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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离日出还有点时间,杰斯便早早转醒,开始在牢房内仔细检查,连石块、灰泥和铁栏杆都不放过。

  窄小的卧铺容纳不了汤玛士整个身躯,只见他双手交迭在胸膛,呼吸看来十分平稳。不过,杰斯从高墙上的小窗流入的微光中发现他没在睡觉。汤玛士的一双蓝眼圆睁,盯着天花板——不过他不是茫然空瞪;那颗脑袋正在高速运转。

  「你在想什么?」杰斯低声问道,一边爬到自己的卧铺上,伸手去拉牢房窗户的铁条。他刻意不带其他情绪,因为此时此刻,眼前这名年轻男子很可能正沉浸在过去。这里的牢房比图书馆的地牢干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看来也没有刑具,只是其中的类似处依旧令人怵目惊心。杰斯难以想象汤玛士在炼狱待了好几个月后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汤玛士缓缓吁出两口气,然后说:「我认为他们会先抓走摩根。」

  杰斯完全没料到汤玛士开口说的会是这件事。他跳下地面,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你为什么这么说?」

  「纵火手虽然憎恨图书馆,但他们也不笨——至少眼前这群不笨。他们已经反抗了超过一百年,还把美国殖民地变成图书馆屡攻不下的战场。贝克绝对知道豢养一名秘法师能带给他多大优势。她能帮他们从事恐怖行动、修缮传动室、打造他们专属的法典……这些人能在费城建立大图书馆的分身,全由他们掌控。我相信他们一定握有原版书,只需要秘法师就能成事。至于我们其他人……」汤玛士耸耸肩,「我们只是一些附带的赠品而已。」

  另一个声音传来,「我们一定得证明自己的技能。」说话的是卡莉拉,她缩在牢房门边的小床上。「知识就是我们的价值;我们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妳没听到他们可能会用蛮力押走摩根吗?」

  「我本人就在这里——而且对于一直被当作什么奇珍异宝一样讨论感到很烦。」摩根说:「跟你们相比,我的危险最小。汤玛士刚已经哗啦啦全解释完了。」

  「干么,大家都不睡觉是不是?」杰斯有点生气的说。

  这话让达利欧的牢房传出一阵干笑,不过这个西班牙人还是没起身。「你有试过在这种烂床上找个躺得舒服的位置吗?卡莉拉说的没错,要不是跟纵火手合作,不然就是逃跑。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

  「没有合作这个选择。」学者沃夫说。杰斯看不见他,他在杰斯左侧石墙的另一头。「是表现得好像在合作,这比单纯求活命要更复杂。我们的目标不只是要逃出牢房、逃出这栋建筑,而是要逃出这座城市——甚至还要想好之后怎么做。没布好三步棋以上的走法前不能轻举妄动。」

  「我有个计画:我们来组装我的印压机,」汤玛士说:「用印压机来击溃图书馆独占知识的行为。我觉得这计画很好。」

  「这不叫计画,傻工程师,这叫做目标。」达利欧说:「计画是达成目标之前要做的步骤——你看,当聪明人就是比较无聊。」

  「我知道自己负责的步骤要怎么进行,」汤玛士说:「光这点就强过你,达利欧。」

  「两位,我们不是刚达成共识说要像家人一样吗?」卡莉拉说。

  「我会跟家人吵架的啊,」达利欧说道:「不过我同意妳的意见,小花,我会改进的。」

  「同意。」汤玛士说:「我道歉。我相信达利欧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才能。」

  卡莉拉差点笑出声来。「那我们就开始吧。贝克也不是笨蛋,没有疯到不懂收放,否则他肯定没法当这么久的老大,所以……」

  「我们就给他从我们身上扣押的书里找不到的东西。」杰斯说:「像汤玛士说的那样,把印压机给他们。」

  达利欧粗鲁一哼,「这想法蠢毙了。一旦他取得机组图,就不需要我们了。」

  「你忘了吗?他现在也不需要我们。」沃夫说。他的口气沉重又冷酷,就跟断头台上的刀刃一样。「在我们之中,他真的需要的只有摩根一人。剩下的——汤玛士说的很对——只是附带的赠品。我们得让他觉得我们活着有用才行。」

  汤玛士仍倒在床上,维持那副了无生气的静止姿态,视线也没从阴暗的天花板移开。「那我就不把机组图给他,我先组装机器,证明给他看这东西有用。」他说:「杰斯跟我一起组,这么一来,加上摩根他就有三人不能杀,至少可以帮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会看在你的份上同意这要求,杰斯只是助手。」

  「我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贝克的确需要我,」杰斯说:「他要是想活下去,就得靠我过人的智慧。你们有看到这个所谓的『城镇』吗?这地方撑得很勉强,建筑物都半毁了,人民全在饿肚子。」

  「百年围城就会导致这种结果。」桑堤说道。

  「他们也不是靠着种在这里的稀少作物维生,至少不是完全靠那些玩意儿。」

  桑堤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我懂你意思了。这座城靠的是走私来的食物和补给品。」

  「没错。那些走私贩子不论怎样一定都跟我的家族有点关系。我的身分比我本人价值还高,一旦贝克知道我是谁,就等于有更好的交易,还有更多补给品——或者反过来说——要是他杀了我,补给就会被中断。」

  「太棒了,」达利欧说道:「最后那段特别棒。我的意思是,这样一来我们在混乱中逃脱的机率就会变得比较高——当然,前提是你要自愿当那只献祭羊。」

  杰斯无声地回他一根手指。

  「要逃出墙外会是很大的挑战,」桑堤说:「这些城墙存在百年之久——很可能有秘法师加持过,才挡得住希腊火药和其他传统轰炸方式。此外,费城城墙四周还有不只四支护卫队在镇守,他们的监看从不间断。我自己的连队——」他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他们为了救汤玛士已抛下一切,包含他护卫队队长的身分——包含他的手下。「大概五年前,我的连队在这里待过一年。」

  「关于这点,」达利欧说:「我本以为了不起的武装护卫队一定能在几个礼拜内打败几百名守着半毁城市的纵火手,没想到竟然僵持了一百年呢。」

  「这是前两任档案长传下来的命令,」桑堤说:「美国殖民地向来是异端分子组成的炸药桶,击溃费城可能会引爆扩散到整块大陆的战争。所以,主要策略是控制其范围,偶尔轰炸一下,提醒他们我们还在外面。」

  「我猜你们也跟走私贩子吵过架。」

  「当然。我们抓了数百位外行的,大多是企图把补给品抛入城内的狂热分子。」

  「那些人里有谁用过你们的投掷器?」杰斯问道。

  「什么?」

  「就是用来抛掷补给品啊。要是我就会,我会迅速抛掷个几回,这样肯定能送更多东西进城。」

  「感谢老天他们的军师不是你。」桑堤似乎被逗得很乐。「杰斯——我赞成你利用家族名声的计画,但别把贝克逼得太紧。他很可能会用杀了你来表明自己不需要你父亲的好意,他是个很自负的家伙。」

  「你说的好像很认识他一样。」杰斯说。

  「我是认识啊——我们研究过他。他能在这里存活——在这群像老鼠一样困在城墙内的绝望群众中成为领导人,是靠着智慧和残酷来维持秩序,他那个天平的算式很无情:如果不能带来好处,就不留活口,绝不浪费资源。」

  卡莉拉说:「学者沃夫,达利欧和我可以翻译从黑色档案馆带来的书籍,我知道贝克大人对那些书很感兴趣。那些书大多是以现今无人使用或罕见的语言写成,我认为费城已没有人能解读。这点应该能成为我们的护盾,至少撑个一阵子。」

