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敖闰表情呆滞，就像布满云层的天空一样茫然：他可能是想试着消化刚才发生的事，或只是纯粹选择不要透露他的想法。他转开身，肩膀和背部又僵又挺。
李明触摸艾琳的肩膀，刚才围绕她的寒气便消退了。「请妳先离开吧，温特斯小姐。」他说。「我们必须私下讨论一些事。」
艾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知道若不是她现在全身发麻，她势必会因为脱离紧张情绪而发抖。不过她脑中负责估算政治情势的部分判定李明使用「请」是正面的征象。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开始朝门走去。
这时敖闰转回身，举起一手，怒吼的白色浪涛顿时横扫整个房间。
艾琳试着眨眼，她睁不开眼睛。她在地上。她在那瞬间的力量与酷寒，以及此刻之间的某个时间点跌倒了，而且她站不起来。她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它似乎在嗫嗫嚅嚅，有如跳针的唱片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几个音。她能听到风声和脚步声，以及遥远的喊叫声，但她无法使自己的心神专注在那上头。她感觉很麻木。她的脸颊抵着地毯，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纤维轻搔着她的皮肤。她背上有某种重量，在周围的寒冷中散发淡淡暖意，但就连这件事她都不确定。
风声增强了，她硬把眼睛张开，一时间却无法解读她所看见的景象。原本应该是墙壁、窗户和画作的位置，现在是个大洞，直通外头的空气与回旋的雪花。她与外头的暴风雪之间有个高大的人影，他背对着她，全身覆满白雪，他的手反射光线，像是戴着冰做的手套。
他回头朝着艾琳的方向瞥了一眼。自卫的本能像巨大的钳子般夹住她，她让自己的眼睛倏然闭上，把呼吸尽可能放到最慢。这并不难。她很容易就能在寒冷中放松，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甚至几乎不去思考……
强光灼痛她紧闭的双眼。有个像雷鸣的声音，然后又静默下来。
相较之下，人群推挤进入门内的声音较轻柔。实在有太多嗓音了，很难分辨谁在喊什么话。她再度试着张开眼睛，但这次比较难。她离房间更远了，离所有东西都更远了。她意识到好几只手抓住她，把她翻过来，有人用温热的手指压在她颈部的脉搏处，但一切都显得好麻烦，不值得她醒过来。就连那些人声现在都变得不清晰了，言语互相冲撞，融合成混乱的一团。
「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碰她──」
「如果你不让我碰她，她会死──」
「石壮洛克，如果他能救她，我们别无选择──」
一条手臂滑入她背后，把她撑起来呈现半坐半躺的姿势，然后有人亲吻她，微开的嘴唇正贴在她的嘴上。真蠢，她模糊地想，这一招只在童话故事里管用……
狂暴而急切的热情与需索像把火烧遍她的身体，她在揽住她的臂弯中猛抽了一下，突然又有了感觉，她啪地张开眼睛，对到席尔维的视线。她仍然很冷──瑟瑟发抖，冷得要命──不过又能思考，又能动了。
「你成功了!」这是凯在说话。他把艾琳从席尔维怀中抢过来，牢牢地抱住。她用眼角余光看到席尔维带着颇为满足的表情向后退。比她满足。有一部分的她仍在眷恋那一吻──愚蠢、生理、无脑的那部分。她全身都痛，处于半结冻状态，而且她的大图书馆烙印随着脉搏在一下一下地抽痛。
「好吧。」席尔维得意地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全身似乎都洋溢着温暖的光芒。艾琳把手指握成拳头，以阻止自己伸出手触摸他、把他拉近。「有时候当个浪子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能用一个吻让人起死回生，或是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说到这个，我的小老鼠，妳不用客气。」
「谢谢你。」这话说得勉强。艾琳仍忙着咒骂自己误判情势。她以为敖闰被证明有罪之后，会采取理智、具政治手腕的做法──在幕后进行某种交易，或是退出谈判，让他的某个兄弟代替他。李明和梅凤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而现在他们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敖闰则不知道做出了什么事来。
