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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盗的腿

“以前在修院的时候,白伦道常说,若要去除恐惧、立定心志,就要先把自己行动之后可能会产生的最坏后果考虑清楚。”过了一会,温德洛又说,“白伦道还说,如果一个人把最坏的后果考虑清楚,并想好自己将如何面对那个处境,就能够在该行动的时候果决行事。”
薇瓦琪回头望着温德洛。他几乎一整个早上都倚在船首斜帆上,眺望着海峡的汹涌波涛。大风扯散了他绑在颈后的辫子,他身上那件棕色的衣物破破烂烂,不像是教士袍,反倒像是乞丐装。这人形木雕感觉得到他,不过她决定学他那样心情郁郁、沉默寡言。其实话不必说出口,他们就知道彼此的心意了。就连此时那孩子讲这些话,也只不过是想理清自己的心思,而不是想向她求教,这点她心里有数,不过她还是鼓励他继续讲下去:“而我们最怕的后果是什么?”
温德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海盗发着高烧,时好时坏,每次高烧过后就变得更为虚弱。高烧的根源,不用说,就是因为他的断腿受到感染。被任何动物咬伤都可能严重感染,海蛇的毒性又特别强,断腿感染的地方应该要切掉,越快越好。他太虚弱,经不起这样的手术,可是看样子他又不可能强壮起来。我告诉自己必须迅速行动才是,同时我也知道,我这么一动手术,他势必难以熬过去,而他若是死了,我父亲与我也得跟着死。这是我当初跟他讲好的条件。”他停顿了一下,“我是活不成了,可是这还不算是最坏的后果。最坏的后果是你不得不继续独活,并成为这些海盗的奴隶。”
温德洛也不看她,而是继续望着起伏的波涛:“所以,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了。未来该怎么走,其实不能看我,而要看你的意愿。我跟柯尼提谈条件的时候,并没有把前后因果想清楚。我用自己和父亲的命去跟柯尼提一赌,却在无意中把你的命也赌下去了,然而你的命非我所有。据我看来,我若不幸言中了,那么你的损失会比我大得多。”
薇瓦琪点点头,不过她有自己的想法。“他倒不是我想象中寻常海盗的模样,我是说柯尼提船长。”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你刚才说我会变成奴隶,但是据我看来,柯尼提并不把我当作是奴隶。”
“他也跟我心里所想的海盗不一样。虽然他的确既迷人又聪明,但终归是个海盗,这点我们不能忘记。再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们也不能忘,那就是万一我失败了,那么到时候要驾驭你的也不是柯尼提了。或许他会死,那么你会落到谁的手里,就很难说了。也许你会落到索科,也就是柯尼提的大副手里;也许你会落入依妲,也就是柯尼提的女人手里;此外那个莎阿达也虎视眈眈,屡次想把你据为他自己以及被解救的奴隶们所有。”温德洛甩了甩头,“我是输定了。若是手术成功,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柯尼提把你从我手中夺走,而他早就用好听话奉承你、迷住你,他手下的船员也已经在你的甲板上干活了。如今你这船上的事情我几乎已经无权置喙。不管柯尼提是生是死,往后我都无法再保护你。”
薇瓦琪耸起一边肩膀,以有点冷的语气问道:“你讲得仿佛以前就能保护我似的。”
“我以前也保护不了你。”那少年歉然地说道,“不过至少以前我还多少知道事情发展的脉络。但是近来的情势起伏太大了,船上死了那么多人,变化又多,我既无暇为他们悲悼,也无暇静思反省,连自己是谁都快不认识了。”
此语一出,一人一船都沉默地各想心事。
