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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降临 1 山提德

坦白说,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情都应该怪罪于我。所有的死亡、破坏、失去、痛苦都是我的重担。我早就应该预料到。我早就应该阻止它。
──收录于一一七四年,娜凡妮.科林私人日志,杰瑟瑟斯日
纱蓝捏着细炭笔,画了许多从天上的一个圆球散发出来的直线。圆球不像是太阳,也不是月亮,炭笔勾勒出的云朵似乎正涌向圆球,而下方的海洋……图画无法传达海洋奇怪的特性:不是水滴组成,而是一颗颗半透明的玻璃珠。
纱蓝回想起那个地方,一阵哆嗦。加丝娜对那个地方的了解甚多,却不肯跟她的学生说明,纱蓝也不打算追问。像纱蓝这样的背叛者,有什么资格多问?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才过了几天,纱蓝仍然不知道自己跟加丝娜的关系会怎么演变。
船身随着船帆的动作一摇一晃,巨大的风帆在空中飘荡,纱蓝被逼着用她藏在布里的内手抓住栏杆来稳住身体。托兹贝克船长说目前为止,长眉海峡这段海路还不算难走,但如果浪头变得更大,船晃得更厉害,她说不定就得躲进舱房里。
纱蓝吐口气,尽量随着船身平稳下来的律动放松身体,一阵冷风吹过,风灵随着隐形的气流飘窜。每当大海肆虐,纱蓝就会回想起那天,那诡异的玻璃珠海……
她再次低头看她画出的景象。她只瞥过那个地方,素描并不完美,是──
她皱眉。她的画纸上出现了一个图形,像是刚才有人拿钢印盖出来那样。她做了什么?那个图形几乎和画纸一样宽,有一系列复杂的线条、锐利的角度跟重复的箭头。这是因为画出那个加丝娜叫做「幽界」的怪地方所造成的效果吗?纱蓝迟疑地用外手摸着纸页上不自然的起伏。
图形动了,像是在床单下的野斧犬一样滑过纸页。
纱蓝尖叫一声,从位子上跳起来,把画板丢到地上。松散的页面散落在甲板,一阵翻动后乱飞在风中。附近的水手──都是有长长白眉毛的赛勒那男人,他们会把眉毛梳到耳后──急忙过来帮忙捡拾,免得画纸被吹到海里。
「妳还好吗,小姐?」原本正在跟一名大副交谈的托兹贝克转头问纱蓝。矮壮的船长腰上系着一条宽腰带,穿着一件金红相间的外套,以及同色的帽子;他的眉毛则被梳高、梳硬成扇子形,立在眼睛上方。
「没事,船长,只是心惊了一下。」
亚耶伯来到她身边,把画纸还给她。
「光淑,妳的杂件。」
纱蓝挑起眉毛,「杂件?」
「对啊。我正在学习使用比较高深的字眼,话说得漂亮有助于获得女性的陪伴。妳知道,就是那种闻起来不太臭,还有几颗牙齿的年轻女性。」
「真好。」纱蓝接过画纸。「至少你觉得好就好。」她没有继续跟船员斗嘴,而是盯着手中的一迭纸。幽界的图画在最上面,已经没有那些奇怪的起伏纹样。
「发生了什么事?」亚耶伯问。「有克姆林虫从下面爬出来还是怎么了?」他一如往常地穿着一件开襟背心,一条宽松的长裤。
「没什么。」纱蓝轻声说,把画纸塞回背包。
亚耶伯朝她微微行个礼──她不知道他最近为什么开始这么做──然后就回去跟其他水手一起控帆。她很快就听到他身边的男人发出爆笑声,她瞥向他时,胜灵正绕着他的头舞动成小光球的形状。显然他对于自己刚才说的笑话很得意。
她微笑。幸好托兹贝克在卡布岚司被耽搁了,她喜欢这一船人,很高兴加丝娜挑中他们接续她们的旅程。纱蓝坐回托兹贝克船长命人绑在栏杆旁的箱子,好让她能够享受海景。她得小心溅起的浪花,海水对她的画作有害,但只要海面不是太波折,能够欣赏海水的机会让种种不方便都变得值得。
船桅顶端的瞭望手发出大喊,纱蓝瞇眼看向他指的方向。他们已经看得到远程的大陆,正在顺着大陆航行,昨天晚上就曾靠港躲避飓风。在船上航行时,不能离港口太远──冒着被飓风突袭的危险冲入大海无疑是自杀。
北边的一抹黑影是冻土之地,是罗沙底边多半无人居住的区域。她瞥到南边较高的悬崖,赛勒那,伟大的岛国,在那里形成另一个屏障,海峡从两者之间穿过。
瞭望手在船舰北方的海浪间看到一个浮浮沉沉的东西,一开始看起来像是大树干,后来觉得不对劲,那东西要比树干大,也更宽。纱蓝瞇着眼站起身,看着它靠近。原来是一只褐绿色的壳兽,大概有三艘小舟绑在一起那么大。他们航行经过时,壳兽靠到船边,居然也保持同样速度一起前进,牠大概比水面高出六到八呎。
这是一只山提德!纱蓝弯腰探出栏杆外,低头看着壳兽,水手们也兴奋得吱吱喳喳,好几个人跟她一样弯腰探出去看动物。山提德兽的行踪非常隐密,有些书籍宣称牠已经绝种了,所有近代的观察纪录全都不可靠。
「妳真是带来好运,小姐!」亚耶伯提着绳子经过她时大笑着说。「我们好几年没看到一只山提德了。」
「你还是没看到一只啊,只看到上面一点壳而已。」纱蓝说。她失望地发现海水把山提德其他部分都藏住──只除了深处的几道影子,可能是往下伸展的长触手。有传言说这些巨兽会跟着船好几天,船靠岸时就在海里等,船一出发就继续跟着。
「反正也只能看得到壳而已。烈情诸神的,这是个好兆头!」亚耶伯说。
纱蓝抓住背包。她闭起眼睛,将动物的影像定格在脑海中,将牠在船边的景象存成「记忆」,方便之后仔细描画。
可是要画什么?水里的一团东西吗?她心想。
