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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艾琳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拨掉衣服上正在融化的雪花。「李明大人,真高兴见到你。希望我没有耽误你的重要行程。」

  「只是和先前一样有一大堆会议要参加。」李明说。「我猜妳没有被要求出席任何会议?」

  「没有。」艾琳说,很庆幸没人试着把她困在会议中。「我一直在忙着查案。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这正是我想与你讨论的事情。」

  「我并不算很讶异。」李明瞥向走廊。「在这里聊就行了,还是妳想换个地方?对了,妳需要有人见证吗?」

  「我需要的是信息。」艾琳说。「我不能保证我们的讨论内容可以保密,但我要分享时会尽可能谨慎为之。」

  「那么我建议我们私下谈话,而且是在我们可以合理确定不会遭到窃听的场所。」

  几分钟后,李明在艾琳的卧室里坐下。艾琳决定不要告诉他,先前席尔维曾懒洋洋地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李明的打扮因应本地流行风格而做了调整,不过仍和平常一样是浅灰色的,配上黑色领巾和袖扣。他的银发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背后,连一根发丝都没有松脱。要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明亮而专注,他就像一尊浇铸而成的大理石与银质塑像。艾琳确实花了点时间思考本地的巴黎人会如何看待眼前这显然是女人的人却穿着男装──不过话说回来,奢靡的外国访客不论怎么违背常俗都能全身而退。

  「听说妳想和我面谈。」李明说。他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谢谢妳采取低调的做法,透过凯王子来安排。」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多余的谣言传开来。」艾琳回答。「不过针对与这起谋杀案可能有关的谣言,我们则必须调查。」

  「妳想问我有关某个谣言的事吗?」李明客气地问,好像这只不过是问他茶里要加几块糖。

  「如果不问表示我太大意了。」

  「什么谣言呢?」

  艾琳在心里叹了口气。显然她在这段对话中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关于你和任顺大人过去可能有过歧见的事。」

  李明皱起眉头。「正常来说我会问妳是谁说的,不过我猜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向妳通风报信的人可能大排长龙。我就直接问了:我是嫌犯吗?」

  「主要的嫌犯是血腥伯爵夫人,这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艾琳回答。「但我们的职责是检视具备方法、机会和动机的所有人士。」

  「了解,」李明冷冰冰地说。「那么等妳和半数巴黎人面谈完之后,下一步是什么?」

  艾琳耸耸肩。「除非任顺大人做了一大堆我还没听说的伤天害理之事,半数的巴黎人并没有任何动机啊。我也很难想象任何普通人类能制伏力量强大的龙。我刚才把『方法』和『机会』放在前面,是因为这两项能大幅减少可能的嫌犯数量。」

  「而妳相信我可以办到?」

  「纯粹就物理条件而言……大人,你是敖顺陛下亲近的仆人,并不是弱者。我见过你召唤出一场袭卷全伦敦的暴风雪。」艾琳不知道李明听到这句话会不会有反应,毕竟当时他们两人差点起冲突,但他现在连一根睫毛都没有动。「所以,对,我相信你可以办到。不过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破坏和平协议。但是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们要给血腥伯爵夫人定罪,需要有实质证据。而我们目前还没有这种证据,所以谁都有可能被怀疑。如果我知道你最初为什么会惹人怀疑,要把你从嫌犯名单中删去会容易得多。」

  外头的雪花嘶嘶地打在窗户上,微弱的车流声悄悄经过──马车、手推车、汽车、喃喃的人声。最后李明问道:「妳对我们的家族有多少了解?」

  「不太多。」艾琳承认。「我知道在你们的社会中,家族是主要的政治势力。」而且她知道经过最近的特定事件后,她想离冬林家族和黑山家族越远越好。即使南境女王已经亲口下令他们不能对艾琳怀恨在心,那也不表示他们会展现友善态度。虽然李明效忠的是完全不同的王室,他们也有他们的恩恩怨怨……

  李明动也不动地坐着。他不像人类可能会比些手势或倾斜头部。「我相信凯王子选择不谈论我们社会中的特定面向,妳也选择不去向他探听。你们两人都采取了明智的做法。如果妳看似引诱他来获取信息,将使外界看待你们关系的观点蒙上阴影。」

  「我们一向很谨慎看待我们的关系。」艾琳赞同。而且如果这里的状况变糟,我们的关系大概也泡汤了。外加很多别的东西,例如我父母的命、我的自由、大图书馆的未来……她想到凯时,克制自己不要瞥向床铺,好奇李明的消息究竟灵通到什么地步。她何必骗自己?他身为北海龙王的贴身副官,本来就该知道这类事情。「我就直说了,毕竟我们都不希望别人问起我们为什么消失这么久来私下谈话。我遗漏了什么?」