  「那么就还有葛莲和桑堤,」沃夫说:「我不会放弃他们。」

  葛莲睡意浓浓的咕哝传来。「你们能不能都闭嘴让我休息一下啊?我们是护卫队员,死也会活下去。要聊天等天亮再聊好不好?一群白痴。」

  「那要我们唱歌给妳听吗?」达利欧问。

  「我对我的神——还有你的神发誓,达利欧——给——我——闭——嘴。」

  话声一落,四周便再次静了下来。杰斯意识到有人的确继续睡了,但他没有,汤玛士也没有。杰斯继续用手到处搜索牢房,脑袋里空白得跟一片雪地一样。他父亲教过他怎么用这种方式找出隐匿的面板和机关,这个技巧适用于你想找的任何东西,只是需要耐心和专注罢了。

  每隔一阵子,他就会抬头瞥汤玛士一眼。汤玛士还是没闭眼。他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但他的脑袋现在一定是以全速运转,这点杰斯毫不怀疑。

  最后,杰斯终于暂停搜索。整间牢房他差不多都搜过了,搞得背痛得跟着了火一样,指尖也因不断摸索石块伤痕累累。他坐在地上,靠着好友的卧铺。「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以免汤玛士已经睡了却被他吵醒。

  听到答复时,他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杰斯,说老实话,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他没把话说完,但杰斯猜得到:再次被困在牢房,就算朋友都在身边,对汤玛士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受过罗马城底下黑暗炼狱的折磨,撑过难以想象的酷刑,这一切都让他付出惨痛代价。杰斯想问,但他很清楚不能问。在可以谈和想要谈之间有着一道鸿沟,目前简单一点比较好。现在的汤玛士很脆弱,里外都是伤。而且,如果想要撑过在费城的这段日子,他们都需要汤玛士维持坚强,这是不争的事实。

  汤玛士说:「我睡一下下,你可以待在那里别离开吗?」

  杰斯回头,看见汤玛士的视线已移到自己身上。两人都没别开视线,最后杰斯说:「我会守在这里的。」

  这就是汤玛士需要的,杰斯心想。然后这个大个子德国人就吁了口气,放任意识渐渐模糊。

  虽然坐在硬梆梆的石头上(而且很冷),杰斯还是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成了某扇闸门口的守卫,闸门起了大火,而他非常、非常确信闸门另一边等着他的是一些凶恶恐怖、完全不可能击溃的梦魇。然而他还是得上场,无助感将他淹没。

  ——杰斯听见声响,猛地转醒。梦境仍十分真实,在他的肌肉之间震颤。日头已经高挂,窗户栏杆外的天空是阴阴的蓝绿色。杰斯意识到:没人来叫醒他们,也没有东西可以吃。他饥肠辘辘,也很想上厕所——好吧,应该说是上那个桶子。算了,他甚至在更勉强的情况下完事过。他起身准备去用桶子。

  「薇森——我的老天,妳在做什么?」沃夫尖锐而不悦的声音传来,杰斯一边扣扣子,一边探头去看葛莲和卡莉拉的牢房。眼前这景象确实令人摸不着头绪。只见葛莲在牢房中央倒立,完美平衡,稳定得跟石头一样。「妳是想成为费城的宫廷杂耍师吗?」

  葛莲以流畅的动作让双腿落回地面,行云流水,杰斯绝对学不来。她站直了身子,伸伸懒腰,「感觉很好啊。」她说:「让血液流回脑袋里可以帮助思考。」

  「从那个角度是可以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达利欧说道。

  「那从躺在你那张『噢好难睡喔』的床上是可以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懒鬼?」

  达利欧耸耸肩——他悠哉地单肩斜靠栏杆、双手环胸——同时还可以做出这个动作,也是算他厉害。「妳要我怎么回?这里可是牢房欸,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啊。」

  「达利欧,你真的太傻了,」沃夫说:「杰斯,跟他说说他错在哪。」

  「床垫下面的网罩拆下来编在一起,绑在窗户铁条,用力扭转,扭力至少可以让你轻而易举扯松一根铁条。这根铁条可以拿来当工具、磨尖当武器……」

  「床垫本身也十分易燃,可以制造出浓密的烟雾,」摩根接着说:「用烟雾来当作分散注意力的工具得谨慎一点,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不太好,如果烟雾太浓,我们可能会吸入过多的烟。」

  卡莉拉把手一伸,取下头巾展开。「如果在两端绑上石块,头巾就会成为绝佳的武器。」

  达利欧说:「好啊好啊,你们的险招都比我多,也比我更懂得在监狱中求生存,但别忘了,有位学者以大智慧如此表示:我们得先想出三步棋以上的走法才行。先假设我们逃出了监狱,没死在纵火手手中,还找到离开这座城市的办法。接下来呢?我认为我们得先想办法跟外头仅存的同伙连络上——不论这同伙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你们应该没有先想好答案吧?」

  杰斯说:「如果他们能接收补给品,这里肯定有走私渠道。」

  「麻烦进一步详述,」沃夫的语气十分锐利。「我可不会允许你盲目地在陌生的地方乱冲。我们一定要——」

  「有人来了。」桑堤打断他。

  杰斯听见脚步声,还有钥匙转动大门门锁的声响,他立刻起身跑到栏杆前。速度之快,简直像是脚上装了弹簧。相反地,汤玛士则是一动也不动,就坐在他的卧铺角落——不过杰斯认为他冷静的态度应该是勉强装出来的。

  大门打开,走进三名守卫——这次来的人不一样,而从那肌肉发达的身材判断,他们能够应付各种棘手的情况。杰斯对面的卡莉拉不疾不徐地把头巾戴回原位,边角塞好、固定——她到底是怎么在各种情况下都能维持得这样干净整洁?杰斯实在想不透。不过,尽管他们经历了这么多风浪,此时此刻再把她放回图书馆办公室,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状。这让杰斯觉得放心多了。

  摩根的状况则跟杰斯比较像——苍白、疲惫,头发打结,非常需要好好梳一梳。杰斯想替她梳理,他想用手指温柔地梳开那团丝滑而蜷曲的混乱。他们是来带她走的吗?杰斯很怕汤玛士是对的——摩根的能力很珍贵,也很罕见,纵火手肯定会跟图书馆一样在她颈子挂上锁链。

  但他们没在摩根的牢房前停下脚步,这让杰斯稍微松了口气——可是他们停在杰斯和汤玛士的铁栏杆外头,伸手指着汤玛士。「你,跟我们来。」原先的解脱感又瞬间烟消云散。守卫俐落的语气让这指令听起来更不友善。只见那人肌肤苍白,稻草般金黄的发丝剃得极短,头皮好像发着微光。而且他绝对不只经历一次斗殴,如果只吃过一记拳头,鼻子不会变形成那副德性。

  杰斯一愣,半晌后才领悟那是什么意思。他转身望向汤玛士,这名年轻人一脸坚定。对杰斯来说,看这一眼就已足够。

  「不管他要去哪里,都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杰斯说。

  「退后,小子。」

  「想都别想。你要带他走,就得把我们一起带走。」

  守卫笑了出来。「你是说我要先摆平你吗?没问题。」

  面对眼前的局势,杰斯担心自己判断正确:他是能打。护卫队的训练让他动作迅速、有效而致命,他很有信心能让他们都见血——可是对方有三个人,他甚至不能依赖汤玛士。因为汤玛士仍会无预期地做出暴力举动,或在奇怪的时间点突然被恐惧吞噬。汤玛士应该很愿意为了救其他人拚命,但杰斯不确定他愿不愿为了拯救自己而战。

  杰斯很害怕,但在熬过护卫队的演习和自身的恐怖经历后,他已经很熟悉这种恐惧。就像熟悉的老朋友,这种畏惧近似力量。

  「如果你要逼我们摆平你,场面可不会太好看啊。」那个纵火手说道。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烂牙,就跟他的鼻子一样被打得变形。「你自己决定。」

  「各位绅士,」桑堤跟沃夫一起被关在下一间牢房,他边说边往前靠在栏杆上,口气展现着翩翩风度,这表示他准备要做出一些可怕的事。「如果你们想知道答案,就来跟指挥阶层的人谈啊。」

