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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桥四队

我们得到的第一个线索是帕山迪人。就在他们放弃追寻宝心前的好几个礼拜,他们的战斗方式已经出现了变化。在战斗之后,他们会一直在台地上流连不去,彷佛在等待什么。
──收录于一一七四年,娜凡妮.科林私人日志,杰瑟瑟斯日
呼吸。
人的呼吸就是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吐还给这个世界。卡拉丁闭着眼睛深呼吸,一时间耳中只听得到这些。他自己的生命。吸,吐,随着他胸中如雷的鼓声起伏。
呼吸。他自己的小飓风。
外面的雨停了,卡拉丁继续坐在黑暗里。当国王跟富有的浅眸人死时,他们的身体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被燃烧,而是被魂术变成石头或金属的雕像,永远地凝结。
深眸人的遗体则被燃烧,变成轻烟,飘向天空以及等在天空中的未知,宛如焚烧的祈祷文。
呼吸。浅眸人的呼吸与深眸人没有什么不同,不会更甜美,不会更自由。国王跟奴隶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再次被所有人吸入,一遍又一遍。
卡拉丁站起,睁开眼睛。飓风肆虐时,他待在桥四队新军营旁边的漆黑小房间。独自一人。他走到门边,却停下脚步,手摸上他知道挂在钩子上的一件披风。黑暗中,他看不见披风的深蓝色,以及其上的科林符文──达利纳的徽记。
他觉得自己人生中的所有改变似乎都是飓风造成的。现在是个很大的改变。他推开门,走入阳光下,成为自由人。
他还是没有带着披风出门。
他一出门,桥四队的人们就为他欢呼。他们按照习惯在飓风过后的细雨里洗澡、理头刮面,队伍快要排到尽头。大石一一替每个人剃头刮脸,壮硕的食角人一面哼着歌,一面用剃刀刮过德雷越发稀疏的头发。下过雨的空气闻起来很潮湿,周围一个被冲刷过的火堆残迹,是前天晚上所有人共享浓汤后留下的唯一证据。
在很多层面上,这个地方跟他的人刚逃离的木材场没有太大不同。长方形的石头军营差别不多──只是魂术制造而不是手工,看起来就像巨大的石头木柴。这些营房的末端都有中士专用的小房间,独立一扇门通往外面,先前使用的队伍在门上涂了自己的符号。卡拉丁的人得涂上新的、属于他们的符号。
「摩亚许、斯卡、泰夫。」卡拉丁喊人。
三人朝卡拉丁小跑步过来,踩过暴雨留下的水洼。他们穿着桥兵的衣服:简单的长裤,从膝盖以下割断,光裸的胸膛穿着皮背心。斯卡的脚之前受过伤,但现在已经可以行走,很显然正努力不要走得一拐一拐的。卡拉丁暂时没有命令他去卧床休息,他的伤势不严重,而且卡拉丁需要这个人。
「我要检视我们手边有的东西。」卡拉丁带着他们离开桥四队的新军营,里面可以住五十个人以及六名中士。两边还有更多营房,卡拉丁得到整整一区二十栋建筑,让他的新军队进驻,成员都是前任桥兵。
二十栋。达利纳如此容易就帮桥兵们弄到这么多的空房,表明了惊人的事实:萨迪雅司的背叛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造成好几千人丧命。许多女书记都在军营附近监督着帕胥人,他们正在抱出一堆堆衣服跟其他个人用品,全是死者的所有物。
很多人都带着红眼眶,情绪激动地看着这一切。萨迪雅司在达利纳的阵营里制造了上千名的新寡妇,以及同样多的孤儿。如果卡拉丁需要一个恨那个人的新理由,他已经找到了,就是这些妇人遭受的心灵折磨,她们的丈夫都是在战场上信任萨迪雅司而死的人。
在卡拉丁的眼里,没有比在战场上背叛盟友更重大的罪行,也许除了背叛自己人──在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你之后,还想杀害他们。卡拉丁一想到阿玛朗跟他的所作所为就感觉一阵怒气立刻升起,奴隶印记似乎再次在额头上灼烧起来。