  「妳可以说我们的社会中有两大权力主轴。」李明谨慎地说。「君主,以及家族。我们对自己的家族负有义务,却也对国王或女王负有义务。这类共有的义务可能会产生问题。」

  艾琳能够轻易分辨出对方那种「不要对别人引用我说的话,不过……」的语气。「我猜想若是某条龙因为义务和责任而左右为难,应该会被归类为内部事务。」她说。「龙绝对不会向外人提起,以免被有心者利用这状况。」

  李明瞇起眼睛,很满意她保证会慎重地看待他说的话。他的虹膜、头发,还有眉毛是同样的纯银色,对比之下,瞳孔黑得吓人。他和凯一样──和这里许多其他的龙一样──脸庞像是古典的素描,充满明显的线条与阴影。「这话别传出去,」他继续说。「由于凯王子的母亲并非来自显赫的家族,他避开了许多潜在的问题。」

  噢。艾琳知道在很多人类社会中这可能代表什么,而情况往往不是很美好。凯是公认的王子,可是无疑地,即使在王子之间也有权威的等级之分。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他身为龙族王室,还被允许跑到外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乖乖在家里读书或服公职。「是因为这样,他才获准进入大图书馆,或是偶尔不用尽义务吗?」她尽可能小心地问。

  「也许是。」李明同意。「虽然他父亲很重视他,但不是所有父系亲戚都对他有同样的感情。」

  李明的眼神和语气有明确的警示意味,艾琳试着解译这条龙不想明言的内容是什么。她知道凯的叔叔敖顺很关心他,但敖闰也是一样吗……「我私下问你一句: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的眼睑快速动了一下。「唔,敖闰陛下可能会因为凯王子目前的努力与支持而对他刮目相看,不过那绝对是出人意料的发展。」

  换句话说,凯不会得到什么好处,也别期望会有更好的结果。心疼又无奈的感受让艾琳整个人被压垮。要是能相信不论凯的出身如何,他的家族都全力支持他,那该有多好。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该死地像人类社会?凯很可能单纯地把它视为理所当然,而他不告诉艾琳是知道她会替他抱不平。

  不论如何,她为什么要生气?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运作的,看看历史就知道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人生中需要一点混沌,让事情能违反机率、脱离逻辑,因而使得家族成员能珍爱彼此,即使其中一人出身低微──或是被领养……

  「谢谢你让我搞清楚这件事。」她用平淡的语气说。

  「凯王子为什么,以及如何在这个节骨眼现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明接口,态度近乎和蔼。「不过既然他让自己发挥用处,就没人去提了。」

  看来他们的关系连「半合理推诿」都别想用了。「我们的目标是找出凶手,」艾琳说。「还有让和平条约顺利签署。我希望在这里的其他人内心的优先事项都是一样的。」

  「优先事项。啊,对了,谋杀案。还有任顺。」李明凝望了一会儿窗户,彷佛在思考要说什么。看起来对他来说,谈论任顺比起提出政治方面的警告还要令他不自在。「任顺和我都是黄河家族的成员。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善赐大人,不过他是与不同的龙结合而分别生下我们的。」

  艾琳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反应才回复李明。如果瞠目结舌地看着李明,说:「你们是兄弟?」简直失礼到愚蠢的地步。虽然这是她最直接的反应。牡丹为什么没告诉她呢?她是不知道吗?还是那条龙以为这是公开信息?「我很遗憾你失去了手足。」她喃喃道。

  「谢谢妳的致意,」李明说。「恐怕自从我们在家族聚会时不幸地公开争执后,已经几十年没有交谈过了。」

  「噢?」艾琳尽可能以中立的语气询问。

  「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立誓效忠各自的国王。我认为我的弟弟没有像他的誓言所说那般妥善服侍他的主子,而他对我的意见非常不以为然。后来争执闹到人尽皆知。从那时候起,除了在正式场合或庆典上,我们没再说过话。」

  艾琳非常谨慎地选择接下来的措词。这是很重要的信息,但她在李明冰河般的表面底下,察觉出如岩浆一般滚烫而危险、嗤嗤作响、缓缓流动的怨恨与愤怒。一条龙很有礼貌,不表示他很安全。「我在美国和一条龙发生了不愉快的状况,他绝对没有遵守誓言好好事奉他的主子。」事实上,那条龙为了谋取自身利益,很开心地背叛了他的主子,连半点迟疑都没有。「我相信你弟弟不会做出那么极端的事,不过……」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更冷了。在李明响应前,艾琳有充分时间思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以及她会不会成为下一具被人发现的尸体。