  「噢,会轮到你的。」男子说道。他握着粗重木棍,轻轻拍打自己的手掌心,一边走上前看着桑堤,「你继续啊,我们会大声问你的,爱书人。」

  「你觉得这样称呼我们等同羞辱,实在是挺有趣的。因为如果是我,就会把重点放在你那张变形的脸上,问你打架到底输过几次呢?一定比你打赢的次数还多。你确定你带的朋友够吗?」

  男子用手上的木棍往桑堤牢房的栏杆一挥——这实在是大错特错。桑堤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只见他伸手握住木棒、用力一拉,把男子整条手臂拉进牢房,男子痛得哇哇大叫。杰斯看不到整个过程,但能听见木棍落地的声音,桑堤一定抢先抓住了木棍,因为他用力把木棍往铁栏杆上一甩,栏杆发出铁钟般的巨响。

  栏杆外三名男子同时吓得身子一缩。

  「现在可以来好好聊天了。」桑堤说。

  这招算百分之九十成功。只可惜,领队那位壮汉比杰斯猜想得再聪明一点……他后退一步,举起一把一看就知道做工很粗糙的大枪,而且枪口还不是指向桑堤,而是正对杰斯。「队长,扔掉棍子。」他说:「现在就扔。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不需要留下所有人。」

  男子边说话边押下保险。杰斯挤出个微笑。「队长,他只是在虚张声势。」杰斯说,但其实他打从心里发冷,只是没打算显露一丝一毫的迹象。像老鼠一样被困在角落、无处可退的经验,他的家人早就让他训练过了。「他才不会开枪,否则他的主子会给他好看。」

  「噢,我可不这么认为。少一、两人对我们来说不成问题,特别是你们这种穿着图书馆制服的家伙。除了把你们抛出城墙、用来丢敌人外,根本一点价值都没有。」

  杰斯看见那人扣着扳机的指头泛白——桑堤握在手上的木棍落地、弹了一下、滚到男子靴旁,他立刻后退。「行。」桑堤说:「朋友。」

  「很聪明的决定。」壮汉把枪口放下——这不是图书馆派发的枪,是美国制造的子弹发射器,绝对能在杰斯胸膛开出可怕的大洞。他把枪放回腰间的枪套。「好,现在我们重来一次。你,高个子,我刚说了,跟我们走。」

  杰斯张开嘴,但汤玛士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把他推开——不带恶意,但很坚定。他走上前去,不发一语地背对栏杆,这动作让杰斯疑惑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是要让那些人伸手进栏杆,在他手腕铐上手铐。显然他之前在图书馆的囚禁中就体验过这个过程,而且不只一次。

  汤玛士对杰斯点点头,蓝色双眸清澈而冷静。「我不会有事。」骗人,绝对是骗人。

  杰斯想要说点什么,直到钥匙转动、门锁打开、汤玛士踏出去后,他才说:「汤玛士,In bocca al lupo①。」这是护卫队使用传动室移动时会对彼此说的话。因为传动过程十分痛苦、骇人又危险。此时此刻,这句话再合宜不过。在野狼口中。

  「Crepi il lupo。」当杰斯的牢门再次上锁,汤玛士说,然后他就被带走了。他被推着往牢房外面那扇大门走去。杀了那头狼。

  大门重重在他身后关上,锁了起来。

  杰斯用英文狠狠咒骂一句脏话,跪下来研究锁孔,一边从藏匿处挖出开锁工具;他把工具深埋在床垫棉布里头。

  「杰斯?」沃夫看着他,皱起眉。「不要这么做。」

  「我不会让他一个人!」

  沃夫发出一个真心作呕的声音。「你走出那扇门不出两步就会被射杀。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还算会用脑。汤玛士经历过的事远比这地方的人会对他做的可怕太多,他也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他会把印压机的点子推销给威灵阁.贝克,现在来说,他还算安全;贝克不想溅血。」

  「跟我一点也不像,」桑堤说:「我可是完全不介意喔。」

  「尼克。」

  「杰斯说得没错,我们得看着汤玛士。」

  「我们得等,」沃夫说:「我就在更糟糕的地方等过。」

  的确。汤玛士在图书馆牢中承受过的一切,沃夫都经历过……而且更久。如果真说谁更该害怕,那就是克里斯多弗.沃夫。即便在状况较好的时候,他都非常脆弱。一般人得跟他相处一阵子才会知道,因为他很擅长做样子。可是不论谁都有临界点,而沃夫早已越过那条界线、全然崩溃,然后在痛苦中不知怎么竟把自己拼凑了回来。

  「我们得等。」沃夫说。这话听起来十分坚定,可是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空洞。「在得知更多讯息前,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这段等待时间就在磨人的沉默中度过。但沃夫说得没错,当杰斯一面看着从窗户铁条照进牢房地面的阳光,痛苦地计算时间,刚过三个小时,那些人就回来打开杰斯的牢门,「你,」长得丑的那个说:「走啊,叫你了。」

  「你看到我的悬赏海报啦?」杰斯说完,挤出个自以为是的微笑,但主要是为了摩根。因为她正皱着眉一脸担心地望着他。「很快回来。」杰斯对她说,摩根点点头。

  「In bocca al lupo。」摩根喃喃说道,其他人也跟着重复,就像一句祷词。杰斯的微笑差点就要挂不住,就差那么点。

  「Crepi il lupo,」杰斯说:「摩根,如果我没有回来——」

  「快走。」杰斯身后的守卫说,伸手把他往前推。杰斯脚步踉跄,膝盖一弯,重重倒在地上,伸手去抓摩根牢房的栏杆。「唉我的天——你给我起来,你这笨拙的白痴!」

  杰斯没机会做暗号,但没关系,摩根的手指很快地从他两个指节间取走开锁工具。她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肌肤,像一口气那样轻柔,差点让杰斯喘不过气。他抬头望着摩根的脸。

  只见她露出稍纵即逝的悲伤微笑。

  他想要把工具给她,是因为他可能真的回不来。虽然没说半个字,但她懂。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才张开嘴,就马上被拉起来,一根铁条挥在他头上,叫他好好站稳——不过并没有达成效果。杰斯双膝一软,差点又跌跤——这次就不是故意的了。他还没起身站稳,手已被戴上手铐。

  「废物,」杰斯听见达利欧.圣提亚哥的声音,不禁抬起头。只见这西班牙男孩在旁边的牢房栏杆内看着他。他已经不是那个精心打扮、自大傲慢的花美男,他活像个海盗,深色双眸中带着一股邪气。「不要让我们丢脸,给我活着回来,路上顺便去接汤玛士,知道吗?」接着他把目光转到抓着杰斯手腕的守卫,「你,纵火手,你就不用回来了。再让我见到你一次,小老弟……」他慢慢缓缓地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真是太好了,」沃夫挖苦的声音从长廊另一头传来,「交新朋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圣提亚哥,」他提高嗓门。「布莱威尔,他说的对,给我活着回来。」

  我的老天。沃夫是在担心吗?看来我们这次真的麻烦大了。

  杰斯的肩胛骨中央被狠推一把,要他往前走。监狱的大门半开,流泻而入的光线之刺眼,感觉就像正面撞上个什么东西。大概有几秒时间,杰斯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当守卫在他身后把门锁上,带着他开始往前走,他就适应了。