某个念头开始在她脑海中成形。她趁着还没细想,赶快说出口。「把那条绳子拿来给我。」她指示亚耶伯。
「光主?」他停下脚步。
「其中一边帮我绑个圈。」她急忙把背包放回座位上。「我得看看那只山提德。我从来没把头放入海里过,盐水会让我看不清楚吗?」
「水底下?」亚耶伯的声音拔高。
「你还不快动手绑绳子。」
「因为我不是他飓风的蠢蛋!船长会把我的头拔掉,万一妳……」
「找个朋友来。」纱蓝不理他,径自把绳子的一端绑成一个小圈。「你们把我顺着船边放下,我要看看贝壳下有什么。你知道没人画过活生生的山提德吗?所有冲上海岸的山提德都腐坏得很严重,而且水手们认为猎捕这些东西会招来噩运──」
「没错!谁都不准杀牠。」亚耶伯的声音越发尖细。
纱蓝绑完圈,快步绕到船的另一边,红发在她俯探出栏杆的脸旁飞扬。山提德还在。牠是怎么跟上的?她没看到鳍。
她回头看着握住绳子的亚耶伯,他正露出大大的笑容。「啊,光主,妳是因为我跟贝兹克说的话整我吧?我只是开玩笑,但妳真的骗过我了!我……」他看见她抬头迎向他的双眼。「飓风的,妳是认真的。」
「我绝对不会再碰上这种机会。娜菈旦几乎一辈子都在追寻这东西,却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过。」
「妳疯了!」
「不,这是研究!我不知道在水里能看到什么,但我总得试试。」
亚耶伯叹口气。「我们有面罩。是龟壳做的,前面挖出的口有玻璃,旁边还有气囊免得水渗进去。妳可以戴上面罩把头埋在水下看。我们都是用面罩在码头边检查船身的。」
「太好了!」
「当然我得去请示船长是不是能用……」
她双手抱胸。「你真狡滑,那还不快去。」反正她也不太可能在船长不知道的情况下做这种事。
亚耶伯咧嘴笑,「妳在卡布岚司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次上船时明明好胆小,看起来一副光想到要航行远离家乡就会晕倒的样子!」
纱蓝迟疑,然后感到自己双颊发热,「这有点太鲁莽了,对不对?」
「挂在一艘航行的船边、把头埋到水里?」亚耶伯说。「对,是有一点。」
「你觉得……我们能让船停下来吗?」
亚耶伯大笑,但还是跑去找船长说话,将她的询问视为她仍然坚持贯彻计划的表现。的确没错。
我是怎么了?她心想。
答案很简单:她失去了一切。她从加丝娜.科林那里偷了东西──那可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性之一──结果不只失去一直以来梦想能跟随加丝娜学习的机会,同时让她的兄弟跟家族陷入绝境。她彻底、悲惨地失败了。
然后又撑过来。
她不是毫发无伤。因为她在加丝娜面前的信用可说是严重破裂,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算是舍弃了家人。先有偷窃加丝娜的魂器的经验──结果却发现是假的──后来差点被她以为他爱她的男人杀死……
她现在知道人生可以有多悲惨了。就像是……曾经她害怕黑暗,如今她却已经踏入黑暗。她已经历过一些等在那里的梦魇。虽然仍然令人害怕,但至少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妳向来知道,纱蓝。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低语,妳是跟梦魇一起长大的,妳只是不允许自己记得而已。
「怎么一回事?」托兹贝克边走边问,他的妻子艾徐萝走在他身边,这名娇小的女子不常说话。她穿着一身鲜黄色的裙子跟长袖上衣,头巾包裹住整个头部,只露出两道白眉毛,卷曲地垂在脸颊旁。
「小姐,妳想去游泳?不能等我们靠岸吗?我知道有些好地方,水没有那么冷。」托兹贝克说。
「我不是要游泳。」纱蓝的脸越发通红。有这么多男人在周围,她怎么会想游泳?真的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游泳吗?「我只是想更靠近看一眼我们的同伴而已。」她朝壳兽比了比。
「小姐,妳知道我不能允许这么危险的事。就算我们能停下船,万一野兽伤了妳怎么办?」
「据说牠们是无害的。」
「牠们这么罕见,我们真的能确定吗?况且,这片海域里有其他能伤害妳的动物。红水肯定在这附近出没打猎,而且这里说不定浅到得担心科纳克在不在。」托兹贝克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允许。」
纱蓝咬住下唇,感觉心跳背叛自己,跳得飞快。她想要更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船长眼中决断的光芒让她说不出口。「好吧。」
托兹贝克露出大大的笑容。「小姐,等我们到艾米迪拉顿之后,我再带妳去看那里的壳兽。他们可是网罗了不少啊!」
她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但从长长的名字听起来,她想应该在赛勒那。
到了这么南边,大多数的城市都属于赛勒那,虽然那里几乎跟冻土之地一样寒冷,但大家似乎都喜欢住在那里。只不过赛勒那人都有点怪怪的──不然怎么解释亚耶伯跟其他人大冷天的也不穿件上衣?