  「妳怎么为大图书馆服务?」他问。「是遵照它的指令,还是替它设想?」

  「我会希望这两个目标是一致的。」艾琳回答。但她想起普鲁特科夫先前说的话。他认为龙与妖精谈和将使大图书馆的使命沦为空谈,而他们得另想办法重新建立权力基础。而她服务大图书馆的方式仍然是致力维持平衡,她可不是某种政治掮客。

  李明往前倾,他周围的冷空气像海浪一样涌上来。「艾琳‧温特斯,仆人有两种──一种被期待毫不质疑地服从,一种被期待运用他们的智慧和判断力。任顺会替敖闰做任何事。他不明白,为了敖闰好,有些事他的仆人绝对不该做。」

  艾琳做了个深呼吸。空气在她嘴巴里尝起来像冰。「你认为他可能做得……太过头了。」这委婉的说法太轻描淡写了,不过它可以涵盖极广的范围──诈骗、勒索、背叛、谋杀。「而他做的某些事可能导致他被杀害?」

  李明的眼睛在瞬间闭上又睁开,快得就像蛇眼。「如果妳能够证明这个叫血腥伯爵夫人的妖精,为了引发战争而谋杀我弟弟,我很乐意接受这个理由。这个答案好过我想到的其他可能。」

  「抱歉。」艾琳能提供的只有诚实。「我很努力在找这样的证明。不──我还是说得更清楚好了。我在寻找真相,而我希望真相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谁告诉妳我们有口角的?」

  「你不是说你不会问吗?」艾琳回应。

  李明若无其事地弹了一下手指。「唔,如果是牡丹,妳可以提醒她,独立是很好,不过也伴随着缺乏保护。」

  「你这是在威胁她吗?」

  李明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她已经很清楚我认为她是自断后路。如果她到处传播别人的私事,那么她的家族势必要私下和她谈一谈──即使她在公开场合没有和他们联络。但在没有家族或主子的情况下,她算什么?她有什么权威?」

  艾琳回想牡丹先前说过的话。「她的才华和经验所代表的价值?」她试探地说。

  「温特斯小姐,妳明知道那是两码事。拿妳自己的职位来说好了。少了背后的大图书馆,妳的话语──妳发表的意见──根本没有力量。我是对妳的能力怀着最敬佩的态度这么说的──妳只是个凡人。我尊敬妳选择效忠大图书馆,但那不正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吗?」

  艾琳知道应该有答案的──关于固有价值,或是个人的重要性,或是选择。不幸的是,从李明的角度来看,他认为他说的是事实。「也许确实如此,是组织赋予个人力量,」她回答。「但有了个人的作为,才能让组织强大。少了你这名个别成员,你的家族会比较弱。」

  「我想我们得同意我不同意。」李明说,他的笑容显示他自认为赢了辩论。「不过请妳理解,我对妳的大图书馆代表身分以及个人身分都同样尊重。而且我信任妳会对这场小小的对谈守口如瓶。」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但眼里闪现一抹红光──龙眼的真正颜色,这代表情绪激动或生气。艾琳知道这是一种警告。

  「感谢你配合调查,」她说。「感谢你的帮忙。」

  李明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最后一件事,」他说。「我相信妳知道赵部长是谁吧?」

  「南境女王的朝臣?我没和他见过面,但我知道他最近遭到暗杀。」艾琳谨慎斟酌措词。「有鉴于南境女王也参与了这场和平会谈,他在会谈前夕死亡,让我怀疑两者是否有关联。」

  李明赞许地点头。「确实。他是强力支持和平的贵族之一,梅凤现在奉她的女王之命,代替赵部长出席。」

  这项新信息强化了她对赵部长之死的怀疑。「我们在想该不会他也是被血腥伯爵夫人谋杀的。梅凤已经同意要回答韦尔的问题。」

  「这是符合逻辑的推论,不过当妳要调查出一个妖精怎么能如此深入我们的领土,情况可能就比较复杂了。」李明小小地耸了一下肩。「赵部长是被毒杀的,他吃下的水果始终没查出来源,所以我们不知道是谁送去的。梅凤知道得比我详细,毕竟他们是同一个朝廷的人。」