她意识到先前在她背上的重量一定是李明，不禁微微发抖。那一波冲击爆发时，他刚好站在她和敖闰之间。若非如此……
艾琳刻意推开这个念头。如果她把时间浪费在思考自己每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上，她什么事都办不了。「状况，」她说，甩甩头逼自己振作。「状况报告，凯。韦尔。现在是什么状况?」
凯侧转身体，让她更能看清楚墙上的洞。老实说，也没剩什么墙了。旅馆一定会很不高兴。「王叔离开我们了。」他说，嗓音紧绷而克制。「李明和梅凤昏了过去，大概还要再几个小时才会醒。除非席尔维也能唤醒他们?」
席尔维叹气。「你不知道我多么乐意一试，但我不认为能成功。人类或图书馆员，没问题，但龙族不行。」
「那就算了。」艾琳说。她有种大难将至的预感，每秒都变得更强烈。「大家都在哪?妖精呢?其他图书馆员呢?」
韦尔单膝跪在她身边，让她不必抬头看他。「妳同事阿兹维多正在向其他龙解释，牡丹也在协助他。在妳和敖闰对谈的空档间，我对他们提出我自己的推论。我认为他们被说服了，但我想不是很开心。妖精们理论上还在歌剧院或是返回旅馆的途中，其他图书馆员也是。至于敖闰……」他的目光移向卷入室内的雪花。「那是我的想象，还是暴风雪越来越强了?」
「不是你的想象。」凯说。
艾琳想起某一次他们出任务时凯做过的事。「凯，上一次面对妖伯瑞奇时，你画出一整个防护区来抵御混沌。你叔叔会做同样的事吗?为了把妖精赶出这个世界?」
「有可能，」凯承认。「不过这么一说，我倒很意外他还没这么做。」
「还没?」韦尔询问。
凯耸耸肩。艾琳透过凯贴在她身上的部分感觉到他做了这个动作。「他知道妖精们在哪里，要不了多久──」
艾琳举起手阻止他，惊骇的领悟在她脑中成形。她想起自己稍早曾对敖闰说的话：我们的凶手非常直接，陛下。他完全扫除了所有证据。这句话似乎与凯的评语交互呼应：他知道妖精们在哪里。
「凯，」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很抱歉我要这么问……不过要是敖闰成为这场和平会谈唯一的幸存者，外界会相信他的说词吗?」
她仰望凯的眼睛，看到他联想到她所想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她，站起来。「艾琳，妳得让所有人去找掩护。我去劝劝我叔叔──」
「绝对不行。」韦尔凶狠地说，艾琳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反对。「石壮洛克，难道你忘了他做了什么事吗?」
艾琳心想：韦尔真是善良，没有直接说出「难道你忘了他已经试着杀了你吗」，不过其实差别不大。凯仍然畏缩了一下。「我要做这件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有责任。」
「你会送命的。」艾琳生硬地说，费力地站起身。她晃了晃，凯伸手撑住她以免她倒下。「谢谢。你会送命，而情况仍然没有改善。」她看见他眼中迫切的坚决，他急着想要采取任何行动，只要能让他逃离目前被背叛的痛苦都好，而她努力在想怎么说他才听得进去。「凯，你的责任是让我们全都活着离开!那才是现在该做的事。」
「图书馆员说得对。」段正用肩膀推开众人走进房间，敖闰的人类仆人阿贤跟在他后头。阿贤看起来很困惑，段正看起来很……平静。段正超越了所有绝望，专注在决定上。「殿下，」他用强调的语气说。「您该为谈判及您家族的荣誉尽责任，我会试着劝谏陛下，尽可能替您争取时间。」
凯踌躇着。「身为他的侄子，应该由我来试着──」
「我们都看到这一点对他没有太大意义了。」段正简短的发言隐含着自己的痛苦。他和凯一样有被背叛的感觉。任顺应该也是他的朋友。「阿贤，在其他高层人士抵达之前，你要像对我一样听命于王子。」
他没再多说什么。他穿过房间，雪花咻咻地围绕着他;他一直走到墙上的洞前，然后跨出去。强光一闪，他不见了，一条金龙在大雪中往上飞，直到消失在视线外。
「殿下，」阿贤对凯鞠躬说道。「您的命令是?」
凯仍然盯着外头的风雪，艾琳不用问也知道，他马上就会跟着段正飞出去，不管那条较年长的龙说什么。
有人必须在这团混乱中发号施令。
「凯，」她坚定地说。「我可以提出非常紧急的建议吗?」
凯霍地转向她。「我已经不归妳管了，」他厉声道。「如果妳认为我──唉唷!」
艾琳搧了他一耳光，很用力。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感觉到他的手传来足以捏碎骨头的狠劲。他的眼睛深处闪现红光。