然而纱蓝提醒自己,想要去海里泡泡水的人可不是他们。她望向船边,看着海浪拍打温和的山提德。那是什么东西?是破碎平原上令人害怕的裂谷魔那样的巨壳兽吗?底下比较像鱼还是像乌龟?山提德这么罕见,学者们能亲眼看到的机会又更难得──所有的理论都在相互矛盾。
她叹口气,打开背包,开始整理她的画纸,上头多半画着不同姿势的水手,忙着调整顶上巨大的船帆,迎风而行。她父亲绝对不会允许她一整天坐在这里看着一群没穿上衣的深眸人。
短短一段时间里,她的人生改变得多快啊。
她正在画下山提德外壳时,加丝娜来到甲板上。
加丝娜跟纱蓝一样穿着哈法,一种设计独特的弗林长洋装。裙襬长到脚边,领口快要到下巴,有些赛勒那人──以为她听不到时──会说这衣服实在太古板了。纱蓝不同意,哈法一点都不古板,而是优雅。看那丝绸紧贴身躯,尤其是顺着胸部线条起伏的样子,还有水手们盯着加丝娜发痴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并不觉得这件衣服有多难看。
加丝娜很漂亮。身材丰腴,皮肤金黄,眉形完美,嘴唇涂成深红色,头发编成精致的辫子。虽然加丝娜的年纪是纱蓝的两倍大,但她成熟的美令人欣赏,甚至羡慕。为什么这女人会这么完美?
加丝娜无视水手们的眼神。不是她不注意男人,加丝娜会留神所有事、所有人,只是她根本不在乎男人如何看待她,无论好坏。
不对,不是这样,纱蓝看着走来的加丝娜心想。如果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就不会花时间编头发或化妆。这一点,加丝娜是个谜。她一方面似乎是个醉心研究的学者,但同时又展现国王之女的优雅跟尊贵──有时候甚至把它当成武器使用。
「妳在这里啊。」加丝娜走上前来对纱蓝说。一片水花选择此时顺着船身泼上,洒了她一身,她朝在丝绸衣服上凝结的水花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头看纱蓝,挑眉说:「妳应该知道,这艘船上有两间非常精致的舱房,是我花了不少钱为我们两人订的。」
「我知道,但舱房在室内。」
「房间通常都在室内。」
「我大半辈子几乎都待在室内。」
「如果妳想成为学者,妳会花更多时间待在室内。」
纱蓝咬唇,等着加丝娜命令她回到甲板下。奇特的是,她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加丝娜示意托兹贝克船长上前,他手里抓着帽子,摇着尾巴跑来了。
「光主有何吩咐?」他问。
「给我来一张这样的……座位。」加丝娜看着纱蓝的箱子说。
托兹贝克连忙要他的人捆住第二个箱子。加丝娜一边等座位准备好,一边挥手要纱蓝把素描递给她看。加丝娜检视山提德的素描,然后探头看向船边。「难怪水手们吵闹成这样。」
「是运气,光主!」一名水手说。「您不觉得这对您的旅程来说也是好兆头吗?」
「任何运气我都来者不拒,南河.艾托夫。谢谢你安排的座位。」她说。
水手笨拙地行个礼后退下。
「妳觉得他们是迷信的笨蛋。」纱蓝轻声说,看着水手离开。
「根据我的观察,这些水手们找到了人生的目的,从中享受单纯的乐趣。」加丝娜看着下一张画。「许多人甚至没办法从生命中得到这些,托兹贝克船长把人带得很好。妳把他介绍给我,非常睿智。」
纱蓝微笑,「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妳没有问问题。」加丝娜说。「纱蓝,妳的素描向来很优秀,但妳不是应该在读书吗?」
「我……没办法专心。」
「所以妳跑到甲板上来画没穿上衣工作的年轻男子,妳认为这样就有助于妳专心?」
纱蓝脸红了,看着加丝娜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纸。纱蓝很有耐心地坐着,她父亲把她这点训练得很好,直到加丝娜把画转向她。当然是那张幽界的画。
「妳确实尊重了我的命令,不要再去窥视这个领域?」加丝娜问。
「是的,光主。这幅画是根据我第一次……脱轨的记忆画的。」
加丝娜放下画纸,纱蓝觉得在她脸上看到一丝什么。加丝娜是在想纱蓝能不能信任吗?