阿玛朗跟萨迪雅司。卡拉丁人生里的这两个人,在某个时候将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并且狠狠地带上一大笔利息。
卡拉丁继续跟泰夫、摩西许、斯卡往前走。这些军营里的私人物品正在逐渐清空,同时有更多桥兵入住。他们看起来很像桥四队的人,有同样的背心跟及膝长裤,但是在其他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满头乱发、好几年没刮的胡子、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眨眼的空洞眼神、弯着背脊、面无表情。
虽然周围都是同伴,但每个人几乎都是独自坐在那里。
「我记得那种感觉。」斯卡柔声说。矮小精瘦的男人有着锐利的五官,发白的鬓角,虽然年龄只有三十出头而已。「我不想记得,但是我却记得。」
「我们得把这些人变成军队?」摩亚许问。
「卡拉丁不是让桥四队成功了吗?」泰夫对摩亚许摆摆手指。「他会办到的。」
「改变几十个人跟改变几百个人不一样。」摩亚许踢开被飓风吹断的树枝时说。他的身材高大壮实,下巴有疤痕,但是额头上没有奴隶烙印,走路时背脊挺直,下巴抬起,除了有着深褐色眼眸外,他就像个军官。
卡拉丁带着三人走过一间又一间军营,很快地计算了一下。几乎有一千人。虽然他昨天说过,他们已经自由了──愿意的人可以回去过自己原本的日子──但现在鲜少有人愿意动起来,全都只想坐在那里。虽然原本有四十组桥队,但许多人在最近一次的攻击中被杀害,其他桥队原本就更缺人。
「把他们组成二十组,每组五十人。」卡拉丁说。空中的西儿像一条光带一样飘下,绕着他。其他人似乎没有看到她,对他们而言她是隐形的。「我们没有办法一开始就一一教导这上千人,得从比较积极的几个人开始,然后把他们送回自己的队伍去训练跟领导其他人。」
「好像有道理。」泰夫抓抓下巴。他是年纪最大的桥兵,也是少数几个蓄胡子的人之一。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胡子剃掉,表现自信骄傲,显示桥四队的人跟普通奴隶不同。泰夫则是因为同样原因而留了一片整齐的胡子。胡子没有花白的地方是浅褐色,修得短而方正,几乎像是执徒。
摩亚许皱眉看着那些桥兵。「你认为他们有些人会『比较积极』,卡拉丁,在我看来他们都一样失魂落魄。」
「一定有人还有胆气。」卡拉丁继续走回桥四队。「先从昨天晚上加入我们火堆的人开始。泰夫,我需要你去挑出其他人。把不同的小队组织起来,混合在一起,然后从每队里挑两个人,总共四十个人开始训练,由你来负责。这四十人将会是我们用来帮助其他人的种子。」
「我应该没问题。」
「很好。我会给你几个帮手。」
「几个?」泰夫问。「我需要的可不只几个……」
「你只能有几个。」卡拉丁停在路上,面向西方,看向军营围墙外的国王行宫。皇宫建在山坡上,俯瞰其他战营。「我们大多数人都得去保住达利纳.科林的命。」
摩亚许跟其他人一起在他身边站定。卡拉丁瞇眼看着宫殿,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有国王住在里头,根本不够豪华──这里的一切除了石头之外就是更多石头。
「你愿意信任达利纳?」摩亚许问。
「他为我们放弃了他的碎刃。」卡拉丁说。
「那是他欠我们的。」斯卡哼了一声说。「我们飓风的可救了他一命。」
「也许他是装的。」摩亚许双手抱胸。「那是他跟萨迪雅司想要扳倒对方的政治手段。」
西儿落在卡拉丁的肩膀上,变成一名年轻女子,穿着一件薄透修长的洋装,一身蓝白。她交握双手,抬头看着国王的宫殿,达利纳.科林正在那里进行他的计划。
达利纳告诉过卡拉丁,他要做一件会让很多人愤怒的事情。我要把他们的游戏夺走……