温德洛觉得自己像是在时光中飘浮。他真正的人生应该是在那个平静的修院,在那个气候温暖、遍野果园和农地的山谷之中度过,但是那个人生已经远去了。如果他能越过横阻于其间的时间和距离,如果他醒来之时就躺在他那个清凉小房间的窄床上,那么他敢说自己一定能够重拾线索,再度回到往日的生活步调。他没变,温德洛内心坚持,没怎么变。他是少了根指头没错,但他已能坦然面对此事。而他脸上虽有奴隶刺青,但那不过是皮相而已。他从未为奴,他之所以有这个刺青,是因为他跳船逃跑,而他父亲以残忍的手段来报复。他还是温德洛,在少数几个平静的日子里,他仍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是个行善布施的教士。
但是现在他可没有那种感觉。近来他人生所起的剧烈变化大到他情绪激动起伏,再也寻不回平静。薇瓦琪也跟他一样心思纷乱,因为她近来的体验也是残酷难言。这活船这么年轻,凯尔·海文就逼迫她运奴,这么一来,她就难免被舱里的奴隶们那种悲哀绝望的情绪困得走不出来。温德洛固然是她家族的血亲,却无法安慰她,他与薇瓦琪之间的确是有天然的联系,但他是被强押着上船的,所以再好的关系也会走样。他刻意跟薇瓦琪疏远,使她心里更为困顿。但即使如此,他与她仍不得不同行至今,就像是被铐在一起的奴隶一般,无法分开。
在一个狂风骤雨、残暴血腥的夜晚,船上的奴隶群起暴动,因此解救了薇瓦琪,让她不必再忍受凯尔为船长,也不必继续当奴隶。原来的船员全数遇害,只有他和他父亲幸免。黎明再起之时,这艘人员不足的船已经落在海盗手里了,柯尼提船长和他的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薇瓦琪号纳为己有。接着,他和柯尼提谈条件,他会设法挽救那海盗的性命,但是柯尼提必须留他们父子两人活命。野心勃勃的莎阿达却另有打算。莎阿达是沦为奴隶的教士,也是奴隶暴动的首领,他不但想要处决温德洛的父亲凯尔,还声称这艘船是奴隶们应有的奖赏,并要求柯尼提把薇瓦琪号转交给他。然而不管是柯尼提还是莎阿达占上风,他与薇瓦琪都前途未卜。不过,现在船已经比较偏好柯尼提了。
前头的玛丽耶塔号剪过一波波白浪,利落地前行,薇瓦琪号则急切地跟上去。温德洛只知道两船要前往一个海盗要塞,此外就一无所知了。西边的地平线与笼罩着迷雾的天谴海岸融为一体。这一带的溪流湍急,把夹杂着淤沙的暖水注入海峡之中,所以这里几乎长年笼罩着雾气,沙滩和浅滩的形状随时都在变化。这里的冬季常有突如其来的强烈风暴,就连气候温和的夏季也不时气候大变。没有人为海盗群岛画海图,画这里的海图能有什么用?这里的海岸线几乎天天都在变。老航海人的智慧是选择航行时离岸边远一点,并且快速通过这一带水域。不过玛丽耶塔号信心满满地航行,薇瓦琪号则紧跟在后。海盗们显然非常熟悉这些水道和岛屿。
温德洛转头望着薇瓦琪号的船桅。布里格随时一声令下,攀在索具高处的海盗船员就轻快灵活地动起来。温德洛不得不承认,就他所见,以前薇瓦琪号的船员的确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也许是海盗,但同时也是卓越的水手,他们听从命令,同心协力,而且颇有默契,仿佛他们与这艘已经苏醒的活船是一体的。
不过甲板上的景物并不是样样都那么赏心悦目。暴动之后,大多数的奴隶都保住了性命,如今他们虽解去了锁链,但还没有完全恢复成人的模样。他们的手脚上仍有镣铐的痕迹,脸上也有刺青;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从衣服的破洞中可见到他们肌肤苍白、瘦骨嶙峋。以薇瓦琪号的船型而言,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虽说现在他们有些待在底下的船舱里,有些待在开阔的甲板上,但他们却显得像是被人押着赶路的牲畜般拥挤不堪。他们三五成群,呆滞地站在忙碌的甲板上,唯有在船员挥手叫他们让开的时候才动一下。有些比较强健的,有气无力地拿着抹布和水桶清洗薇瓦琪号的甲板和船舱,许多人面露不满的脸色。温德洛不安地想,不知他们会不会因为心生不满而有什么行动?