「我猜想这就是让妳心神不宁的理由?」加丝娜问。
「是的,光主。」
「那我应该解释给妳听吧。」
「真的?妳会这么做?」
「有必要这么意外吗?」
「这感觉是很强大的信息。妳禁止我时说的话……我认为关于这个地方的知识是秘密,至少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能知道的事。」
加丝娜哼了哼。「我发现拒绝解释秘密给年轻人,反而会让他们更容易惹麻烦。妳的实验证实妳已经整个人扑了进去,我可以跟妳说,当年我也是这样。我亲身的痛苦经验让我知道幽界有多危险。如果我让妳继续无知下去,万一妳死在那里,那就是我的错。」
「所以如果我早点去问妳,妳会告诉我?」
「可能不会。」加丝娜承认。「我得看看这一次妳有多听话。」
纱蓝一听这话就泄了气,然后克制住冲动,没有说出当她是个认真又听话的学生时,加丝娜讲的秘密还没有现在多。「所以那到底是什么?那个……地方。」
「那里其实不是地点。至少不是我们平常说的地点。幽界就在这里,在我们周围。所有东西都以某种状态存在于那里,就像存在于这里一样。」
纱蓝皱眉,「我不──」
加丝娜举起一只手指,让她先别说话。「所有东西都由三个部分组成:灵魂、实体、意识。妳看到的地方,幽界,是我们称之为意识界的地方,是认知的所在。
「妳现在眼中所见到的是实体的世界,妳可以碰到、看到、听到,妳的肉体用这些方法感知到世界的存在。幽界呢,就是妳的自我认知,主要是妳的潜意识自我感知这世界的方法。妳隐藏的感官碰触到那个领域时,能够做出直觉性的推断,也能产生希望。很有可能妳这个人,纱蓝,在创作艺术时就是动用到这些额外的感官。」
船压过一阵波浪,在船首溅上水花。纱蓝抹去脸颊上的一滴咸水,试图想通加丝娜刚说的话。「光主,刚刚妳说的我几乎完全听不懂。」
「如果妳真听懂了,我反而才觉得奇怪。我花了六年的时间研究幽界,到现在仍然对它的了解少之又少。我需要陪妳一同前往几次,妳才能对那个地方真正的意义有极微薄的理解。」
加丝娜蹙起眉头,纱蓝每次看到她显露情绪都会被吓一跳。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是属于平凡人的──但纱蓝眼中的加丝娜.科林几乎是神人。回过神想想,用这种方式看待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还真有点奇怪。
加丝娜说:「听听我刚才都说了什么。我用的语言暴露了我的无知。我告诉妳幽界不是一个地方,但接下来就用『地方』称呼它。我说要前往那里,那里却又是无所不在,何须前往。我们根本没有讨论这个主题的合适语言。让我试试另一种方法。」
加丝娜站起身,纱蓝急忙跟上。两人顺着船边的栏杆前进,感觉甲板在脚下晃动。水手们纷纷对加丝娜快速鞠躬后便退到一旁,他们眼中的崇拜有如面对君王。她是怎么办到的?她怎么能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如此彻底掌控周围的环境?
两人来到船首后,加丝娜说:「看看水里。妳看到什么?」
纱蓝停在栏杆旁,低头望着碧蓝的水面被船首划破时翻出的白色泡沫。她可以看到浪花深处有一片无法想象的辽阔,不只是往外延伸,更是往下延伸。
「我看到永恒。」纱蓝说。
「果然是艺术家会说的话。这艘船航行过我们无法了解的深海,在这片波浪下是一个繁忙、疯狂、无可知的世界。」
加丝娜露出的手与被遮挡在袖里的内手都紧握着船栏,她向前倾身往外看。不是看深海,不是看从北边跟南边天际线隐约露出的陆地,而是看向东方。看向飓风。
加丝娜说:「纱蓝,这整个世界,我们只能理解到最浅薄的表象。这个世界充满深奥、难解的思想──是一个被深奥、难解的思想创造出的世界。妳看到幽界时,同时也进入其中的深奥。某种程度上,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是怪异的,但另一个程度上,那里却又是我们所创造出来的。只是有些外力也在帮助我们。」
「我们做了什么?」
「灵是什么?」加丝娜反问。
这个问题让纱蓝一时措手不及,可是她已经习惯加丝娜丢出的艰难问题。她花了点时间反复思考答案。「没有人知道灵是什么,可是许多哲学家们有不同的观点,提出──」
「不。我问的是,它们是什么?」加丝娜说。
「我……」纱蓝抬头,看着两只风灵在空中旋转,看起来像是光亮形成的细小缎带,柔柔地发光,绕着彼此转圈跳舞。「它们是活生生的念头。」
加丝娜猛然转身面对她。
「怎么了?」纱蓝一惊。「我说错了吗?」
「不。妳说得对。」加丝娜瞇起眼睛。「以我目前能做出的最好推断,灵是从意识界渗透进入实体世界的元素。它们是得到一丝自我意识的概念,能得到意识很有可能是因为人类的介入。