  仔细注意。杰斯告诉自己,一边用力眨着已经习惯监狱光线的眼睛,好让视线聚焦。目前为止,他知道用来拘禁他们的建筑形状是长而低矮,其貌不扬,坐落在长满杂草树木、闪耀初秋色彩的公共广场一侧。他们被迫目睹烧书活动的地方在杰斯右侧,而他的正前方,也就是这个园区的另一端,耸立一栋四层楼的建筑,以灰色石砖砌成,隐约带着群青色;墙面有细窄的窗户和拱形装饰点缀,看起来很像眉毛。这栋楼后方有一座塔楼,上方是班杰明.富兰克林的雕像。他原是图书馆的学者,后期离开图书馆,加入纵火手的行列。他们说,他是这座城市神圣的守护者。他们摧毁了原本的威廉.佩恩像,换上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不过神圣的富兰克林实在做得不怎么样。费城这整座城市——说村落还差不多——大半都是断垣残壁。杰斯面前这所谓的「政府」,是仅存的一栋完整建筑。其他村舍、商店等等似乎全挤在一起——实际上是碎裂得乱七八糟,因为图书馆军团的投石机会固定攻击,摧毁了整个街区。加上这地方长期围城,物资十分匮乏,新的建材一定非常难取得。目前仅存的建筑都是以剩下的建材混搭而成,砖头和石块各不相符,捡来的木块更随心所欲,自由展露各自风采。虽然我不喜欢这些人,但他们都是奋力生存的斗士,杰斯想。他们撑了足足一百年,抵抗着想快速拿下整片领土的武力。

  费城就是纵火手要全世界看见的挑衅形象、叛逆代表。但杰斯怀疑,这地方之所以能一直存在,恐怕不是纵火手有多英勇善战,而是图书馆为了自己的目的刻意留的活口。很久以前图书馆就明令要守住此处,等他们自己投降。档案长还有其他事要考量,摧毁此地绝对排不上待办清单的前几名。

  这个城镇里的市民就跟他们的建筑物一样破碎,跟他们身上的衣物一样东拼西凑、历尽风霜,并耐得住苦难。他看见部落的人与欧洲人、非洲人和亚洲人的后裔并肩而行。好怪,这地方的组成分子竟如此多元,看起来又相处得如此融洽。而在纵火手眼中,这地方大概就是梦想成为学者的人心中的亚历山大。杰斯早就想象过亚历山大多元融合的模样,然而,不知怎么他却没想到纵火手也会有这一面。

  空气中隐约能闻到竞技场飘来的淡淡烟味,清风中夹杂一丝寒意扫过,树梢上的叶子随之摇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取暖的,杰斯心想。这里的冬天肯定很严峻;费城散发着硬咬牙撑下来的辉煌光荣。

  硬咬牙撑下来的辉煌光荣,再加上走私。这地方一定要靠走私者带食物、燃料、武器、物料进来。要躲过护卫队的视线很难,但对杰斯这种人来说,阻碍就像是生活中的酒与肉,他们最初跟护卫队交手的时间点已经久到超越族谱记载。布莱威尔家族无论在哪儿都有表亲——不单指有血缘关系的表亲,还有同行的表亲。专门走私货物进费城的人肯定对他的家族有一定程度的忠诚。这无庸置疑。

  而杰斯该问的是:要相信谁?能信任到什么程度?目前为止,除了自己的朋友和伙伴,杰斯谁也不信。

  「我们要去哪?」杰斯问,虽然心里已经大概有了底。「汤玛士没事吧?」

  他这问题连个眼神都没换到,让他不禁紧张得背脊发凉。汤玛士最好没事,而且最好处于精神健全的状态,否则你——希望是威灵阁.贝克——就给我等着血债血偿。

  环绕在费城四周的高耸城墙看起来就跟城里的建筑一样,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但这些城墙肯定有过人之处。图书馆握有希腊火药和其他可怕的战争武器,要打造出能挡住连续攻击的城墙,一定要靠秘法师的能力来强化才可能。纵火手一定曾经有过至少一名秘法师——而且还是能力很强的。汤玛士说的没错,杰斯心想,他们会抓走摩根,因为他们需要她,她能为他们做太多事了——真的想抓就试试看啊!她比杰斯聪明太多,这辈子都在想方设法从拘禁中逃脱。她都没让图书馆关她太久,纵火手也不会太走运。

  「快走,」杰斯身旁的守卫咕哝道,一边推了他的背一把。杰斯稳住重心,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守卫一眼。

  「我也可以用跑的啊,」杰斯说:「只是看你想不想搞成比赛而已。」

  守卫伸手握住枪柄,当作回答。

  「拒绝也是很合理的。说真的,瞧你这副模样,我看连我德高望重的老奶奶你都跑不赢。」

  「闭嘴,爱书人。」

  听他们把这称呼当成骂人依旧相当好笑。

  杰斯决心记下眼前的一切——所有事物的位置,包含树木、建筑、街道。还有,必须确认城墙有没有暗门——但他还得接近点。一定有些只有走私者和城里守卫才知道的门。杰斯认为,只要让身手了得的盗贼(杰斯觉得自己也算)认真摸索一遍,那些门不要多久就会漏馅。

  守卫带着他直直走进市政府建筑。这是唯一还算能看的建筑——话虽这么说,建筑物本身也不是完全没受战火摧残。杰斯看得出大理石有些地方被烧熔、变形,有些墙面曾被击溃,又重新堆砌。但这栋建筑却散发出一种固执而坚定的高贵气息,特别是在今日。他们头上的晴朗天空蓝得像易碎的玻璃穹顶。而那座塔楼竟仍惊人的屹立不摇,成为过去美好时代的遗迹。

  「后面是什么?」杰斯问:「说一下嘛,反正我从窗户看出去也会知道啊。」

  「农地。」其中一人开口。有意思。如果费城的人想自己生产作物,就代表不用看走私者的脸色度日。这点挺合理的。

  只是这也让他们变得更容易受到攻击,杰斯猜想,他们大概没意识到这件事。

  进了市政府建物后,杰斯被带着走进古老且辉煌的气息中。这地方原本是大图书馆建造的赛拉潘神殿,图书馆特有的那种高雅风格,在高耸的柱子、镶嵌大理石地板,以及其他令人目不暇给的设计细节上展露无遗。

  然而……这地方少了书。没有书架、没有法典、没有学者雕像。大厅中央地上的镶嵌设计比其他地方更简单,杰斯猜想,这地方可能本来有图书馆的印记,后来被本地工匠挖起来,做新的设计。现在他们脚下走过的符号是一本展开的书,有火焰从燃烧得卷曲的书页冒出。真是贴切到令人反感的地步。

  杰斯一行人走过阶梯,在迂回的长廊上前进,来到四楼,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有着深色的木头边条,挂了古老的美国望族画像,增添几许温暖氛围。快走到底时出现一幅巨大的画作,画的是这座城市经历的多场战役之一……英雄般的纵火手军团对抗图书馆部队,散发古怪绿光的希腊火药吞噬他们四周的树林和建筑,画面令人生畏又动人心弦。

  杰斯刻意不去看一旁的胜利画像。画布上是堆积在建筑物阶梯上的书籍,遭到点火燃烧。杰斯简直想拔刀毁了那幅画。对他来说,无论是为宗教或政治理念烧书,都是邪恶之举。

  其中一名守卫敲了敲门,门内隐约传来一声:进来。守卫这才把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门打开。守卫推了杰斯一把,好像觉得他还需要别人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不过守卫没跟着进来。

  「进来就把门关上,我们有草案要讨论。」坐在桌子后头的男子说道。威灵阁.贝克,一副自以为是、自大自满的模样。杰斯听话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让守卫有机会在那家伙面前表现什么。

  而他也无视贝克,因为汤玛士就在一旁,舒舒服服坐在一张老旧的椅子上。那张椅子非常大,几乎可说与汤玛士的身材比例相符。汤玛士抬起头,与杰斯四目相交,轻轻点了个头。我没事。杰斯不确定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自己的好友是真心想将这个想法传递给他。说老实话,比起留在牢房,来这地方听贝克讲话(就算是威胁)实在是好太多了。

  这地方看起来不算特别恐怖。想想城里其他半毁的屋子,这里简直散发一股高人一等的氛围。

  办公室里充斥亮闪闪的木头,时髦舒适的沙发、椅子,还有一张大到足以当八人餐桌的桌子,上面堆满纸张。这房里有书架,也有书……每本都是原版,没看到空白书页的影子。有些书有罕见书籍特有的烫金和光泽,杰斯一眼就认出其中几本是他亲自读过、拿过,或为了父亲背着跑遍伦敦。不过这里主要还是本地生产的那种粗糙手工书。

