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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又是一间旅馆客房──苍白、完美、奢华、毫无血迹──而艾琳又一次成为房间中最像人类、最不完美的东西。她没有时间换衣服,甚至是梳头发。敖闰进门时她起身鞠躬,等着他示意她可以坐下。

  当然,阿贤已经先带着他的部下检查过房间里有没有窃听装置了。王室自有其特权,以及被害妄想的偏执。

  「妳要求和我私下会面,」敖闰劈头就说。「我要知道原因。」

  「我认为陛下可能想要听取今晚到目前为止事件发展的报告,而且没有证人在场。」艾琳面不改色地撒谎。「事情确实有了一些进展。」

  他表情木然。如果说凯或李明偶尔看起来像大理石雕像,那么敖闰就是冰雕和雪雕,而且是放在遥远国度的冬季气候下,太阳只提供光芒却没有暖意。「我感觉城市另一头出现突然飙升的混沌,有了这种威胁,我是不会浪费时间观赏戏剧表演的。妳与此事有关?」

  「是的,陛下。我们发现试图干扰和平会谈的妖精──血腥伯爵夫人的巢穴了。」

  「那妳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把她一网打尽?」敖闰质问。「如此可憎的生物为何被容许继续为非作歹?大图书馆承诺会保护谈判的,难道是我误会了吗?」

  「陛下,请原谅我刚才说得不够精确。」艾琳迅速地说。「我们查出她的藏身处并成功渗透,但后来因为力量和人数都屈于劣势,不得不选择撤退。我们相信我们阻碍了她的行动,也识破了她的伪装──所以现在我们随时可以锁定她的位置。」

  敖闰看着她,眼睛像两颗红宝石。「图书馆员,妳是不是省略了什么没讲?」

  艾琳一直在思考要怎么陈述这件事。「陛下,您的侄子勇气过人,他是率先找到血腥伯爵夫人的基地并前往调查的人之一。」

  「奉承我的侄子并不会让妳在我眼里加分。」敖闰冷冷地说。「妳说这些话的重点是什么?」

  「他也发现一条很有意思的线索,陛下。他说他是在检阅任顺大人的文件时发现那项信息的。」

  一缕冰冷空气在房中流动,好像有人默默走进房间,把外头的寒意带了进来。「然后呢?」

  「陛下,我相信任顺大人自己可能查出了血腥伯爵夫人的位置。由这件事联结到后来他遇害的事件是合逻辑的推论。」

  敖闰的手用力握紧椅子扶手,艾琳看到他的指尖隐约闪烁爪子的寒光。「妳讲到我臣子的谋杀案时还真是轻描淡写。」

  「请原谅我,陛下。」艾琳迅速地说。「或许身为人类的我,永远都不能彻底体会几百年服务所能缔造的忠诚。」

  敖闰顿了一下,歪着头,好像试着找出这句陈述的漏洞。「至少妳有自觉。」最后他终于悻悻然说。

  现在该是下一步险棋的时候了。「如果失去臣子让陛下您对妖精产生偏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项条约需要仰赖双方都公平无私地协商。」

  「如果要签条约的话。」敖闰冷冷地说。「目前我只看到妖精试图破坏协议,并谋杀我们这些怀着善意而来的人。要是大图书馆预期他们会公平交易,那是被迷惑了。你们把时间花在猎捕旧书上比较适合,毕竟那是你们的专长。」

  「陛下,大图书馆负责担任协调者,是因为我们是人类。」艾琳说。她望着面前的龙──他的五官完美得不像人类,态度疏远,一如你预期近乎永生不死的生物会有的态度──她感觉到自身的脆弱,生命之有限。但这里没有别人可以与她一起据理力争。「我们是凡人。而身为人类,身为凡人,我对普遍而言的和平与稳定有兴趣。这场会谈能成功举办,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只是因为我的父母被当作人质,藉此担保我们表现良好。也不只是因为大图书馆。而是因为如果这场会谈告吹,很多人可能都会受苦。我见过龙族和妖精交战时会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会受苦。」