「我们必须保住那个人的命。」卡拉丁转头看其他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信任他,可是在这个平原上,只有他对桥兵展现过最些微的同情。如果他死了,你们要不要猜猜他的继任者多久就会把我们卖回给萨迪雅司?」
斯卡鄙夷地哼了一声。「他们试试看,我们可是有灿军骑士带领。」
「我不是灿军。」
「随便啦,不管你是什么,想把我们从你身边夺走可不容易。」斯卡说。
「你认为我能打过他们所有人吗,斯卡?」卡拉丁直视年纪较长的男子双眼。「几十名碎刃师?几万名士兵?你认为我一个人可以?」
「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斯卡固执地说。「是你。」
「我不是神,斯卡。我无法抵挡十支军队。」卡拉丁转身面向另外两人。「我们决定留在破碎平原上。为什么?」
「逃跑有什么用?」泰夫耸耸肩。「就算我们是自由人,在那片山区里早晚也会被招募入伍,不管是哪一支军队,再不然就是饿死。」
摩亚许点点头。「只要我们能够保持自由,这里没什么不好的。」
「达利纳.科林最有可能给我们一个真正的生活。是贴身护卫,不是被征召的劳工。是自由人,即使我们额头上有烙印。没有别人能给我们这些。如果我们想要自由,就得保住达利纳.科林的命。」
「那白衣杀手呢?」斯卡轻声问。
他们都听说了那个人在世界各处的犯行,刺杀各个国家的国王跟藩王。自从信芦开始一点一滴地把这些消息传入战营后,流言便在各处不胫而走,引起诸多讨论。亚西尔的皇帝死了。贾.克维德陷入混乱,五六个其他国家也失去了统治者。
「他已经杀了我们的国王。老加维拉是杀手的第一起刺杀。我们只能希望他不会有再来这里的念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护达利纳。不计代价。」
他们一个一个开始点头,虽然每个人都点得不情不愿。这也难怪他们,信任浅眸人这件事没替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就连曾经说达利纳好话的摩亚许,现在都一副对那个人没什么好感的模样。不只是达利纳,任何浅眸人都一样。
说实话,卡拉丁有点惊讶自己的态度,还有对那个人的信任。但是飓风的,西儿喜欢达利纳,这点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们现在很弱。」卡拉丁压低声音说。「可是只要我们陪他们玩一段时间,保护科林,就能收到丰厚的奖赏。我就能够训练你们,真的把你们当军官跟士兵来训练。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教导其他人。
「光靠我们这二十几个前任桥兵要在外面生存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们是战技高超的佣兵呢?千人大队,配备战营中最精良的装备?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我们得抛下这个战营,那我希望走的时候我们是一个军团,身经百战,令人无法轻视。给我一年带这一千人,我就能办得到。」
「我喜欢这个计划。我能学用剑吗?」摩亚许说。
「我们还是深眸人,摩亚许。」
「你不是。」站在另一边的斯卡开口。「我看到你的眼睛了,就在──」
「住口!」卡拉丁说。他深吸一口气。「别再说了。再也别说了。」
泰夫安静下来。
「我要任命你们为军官。」卡拉丁对他们说。「你们三个,还有席格吉和大石。你们来担任第二中尉。」
「深眸人中尉?」斯卡说。这个军阶一般来说只有在全是浅眸人的连里才会用到,等同于上士。
「达利纳任命我为上尉,他说这是他敢给深眸人的最高军阶。我得为一千人安排出完整的指挥架构,在中士跟上尉之间还需要一个层级,意思就是你们这五个人要成为中尉。我想达利纳不会阻止我。如果我们还需要一层,那就再指派上士。」