  最让杰斯反胃的是堆在汤玛士身边的书,几乎有一百多本。他认出那些书卷,还有曾拿来装书、现在被丢在角落的背包和袋子。这些书是他和其他人从亚历山大救下的——直接从黑色档案室抢救出来。是那些禁书。

  杰斯发现汤玛士正在读其中一本。

  「啊,」贝克从桌边站起身,走到汤玛士身边。「来坐,我们有事得讨论一下。」

  「我在这里就好了。」杰斯说。他想要确保自己脚步有站稳,是随时可以移动的状态。他已经开始分析该如何逃出这间办公室——大窗户看起来是最佳选项。只要随手拿个沉重的雕刻打碎、砸破玻璃——想想看这个可能性。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如何让汤玛士跟着他脱逃。先一个一个来吧。至少我可以在过程中顺便杀掉贝克。

  「我说:过来坐下。」贝克说道。原先装出的愉悦神情已经消失。这进展倒是不错。杰斯只是斜靠墙面,站在两幅他还没时间细看的画作之间,双臂环胸。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约半分钟之久,然后贝克假装杰斯没有逼得他非出手不可,转头对汤玛士说:「你说他会配合的。」

  「他会配合啊,」汤玛士不慌不忙。「等你告诉他来这里的原因,就可以了。」

  杰斯发现贝克很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由汤玛士掌权——就算只是表面也不行。他也不喜欢必须假装成礼尚往来的模样。很好,杰斯想到那些书被烧成灰飞向天空的画面。「好像挺有趣的,」杰斯说:「怎么不说呢?」

  汤玛士没说话,于是贝克等于被逼着开口——与其说开口,不如说低吼。「他告诉我你们有办法联手打造某种机器,重新做出原版书,不需要靠秘法师或抄写员,而他说,这件事需要你们两个一起进行。」

  「没错,」汤玛士说:「我的第一台模型机很阳春,也很不稳定。杰斯设计出许多修正方式,让机器能正确运作。」

  汤玛士越来越会说谎了。我真是个坏朋友,杰斯心想,同时又有点以他为荣。贝克怒看两人一眼,最后停在杰斯身上。只见杰斯耸耸肩,说:「你这样想好了:只要利用我们,你就能削弱图书馆的力量,而且效果远比在那边疯狂摧毁书本要好。」

  「的确,」汤玛士说:「要怎么让一个国家的货币贬值呢?就是制造更多货币,让它变得一文不值。知识就是大图书馆的货币,如果你可以随心所欲制作书籍,图书馆就没有办法对你们施压了——对任何人都没办法。」

  贝克面无表情的脸十分阴沉,完全看不出任何动静。杰斯不禁想,这人要不是非常蠢,就是非常擅长留一手。有鉴于他当纵火手领导人当了这么久,铁定是后者。贝克伸手拿起一支笔在指间转,身体往后靠,一边盯着杰斯一边思考——而且他只盯杰斯。「我明白了。」最后,贝克说。但这句话只是虚晃一招,他是要拖时间。「很有意思。」

  杰斯叹口气。「说重点。」

  贝克不喜欢被催,他想要表现出自己经过深思的模样。但杰斯非常清楚,他早就做好决定了。所以贝克虽然一脸怒容,仍立刻开口。「你们在这里做出来的任何一本书,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弄到墙外去。除非你们有什么神奇的传送方式……例如靠你们的秘法师……」

  不要把摩根卷进来,杰斯想,但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传达给汤玛士。

  只不过,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弄错我们的意思了。」汤玛士没有半点迟疑,马上开口:「我们可以让你从此不需要秘法师。我们会帮你打造一台机器,再给你图表细节,让你只要用简单的组件,无论在哪都能做出一堆机器。不用把书传出去——而是把这些图表传出去,在全世界每个角落都建造印压机。」

  这下贝克藏不住了;脸上闪过一抹贪婪的神情。他脸上彷佛有某个东西瞬间燃起、又瞬间消失,只留下一脸公事公办、「我没兴趣」的表情。「我得先看看这个奇迹如何运作。」

  「当然,」杰斯说:「你会看到的,只要先给我们建造用的工具和材料。」

  「写下建造这台机器的说明步骤后,你们打算用来交换什么?」

  「自由。」杰斯回答:「我们两人,还有其他朋友的。」

  此话一出,贝克挖苦地笑了几声。「我连我自己的人都没办法送出墙外,你怎么会觉得我有办法保证这种事?」

  「他说的是在这里的自由,费城。」汤玛士接话,那时间点是如此自然,杰斯甚至看不出他是早就预期会被拒绝,或只是反应快。「不用再被关在牢里。你们提供食物,让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自由过日子。」

  贝克这下更是大声笑了出来,但那笑稍纵即逝,而且丝毫不留半点愉悦,「不行。」就两个字,断然拒绝。「你们一定以为我是白痴吧?——让学者和士兵在这里随意走动,任凭你们摧毁这整座城市?我干脆把你们交给护卫队算了!」

  这正是他们最不需要的状况。一旦大图书馆发现沃夫和学生在伦敦逃过死劫,现正困在费城,肯定会成为档案长最想要的那片拼图:摧毁整座城市,顺便把他们都杀了。干净俐落,还一石二鸟。

  「把我们拿来跟护卫队交易,不如跟我家人交易吧。」杰斯说道,直接整个对话接过去。「我想你应该听过我父亲的名字:卡伦.布莱威尔。」

  威灵阁.贝克的世界整个颠倒,而杰斯没错过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眨了眨。在那个当下,只要是需要虚张声势的游戏,他可能都玩不了。「布莱威尔,」他重复道,彷佛不敢置信。「布莱威尔。」最后这重复的口气里有着浓浓的懊悔。

  「看来你听过他。」杰斯说:「我猜你们应该是跟走私者合作,以求活路。为了这种愚蠢而且大可避免的理由,得罪最具权势的走私家族,恐怕不太好吧?」

  贝克恢复面无表情,但双颊浮现明显的红点。他想通了。贝克在思考的时候,杰斯瞥了汤玛士一眼,只见他挑起眉又快速放下。是惊讶吗?还是担心?他看不出来。

  贝克的语调又变得平稳,听起来滑顺又自然。不过隐藏其下的紧绷利可伤人。「我之前没注意过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你那位杰出父亲的名号相当熟悉,当然了,还有你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弟弟。」

  这是当然,杰斯心想。「我那杰出的父亲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弟弟——在伦敦被你们的人出卖,」他说:「我父亲的心情不是太好,若再有人对他的家族做出不敬之举,他肯定会变得有点不好说话。」

  「我从没听过他有个穿图书馆制服的儿子。他们还把你当成一分子吗?」

  这一击正中红心,而且令杰斯心如刀割。「卡伦.布莱威尔完全知道我穿这套制服的事,而且我跟你保证:送我到图书馆是他的计画。」这两件事都是事实,虽然没有完全回答到问题。但杰斯看到此刻贝克正在重新估算自己的立场。

  于是,贝克决定采取谨慎的权宜之计。「他向来对我们不差,甚至可说同情我们。我认为我可以信赖他与我们之间的交易会稳定进行下去,不论你的……状况是怎样。」

  「我父亲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生意和家庭。他认为两者的重要性是一样的。如果你伤了他的儿子——或我朋友——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一定会觉得你是冲着他去。」

  贝克陷入长时间的沉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双手交迭在身后。柔柔的光照在他脸庞,让他看起来像一幅美化过的政治人物画像。杰斯猜想,贝克是否为了追求这个效果才刻意这么做?「当然,我一定得为我的人想,跟布莱威尔家族交恶显然对他们无益。」