  「妳的态度很正直,」敖闰承认。「但妳没能考虑全局。」

  「陛下,可以请您说明吗?」

  「妳说妳走进自称为血腥伯爵夫人的生物的巢穴里,妳见到了她的堕落、她的残忍。想必妳应该了解,把半数世界让给那种生物,等于把半数生物送给她,任她宰割?妳主张两边都是对等的,图书馆员,我劝妳诚实一点,承认两边并不对等吧。」

  「而您主张某一方最恶劣的其中一人,能成为那一方最典型的代表,陛下。」艾琳回应。「与公主在同一个房间用过晚餐后,您怎么能说她的本性和血腥伯爵夫人一样?」

  「她对你们人类的关注就和血腥伯爵夫人一样多,」敖闰不以为然地说。「或是精确来说,是一样少。你们只是娱乐她的玩具罢了。」

  艾琳回想她看见两条龙在纽约上空搏斗的场景。当时他们毫不在意底下人类的安全或福祉。城市差一点就变得四分五裂,而他们根本不在乎。「陛下,那您呢?人类对您来说是什么?」

  敖闰隔着一千年的光阴望着她。「我们能施予良好的统治,」他说。「而你们非常需要。看看这座城市,这个巴黎。过去一百年来,它经历了多少战争?多少暴君?所谓的波希米亚阶层活在糜烂与放纵中;艺术家把时间浪费在做蠢事上;穷人勉强度日,把他们的犯罪集团视如英雄;文人阶层自甘堕落,还散布它的理念。在这座城市,像大木偶剧场那样的地方不但存在,还被捧上了天。」讲到这间剧场的名字时,他露出嫌恶的表情。「难怪血腥伯爵夫人把那里当作避风港;它就像脓疮,象征这地方最恶劣的一切。妳一定能了解这是不可接受的吧,我们若是容许它继续,就太懈怠了。」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她是需要指导的学生,而他是显然说什么都是对的的老师。他选择花时间启发她,是因为他觉得她是可教之材,而他希望她了解。当他讲到一个段落时,似乎预期唯一可能的响应就是赞同。

  而且他也证实了艾琳怀疑的事。他势必能够解释他怎么会知道大木偶剧场──但他提起那里时感觉很有私人情绪。他的语气带有直接的恶毒,有股特定而深层的嫌恶。他知道那个地方。他一定知道血腥伯爵夫人就在那里,即使他想否认。

  「陛下,」她说。「人性确实很脆弱,我们凡人总是只顾眼前。然而人类也创造了艺术作品、文学作品、哲学架构,以及永久流传的故事。妖精不懂得创造──他们只会模仿。而就我的观察,龙会搜集人类制造的东西。」

  「你们图书馆员则窃取他们的书。」敖闰表示。「这实在不算是为你们的道德或灵感辩解的好理由。显然你们会给饥饿的孩子一本故事书──而她需要的却是面包与平静。我们会强力维护这种平静状态。」

  他讲到「我们会」的时候有瞬间的迟疑──艾琳好奇他原本是不是要说「我会」,做出个人意图的宣告,而不是比较笼统地发表对未来的展望。但是当然,对理应准备好签署和平条约的人而言,这种宣告相当不恰当。即使那会更加精确地陈述他的观点。

  艾琳得赶紧进入计划的下一阶段,以免敖闰开始觉得无聊──或是判定她会对他构成威胁。

  「回归眼前的事件,陛下,」她说。「也许我们不该太过着眼于发生了哪些犯罪事件,而该探讨它们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噢?」他的好奇表情无懈可击,不过艾琳感觉空气里平添一股寒意。窗外的雪在路灯照耀下,反光形成上千个微小的火花。

  她的口腔发干,她吞了吞口水。「陛下,这些犯罪事件的用意,是给您理由拒绝签署和平条约──或是给您理由完全不协商。在您信任的仆人被谋杀后,您退出整个行动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而且如果您侄子被正在巴黎的其中一个妖精杀害,那么您又再次有很充分的理由取消谈判,甚至直接宣战。」

  「妳认为这是某个想要操纵我的人干的好事?」敖闰慢吞吞地说。「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还有雪的问题。」艾琳继续说。「任顺的尸体是在庞巴度沙龙被发现的,但他不是在那里遇害的。他若不是经由旅馆内部被搬运进去,就是透过通往屋外的玻璃门。要取得那些门的钥匙并不是很困难,真正的风险是被外头的人注意到。不过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就连巴黎平常的夜生活都停止了。凶手可以自由地行动,不怕被人看见。」

