，好替每个人做出最合脚、最符合个性的鞋子。如果真的好好做，试鞋是很耗费时间的。
他右边的阴影中出现动静。尹姆朝那边瞥了一眼，但没有改变姿势。那个灵最近越来越常出现──一颗颗光点，像是吊在太阳下的水晶折射出的光彩一样。他不认识这种灵，以前从来没见过。
它爬过工作桌的表面，靠得更近，下来的时候，光会缓缓地朝它爬去，就像生长在洞穴里的小植物爬出来时那样。它换个位置后，光又会缩回去。
尹姆继续雕琢。「这是用来做鞋子的。」晚上的店铺很安静，只有刀切割木头的声音。
「些──鞋……？」一个声音问，像是少女的声音，很柔和，还带点银铃般的清亮。
「是的，我的朋友。给小孩的鞋子。我发现最近我要用到的小孩鞋越来越多。」
灵学着说：「鞋。给小──小孩。小的人。」
尹姆把桌上的木屑拨掉，等晚点再来扫，然后将最后一个鞋底放在灵附近的桌面上。灵躲了开，像是镜子的倒影──半透明一样，不比一抹光大多少。
他收回手，等着。灵小心翼翼地靠近，很迟疑，彷佛飓风后从裂缝里爬出的克姆林虫。它停了下来，光像小芽一样从它身体往上长出。好奇怪的景象。
「你是个很有趣的经验，我的朋友。」尹姆边说，边看到光点移动到鞋底上。「这是我的荣幸。」
「我……」灵说。「我……」灵的形体突然颤抖，然后变得更为光亮，像是光束集中。「他来了。」
尹姆站起来，突然开始紧张。外面的街道上有动静。是那个人吗？那个穿着军装大衣的监视者？
不是，只是个孩子，从大开的门探头进来。尹姆微笑，打开抽屉，露出钱球，让房间有更多光。孩子跟灵一样，往后退缩。
灵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有别人来的时候，它就会消失。
「别害怕。」尹姆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进来。让我看看你。」
全身脏污的流浪儿又探头进来。他只穿着一条破烂的裤子，没有上衣，在依瑞这样的穿著很常见，因为这里日夜都很温暖。
可怜的孩子两脚都是伤痕，脏兮兮的。
「这样可不行。进来吧，孩子，坐下来。我们得让这双脚穿点东西。」他推出一张小凳子。
「他们说你啥都不收。」男孩站在原处说。
「他们说错了。但是我想你会觉得我的收费很容易负担。」尹姆说。
「没钱球。」
「不用钱球。你用你的故事来支付就可以。我想要听你的经验。」
「他们说你很怪。」男孩终于走入店铺。
「他们没说错。」尹姆拍拍木凳。
男孩怯生生地走到木凳前，试图掩饰自己一拐一拐的步伐。
他是依瑞雅利人，只不过金色的皮肤跟头发在脏污下都显得黑漆。他的皮肤可能没有那么金──需要足够的照明才看得出来──但头发绝对是金色的，这是他们这一族的特征。
尹姆要孩子举起完好的那只脚，拿出一块抹布、沾湿，擦掉上面的尘土。他没打算替这么脏的脚试鞋。男孩很显然想要藏起他走路时一拐一拐的脚，彷佛不想让人看见上面包着一块破布。
「你的故事呢？说吧。」尹姆说。
「你很老。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老。老爷爷那样老。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听我说？」男孩说。
「这是我的怪癖。说吧，说给我听听。」尹姆说。
男孩叹口气，但还是说了起来。一开始说得很简短，这很自然，他想要把完整的故事留给自己。尹姆透过小心翼翼的询问，慢慢地把他的故事引了出来。男孩是个妓女的儿子，长大到能自理生活后就被赶了出来。男孩觉得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他现在大概八岁。
尹姆一边听着，一边清理第一只脚，然后修剪、磨平脚趾甲。完毕之后，他示意要男孩伸出另一只脚。
男孩不情愿地举起脚。尹姆解开破布，发现脚底有个严重的割伤已经发炎感染，上面爬满了腐灵，都是红色的小点。
尹姆停了手。
「得要有鞋子。」流浪儿别过头。「没鞋子不行。」
皮肤上的伤口凹凸不平，也许是爬墙的时候割伤的？尹姆猜想。
男孩看着他，假装无所谓。这样的伤会让流浪儿奔跑的速度变得缓慢，在街头上就意味着很容易死亡。尹姆太了解这一点。
他抬头看着男孩，注意到孩子眼中的一抹担忧。感染已经扩散到脚背了。
尹姆低语：「我的朋友，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流浪儿说。
「没什么。」尹姆回答，伸手打开桌子边的抽屉。抽屉露出的光来自于五枚钻石夹币，所有来找他的流浪儿都看过这些夹币。到目前为止，尹姆只被抢过两次。
他往里面挖得更深，在一个隐藏格子里拿出更强大的钱球──一枚布姆──放入手中，快速地一把抓住，遮蔽光芒，同时另一手伸向消毒药膏。