「想想某个经常生气的人。想想他的家人朋友是不是会说他的愤怒是只野兽,是个会在他身上附身的东西,是一件不属于他的东西。人类习惯拟人化事物。当我们说到风的时候,总是把风形容成有自己的意念一样。
「灵就是这些意念,人类集体经验产生出的意念,却活了起来。它们存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幽界,那里是属于它们的范畴。虽然幽界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却是由它们塑造的。它们住在那里,它们统治那里,它们有自己的城市。」
「城市?」
「对。」加丝娜转回身看着大海,似乎很困扰。「灵的种类非常多。有些跟人类一样聪明,能够创造城市,其他的就像鱼一样,只能随波逐流。」
纱蓝点点头。虽然她实在很难理解这段话中的任何部分,却不想要加丝娜打住不说。这就是纱蓝需要的知识,她渴望的东西。「这跟妳发现的东西有关吗?跟那些帕胥人跟引虚者有关吗?」
「我目前没办法判定,灵告诉我的事情很有限。有时候是不知道,有时候是它们不信任我,肇因于我们在远古时候的背叛。」
纱蓝皱眉,看着她的老师,「背叛?」
「它们提过很多次,却不肯说是什么。我们违背了一个誓言,因此大大得罪了它们。我想它们其中有一些因此而死去,但是我不知道一个概念怎么会死掉。」加丝娜严肃地转身面向纱蓝。「我明白这一切很难理解。如果妳想要帮我,就必须学会这一切。妳仍然愿意吗?」
「我有选择吗?」
一抹笑意扯动加丝娜的唇角。「我不觉得。妳不需要法器就能自行施展魂术。妳跟我一样。」
纱蓝望向水面。跟加丝娜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她突然全身一僵,不敢相信地眨着眼。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到跟先前一样的图样,就是在她的纸张上显露出浮印的图样。这次在水里,居然出现在波浪上,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光主……」她轻触加丝娜的手臂。「我觉得我刚刚在水面上看到东西。一团锐利线条画出来的图样,像是迷宫。」
「告诉我在哪里。」
「在波浪上,我们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觉得先前也有看过,就在纸张上。这有什么意义吗?」
「绝对有。纱蓝,我必须承认,我们会聚在一起的巧合实在太惊人。惊人得令人怀疑。」
「光主?」
「它们跟这件事一定有关。它们把妳带到我面前,显然它们仍然在观察妳。所以纱蓝,妳已经没有选择。古代的力量正在重生,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觉得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灵感应到有危险正在发生,所以它们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必须将注意力放在破碎平原跟兀瑞席鲁的线索上,妳想回家乡还得等上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纱蓝无声地点点头。
「妳在担心。」加丝娜说。
「是的,光主。我的家人……」纱蓝感觉自己离弃了哥哥们,像个叛徒,因为他们都等着她带钱回去。她写信去解释过她没有办法偷盗魂器,但没提细节,结论是她要帮助加丝娜进行研究工作。
巴拉特的响应还算正面。他说他很高兴至少家里有一个人逃脱即将降临到家族的噩运,他认为其他人──她的三个哥哥跟巴拉特的未婚妻──都将难逃一劫。
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不只父亲的债务会压垮他们,更是因为父亲弄坏的魂器。把魂器给他的那群人现在想把它要回去了。
很不幸的是,纱蓝坚信加丝娜的研究无比重要。引虚者很快就会回来──牠们绝对不是故事里提到的遥远敌人。牠们好几个世纪以来都跟人类一同混居,那些温和、安静的帕胥人,被人类视为完美的仆人与奴隶的帕胥人,其实是毁灭者。
阻止引虚者回归将带来的惨剧,绝对是比保护她的哥哥们更重要的责任。可是要承认这一点还是让人很痛苦。
加丝娜端详她的表情。「纱蓝,关于妳的家人,我采取了一些行动。」
「行动?」纱蓝握住高䠷女子的手臂。「妳帮助了我的哥哥们?」