  「他利用天气,那又怎样?」敖闰问。「他等到暴风雪强烈到足以掩盖罪行的晚上才动手?」

  「差不多,」艾琳说。「他还费心除掉了任顺的仆人,以防他们知道太多。我们的凶手非常直接,陛下。他完全扫除了所有证据。」

  敖闰慢慢点头。「妳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有个答案。」

  艾琳紧张得心脏狂跳,她觉得自己的手应该会发抖才对。但她的双手很稳定。她伸手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陛下,这是我从血腥伯爵夫人那里拿来的。这是她收到的信,信的内容出卖了您的侄子和韦尔。当然,写信的人没有署名。」

  敖闰的目光定在信的上头。他像冰雕一样静止,像山鹰一样面无表情。「有人竟敢──竟敢──这样威胁我的家人……」

  艾琳等着看他要不要把句子说完,她可不想因为在龙王威胁到一半时打岔而被击毙。看他又不说话了,她垂下手,把信纸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并且仍然用手指按着信纸。「陛下,我说过我能给您凶手的名字。」

  「既然这信没有署名,妳打算怎么办到?」

  「我可以使用语言。」艾琳直视他的眼睛。「我可以叫这张纸回到写信者的手里,在所有必要的证人面前。」

  室内充斥死一般的寂静。

  于是她知道自己是对的。如果他是无辜的,而且真的关心凯──或是他的家族血亲──一如他所声称的,他就会叫她放手去做。很可能是私底下,只有龙族在场的时候,但他应该会命令她指认罪魁祸首。可是像这样沉默?这是默认有罪,而他也知道她明白。

  这引发她自己的预期寿命问题,以及她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他看着她。非人类的愤怒悄悄窜入他眼睛深处。「妳要什么?」他说。

  「陛下,」她回答。现在寒意更深了,冷到足以使她的手感觉刺痛。「这些谈判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紧张的来源,而您失去了一位您信任的仆人。也许让您的一位兄弟代替您担任代表团首长会是明智的选择?或是其中一位女王?」

  「我注意到妳并没有提起为死者伸张正义。」他没有动,但艾琳感觉有一只大型猛禽或山猫摆好姿势,随时都可能突然扑上来。「而我侄子说妳是个理想主义者……」

  「我不认为我能争取到那种正义。」艾琳想到任顺,想到他的仆人,全都被毫不迟疑地除掉──只为了提供敖闰他取消和平会谈所需要的动机。她很怀疑敖闰是否真有一丝悔恨,还是他只是认定他们的牺牲是……必要的。「我会知足地接受我能得到的,而我要和平条约平稳地签署并执行。」

  「妳付出的心力值得配上更高尚的目标。任何条约都是暂时的,当最终的战争来临,它会消失在烈火中,而妳的大图书馆也会随之倒下。」他的嗓音里回荡着未来的毁灭。「现在向我效忠,妳还能救妳自己。我会把妳纳入我的家户──或是我侄子的家户,如果妳比较希望那样。妳将拥有安定与安全。」

  「任顺本来在您的家户内。」艾琳回嘴。她为了这个据各方说法而言都是个好人与忠仆的男人,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怒气。「而那并没能拯救他。」

  「他是个忠诚的仆人,对我唯命是从。」敖闰咆哮。「他明白这是必要的。」

  「是吗?」艾琳大声说出心中想法。「他背上的刀伤是由后方刺入的,陛下。」

  现在敖闰脸上的愤怒非常明显了;大雪刷刷地打在窗户上,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条滚滚苦河,准备彻底冲刷街道。「那么对大图书馆──对妳的自己人不利的那些证据呢?任顺听说有一本书比谈判更重要,以及在他尸体上发现的证据,又该怎么解释?」

  艾琳握起搁在腿上空着的手,感觉手指都冻麻了。「任顺口袋里的纸条确实提到某本书,也附上可以找到那本书的大图书馆编号。但那本书唯一值得关注的版本并不是来自那个编号所代表的世界。那张字条是想要诬陷大图书馆的人写下并放在那里的,那个人知道我们如何为世界分类,却不知道该指定哪一个世界。至于任顺听到的对话──关于取得一本书比谈判更重要?陛下,您是唯一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人,您想要诬陷大图书馆。」敖闰一定安排了把《神话》留在黎胥留图书馆──准备让人很轻易地发现并当作证据。要不是普鲁特科夫把书从「地狱区」拿走,这阴谋可能已经成功了。虽然普鲁特科夫缺乏道德感──或者至少是没有告诉她,但艾琳几乎感到庆幸。