光靠药是不够的，因为这孩子没办法卧床休息。要他在床上躺好几个礼拜，不断地使用昂贵的药膏来复原？对于一个每天光为了吃饱而必须在街头努力的流浪儿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尹姆收回双手，其中一只手里面藏着钱球。可怜的孩子，一定很痛吧。那个孩子早应该倒在床上发烧不止，但每个流浪儿都知道可以咀嚼粗皮来保持清醒跟警觉，甚至远超过身体能承受的范围。
不远处，亮晶晶的光灵从一迭方形皮革下探出头。尹姆使用药膏，然后把它放到一旁，轻哼着，举起男孩的脚。
尹姆另外一只手中的光消失，腐灵从伤口逃走。
尹姆拿开手后，伤口已经结疤，颜色恢复正常，感染的迹象全部消失。尹姆只用过这种能力几次，每次都伪装成是药的功效。他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能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得到了这份能力──好让寰宇能够体验。
「哇，感觉好多了！」男孩说。
「我很高兴。」尹姆将钱球跟药收回抽屉，灵又不见了。「我来看看有没有合脚的鞋子给你。」
他开始替孩子试鞋。通常试完鞋之后，他会让客人离开，专门为他们制作一双完美的鞋子，可惜他必须给这孩子一双已经做好的鞋。有太多流浪儿从未回来取鞋，让他十分担忧，老想着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只是忘了？还是他们多疑的天性让他们改变主意？
幸好他有几双结实的好鞋，也许有适合这孩子的。他同时一边做笔记，我需要更多猪皮。孩子不会好好照顾鞋子，需要就算不照顾也不会轻易损坏的皮革。
「你真的要免费给我一双鞋？」流浪儿说。
「我只需要你的故事。」尹姆往孩子的脚套上另一个鞋型，他已经放弃劝流浪儿们穿袜子。
「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都是一体。」
「一体什么？」
「一体的存在。」尹姆说。他把鞋子放在一旁，拿出另一只。
「很久以前，只有一体。一体无所不知，却没有任何的体验，于是一体成为许多，也就是我们，人类。既是男又是女的一体这么做，是为了有所体验。」
「一体。你是指神吗？」
「你要这样称呼也行，可是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我不接受神的存在，你不应该接受神的存在，我们是依瑞雅利人，属于长路的一部分，而这里是第四大陆。」
「你说话好像祭司。」
「你也不要接受祭司。这些人都是从别的地方来向我们传教的。依瑞不需要他们的传教，只需要经验。每个不同的经验会带来完整。终究，当抵达第七大陆时，一切都会被重新收回，我们会再次成为一体。」
「所以你跟我……是一样的？」流浪儿说。
「是的，一个存在的两个脑袋，在体会不同的人生。」
「太蠢了。」
「只是观点不同而已。」尹姆将细粉拍上孩子的脚，又替他穿上一双试穿的鞋。「请穿着这些走走看。」
男孩怀疑地看了尹姆一眼，还是听话地走了几步。他已经不会一拐一拐了。
「观点。」尹姆举起手，动动手指。「从很近的地方看，一只手的手指看起来像是独自存在，拇指说不定觉得它跟小指没什么相似的。可是从适当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手指是属于更大的一部分，这能证明，它们的确是一体的。」
流浪儿皱眉。这段话他应该无法完全听懂。我需要用更简单的方法解释，而且──
「为什么你可以当那根戴着昂贵戒指的手指，我却只能当指甲断掉的小指头？」男孩朝另一个方向走来走去。
尹姆微笑，「我知道听起来不公平，但是最后我们都会一样的，所以不可能存在不公平。况且，我也不是一直拥有这间店。」
「你不是一直有这家店？」
「不是。如果你知道我从哪里来，说不定会很惊讶。请坐吧。」
男孩又坐下去。「药很有用，真的真的很有用。」
尹姆把他的鞋脱下，用粉来评量这鞋子是否合脚，脚上的粉会因为走动摩擦而消失。他拿出一双预先做好的鞋子，又调整了一下，在手里折了几折。他想在受伤的那只脚穿的鞋子里加软垫，但垫子过几个礼拜以后，脚一愈合就必须取下来……
「你说的话，我听起来觉得很蠢。如果我们都是同一个人，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吗？」男孩说。