「大石是军需官,负责一千人的伙食,我会指派洛奔当他的副手。泰夫,你负责训练。席格吉是我们的文书官,只有他读得懂符文。摩亚许跟斯卡……」
他瞥向另外两人。一个矮,一个高,两人走路的方法一模一样,流畅的步伐,危险的肢体语言,肩上随时扛着矛,武器从不离手。他在桥四队里训练出来的人里,只有这两人从本能上理解战斗,他们天生具有杀性。
就像卡拉丁。
「我们三个人要负责守住达利纳。」卡拉丁告诉他们。「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我希望我们三人之中随时有一人亲自守在他身边,另外两人之一可以去保护他的儿子们,但是别搞错了,我们首要保护的对象是黑刺。不计代价。他是桥四队可以获得自由的唯一凭证。」
其他人点点头。
「很好。把其他人召集起来吧。该让整个世界看到我眼中的你们是什么样子了。」

在所有人的同意下,霍伯第一个坐下来接受刺青。这名缺牙的男人是最早信任卡拉丁的人之一。卡拉丁记得那天在出勤之后,他累得只想倒在地上放空,但是他选择去救霍伯,而不是任这男人自生自灭。卡拉丁那天也救了自己。
桥四队的其他人在帐棚中围着霍伯,沉默地看着刺青师仔细地在他额头上动手,用卡拉丁选择的符文遮盖奴隶烙印。刺青的痛楚让霍伯偶尔会龇牙咧嘴一番,但他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卡拉丁听人说过刺青掩盖疤痕的效果很不错,一旦有刺青印记,符文便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几乎看不出皮肤下还有疤痕。
一切结束后,刺青师给了霍伯一面镜子。桥兵迟疑地碰着自己的额头,皮肤仍然因为针刺而红肿,但是黑色刺青完美地掩盖了奴隶烙印。
「上面说什么?」霍伯低声问,满眼含泪。
「自由。」席格吉在卡拉丁回答前便说。「符文的意思是自由。」
「上面比较小的符文是你获得自由的日期,还有给你自由的人是谁。就算你弄丢了自由身分书,任何想把你当成逃奴抓起来的人,都可以找到你不是逃奴的证据。达利纳.科林的书记会留有一份你的身分书副本。」
霍伯点点头。「这样很好,但是不够。我想在上面加『桥四队』。自由,桥四队。」
「代表你是离开桥四队获得自由?」
「不是的,长官。我不是离开桥四队才获得自由,我是因为桥四队才获得自由。就算有机会,我也不会离开。」
胡说八道。进入桥四队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无数人因为扛那座受诅咒的桥而被杀。即使是卡拉丁下定决心要救人以后,他还是失去了太多人。有机会能逃的话,只有傻子才不会逃。
可是霍伯还是固执地坐在那里,直到卡拉丁替刺青师──一名平静、眼神沉稳的深眸女子,壮得像是靠自己就能扛起一座桥──画出正确的符文。她在凳子上坐下,开始在霍伯的额头上加上两个符文,就在自由符文下方。过程中她利用时间再次解释刺青会肿痛好几天,叮嘱霍伯要怎么照顾刺青。
霍伯带着笑容接受了新刺青,一副蠢样,但是其他人纷纷点头致意,与霍伯揽臂言欢。霍伯结束后,斯卡很快坐下,兴奋地要求一模一样的刺青。卡拉丁后退一步,交迭双臂,无奈地摇头。
外头繁忙的市集买卖不断。所谓的「战营」其实是个城市,顺着巨大的天然岩壁内侧的凹洞建成。破碎平原连年不断的战事引来各式各样的商人、工匠、艺术家,甚至带着小孩的家庭。
摩亚许站在一旁,一脸纠结地看着刺青师。桥队里不只他没有奴隶印记,泰夫也没有。他们在成为桥兵之前,并没有先正式为奴。这种事情在萨迪雅司的营地里屡见不鲜,各式各样的犯错都有可能招来扛桥的惩罚。
「如果你没有奴隶的印记,就不需要这个刺青。你仍然是我们的一份子。」卡拉丁大声地对众人说。
「不。我要这东西。」大石说。他坚持在斯卡之后坐下,也在额头上刺青,虽然他根本没有奴隶烙印。果不其然,所有没有奴隶烙印的人──包括贝德跟泰夫──也坐了下来,接受额头的刺青。