温德洛纳闷自己对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在暴动之前,他天天到底舱去照顾他们,当时他内心颇为悲怜他们不幸沦落至此,不过当时他能给他们的慰藉的确有限。现在回想起来,将拿一桶咸水和一块破抹布让他们擦擦脸说成是慈悲的施舍,好像太过虚假。当时他是想要尽教士之责,能多照顾几个是几个,不过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但如今每次看到他们时,他心里却生不出同情,只会想起他们杀害他的同僚时他的同僚们惨叫溅血的场景。现在他已经说不出他对那些之前为奴的人是什么感情,那心情乃是恐惧与愤怒、轻蔑与怜悯的集合,每当这样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的灵魂就会感到羞愧,毕竟莎神的教士是不该有这种情绪的。不过他还有另外一条出路:他选择干脆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
要是认真评断起来的话,有些船员如此惨死也许要算是活该,但是跟温德洛很要好的阿和、拉小提琴的芬铎、爱开玩笑的康弗利,以及其他好人,又该怎么说呢?他们的下场不应如此凄惨。他们签约上船的时候,薇瓦琪号还不是运奴船,只不过凯尔决定把薇瓦琪号改装来运奴的时候他们仍留在船上罢了。因为暴动而重获自由的奴隶教士莎阿达深信所有船员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他的论调是,他们既在运奴船上工作,那么就是所有正直人士之敌。在这方面,温德洛的看法跟莎阿达大不相同。他紧紧拥抱着一个令他感到宽慰的想法:莎神并未要求他去评断别人的是非功过。温德洛告诉自己,评断世人的事情,莎神都留着自己亲力而为,因为只有造物者才具有评定人们是非功过的大智慧。
船上的奴隶可没他想得这么深。有的人望着温德洛时仿佛还记得他就是在黑暗中对他们轻声细语并递来凉爽湿布的那个人;有的人则认为温德洛很虚伪,因为他是船长之子,却不想办法解救他们,最后还是奴隶们靠自己的力量颠倒情势,所以他们认为温德洛根本就是假慈悲。总而言之,大家都避着他。温德洛也不怪他们,毕竟他自己也在避着他们,他几乎成天都待在最靠近薇瓦琪的前甲板上。海盗船员唯有因操控所需、非来不可的时候,才会到前甲板来,要不然,他们也避得远远的。他们跟奴隶们一样迷信,一看到那个活生生、会讲话的人形木雕就害怕。就算薇瓦琪因为他们躲着她而不高兴,她也没有显露出来。对温德洛而言,他倒乐得还能在船上找个空地独处。他再度把头倚靠在薇瓦琪号的船栏上,并努力找个不会使他感到痛苦的思绪。
此时家乡差不多已经入春了。修院的果园里一定花开遍野,芬芳迷人。温德洛想着,不知道白伦道这时在研究什么科目,不知道导师会不会想念他这个学生?接着他怅然地想着,如果他此时身在修院的话会做什么研究。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以前,这双手或者抄抄手稿,或者创作镶嵌玻璃画。以前这是一双男孩子的手,灵巧,但仍很柔软。如今这双手上爬满厚茧,而且还少了一根指头,现在这是水手的粗手了。少了那根手指之后,他今生都别想戴上教士的戒指了。
此地的春景与家乡大不相同。船帆在冷冽的风中飘扬,一群群迁徙移居的候鸟嘎嘎叫着从他们头上飞过去,海峡两边的岛屿变得更为翠绿,住在岸边的水鸟则为了抢夺筑巢地而频起争执。
有什么人在拉他。
“你父亲在叫你。”薇瓦琪轻轻对他说道。
是啊,他也透过薇瓦琪感觉到父亲在叫他了。经过那一场暴风雨之后,船与他之间的关系更为深切,彼此心意与意志相通。他不像以前那么讨厌跟薇瓦琪分不开的感觉了,同时也感觉到,她并不像往日那样珍惜彼此之间的联系了。也许就在这一上一下之间,他们彼此的情感终于对等了。在那场暴风雨之后,薇瓦琪对待他不多不少,就是很客气。温德洛心想道,这大概就像是心有旁骛的父母对待哭闹不休的孩子的态度吧。