「可以这么说。虽然我认为金钱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不过还是安排了一笔小礼。根据妳的说词,我认为妳家族的问题来自于两个方向。首先,鬼血党想要拿回被妳弄坏的魂器。第二,妳的家族没有盟友,并且债台高筑。」
加丝娜递给她一张纸,「这是今天早上与我母亲透过信芦谈话的内容。」
纱蓝一眼扫过,读到加丝娜解释魂器损坏的事,要求协助。
娜凡妮的回答是:这种事情其实比妳想得还要常见,损坏很有可能是因为宝石镶座的位置有所改变。把法器送来给我,我们研究看看再说。
加丝娜说:「我母亲是著名的法器师。我想她可以让妳的法器再次复原,然后我们再把法器送还给妳哥哥,他们可以拿去还人。」
「妳愿意这么做?」纱蓝问。航行过程中,纱蓝小心翼翼地想要探知更多关于这个组织的消息,想要了解父亲跟他的动机。加丝娜声称对他们的了解很有限,除了他们想要夺取她的研究结果,不惜为此杀人。
「我并不想要让他们得到这么宝贵的器具,但是我现在没时间直接去保护妳的家人。只要妳的哥哥们能再拖延一段时间,这会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必要的话可以让他们说实话,就说妳知道我是个有名的学者,所以来找我,请求我修复魂器。也许那些人会因此被安抚。」
「谢谢光主。」飓风的,要是她成为加丝娜的学生之后就直接提出请求,整件事会有多简单?纱蓝低头看着纸张,注意到对话仍然在进行。
娜凡妮写:至于另外一件事,我很喜欢妳的提议。我想我能说服他至少考虑一下,因为他最近的交往在这礼拜之初颇为突兀地结束了──这种事太常发生。
「第二部分是什么?」纱蓝抬头问。
「光是满足鬼血党并不能挽救妳的家族。你们的欠债太多,妳父亲的行为又让许多人成为你们的敌人,所以我替妳的家族安排了一个强大的联盟。」
「联盟?怎么办到的?」
加丝娜深吸一口气,似乎很不愿意说出口。「我已经安排妳跟我的一个表弟订婚,他是我叔叔达利纳.科林的儿子。那孩子的名字是雅多林,他长得十分英俊,谈吐流利。」
「订婚?妳替我跟他订婚了?」纱蓝说。
「我已经开始进行这个程序。」加丝娜的语气带有罕见的焦虑。「虽然雅多林有时做事欠缺深思熟虑,但是他心地善良,跟他父亲一样,而他父亲应该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好的人。他被公认为是雅烈席卡条件最好的子弟,我母亲想要他结婚已经想很久了。」
「订婚。」纱蓝又说了一次。
「是的。这消息让妳不安吗?」
「简直太好了!」纱蓝紧抓住加丝娜的手臂。「这么简单。如果我嫁给这么强大的人……飓风啊!贾.克维德里不会有人敢再对我们下手,好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加丝娜光主,妳真是天才!」
加丝娜明显放松下来。「嗯,是的,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法,但又想到也许妳会因此而不悦。」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就不悦?」
「因为婚姻意味着对自由的限制。如果不是因为这点,那也可能因为这件事我完全没有事先跟妳讨论,但是我必须先确定这个方法真的可行。幸好我母亲对这个提议非常热切,进展速度更是超乎我的预期。娜凡妮做事……总是让人无法招架。」
纱蓝很难想象有人能让加丝娜无法招架。「飓父啊!妳担心我会因此不高兴?光主,我这辈子都被关在我父亲的宅邸里,一直都认为我的丈夫会由他来挑选。」
「妳现在已经脱离妳父亲了。」
「对,然后我挑人的眼光多好,自己选的第一个人不只是个执徒,还是个秘密杀手。」
「妳一点都不介意?被归属给另一个人,尤其是个男人?」加丝娜问。
纱蓝笑着说:「我又不是被当成奴隶卖掉。」
「似乎是这样。」加丝娜甩甩头,恢复原本的仪态。「那我会让娜凡妮知道妳不反对这个提议,我们应该一天之内就可以安排好随订。」
随订──在弗林定义中,指的是有条件的订婚。纱蓝在各方面都会成为已订婚状态,但直到执徒签署、认证正式婚书之前,不会有任何法律地位。
加丝娜解释:「达利纳说他不会强迫雅多林做任何事,虽然这孩子最近才恢复单身,又得罪了一名小姐。不过达利纳仍然希望你们两个在婚约更正式进一步之前有机会见个面。破碎平原的政治气候最近有了……变化。我叔叔的军队遭受很大的损失,这也是我们需要赶到破碎平原的另一个理由。」
「雅多林.科林。」纱蓝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决斗家。非常出色的决斗家。甚至可能是碎刃师。」
「所以妳确实专心研读了我父亲跟我的家族相关的功课。」