只有摩亚许选择在上臂刺青。很好,他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不需要大剌剌地昭示他曾经是个奴隶。
摩亚许站起来,另一个人坐下。一个有红黑皮肤的人,皮肤上的花纹像是岩石。桥四队有很多人种,但沈是独一无二的。帕胥人。
「我不能替他刺青。他是财产。」刺青师说。卡拉丁正要开口反驳,但其他桥兵比他更快一步。「他跟我们一样,也获得自由了。」泰夫说。
「他是跟我们一起的。帮他刺青,否则别想从我们身上得到半个钱球。」泰夫说完就涨红了脸瞥向卡拉丁──付钱的是他,用的是达利纳.科林提供的钱球。
其他桥兵们纷纷出声,刺青师终于叹口气放弃争辩。她拉过凳子,开始在沈的额头下针。「连看都看不到嘛。」她抱怨。但席格吉的皮肤几乎跟沈一样黑,刺青还是很清楚。终于,沈看看镜子,站了起来,瞥了卡拉丁一眼,点点头。沈不太说话,卡拉丁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事实上他经常被忽略掉,总是安静地跟在桥兵后面。隐形。帕胥人经常如此。
沈结束后,只剩下卡拉丁。他坐了下来,闭上眼睛。针刺的痛楚远比他预料得还要强烈。
没过多久,刺青师便开始低声咒骂。
卡拉丁睁开眼,看到她用破布擦他的额头。「怎么了?」他问。
「墨进不去!我从来没碰过这种事。我一擦你的额头,墨就全部被擦掉了!刺青根本下不去。」
卡拉丁叹口气,想到血液里还流着一点飓光。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吸入了飓光,但他似乎越来越擅长把飓光留在体内。最近只要在外面走动,他就经常会吸一点存着。装载飓光有点像是装酒入囊──如果装到饱涨以后再拔塞子,很容易一下子喷出大半,然后流量才会慢慢减低。飓光也一样。
他驱散飓光,希望刺青师没注意到他吐出了一小团发光的烟。「再试试。」他说完后,她拿出新的墨水。
这次刺青进去了。卡拉丁咬牙忍住痛苦,直到她把镜子举到他面前。镜中回看卡拉丁的脸显得陌生,干净的下巴、因为方便刺青而拨开的额发,奴隶烙印被遮掩,一时之间被遗忘。
我能再次成为这个人吗?他伸手碰触脸颊。这个人不是死了吗?
西儿落在他的肩膀上,跟他一起看着镜子。「生先于死,卡拉丁。」她轻声说。
他不经意地吸入飓光,只吸入一点点,一枚钱球里的一丝丝而已,却像是一波压力一样涌入他的血脉,如同被困在小空间里冲撞的风。
额头上的刺青融化了。他的身体挤出墨水,墨水顺着他的脸滴下。刺青师再次咒骂,抓起破布。
卡拉丁最后看到的是符文融化的景象。自由消失了,露出被囚禁的凶狠疤痕,最上面是烙印的符文。
沙须。危险。
女人擦拭他的脸。「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以为这次没问题,我──」
「没关系。」卡拉丁一边起身,一边接过她手中的破布替自己擦完。他转身面对其他人,以前的桥兵,现在的士兵。「疤跟我似乎还没个了结。下次再试试看吧。」
众人点头。他之后得再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道他的能力。
「走吧。」卡拉丁抛给刺青师一小袋钱球,然后走到帐棚门口抓起自己的矛。在战营里不需要带着武器,但他希望他们能够习惯自己已经是自由身,可以随意携带武器了。
外面的市集繁忙而充满活力。昨天晚上因飓风被拆下来收好的帐棚,现在已经纷纷架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刚刚想到沈,所以现在特别注意到帕胥人的存在。他一眼就看到几十个,正在帮忙架起最后几座帐棚,替浅眸人捧东西,帮店家们堆货物。
他们对破碎平原上的这场战争有什么想法?卡拉丁心想。是打败──也许是征服──这世界上唯一自由的帕胥人吗?