  「这想法相当正确。」杰斯说道。当别人点出明显的事实——只要于他有利——他一点也不吝于给几句称赞。「我建议让我写封信解释一下状况。」

  贝克没理他,继续盯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转头对着杰斯和汤玛士露出一个突兀的微笑。这个笑过度灿烂,也过度温暖。

  「不,我认为应该由我来写这封信给他。我相信,留你在此绝对能让他与费城间的友谊更坚定。当然,我也很欢迎你们着手组装这台机器。你们做事的时候,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朋友能拥有哪些特权。」接着他转向汤玛士。「如果你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学者史莱伯。」

  杰斯心想,这番话有点可疑。他暗示会挟持人质,同时又保证会给予好处,最后还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用汤玛士以官方途径换得的职称来称呼他。这称谓在纵火手间向来是用作嘲讽的。

  「不行。」汤玛士说。这家伙实在是不善交际,总那么直接坦诚,只切重点。「只要放下坚持,给我们食物、信任我们,就这么一点代价,你就能取得武器,让你可以不杀人、不摧毁任何事物,照样能削弱你刚刚说自己一直在对抗的死敌。人命比书更有价值,这是你们的格言。而我们能让这句话成为事实,不只是一段话。」

  汤玛士说完以后,现场一片沉默——那番话说得很慢,很刻意,充满着力量——杰斯觉得自己彷佛能感觉到世界在身边开始变化。虽然不太明显,但千真万确。

  杰斯从威灵阁.贝克眼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也感觉到了。但既然他能在胜算这么低的环境下存活这么久,证明他不是什么好骗的傻子。「我会提供你们两人所需的补给品打造机器,但只有你们俩。」贝克说道:「我们这里的粮食配给很珍贵,其他人得靠自己的能力来换取食物。我同意牢狱可以不再上锁,但你们所有人都不准自由行动。不论去哪里,都要有守卫跟随,否则就哪儿都不准去。如果这台机器经证实,真能做到你们保证的事,那你们就能换得额外的权利,可是在那之前,想都别想。」

  杰斯与汤玛士视线交会了一会儿,只见汤玛士耸了耸肩——非常德国人的动作。杰斯因此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心。这计画有成功的机会,他对汤玛士点点头。

  「可以接受。」汤玛士说道。杰斯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能看见汤玛士未来会成为怎样的学者——坚定、专心致志,又冷静,还有过人的智慧。要是能撑过这一切,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会列出所需物品的清单。」

  贝克笑出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愉悦。「要列什么清单随你去列,孩子,但我们这里就只有这些,你们得跟我们其他人一样想办法凑合着用。布莱威尔,我会写信给你父亲。如果有任何你们需要、但这里无法生产的物件,我就请他送来。要是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命跟其他人一样受到威胁,搞不好还会觉得有义务送我们呢。」

  也许吧。杰斯的哥哥黎安死在伦敦的绞刑台上,然后被当作无名书籍走私者埋在乱葬冈。爸当时明明可以去救他,但他才不会这么做。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被逮就是死罪一条。

  杰斯也被逮了。而他得想办法让贝克觉得情况不是这样。

  看来双方已经达成协议,杰斯让双肩稍微放松一些……不过这么做还太早,因为贝克突然说:「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桑堤队长曾经是墙外部队的指挥官吗?」

  「他是吗?」杰斯耸耸肩。他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希望贝克知道那些营地扎在暗处、为数不少的队长叫什么名字。

  「叫他跟我的守卫队长伊迪拉面对面坐下,好好把图书馆营区的所有细节都标出来。包含部队性质、帐篷位置、训练内容,全部都要。」

  他才不会这么做。杰斯当下就知道。桑堤虽然放弃了图书馆,但要他背叛其他护卫队员?绝不可能。

  不过他马上又想,桑堤可能会满喜欢这个能让他撒漫天大谎的机会。所以他假装思索片刻,然后面不改色地说:「我会传达你的请求。」

  「这不是什么请求。」

  杰斯不发一语,回以同样的凝视。贝克这人有股极为鲜明的特质,让杰斯想起自己的父亲。这种类比不是什么好事,但杰斯也不在意就这样空等,让对方先自己放弃。他知道自己父亲面对沉默总会特别没耐性。

  果不其然,贝克也一样。「会面就在早上举行。」贝克说:「叫他去找伊迪拉报到,清晨时若没见到他,他就会被加上手铐脚镣拖过来。」

  「除了我们以外,剩下的人明天都会来见你。」汤玛士说:「学者和摩根会开始翻译这些书籍,这么一来,他们就能换取饮食,对吧?」

  「你们那位女兵——薇森是吧?薇森对我无用。」贝克开口,汤玛士则直接打断他。

  「小队长葛莲.薇森是学者谢芙的贴身守卫,她要待在她身边。这是规定。」

  杰斯不得不承认,这谎真是撒的太天才了。汤玛士一句话就让卡莉拉成了神秘的重要人物,同时还让葛莲有了专属地位。贝克也许握有一些资讯,但肯定不完整。他们只要想办法利用他的先入为主就好。

  贝克不屑地闷哼一声,拉拉外套。「还规定咧。」

  「就当是保护你自己吧,」杰斯说:「你其中一位手下羞辱了学者谢芙,她可能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你。」

  「如果谢芙这么敏感,那可以留在牢房就好!」

  汤玛士突然把摊开在手中的书本用力阖上,声响大得吓人,让众人鸦雀无声。只见汤玛士站起身说道:「请尊称她学者谢芙。如果你想要翻译这些书籍,那么她比我们其他人都重要。你的手下胆敢对她出手——最好永远不要再这么做。」

  「噢,现在你是在威胁我吗?你们一定以为自己很有杀伤力吧?」贝克说。

  杰斯挑眉望向汤玛士。「我们是吗?」

  「偶尔吧。」汤玛士严肃地说。

  这是贝克第一次露出失控的模样。他的双手用力往桌上一拍,纸张四散。「这可不是你们这些被宠坏的小鬼可以闹着玩的事!你以为在图书馆定期轰炸的情况下要保护好我的人、让他们有得吃、有得住、保暖御寒——是很容易的事吗?给我闭嘴,好好感激我对你们的容忍,否则你们以后就别想要有什么特殊待遇!」

  杰斯张嘴想回话,不过看到汤玛士摇摇头后,他把话咽了下去。别跟他争,他意识到,我们已经得偿所愿了。

  汤玛士一个鞠躬,露出平静的表情,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谢谢你。」他说。

  「给我滚!」

  汤玛士温顺地低下头。贝克的办公室大门一开,两人便跟着一位高高的女守卫踏上长廊,其他守卫紧跟在后。

  「妳是伊迪拉,」杰斯说。女子勉强瞥了他一眼。「妳算是老大吗?」

  「对你们来说是。」她说。就这么一句话。杰斯试图微笑,但他发现,自己跟汤玛士那讨喜农场男孩的形象一比,实在太像个罪犯了。她完全不理他。于是杰斯放弃示好,开始转移注意力,去记下移动时在建筑物中所见的一切,还有外头的景象。

  第一次警报声传来时,他们正好走在阶梯上。警报有如可怕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和墙外传来。声响忽高忽低,像是受诅咒者的哭喊。就算杰斯知道这声音是什么,还是感到一股反胃、低落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想摀住耳朵的冲动。

  「什么声音啊?」汤玛士对着杰斯的耳边大喊着问。即便如此,杰斯也只能隐约听见他说的话——而他也听见了汤玛士声音里那股惊慌。

  「护卫队的警告信号,」杰斯大声吼着回复。「炮击预备。」

  杰斯在训练时期就听过这个警报声,但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听过。警报像是某种古老诡异的生物,像神祇的尖叫。警报原先的目的是要警告城里的居民,表示他们要攻进来了。

  然而,杰斯见到费城的居民都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除了几个小孩外,甚至没人摀住耳朵。