  「既然龙族倾向于把这种事情留在内部,梅凤为什么不找牡丹谈呢?」艾琳问。

  「与我不和弟弟说话是同样的原因,」李明说。「她们的母亲是姊妹,但她们已经彼此互看不顺眼很久了。家族之中出现类似的不和,实在是很可惜。」

  他微微欠身向艾琳鞠躬。「晚点见,温特斯小姐。我重申:我相信妳会守口如瓶。」

  □

  艾琳下楼时选了和李明不同的路线,她一点都不想回答尴尬的问题。这时候大约下午两点;她在与公主过招时莫名地丧失了一些时间,和力量强大的妖精相处偶尔就是有这种危险。

  她需要新鲜空气,也需要时间思考。她裹上毛皮披风──多亏布菈达曼缇帮她准备了合适的衣物──走到户外,躲到树荫下,然后抬头望着天空。雪已经慢慢停了,只留下腾涌的灰云独占天空,风势也缓和到有如在低语。细碎的雪花填满砖石结构的缝隙,也铺在窗台上,不过车流和行人使得街道与人行道大致上干净无雪。到处都可看到隆起呈长条状的肮脏泥雪,掺了巴黎的脏东西之后便原地冻结成形。

  现在她握有太多信息。普鲁特科夫在巴黎有自己的人马,而且设计让艾琳和她的团队去「揭发邪恶的血腥伯爵夫人」。这不是太出乎意料,但获得证实还是令人沮丧。而且除了那个之外,他还在进行别的事吗?有一个秘密计划,就表示可能有第二个秘密计划。公主担心有人正在酝酿背叛,事实上可能是如此。此外,根据李明的说法,任顺可能为了执行他主子敖闰的命令,而做了某种不道德的事──或是他认为敖闰希望他这么做。这引起了关于任顺被杀害的可能原因的新问题。导火线究竟是和平会谈,还是龙族之间的政治或家族事务,还是以上综合起来?她想到的疑问,必须靠深入研究那条龙的私生活才能获得解答,而且可想而知,没有人会乐意回答这些问题。再加上还有谁杀了赵部长这个问题,以及两桩死亡事件之间有没有关联。不会只有艾琳和她的团队在寻找这种关联──梅凤并不笨。这场会谈的参与者没有人会被归类为笨蛋。

  还有希罗多德的《神话》。假设它真的存在,而不只是声东击西的道具──诬陷大图书馆的精巧计划中虚构的道具。如果普鲁特科夫错了,这本书确实重要到能买通图书馆员,那么它可能藏有什么秘密?它能有多重要?

  此外,牡丹是梅凤的表姊妹,和她同属一个家族,而且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之间的过节会不会与牡丹脱离宗族独立生活有关?

  艾琳瞪着虚空,心中有个新的可能性冒出来。李明曾经暗示,龙族君主与各大家族的优先事项未必总是相同。莫非那些龙王和女王试图违反各大家族的意愿,执意推动这场和平会谈?难道是因为如此,才会找来像牡丹这样的独立调查员?凯不幸是个出身低微的儿子,或是个好用的独立棋子──因为没有母系亲戚会插手阻挠──为了之后的利益才被生下来?

  她很后悔把韦尔和凯扯进这件事。不,这样说不公平。对韦尔来说,这种状况是他的乐趣;要是她试图说服他拒绝,他还是会坚持要来。不过把凯扯进来就真的是她的错了。要是他出了什么事……

  直觉令艾琳截断思路,把心思拉回此时此地。有人在看她。

  她让目光随意地扫过眼前宽阔的街道,试着锁定令她不安的来源。端坐在马车上候客、把手伸进外套里取暖或吃着糕饼的出租马车车夫?不,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可疑。一群刚吃完午餐,匆匆赶回上班地点,急步行走时宽肩外套翻飞,裙襬还被雪泥沾湿的中产阶级妇女?不,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对街的报摊?自以为很低调地在监视旅馆的那个宪兵?

  还是附近那只用尾巴围绕脚掌,像尊小雕像般直挺挺坐着,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艾琳的灰猫?

  她衡量各种可能。然后她转身朝着那只猫,手掌一摊,彷佛在说:换你出招了。

  那只猫蜷在脚边的尾巴舒展开来,牠伸了个懒腰,整个背都弓了起来,好像牠刚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十几个关节,决定一次都用用看。牠转过身,开始沿着人行道远离艾琳。牠走了十几步,暂停下来,扭回头张嘴,发出无声的「喵」表示召唤。

  在这类情况中,行动成员往往擅自单独行动,之后发生的事算是自找的。这可能是──不,应该就是──引她入陷阱的伎俩。可是有时候为了查出设陷阱的是谁或更多信息,就是得去触动陷阱。

  艾琳一边留意着那只猫,一边走向那个宪兵。幸好牠看起来有要等她的感觉。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枚五法郎硬币,把它交给他。「麻烦帮我办一件小事,」她说。「我等一下要写一张纸条,请帮我拿去莫里斯酒店,交给牡丹女士──旅馆员工会找到她。」