要是能从沈的嘴里得到这种问题的答案就好了。他似乎只能从帕胥人那里得到耸肩而已。
卡拉丁带着他的人穿过市集。这里的市集比萨迪雅司战营里友善太多,虽然其他人还是会盯着桥兵看,却没有人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周围的讨价还价仍然非常激烈,但并没有升级到互相喊骂的程度,就连流浪儿跟乞丐的数量似乎都比较少。
卡拉丁心想,一切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你想去相信达利纳真如众人口中那般好,是故事里那种有荣誉心的浅眸人。但大家也都是这么说阿玛朗的。
他们一边走,经过一些士兵。但士兵的人数太少。这些人都是当初轮值守营的人,而其他人则参与那场灾难,结果不幸碰上萨迪雅司背叛达利纳。他们又经过一群巡逻市集的士兵时,卡拉丁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双手举在胸前,手腕交迭着。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学到桥四队以前的敬礼了?这些人没有正式行礼,只是小小致意,但是卡拉丁跟他的人经过时,他们都点点头打招呼。突然间,市场较为平静的一面在卡拉丁的眼里出现了另一层含义,也许这不只是因为达利纳的军队比较有秩序跟组织性而已。
战营弥漫着一股安静的担忧。因为萨迪雅司的背叛,他们失去好几千人,这里的每个人应该都认得死在平原上的人。每个人大概也都在想,两名藩王之间的冲突会不会越演越烈。
「被视为英雄的感觉不错,对吧?」席格吉走在卡拉丁身边,看着另一群士兵经过。
「你觉得他们的善意会持续多久?多久以后就会开始对我们反感?」摩亚许问。
「哈!」站在他后面高壮的大石拍一拍摩亚许的肩膀。「今天不抱怨!你太常抱怨了。不要逼我踢你。我不喜欢踢人。脚趾痛。」
「踢我?你连矛都不肯拿,大石。」摩亚许哼了哼。
「矛不是用来踢爱抱怨的人。可是像我这种的昂卡拉其大脚就是用来踢的!哈!很明显吧,啊?」
卡拉丁带着所有人出了市集,来到军营附近一栋大型长方形建筑物。这一栋是工匠砌成的石屋,不是魂术做出来的,所以做工也精致很多。随着越来越多石匠来到,这样子的建筑物也越发常见。
魂术比较快,但也比较贵,比较没有弹性。他对魂术所知不多,只知道魂师能做的事情是有限制的,所以军营基本上都一样。
卡拉丁带着他的人走进高大的建筑物里,来到柜台前。一名满脸胡渣的大汉,腹部的胃凸似乎足以饱到下个礼拜,正在那里监督几名帕胥人堆栈蓝色的布料。这人是科林的军需长,林德。卡拉丁昨天晚上就把他的指示送给林德。林德是浅眸人,但属于所谓的「坦纳」阶级,只比深眸人的地位高上那么一丁点。
「啊!」林德用跟他的雄厚肚围完全不符合的尖细声音说。「你们终于到了!我都拿出来给你了,上尉。我剩下的都拿出来了。」
「剩下?」摩亚许问。
「碧卫的制服!我订了一些新的,但现在还剩下的就这些。」林德的情绪微微低落。「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需要这么多件。」他上下打量一眼摩亚许,然后递了一身制服过去,指了指附近的换衣间。
摩亚许接下。「我们要在这件衣服上面套皮背心?」
「哈!你说的是你们在宴会那天穿的那种,上面的骨头多到简直看起来像是西方骨头人的背心?我听说了。不是那种。达利纳光爵说你们每个人都要有胸甲、钢盔和新矛,如果需要的话还有上战场用的锁甲。」
「现在先有制服就行了。」卡拉丁说。
「我觉得我穿这个一定很蠢。」摩亚许抱怨着,但还是过去换衣服。林德把制服分给所有人,他怪异地看了沈一眼,但还是没多说什么就给帕胥人一身制服。
桥兵们热切地聚成一团,一边兴奋地交头接耳,一边摊开制服。大家都一样,很久没有穿过桥兵皮衣或奴隶破布以外的衣服。摩亚许出来的时候,全场一下子安静了。
这是比较新的制服,比卡拉丁之前服役时的款式要更现代一点。笔挺的蓝色长裤,黑色光亮的靴子,一件排扣白衬衫,只在外套外露出一小截领口跟袖口。外套长及腰部,在腰带下用扣子扣好。