“有时候我觉得,比起开航的时候而言,现在我们彼此的角色已经掉换过来了。”薇瓦琪朗声地把她的感想讲了出来。
温德洛点点头。事实确是如此,他既无心,也无力反驳。然后他挺起胸膛,伸手梳过头发,紧咬牙关,他才不要让父亲看到他心里有多么彷徨。
他扬起头,从三五成群地聚在甲板上的奴隶与卖力干活的船员之间穿过去,没有人与他的目光相遇,也没有人挡住他的去路。你真是笨啊,温德洛对自己骂道,你怎么会以为他们都在观察你的动向呢?他们已经赢了啊。既然赢了,何必在意幸存的船员有什么举动?他能毫发无伤地熬过暴风雨就很不错了。
暴动的痕迹处处可见,甲板上仍有血迹。巫木一染上鲜血,那就怎么磨都磨不掉了。虽然布里格不断派人洗刷甲板与船舱各处,但是薇瓦琪号闻起来仍像是运奴船一样臭。暴风雨吹破了不少风帆,此时许多风帆上都可看到那些海盗匆促补帆的痕迹。奴隶在追捕船上干部的时候,硬是把艉楼各舱房的房门都踹破了,所以原本光亮的木作此时显得狰狞。薇瓦琪号已经不复当年离开缤城港时那种光鲜洁净的样子了。温德洛看到自己家族的活船落得这样的下场,突然愧疚万分,仿佛他看到自己的姐姐在酒馆里卖淫似的。他突然对薇瓦琪号眷恋不已,并开始想,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出于自愿,而且年纪小小的时候就上船,又在他外祖父手下学本事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他把这些思绪都抛到脑后,走到一扇被人打坏的舱门前。门前站着两个之前曾是奴隶的人,不过温德洛视若无睹,直接在甘特利的舱门上敲了敲——至少那个大副在世的时候,这里是作为他的舱房之用的。如今这个被人抢劫一空的房间已经变成他父亲的个人牢房了。温德洛也不等房里的人应声,就直接走进去。
他父亲坐在空荡荡的舱床边缘,眼睛一高一低地瞪着温德洛。他一边眼睛充满血丝,脸上肿胀瘀青。从凯尔·海文的姿势看来,他的心情大概既痛苦又失望,但是他开口打招呼的时候,语气里却只有尖酸挖苦的意味:“难得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忙着奉承新主人,根本分不开身。”
温德洛忍住不叹气,反而答道:“我之前来看过你,但那时你在睡觉。我没吵你,因为我再怎么照料你的伤势,也不如你好好休息来得容易痊愈。你的肋骨感觉怎么样?”
“像火在烧,头抽痛得厉害,而且又饿又渴。”凯尔朝舱房一努嘴,“那两个人连让我出去透透气都不肯。”
“之前我带了些食物和水来给你,你……”
“对,我看到了。就那么一口水、两块干面包。”听他父亲的口气,仿佛他故意隐忍着不把脾气发出来。
“那是我好不容易帮你讨来的,毕竟船上既短缺食物,也短缺饮水。暴风雨过后,食物大多都被海水泡坏了……”
“什么海水泡坏,恐怕是被奴隶吃下肚了吧。”凯尔不屑地摇摇头,然后就痛得皱眉,“食物必须配给,才能一路无缺,那些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们在暴风雨来袭时杀了所有具备驾船本事的人,又吃下或糟蹋掉船上的食物。那些人弱智得跟小鸡一样,怎能主掌自己的人生呢?这种人,你还让他们通通得到自由,这样你也高兴?你自以为解救了他们,其实根本是叫他们去送死。”
“不是我给了他们自由,是他们自己挣得了自由,父亲。”温德洛顽固地应道。
“可是你都没阻止。”
“是啊,你把铐着锁链的奴隶带上船来的时候,我也没有阻止。”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想再继续讲下去,之后又决定住口,反正无论他讲得如何振振有词,他父亲都不会接受他的理由。不过凯尔这番话还是重新勾起了他良心的创伤,他没阻止奴隶暴动,而船员因奴隶暴动而死,那么船员之死是不是应该归咎于他呢?果真如此,那么在暴动之前死去的奴隶又该由谁负起责任?这些思绪太令人痛苦了,让人想不下去。
温德洛换了个口气问道:“你要我打点你的伤势,还是要我去帮你弄点食物?”