「当然,不过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你们这一家的事。雅烈席卡是社交圈的中心!就连各地乡下家族的女孩都知道各位雅烈席王子们的名字。」她不能否认,自己也曾做过遇见王子的白日梦。「光主,妳确定这门亲事合适吗?我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
「嗯,是的,也许另一名藩王的女儿可能更适合雅多林,但是他似乎已经得罪了所有门当户对的适婚贵女。怎么说呢,这孩子对感情的事情太急了点。但我相信妳一定处理得来。」
「飓父啊。」纱蓝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他是藩地的继承人!他是王位继承人!」
「第三顺位。在我弟弟的儿子还有我叔叔达利纳之后。」加丝娜说。
「光主,我必须要问,为什么选雅多林?为什么不选他弟弟?我……我对那个家族还有雅多林没有什么可贡献之处。」
「正好相反。如果妳真是我认为的人,那妳能给他的东西将是没有人给得起的,那是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
「妳觉得我是谁?」纱蓝小小声开口,与对方四目对望,终于问出她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妳现在只是个可能。一枚茧,里面藏着伟大的潜能。过去当人类与灵缔结约束时,结果有了可以自由翱翔于天际的女子,还有轻轻一碰就能毁灭岩石的男子。」
「迷失的灿军。人类的叛徒。」她一直无法完全接受。婚约、幽界、灵,现在又是她神秘的命运。她在心底早就知道,但是听到别人说出口……
纱蓝坐倒在地,不在乎裙襬被甲板沾湿,背靠上船头。加丝娜让纱蓝平复一下心情之后,才出人意料地也坐了下来。她的姿势优雅很多,侧坐的同时还把裙襬塞在腿下。两人的举动都引来水手的注目。
「他们会把我撕碎。雅烈席卡宫廷是世界上最凶狠的宫廷。」纱蓝说。
加丝娜哼了一声。「虚张声势罢了,纱蓝。我会训练妳。」
「我永远无法像妳一样,光主。妳拥有权力、地位和财富,看看那些水手对妳的态度就知道了。」
「我现在使用了妳说的权力、地位和财富吗?」
「这趟旅行是妳出钱的。」
「妳在这艘船上不也出了几次钱?」加丝娜问。「他们对待妳我的方式不一样吗?」
「对。他们很喜欢我,但是我没有妳的份量,光主。」
「我想妳指的应该不是我的腰围。」加丝娜带着一丝笑意说。「我明白妳的论述,纱蓝,但是妳错得彻底。」纱蓝转向加丝娜,看着她坐在甲板上,彷佛这里就是宝座。她的背脊笔直,昂首直视,气势非凡。
纱蓝双膝曲在身前,双手抱着膝盖下方。她们就连坐姿都不同,她跟这个女人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孩子,这是妳需要知道的秘密。一个比幽界跟灵更重要的秘密──力量只是人眼中的幻象。」
纱蓝皱眉。
「妳要分清楚,有些力量是真实的,像是能指挥军队,能施展魂术的力量,可是这些力量被运用到的机会远比妳以为得要少。以个人而言,在大多数的待人接物中,我们称之为力量或者地位的东西,只存在人的眼睛里。
「妳说我有财富,没错,但妳也看到我不经常使用财富。妳说我身为国王的姊姊有地位,确实如此,但是如果我让这艘船上的人相信我是国王的姊姊,就算我是一名乞丐,他们也会以同样方法对待我。既然这样,我的地位就不是真实的,只是泡影、幻象而已。我可以为他们创造出这个幻象,妳也可以。」
「我没有被说服,光主。」
「我知道。如果妳被说服了,早就已经这么做了。」加丝娜站起身,拍拍裙襬。「如果妳又看到那个图样,就是在海浪上出现的图样,妳会告诉我,对不对?」
「是的,光主。」纱蓝心神不宁地说。
「那今天就花在追寻妳的艺术上吧。我需要思考该怎么样教导妳幽界的事。」成熟的女子离开,经过时水手们纷纷鞠躬,她一一向他们点头,然后下了甲板。
纱蓝站起来,转身面海,双手放在栏杆上,各自按在船首两边。大海在她面前伸展,波浪翻腾,带来一丝沁凉。船首穿透海浪,引发富有节奏感的拍打韵律。
加丝娜的话在她的脑海中争斗,像是在争夺老鼠的天鳗。有城市的灵?幽界,一个在这里,但是没有人看得见的领域?纱蓝突然跟世界上地位最高的单身汉订婚了?
她离开船舷,顺着船往旁边走,外手摸着栏杆。水手们是怎么看待她的?他们微笑,他们挥手。懒洋洋地从附近船帆上垂降的亚耶伯对她大喊,告诉她下个港口有一个她一定要去看的雕像。「那是一只大脚,小姐。只有一只脚!他们根本没建完那什么鬼雕像……」
她朝他微笑,继续前进。她希望他们看待她的方式跟看待加丝娜一样吗?总是害怕,总是担心会犯错?那是力量吗?