「振作一点。」她轻声说。「你的责任是防止任何人在这场疯狂中死亡，这样才能维护你叔叔的荣誉。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司了，但我是图书馆员，我现在是把你视为龙族最高代表在请求你。我有个计划。」
他慢慢将手指抽离她的手腕。「什么计划?」他问。
其他人──韦尔、席尔维、阿贤、挤在门口的一堆人──都用同样的眼神望着她。期盼，充满希望，等着她来解决问题。别人就不能想个计划吗?为什么一定要用我的计划?它甚至不是很好的计划，只是在紧急情况下胡乱凑出来的半成品，就和敖闰的「先杀光他们，事后再来自圆其说」计划差不多……
「如果本地的混沌程度太高，敖闰陛下就无法操控天气。」她说。毕竟这是选择中性世界举行会谈的理由之一──任一方都不会遭受不便，或是被赋予大于对方的力量。「所以我们得找到妖精代表团，和他们合作，提高混沌等级。立刻进行，在敖闰先找到他们……并消灭他们之前。如果某条龙可以跑一趟，请来另一位能够阻止敖闰的龙族王族，那就太好了。」
「这行不通，」牡丹把头探进门内说。「如果我们试着恢复真身飞翔，敖闰会看到我们。目前天空归他管。」
「该死。好吧。下一步：找到妖精代表团。」艾琳环顾每个听她说话的人。「我们全都去，我们要待在一起。这件事可能需要每个人都出力。也把李明和梅凤带着，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尤其当他们是敖闰罪行的重要证人，而且敖闰也很清楚。「动起来，大家，动起来──没时间了!」
众人匆匆奔下楼梯时，她设法挪到韦尔身边。「有更多建议吗?」她悄声问。
「没有，」韦尔说。「而且即使有，恐怕他们也不会听我的。毕竟我只是人类。」他的语气夹杂嘲讽。「温特斯，我想此时此刻，妳可能是三方都愿意听从的唯一人选。」
艾琳压低音量嘟哝了一句令韦尔扬起眉毛的话。「妳打算怎么提高混沌程度?」他问。
「用语言。」艾琳说。「这是从来没人试过的实验性做法，我真希望不必在这个时候试验。所以帮帮忙，不要问我有没有把握。我们首先得找到妖精……」
可是当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进旅馆中庭，艾琳发现他们不用去找了。大家──包括妖精和资深图书馆员──都刚回到旅馆。他们都从外头拥进来，夹杂着一般的旅馆宾客，他们在巴黎夜游的热情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给浇熄了不少。她看到有人扶考琵莉雅坐下，她脚步踉跄，深受疲倦、寒冷与风湿痛折磨，一时之间，艾琳突然幻想可以把责任移交给那些资深图书馆员。
然后整栋建筑抖了一下，上方传来的声音好像有一张巨大的帆布被撕扯开来。艾琳不由自主地幻想有一条龙用爪子划破天空，虽然她急着寻找更可信的解释。人们尖叫、跪倒在地，或是朝各个方向乱跑。中庭转变成暴动现场。公主和枢机主教在一个角落处，被妖精和人类仆人组成的人墙牢牢包围，但身处人群中央的图书馆员们只能自求多福。
「他在用闪电攻击这栋楼!」韦尔喊道，因为有人跌跌撞撞地倒在她身上，他揪住艾琳的手臂撑住她。
「暴风雪中不会有闪电。」艾琳大叫，试图盖过人群的噪音。
「如果把天气状况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会有闪电的!」凯回答。「艾琳，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他会弄垮建筑活埋我们……」
无处可逃，没有方法可以保护这里。我们为什么没在碉堡里举行这讨厌的和平会谈?或是城堡?或是地底核爆避难所?我们留在这里就死定了，出去外面也死定了──不，等等，那不是真的。外头的雪那么浓，敖闰不可能追踪街上每一个行人。但他大概能借着混沌氛围发现一群妖精，所以这也不成。「牡丹，找两条龙帮忙妳把李明和梅凤搬到安全的地方。」她命令。「普鲁特科夫、阿兹维多，把其他图书馆员找来，让他们跟着我，你们尽可能向他们解释状况。席尔维、凯、韦尔，跟我来──我们要和妖精谈一谈。」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带有刺激感的混沌，韦尔和凯替艾琳在人堆中强行开路，一伙人走向公主和枢机主教。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史特灵顿，以及汤姆森与汤普森，再加上十几个没人为她介绍过的人物。
结果站出来挡住艾琳的是妖精的安全人员人类主管娥妲。「现在是什么状况?」她质问。