  「没问题,女士。」宪兵欣然答应。这门差事很划算,而且他也不用离开岗位太久。「纸条在哪?」

  艾琳的包包里当然有铅笔和纸。她取出纸笔,匆匆写下:跟着带路猫沿里沃利街往西走──如果换方向会试着留下讯息或记号。艾琳。她把纸条折起来交出去。「感激不尽。」

  「小事情。」宪兵殷勤地说,在她转身离开时鞋跟相碰致意。

  猫还在。艾琳好奇牠的女主人是否能看见她刚才做了什么事。她希望自己能找来更多支持。可是韦尔和席尔维都出去了,凯和他叔叔在一起……而且老实说,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信任普鲁特科夫。牡丹是她最好的选择。

  走了两个街区后,猫右转,沿着宽敞的金字塔街走──然后又左转,再右转,像正常的猫一样以谨慎而精确的步伐穿过街道,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艾琳设法留了两封讯息给街头小贩或宪兵,不过她的时间只够匆匆写两个字。那猫没有心情拖拖拉拉。艾琳对巴黎地理概念的了解,足以让她确定猫是带着她远离市中心宽敞的街道和随处可见的宪兵,走向比较偏僻的后街和阴暗的巷弄。

  这并不意外,但现在不能停下来。

  好吧,严格来说她是可以,可是那样一来就无从得知现在是什么状况了。她安慰自己:假如血腥伯爵夫人只是要她死,还有其他更简单的办法。

  她刚经过的后街里,有空荡荡的晾衣绳从窗户垂下来。哪怕是再心急的家庭主妇,也不会在这种天气把衣服晾在外头。一群脏兮兮的小男生聚在装着燃烧木炭的铁罐旁,他们身上穿着好几层破烂衣物和大了一号的外套;艾琳匆匆经过他们时,其中两人向她打招呼,自告奋勇要当她的向导,带她看看巴黎的美妙。她知道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她的披风、洋装和帽子是为了在巴黎顶级旅馆中活动而准备的,不适合这种地区。在这类区域,同一栋楼里会挤着好几家人,三层楼的洋房里住着六个家庭;在这里,艺术家只租得起阁楼;而且即使正值严冬,自称为阿帕契的帮派分子仍然会在街角游荡,面露不屑。她是显眼的目标。

  不过至少那只猫终于停下来了。牠在一栋建筑的破烂门边坐下来,开始沉思地舔着爪子。

  「谢谢你,」艾琳微微喘着气,蹲下来与牠同高,客气地对牠说。「这段路可真远。」

  猫不理会她。

  这栋建筑很老旧──在巴黎这一区,建筑物都撑了几世纪之久,而且从未经过重建,只有扩建。泥雪底下露出灰色石砖和剥落的混凝土,石板和屋瓦因雪融而湿湿亮亮;它们没有能将热气留在屋内的绝缘物,因此每一阵风都让寒气渗进去。门旁挂着破破烂烂的招牌,它原本可能是酒瓶造型。她能闻到烟草、汗水、黑咖啡、啤酒和葡萄酒的气味。店内传来隐约嘈杂的交谈声,隔着布满刀痕、饱经风霜的门板听不真切。

  她能感觉有目光逗留在她身上,等着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离她最近的街角有几个阿帕契在看她,他们穿着条纹针织衫,戴着领巾,系着红色腰带,样式和军队的服装一样。围在木炭罐旁的男孩盯着她,就连舔完爪子的猫都用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艾琳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进店内。

  烟雾弥漫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猛眨眼。房间下陷,比外头街道低了几阶,而且挤满了人。大多是男人。他们围在桌边,拿着烟斗和酒杯,压低音量用法语黑话交谈。在场的少数女人都依偎在男伴身边,裸露的肩膀上裹着披巾,手里捧着小杯烈酒。有两个服务生在桌子与房间另一端的吧台之间穿梭,不过除此之外,这个地方是静止的,就和冬季的熊窝一样昏昏欲睡。也同样危险。

  她左侧有只猫喵了一声。艾琳望过去,看到一个老妪,她独自占据一桌,身上披挂的褪色披巾多到使她几乎只剩轮廓。一只黑猫放松地躺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桌子旁有一张空椅。

  艾琳花了点时间审视这状况。没有盟友,敌人在前,左右两侧都是潜在威胁。

  但她走向那张空椅,一手搁在粗糙的木头椅背上。「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正期盼妳坐下呢。」老妪哑声说。她的脸布满皱纹,因年迈而干枯,但表象底下藏着某种腐坏感,而她的眼珠像蜘蛛般闪着精光。「我有些问题要问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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