  伊迪拉紧紧抓住杰斯的手臂,拉着他开始加速前进。杰斯看着街上的行人,脚步跟他们一样快速而冷静。伊迪拉扯着汤玛士和杰斯,其他守卫在旁护送,一行人往右一拐,人潮映入杰斯眼帘,大家全都往同个方向移动,走向一扇大门。杰斯见状,差点用力把手抽回来。被希腊火药攻击的时候,建筑物是保护不了你的。房子会起火,在你周围燃烧,把你困在里头。

  伊迪拉发现他的犹豫,立刻大声吼道:「地下室!」

  这样好多了。是没有特别好,但已经好多了。

  刚走到通往阴暗地下室的阶梯口,警报器便结束最后一声哭嚎,紧接而来的沉默既沉重又骇人。

  「等等!」杰斯想回头。「其他人——」

  伊迪拉用力把他往前推。「他们得自己保护自己了,神会保护他们。快走!」

  「她说得对,」汤玛士说:「我们绝对来不及赶过去。」

  我动作很快啊,杰斯想要争辩,但就算他赶上了又怎么样?他能快到来得及打开所有的门吗?开锁工具在摩根手上,但在这种压力巨大的环境下,她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他还是想回头,但汤玛士的大手放在他的后颈,把他向前推下阶梯。杰斯束手无策。

  等到杰斯终于挣脱,他们早下了阶梯。上方入口处有三名壮汉搬起一扇巨大的铰链门固定——至少这个举动还算聪明。如果是朝上开的门,最后很可能会被残骸掩盖。现在这样安排,事后如有必要,至少他们还能挖出一条通路。

  他们孤身在外,还被锁在牢里。

  杰斯转向汤玛士。他本想对着他大吼,但一见到汤玛士的表情、见到他眼眶中的泪水,杰斯只能噤声。

  「我们原本来得及赶过去的,」汤玛士说:「对不起。」

  杰斯已经不想大吼了。但他也实在没办法同意汤玛士的话,所以只好别开头。

  这地方的光源用的是闪动的烛光和油灯,放满了酒吧里那种木制长椅。费城居民并肩齐坐,不发一语,双眼望向空荡荡的天花板。

  「坐下。」伊迪拉说,往杰斯的肩膀推了一把,然后自己也挤进来坐在杰斯身旁,汤玛士则在她另一边,两名守卫守着阶梯口,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想要冲出去就是了。「安静。」

  杰斯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汗臭味,听见急促断续的呼吸声。大家都盯着上面瞧。

  接着,在重击之下,上面的世界突然剧烈摇晃,像巨人的脚那样踩了下来。

  灰尘从天花板上落下,杰斯低下头,把嘴里的灰尘咳出来。坐在他身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手上抓着木雕烟斗的年迈银发欧洲男子、黑色秀发上有珠饰、身材纤细的原住民女性、两个非洲裔的小孩,手牵着手,吓坏了,但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又有一颗图书馆炸弹引爆,屋顶震动不已。上面的费城被点火燃烧,而碉堡里的人仍撑在那里鸦雀无声。杰斯想起上头那些残破的木材和砖瓦、石块与金属,居民靠这些东西凑成家园和店铺。而今,就算它们没起火燃烧,大概也已被震垮。可是,当杰斯环顾四周,却没看见绝望的表情。

  他看见的是坚定。

  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小时,他们就会开始挑捡残骸中的可用物资来进行重建。杰斯不喜欢纵火手,在许多方面都不认同他们,但他知道什么是勇敢。如果可以单纯把他们视为敌人、而非……有血有肉的人,情况就能够简单一点。

  几分钟后,隆隆轰炸停下。杰斯闻到希腊火药的味道……那刺鼻、甜腻的臭气,不可能认不出来。杰斯心想,碉堡内虽然热,但不是希腊火药在上方燃烧的那种高温。众人静静等待。有个孩子开始骚动,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一连串激烈的敲门声从上方地窖门传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安全了。」伊迪拉说,彷佛某种咒语终于解除,所有人都站起身、深呼吸,但没有人露出解脱的神情。三位壮硕的守卫打开地窖门固定好,让民众缓慢地走出去。

  杰斯跟着前面的人走出地窖,踏进一片炼狱:费城成了破败的断垣残壁;火焰、烟雾和尖叫交织成一幅混乱的场面。

  市政府建筑有部分被击中,陷入绿光恶火中。

  一群人拉着一辆长台车,快速跑过他身边,有两人爬上去开始操作手摇把,其他人搬下一捆水管,对准火焰。水是浇不熄火的,但水管中喷泄而出的泡沫可以。希腊火药恶名远播,因为它是油类的化合物,会四处喷溅,一旦黏着便难以清理,还会自燃。除非洒上厚厚的粉末或泡沫,否则无法扑灭。火焰一消,便可清楚看见建物至少毁了四分之一——不过不是杰斯与贝克碰面的那侧。如果图书馆的目标是想要消灭纵火手领袖,那么他们打的可偏了。

  街上有更多建筑冒着黑烟——大概有六栋被毁,远一点看,应该是住宅区。半数房屋都燃起可怕的绿光,沿路有些房子已一片焦黑,成了冒烟的焦炭和木板。民众动作很快,大家都是相当有目的地在移动。但杰斯也看见了伤亡的情况——一名女子怀里抱着小孩,在排水沟里哭泣;颜面烧伤的男子脚步跌跌撞撞,走进烟雾之中;士兵把人一个个从瓦砾中拖出。

  杰斯一直压抑着心里的仓皇,可是,当他回头望向监狱的位置,只觉得惊慌情绪猛烈袭上:他眼前所见只剩一片冒着黑烟绿火的残壁。

  「汤玛士!」杰斯大喊,冲过柔软的草地和摇动的树荫。有一棵树烧起来了,杰斯边跑边闪避如雨水般洒落、带着橘色火光和灰烬的落叶。黑烟笼罩天空,杰斯听见汤玛士跑在他身后,以及伊迪拉其他守卫的喊叫,但他没有停下来。几名救援人员已经聚集在监狱前,一名高个壮汉推着推车,铲起厚重的粉末,扑灭烈焰。

  监狱门前被一堆厚重的水泥石块堵住,杰斯开始把石块搬到一旁,一边在脑中画出监狱的内部图。起火燃烧的是另一端,桑堤和沃夫的牢房;对面是卡莉拉和葛莲。

  他没听见里面传来呼喊,这让他焦虑得肠胃简直纠结在一起。希腊火药的烟雾有毒,摩根说过,监狱内部的通风条件很差。

  得打开门,而且要快。杰斯没想过要叫人帮忙,就这么自己一头栽下去,不断抓起落下的石块。

  汤玛士赶到门前加入他的行列,两人一起搬开一块巨大的水泥,抛到一边。杰斯的肌肉酸痛,锐利的石块边缘在他指头划出鲜血直流的伤口,他呼吸的时候闻到希腊火药可怕的臭气,烟雾让他咳个不停,直到吐出黑色胆汁。

  杰斯和汤玛士咬牙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剩下的水泥块清空,伊迪拉推开他们,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锁发出抗议般的尖锐声响,接着汤玛士用力推开震颤不已的门。

  杰斯冲进浓密又呛鼻的烟雾中,一边开口大喊,一边又被呛得咳嗽。「摩根!」

  他差点直接撞上敞开的牢门。

  「这里!」人声传来,还有金属撞击。「我们在这里!」

  在黑暗中,杰斯差点被他们绊倒。所有人都抱在一块——卡莉拉、葛莲、桑堤、沃夫、达利欧、摩根——蹲在距离烟雾和火焰最远的角落,紧贴地面,呼吸室内最干净的空气。「快走,门开着!」他说。葛莲站起身,拉起达利欧。「走啊!」

  杰斯弯下身要拉桑堤,但沃夫阻止了他——沃夫的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一手猛挥,显出他心头的焦急。