「当我们是一体时，我们知道，但是当我们是许多时，我们需要变得无知。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经历各式各样的思考方式，意思是我们之中有些人必须知道，有些必须不知道，就像有些人必须富有，其他人必须贫穷。」他继续调整鞋子。「以前很多人的确知道这件事，可是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这是不对的。来，试试看合不合脚。」
他把鞋子交给男孩，男孩穿上，绑好鞋带。「你的人生也许不愉快──」尹姆开口。
「不愉快？」
「好吧。是非常惨。可是孩子，一定会变好的，我保证。」
男孩跺着没问题的脚，试试鞋子大小，「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人生很惨，但其实不重要，因为我们都会去同一个地方。」
「没错，只不过现在听到这种话，不会觉得很安慰，对吧？」尹姆说。
「对。」
尹姆回到工作桌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用受伤的脚走路。」
流浪儿急切地走向大门，彷佛想要趁尹姆改变主意、把鞋子拿回去之前离开。可是他还是在门口停下来了。「如果我们都是同一个人，在尝试不同的人生，那你也不需要给别人鞋子，因为不重要。」男孩说。
「你不会故意打自己的脸吧？如果我让你的人生变好，我也让我自己变好。」
「胡说八道。我觉得你就是个好人。」男孩钻出去，再也没说话。
尹姆微笑着摇头，回去继续他尚未完成的工作。灵又冒了出来。
「谢谢你的帮忙。」尹姆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但他知道跟那个灵有关。
「他还在这里。」灵低声说。
尹姆抬头看着门口外的街道。流浪儿还在？
尹姆身后有声响。
他跳了起来，转身。工作室里到处都是小柜子跟阴暗的角落。是老鼠的声音吗？
为什么尹姆睡觉的卧室门打开了？他通常都把门关着。
一个影子在那里的黑暗中动了起来。
尹姆颤抖地说：「如果你是为了钱球，我这里只有五个夹币。」
更多骚动声。影子与黑暗剥离，变成一个男人，有着马卡巴奇人的深肤色，但脸颊有浅浅的新月形。他穿着一身黑与银的制服，却不是任何尹姆认得的款式。他戴着很厚的手套，衣服有笔挺的袖口。
「我非常仔细寻找之后，才发现你的过失。」男人说。
「我……」尹姆结结巴巴地说。「只有……五枚夹币……」
「自从年轻的浪荡生活后，你就过着很干净的人生。」男子的声音很平和。「一个有钱的年轻人，把父母留下的钱财全部在喝酒跟狂欢中花光了，但这不是非法的行为。杀人才是非法的。」
尹姆软瘫在他的凳子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会因此而死。」
男人走入房间。「用一瓶酒下的毒。」
「他们告诉我这种酒就是信号！」尹姆说。「他们说她一看就会知道这是他们的讯息，意思是她必须付钱！我那时为了钱简直不顾一切，我需要吃饭啊，你明白吗？混道上的人没几个是好人……」
「你是杀人凶手的共犯。」男子轮流把左右手的手套拉得更紧。他说话时完全没有情绪，彷佛在聊天气一样。
「我不知道……」尹姆恳求。
「你还是有罪。」男子朝旁边伸手，一阵雾气中凝结出一把武器，落入他手中。
碎刃？哪里有这种治安官？尹姆呆呆地看着神奇的银色长剑。
然后他转身就跑。
显然尹姆仍然保留在街上求生那段时间里养成的有用直觉。他朝那人丢了一迭皮革，弯腰躲过挥来的长剑，跑入阴暗的街道，大喊地冲出去。也许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有人会帮忙。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帮忙。
尹姆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他来到第一个街口时，已经大大地喘息不已。他停在一间老旧的理发店旁边，店里一片漆黑，门已经被锁上。小小的灵跟在他身边，一片晶光洒成一个美丽的圈。
尹姆气喘吁吁地说：「我想，我的……时辰到了。希望一体……对这段记忆……感到满意。」
脚步声在他身后的街道响起，越来越近。
「不。」灵低声说。「光！」
尹姆在口袋里掏出一枚钱球，他是不是能用它来──
治安官的肩膀重重把尹姆压上理发店的墙壁。尹姆呻吟一声，钱球落地。穿着银色衣服的男人把他抓着转身，男人看起来像是夜晚的影子，一道映衬夜空的剪影。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尹姆低语。
「正义没有期限。」男人将碎刃刺入尹姆胸口。
体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