“你找到药箱了没有?”
温德洛摇了摇头:“药箱还是没找到。大家都说没看见,自从暴风雨过后就不见了。”
“哼,既然没药箱,你要怎么帮我治伤?”他父亲刻薄地说道,“不过有点食物也好。”
温德洛忍着不被自己的父亲激怒。“我尽力就是了。”他轻声说道。
“你当然要尽力。”他父亲恶狠狠地说道,接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有,那个海盗,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温德洛坦白地回答,他直视着父亲的双眼,“我很害怕,我知道我得努力治好他,但他若是活了下来,你我就得继续当他的囚犯,而他若是死了,那么你我就得跟他一起死,薇瓦琪则得自己独活。这两边到底哪一边比较糟,实在很难说。”
他父亲听了,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父亲很少如此粗鲁,所以他这一举动的效果犹如打人一拳一般地惊人。凯尔的眼神冷得像冰。“你这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凯尔怒目瞪着温德洛说道,“你母亲一定是跟海蛇同睡,才会生出你这种东西。别人说你是我儿子,呸,你也配当我儿子?你看看自己,海盗抢走了家族活船,然而你母亲、姐姐和你弟弟的生计全靠这艘船,你若是不把船抢回来,他们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根本就不考虑如何做正经事,只顾着考虑那海盗死了会怎样、腿伤好了会怎样;你根本就不去想想要如何替你我弄些武器来,也不想想要如何劝告船去背叛那海盗——之前船背叛了我,现在她只要重来一次就行了!以前你一天到晚照料那些被锁链铐住的奴隶,那些工夫都白花了!你有没有想到要去找从前受过你好处的人来帮忙呢?没有。你只顾着遮遮掩掩地躲起来,还帮着那个可恶的海盗保住这艘船,你都忘了这艘船是我们的了。”
温德洛摇了摇头,心里觉得既惊讶又悲哀:“父亲,你这话毫无道理。你期望我怎么做?难不成你期望我只凭自己一个人,就把这船从柯尼提他那群海盗手里夺回来,并且制服所有奴隶、重新将他们赶入底舱,再把船开到恰斯国去?”
“哼!你跟船就能联手推翻我和我的船员!你既能教唆船来跟我作对,那你为何不能教唆船去跟他作对?你之前的错都已经错了,但这一次你总得替自己家族的利益着想了吧?”他父亲站了起来,又抡起拳头,好像要殴打温德洛似的,之后他突然抱紧胸口,痛苦地喘气,脸上先是气得涨红,接着又痛得发白,人开始摇晃,像是就要瘫倒。温德洛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别碰我!”凯尔恶狠狠地怒吼道,同时蹒跚地走到床边,小心地坐了下来,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温德洛纳闷他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他。据他猜测,那个身材高大、淡色眼珠和头发的男子一定对他失望至极。温德洛每一处都像母亲,身材矮小单薄,黑发黑眼,所以一辈子都别奢望有他父亲那种体型和体力。他今年十四岁了,可是看起来仍像个少年,没有男人样。不过他父亲之所以大失所望,还不只是因为他体能不如自己,更是因为他的精神也远比不上自己。
温德洛轻轻地说道:“我从未教唆船去跟你作对,父亲。船之所以跟你作对,乃是你自己造成,因为你待她不好。这一次,我是再也无法完全挽回她的心了,顶多只能保住你我的性命。”
凯尔·海文改而顽固地瞪着墙壁。“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他吼出了这么个命令,仿佛全船上下仍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我尽量。”温德洛冷冷地说道,转身离开房间。
温德洛把破门拖上来关上之际,有一个地图脸凑上来跟他说话。那人身材魁梧,脸上有许多刺青,显然他曾在许多奴隶主之间易手。他对温德洛问道:“你干嘛受他鸟气?”