  他用保护、支撑的方式把桑堤抱在胸前。

  杰斯蹲下身子,一看见桑堤焦黑的袖口边缘及底下红肿的肌肤,不禁倒抽一口气,望向沃夫。沃夫的神情毫无防备……但只有那一瞬间,接着那副严肃的面具便再次回到原位。

  「小心点,」沃夫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点。」

  杰斯抓住桑堤没被烧伤的手臂,沃夫则用双臂环抱桑堤的腰,三人一起站起来。杰斯小心翼翼地靠向烧伤的那一侧,避免碰触光看就觉得痛到极点的伤。桑堤的呼吸急促、气喘吁吁,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还有意识,而且很痛苦。

  「慢慢来,队长。」杰斯说道,一边带他走出牢房。杰斯努力装出可靠的口气。「我们会找人帮你,先慢慢来。」

  桑堤发出痛苦的叹息,双腿突然一软,全身重量都压在杰斯和沃夫肩头,但他们两人仍撑住了桑堤,穿过呛鼻的烟雾,进入比较清新的空气中。

  这感觉就像从墓穴里走出来。虽然出口迎向的也是一片死亡荒地。

  伊迪拉迅速发号施令,让桑堤在草地上躺下,并派人跑去找医官——不对,杰斯记得他们这里的称呼是医生。他们的医生群中有些人接受过图书馆的训练,不过却拒绝服从医官部门管理,他们也绝无相关机构或补给品。那些人搞不好是靠着敷草药和民俗疗法来医病人,杰斯不禁一阵反胃。假使我们人在城墙另一头,桑堤就能完全康复。但这都不重要了。桑堤和他们所有人都被困在此地,在一座瞧不起他们、不信任他们的城市,跟一群以烧书来表达立场的狂热分子在一起。

  桑堤缓缓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他看起来还是太苍白了,还不由自主一直颤抖。「我没事,」他撒谎。「克里斯,不要生气了。」

  「难不成我要很高兴吗?」沃夫恶狠狠地回道。虽然他一脸怒容,但在解开桑堤烧焦的袖口时,动作却是那么温柔。没了布料遮蔽,伤势看起来更严重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被烧到几乎露出底下的肌肉,残存的皮更是被烧得又焦又皱,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杰斯,去拿粉末,动作快。」

  沃夫的口气突然紧绷起来,杰斯听了二话不说,立即站起身,跑到拖车旁挖了一大把刚刚那名费城男子用来扑灭监狱火焰的绵密粉末,再急忙跑回来。

  ——恍然大悟的感觉让杰斯差点软脚:桑堤的手臂还在烧。在白天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那微弱的绿色火焰,但他听得见希腊火药接触到空气后的滋滋声。如果不彻底扑灭,火焰会继续燃烧,直到见骨。

  杰斯把粉末洒上去,在桑堤的手臂厚厚地铺上一层,然后紧接着跑去挖第二把。为了保险起见,他把第二把粉末也用上了。杰斯无法想象粉末洒在烧得皮开肉绽的肌肤和神经上是什么感觉,但桑提一声也没哼,只是抖得更厉害。沃夫扶着他,让他成斜躺坐姿,尽可能让那条手臂离身体越远越好,以免影响到其他部位。

  众人紧张地看着火焰是否会继续烧穿粉末,不过一缕黑烟投降般飘了出来,解脱之情涌上心头,杰斯实在忍不住。总算熄了。

  桑堤缓缓闭上双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沃夫盯着桑堤的手臂,观察火焰是否有复燃的迹象,他的脸色也差不多一样糟。眼看火焰没有复燃,他瞥向蹲在一旁注视一切的伊迪拉。「给我刀。」他以命令的口气说:「我得把剩下的衣料剪开,上面可能还有其他部分吸了希腊火药。」

  伊迪拉默默把匕首递给他,沃夫一刀划破桑堤的制服袖子,直到肩头,露出强壮的二头肌、旧伤疤,往下则是覆盖一大片伤势的前臂。看起来很严重,杰斯想着,真的很严重。

  伊迪拉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他没救了。」

  沃夫倏地抬起头,杰斯看着他握刀的手势,打从背脊凉了上来。沃夫眼中带着浓浓的杀意,只是因为怀里还抱着桑堤,所以没有真的出手。

  「不会的,」杰斯说:「队长经历过更糟的状况,我们只是需要医官帮忙。」

  「我们没有图书馆的医官,」她说:「我们有医生。」

  「在哪?」

  她缓缓站起身,「刀子给我,学者——现在。」沃夫没有动作,伊迪拉拔出挂在腰间的大枪:「动作快。」

  杰斯伸手取下匕首——不只沃夫,杰斯自己也很讶异他会做出这个举动,但总得有人出手阻止对峙继续恶化。他把匕首交给伊迪拉——刀柄朝外。不过,伊迪拉要抽走匕首时,杰斯的手指紧紧地扣着刀刃侧面。「找医生来。」杰斯坚持道。

  伊迪拉不耐烦地叹口气。「我会带你去。」

  说完她便起身离去,杰斯和沃夫交换了个眼神,起身追上。他听见有人跟在他身后,回头发现是摩根。她跟上杰斯的脚步,两人一起小跑前进。大火带来的热风吹乱她的鬈发、盖住她的脸庞。「我用了开锁工具,」她突然开口。「希腊火药炸过来的时候,我只是一心想着要把大家救出去。但在开外门的时候工具坏了,我开不了那个锁。」她的声音发抖,杰斯感到她的身子也跟着颤动。「我以为我们会死在里面,杰斯,桑堤队长会不会——」

  「他不会有事。」杰斯说,这是谎言,但似乎很有用。「等等,你把我的开锁工具弄坏了?」

  「不、不准你逗我笑,杰斯,我吓得半死,而且你不在。」

  「我知道。」当下杰斯是这么想要吻她,想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望着她可爱的双眼,让她再次感到安全。但他没有时间这么做。「妳救了他们一命。」

  「你要去哪?」

  「伊迪拉要带我们去找医生治疗桑堤。他的手臂看起来——」杰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这里用的是什么野人医术,只希望有用就好。」

  「一定要有用。」摩根深吸一口气。杰斯看了她一眼便知道——这场攻击、触目所及的绝望——开始影响到他们了。「我的天……警报一响,桑堤就马上说我们得离开那里,我尽全力了,杰斯,我真的尽力了,可是——」

  「能做的妳都做了。」

  但她只是摇摇头。「至少我还能帮医生一点忙。秘法师有时能替药物增添效力、加速疗效、预防感染……」

  想到要让她施展能力在其他人身上,杰斯心里十分纠结。这真的会使她在贝克和纵火手眼中变得很重要……但是,现在他们若想拯救桑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们跟着伊迪拉跑过冒烟的残破村落。然而,到底该怎么保护大家,杰斯已经完全没了头绪。

  注释

  ①义大利文的「祝你好运。」照字面翻译就是「在野狼口中」,用来祝人能脱离险境。

  即时内容本信为罗马国度之王奥瑞里安写给东方女王赞诺比亚的信。已编入法典——

  我在此下令,妳必须按我提出的条件投降。条件如下:我会饶妳一命,让妳得以与亲友共度余生。我会采纳高贵的罗马参议院给的建议,挑选妳的安身居所。妳的珠宝、银器、黄金和其他珍贵物品则必须上缴罗马国库。

  本信为东方女王赞诺比亚给奥瑞里安.奥古斯都的回复。已编入法典——

  战事协商并非用笔,而是用剑。你忘了我的先祖,皇族克莉欧佩特拉吗?她宁死也不愿成为阶下囚。

  本信为档案长若蓝之注记。已编入法典——

  务必让这两大巨头开战。我们听说赞诺比亚有一座珍稀的图书馆,里面囤积大量手稿,罗马也藏匿了最罕见、万中选一的作品。两个帝国一旦开战,然后两败俱伤,我们就可以出面调停,让他们付出一点代价,换取和平。

  我希望能让大图书馆不再只拥有知识。

  我希望能让大图书馆同时握有笔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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