「这才有个士兵样啊!」军需长笑着说。「你还觉得自己看起来蠢吗?」他挥手要摩亚许去墙上的镜子前照照。
摩亚许调整一下袖口,居然脸红了,卡拉丁很少看到他这么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蠢,不蠢。」摩亚许说。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找地方换衣服。有人去旁边的换衣间,但大多数人不在乎场地。他们曾经是桥兵跟奴隶,大半辈子都只有块兜裆布,甚至更少衣服,却仍得在所有人面前晃。
泰夫比谁都穿得更快,也知道扣子该往哪里扣。「已经很久了。」他低声说,系上腰带。「我没想过我还有穿上这身衣服的一天。」
「这才是你,泰夫。不要让奴隶的过去使唤你。」卡拉丁说。
泰夫闷哼一声,调整腰上的战斗匕首。「你呢,孩子?你什么时候才会承认自己的身分?」
「我承认了。」
「只有对我们。没有对其他人。」
「别又开始提这件事。」
「他飓风的我爱提就提。」泰夫没好气地说。他向前倾身,低声说话。「至少你得给我个真正的答案。你是个封波师,虽然还不是灿军,但等这一切结束时,你一定会是。其他人逼你是对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叫达利纳的家伙,吸点飓光,让他把你好好当浅眸人看待?」
卡拉丁看着乱成一团的人,每个人都急着穿好制服,林德则气急败坏地跟他们解释要怎么扣外套。
「泰夫,我拥有过的一切都被浅眸人夺走了。我的家人,我的弟弟,我的朋友,还有更多,比你能想到还要更多。他们看到我有什么,就会夺走。」他举起手,看着几丝隐约发光的烟雾从手背散发。「他们会把它夺走。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能力,一定会被他们夺走。」
「克雷克吐气的,他们能怎么样夺走啊?」
「我不知道。泰夫,我不知道,可是我一想到就心慌。我不能让他们夺走这能力,无论是这个能力或你们都不可以被夺走。我的能力,不能提。不要再说了。」
泰夫抱怨了两句。其他人终于穿好衣服,可是只有一只手臂的洛奔──他多余的袖子往里面塞了回去,免得空荡荡地垂在外面──开始戳着肩膀上的肩章。「这是什么?」
「是碧卫的徽章。达利纳.科林的私人亲卫队。」卡拉丁说。
「他们死了,大佬,我们不是他们。」
「对啊。」斯卡同意。
林德惊骇地看着他拿出刀子,把徽章割了下来。「我们是桥四队。」
「桥四队是你们的监牢。」卡拉丁抗议。
「不重要。我们是桥四队。」斯卡说。其他人纷纷同意,也把肩膀上的徽章割下,丢在地上。
泰夫点点头,也这么做了。「我们会保护黑刺,但是我们不是要去取代他以前的人。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人。」
卡拉丁揉揉额头,这是他自己干出来的好事,他把他们都聚集在一起,锻炼成一个整体,结果就是这样。「我再画一个服装徽章,得请你订做新的了。」他告诉林德。
胖子叹口气,弯腰捡起被丢下的徽章。「也只能这样了。上尉,你的制服在那里。深眸上尉!谁想得到会有这种事呢?你会是军队里唯一的一个。就我所知,前无古人啊!」
他似乎不觉得这件事有哪里让人讨厌的地方。卡拉丁很少跟林德这种低达恩的浅眸人打交道,可是他们在战营里很常见。在他的家乡,只有城主的家族──非常高的达恩──还有深眸人。一直到他去到阿玛朗的军队以后,他才发现原来浅眸人也分好多种,许多人也做着一般的工作,为生计操劳,就像普通人一样。卡拉丁走向柜台上最后一迭衣服。他的制服不一样,有蓝色的背心,外搭双排扣的蓝色长大衣,白色的衬里,银色的扣子。大衣虽然有两排扣子,但穿着的时候应该要敞开前襟。
他经常看到这种制服,穿在浅眸人身上。
「桥四队。」他说完,也把肩膀上的碧卫徽章割下,跟其他人的一起丢在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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