「敖闰陛下疯了。」艾琳说。她越过娥妲的肩膀对到枢机主教的目光。「我相信血腥伯爵夫人用某种方法给他下了毒，我有她出手干扰的直接证据。不过如果我们不合力阻止他，那么大家都死定了。」
有鉴于血腥伯爵夫人痛恨被诬赖，我该担心我让她背黑锅的事吗?艾琳心想。大概应该，不过我们还是先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吧。
枢机主教或许暂时选择呈现出正常男人的模样，但他仍然具备妖精贵族的存在感，彷佛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类的灵魂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当艾琳说到「证据」两字时，他瞇起眼睛。「妳确定?」他从娥妲背后喊道。
「我有物证，」艾琳说，努力克制从娥妲旁边硬冲过去，抓着他的肩膀，朝他的脸大叫的冲动。「还有我的组员都是目击证人。」
公主轻轻把手搁在枢机主教肩上，对着艾琳微笑，眼神平静，充满温柔的耐性。「我们当然会帮忙。」她说，于是世界突然变得无比温和、无比安详。她可以忽视上方隆隆的雷声、石造建筑崩塌的巨响，以及人群撤离旅馆时发出的尖叫声。这些并不合理，但在她的魔力下，却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告诉我们妳要我们怎么做。」
「我需要你们都专注在自己的本性上，」艾琳说。「而我们图书馆员会用语言来增强它。如果我们能提高这个世界的混沌程度，敖闰就无法维持暴风雪或龙形。」
一根枯瘦的手指轻点艾琳肩膀，她转头看到考琵莉雅。「妳究竟知不知道妳刚才提了什么建议?」老图书馆员质问，在狂喊狂叫的暴民中尽可能「轻声」地说。
「振作一点，」艾琳喃喃地说。「妳讲话像通俗剧里的角色。」
考琵莉雅的表情变得很难看。「该死的妖精和他们的叙事氛围……阿兹维多已经说明了基本状况，妳知道如果我们协助他们提高混沌程度，等于把自己曝露在险境?那绝对不是我们的自然环境。」
「暴风雪也不是。」艾琳回嘴。「除非他进入我们声音的传送范围，我们不能把语言用在敖闰身上，而他是不会那么做的。妳建议怎么做?爬上艾菲尔铁塔并找个超大扩音器?」
这时狂风袭向旅馆侧面，宛如一场爆炸，窗户迸裂，门啪地敞开。玻璃碎片飞向人群，但他们的尖叫声被呼啸的强风给淹没。光线颤抖、闪烁、跃动，房里乱成一团，人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上楼面对塌落的石材和雷霆，或是往外进入暴风雪──不过他们很确定自己想要去别的地方。
「好吧。」科西切咆哮。他过来站在艾琳身边。这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有龙、有妖精、有图书馆员──挤在房间的角落，尽可能远离门窗。「告诉我们该怎么讲。」
上方传来某种劈里啪啦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声。艾琳担心是火──但就算是，他们大概会先死于暴风雪或崩塌，而不是被活活烧死，所以总体而言，事情还不到最糟的地步。她想到这里，压抑住不恰当的笑意，把它归档在「在死到临头时，愚蠢地试图去想死到临头之外的任何事」的类别下，然后逼自己回到现实。「我提议用『混沌，增加』，在我送出信号的时候。大家都同意吗?」
众人纷纷点头。不是很开心的点头，但好歹是点头。公主和枢机主教也在点头，他们周围的其他妖精也是。那是当你确定了你的上司要你说什么之后一秒，你会展现的那种赞同。有一条龙抓住凯的手臂。「殿下，您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对。」凯用王族的坚定以及他叔叔的自信说道。「这些图书馆员是在我的许可下行动的。我叔叔被下了毒，做出不明智的举动。我们必须在他摧毁结盟前阻止他。」
如果她对他点头或微笑表示赞许，会破坏他所营造的效果，但她凝视他的眼睛一会儿，而那双眼睛中的信任──即便她做了那些事，迫使他叔叔承认谋杀──像把刀在她心中割划。
透过破掉的窗户和不断摆荡的门板可以看到，外头的天空是一大团飘着雪的物质，那雪浓密到遮住了上方云层。遥远的闪电在雪中舞动，像是白色丝布上一缕缕蓝绿色刺绣，几乎过不到一秒，雷声便隆隆跟随。雪花吹进艾琳眼睛，她逼自己别开目光，回到她的责任中。不过在片刻之间，她好像能看见一条巨大的蛇形在天空中移动，比雪更白，比冬天更冷，就像书法大师优雅而完美的挥毫。
她像管弦乐团指挥家一般举起手，然后和其他图书馆员异口同声地说出：「混沌，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