她边想边走向被绑好的箱子座位,当我一开始从费德纳出发时,船长一直要我回家。他觉得我的目标没有成功的希望。
托兹贝克每次都表现出一副载着她去追加丝娜是卖她一个人情的态度。她应该因为雇用了他跟他的船员而一路上都觉得亏欠他们吗?没错,她父亲之前跟他合作过,所以他替她打了折,但是她还是他的雇主。
他对待她的态度应该是赛勒那商人的特色,如果船长能让你觉得载你是他大发慈悲,那你就会愿意多付点钱。她喜欢这个人,但是他们的互动方式有点让人不满意。加丝娜绝对不会允许别人这么对待自己。
山提德还在一旁游着。牠就像是座小小的移动岛屿一样,背上长满了海草,壳上凸出小结晶。
纱蓝转身走向船尾,托兹贝克船长正在跟一名大副聊天,指着满是符文的地图。他看到她走来时,朝她点点头。「先提醒一下,小姐,接下来的港口不会像之前那么欢迎外来人。我们即将离开长眉海峡,绕过大陆的东边,航向新那坦南。从这里到浅窖之间什么都没有,即使是浅窖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连自己的弟弟都不会放他一个人上岸,他可是赤手杀过十七个人呢。」
「我明白,船长。谢谢你的忠告。同时,我改变了我先前的决定。我要你把船停下来,让我检视在旁边并行的生物。」
他叹口气,举手顺过一条尖硬的眉毛,这动作换成别的男人身上就是捋须了。「光主,我不建议这么做。飓父的!万一我让妳掉到海里……」
「那我会湿掉。我活到现在也算是全身泡湿过一两次。」纱蓝说。
「我不能允许妳这么做。我说了,我们会带妳去看壳兽,就等──」
「不能允许?」纱蓝打断他的话。她希望自己带着不解的表情看他,希望他看不出来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飓父啊,她最讨厌跟人起冲突。「我不知道我提出要求时你有权力允许或拒绝,船长。停船。把我垂吊下去。这是给你的命令。」她试图跟加丝娜一样有魄力地下令。那女人能让人觉得抗拒飓风都比反驳她来得简单。
托兹贝克动动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彷佛他的身体还想继续先前的反对,但是脑子却跟不上速度。「这是我的船……」他终于说。
「你的船不会怎么样。动作快点,船长。我不想延误我们今天晚上停泊的时间。」纱蓝说。
她走回她的箱子,心跳如雷,双手颤抖。她坐了下来,一部分是为了让自己冷静。
托兹贝克听起来气呼呼地开始发号施令。船帆被降下来,船慢下来。
纱蓝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可是,加丝娜说得对。纱蓝的表现在托兹贝克眼里创造了差异,是幻象吗?也许就像灵那样?人类期待的片段活了过来?
山提德跟他们一起慢了下来。纱蓝紧张地站起身,看着水手们带绳子过来。他们很不情愿地绑了一个圈让她踩住,然后解释她被放下去的时候要抓紧绳子。他们在她腰间绑了第二条比较细的绳子,准备用来把又湿又丢脸的她吊回甲板──在他们眼里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脱下鞋子,照他们的指示爬过栏杆。刚刚的风有这么大吗?她有一瞬间的晕眩,穿着袜子的脚趾紧抓住细窄的边缘,裙子在风中飞扬。一只风灵倏地来到她身边,然后变成一张人脸,后面有云朵。飓风啊,那东西最好不要捣蛋。是因为人类的想象力才让风灵这么调皮吗?
她不稳地踩上水手放在她脚边的绳索圈,然后亚耶伯递给她之前提过的面罩。
加丝娜从甲板下出现,不解地看着四周。看到纱蓝站在船边,她挑起眉毛。
纱蓝耸耸肩,示意他们把她垂下。
她一吋又一吋地朝水面跟在水里浮浮沉沉的神秘动物降下,拒绝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上头的人让她浮在水面上方一两呎,然后她带上面罩,后面有皮带绑着,盖住她大半张脸,包括鼻子。
「再低一点!」她朝他们大喊。从绳索下降的迟缓速度,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的不情愿。她的脚浸入水里,一阵刺骨的寒冷窜上小腿。飓父啊!但是她没有让他们停手。她让他们垂下她,直到她的双腿全部泡入冰冻的海水里,裙子很讨厌地整个膨胀起来,她得一面踩着圈,一面踩着裙襬的一角,免得她一弯腰,裙子就会飘在水面上。
她与布料争斗了一会儿,很高兴上面的人看不见她的脸红。不过布料一旦湿透,反而更容易处理,最后她成功地蹲下身,依然紧握住绳子,让水泡到她的腰部。
然后她把头埋入水面下。
水面上的阳光像是灿烂的光柱射入水里。这里有许多活力充沛、惊人的生物。小鱼左右乱窜,啄着壳兽下方,壳里则住着让人赞叹不已的动物。山提德的身体像是老树一样纠结,皮肤层层迭迭,有着修长下垂的蓝色触手,很像水母,但是更粗,末稍消失在海里深处,斜斜地飘在动物身后。
动物本身是壳下方一团灰蓝色的肉块,看起来很古老的皱纹包围着在她这侧的一只大眼睛──另一边应该也有一只。牠显得很笨重,却又非常霸气,强壮的鳍像是划桨的人一样摇动。一群奇怪的灵绕着动物身边在水里来来去去,形状像是箭头。
许多鱼群来往穿梭,虽然深海似乎非常空旷,但是山提德周围充满了生命力,就像船底下的区域一样。小鱼啄着船底,在山提德跟船之间游动,有时是一只只,有时则是一波波。所以牠才游到船边吗?跟鱼还有牠们之间的关系有关?
她看向动物,而动物跟她的脑袋一般大的眼睛转向她,在一瞬间对焦,看见了她。纱蓝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尴尬。她正看着一个就她所知没有学者造访过的世界。
她眨了眨眼,收入生物的「记忆」,准备日后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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