  「提出妳的结论吧。」敖闰说。他端出的姿态像是准备给予公正评断的君主,但语气和眼神都蕴含着太多压抑的愤怒。

  艾琳没有空害怕了。令人麻痹的寒冷围绕着她,像是她有着深冬的心脏。「陛下不希望举行这场和谈,您希望能找到理由取消,但始终束手无策。可是如果您直接拒绝同意,其他君主也不肯接受。您已经安排杀死了另一个朝廷的赵部长,却没能阻止会谈继续进行。所以您用您自己召唤的暴风雪作掩护,杀死任顺,声称是妖精背信弃义。您若非也杀了他的仆人,就是因为担心他们可能知道太多,而命令部下杀了他们。而且您怕即使做到这个地步还不够有说服力,便也试着诋毁大图书馆──暗指我们因为想要一本书甚于和平,而和妖精或其他派系结盟。或是我们想要权力,或大概两者都想要。今天您还试着引导您的侄子自投罗网,葬送性命在妖精手上──仍是为了让您有理由取消谈判。」

  「妳对我侄子有私心,」敖闰说。「妳是感情用事。」

  艾琳抬高下巴用力瞪他。「对,我关心他。我关心很多人。我关心我父母,他们为了这些谈判成为人质。我关心大图书馆。我关心这些墙壁外的整个巴黎!陛下,我以最大的敬意要求别人代替您的位置。我不希望揭发这一切,而给予妖精不公平的优势──以及让您丧失尊严。我并不想削弱龙族的势力,但我要促成和平协议。」

  敖闰站起身。艾琳试图跟着站起来,但寒冷把她钉在椅子上;寒意是一点一滴蔓延到她身上的,现在把她固定住,让她无法聚集力量或暖意来移动。「够了。」他说。他伸手从外套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银质随身酒瓶。「我想妳知道这是什么?」

  「我会猜它是阻止我说话的药水。」艾琳说。她的声音在抖。她曾被强迫喝下这种东西,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对。我们离开这间房时,妳将保持沉默。我会说妳侮辱了我,我的说法将受到相信,我会叫我的仆人把妳监禁起来。妳会获得安全。我很尊敬妳对父母的孝心:我很感动,决定饶妳一命。」他隔着一千年的寒冷低头看她。「但不会有和平,我不允许。至于妳认为妳握有的信……」他伸出手,从她手指底下把信纸抽走。「它将不再是问题。」

  「陛下,」艾琳说。「我恳求您改变心意,否则就太迟了。」

  「已经太迟了。」敖闰说。他摊开那张纸,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当他再开口时,语气饱含真正的愤怒。「这是什么?」

  「一张白纸。」艾琳说。「旅馆的文具看起来都很像,对不对?」她试着把手合在一起,试着动手指,却办不到。「但您以为它就是那封信,表示您知道那封信长什么样子。陛下。」

  「这是什么游戏?」他的音量不大,却使得窗板在凹槽中簌簌抖动。

  门开了,艾琳勉强转头去看。李明和梅凤站在那儿,两人脸色都很凝重,同时显露出不认同与批判,他们身后还有其他人等候着。她终于又能呼吸,又能动了,她的身体从紧绷状态中获得释放而阵阵发颤。成功了。

  我要做的只是摧毁凯的叔叔。我要做的只是向凯──认为家族关系重于一切,是世上最重要的忠诚──证明:他的叔叔想要杀他。我说任何话都没办法使他原谅我。

  「陛下,」李明说。「我们得立刻私下谈一谈。」

  「给我说清楚。」敖闰仍看着艾琳说。

  艾琳触摸她的大衣领子,她的手指发麻,不过至少能动了。「陛下,我进来的时候戴了窃听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说的一切都让这些贵族及其他人听见了。您说您的说法会被相信是很好──只可惜他们刚才已听到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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