“什么?”温德洛惊讶地问道。
“他不把你当人看。”
“他是我父亲。”温德洛这才知道他们在偷听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但他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懊恼的样子。他们到底听到多少?
“那个人,猪狗不如。”另外那个站岗的守卫冷冷地评价道,接着转头以挑衅的眼神瞪着温德洛,“所以他生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闭嘴!”第一个守卫怒道,“这小子人还不坏。我们在底舱的时候,谁对我们好,你大概已经忘了,但我可没忘。”那人的目光又转回温德洛身上,朝已经关上的舱门一努嘴:“小子,你只要说个字,我就叫他爬给你看。”
“不,”温德洛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不要那样,我不要任何人爬给我看。”他想一想,还是觉得要跟那个人讲明白一点比较好:“我求你,别伤害我父亲。”
那个地图脸耸耸肩:“随便你。我这是经验之谈哪,小子。要对付他只有一个办法,不是他爬给你看,就是你爬给他看,他那种人只懂这个道理。”
“也许吧。”温德洛不情愿地应和道,他本要走开,但又停了下来,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维利亚。你叫温德洛,对不对?”
“对,我叫温德洛。很高兴认识你,维利亚。”接着他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另外那个守卫。
那人皱起眉头,显得不大自在,最后他终于说道:“迪康。”
“迪康。”温德洛重复道,并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他刻意与迪康四目相对,又跟他点了个头,这才转身走开。他感觉得出维利亚觉得这很好笑,同时也颇为赞许。温德洛想道,如今他也只能借着这么个小小的方式为自己挺身而出了,但尽管如此,做这么点小动作之后他还是觉得好多了。他走到开阔的甲板上,因为刺眼的春阳而眨了眨眼睛,并发现莎阿达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个高大的教士由于之前身为奴隶,被羁押在底舱时日甚久,所以如今仍显得枯槁,手腕脚踝上都还有镣铐造成的红印和疤痕。
“我一直在找你。”莎阿达朗声说道。两个地图脸仿佛被主人拴住的斗牛犬似的,一左一右地护卫着他。
“是吗?”温德洛故意反问。他挺起胸膛,直视着那男子的眼睛,质问道:“那两个守在我父亲门外的人,是不是你派的?”
那个游方教士恼了起来:“就是我派的。那个人一定要看紧,以待日后公审公决。”接着那个年纪比温德洛大、身材也比他高的教士低头对他问道:“怎么,你不服吗?”
“我?”温德洛装出思索的模样,“你何必在意我服不服?换作我是你,我只会担心我这么大剌剌地下令指派,柯尼提船长会怎么想,才不管温德洛·维司奇服不服呢。”
“柯尼提快死了。”莎阿达大胆地说道,“现在这船上是布里格管事,而布里格倒乐得我管住奴隶,他若要派事情给奴隶做,都是通过我来宣布的。而且我派人去海文船长舱房前站岗的时候,他可是一点也没反对。”
“奴隶?现在他们应该都是自由人了吧。”温德洛笑着说道,同时装作没注意到那两个地图脸正在倾听莎阿达与他的对话。其他曾为奴隶、此时在甲板上消磨时光的人也在竖起耳朵听,有些还凑近上来看戏。
“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莎阿达气恼地叫道。
“通常人是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讲什么……”温德洛像是有感而发地说道,并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你要找我?”
“没错,你今天见过柯尼提了没?”
“你问这做什么?”温德洛和颜悦色地反问道。
“因为我必须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那个教士受过发声的训练,此时他更朗声而谈,让声音传得很远。他这么一讲,不少地图脸都转头看他要说什么。“哲玛利亚城里传颂的故事,都说柯尼提船长掳获运奴船之后,就把船员尽数杀掉,再将船交给船上载运的奴隶,好让他们成为海盗,并把这个反奴的义举发扬光大。我们虽弄到这艘船,但我们就是信了传颂的事迹,才高高兴兴地迎接柯尼提来开船的。我们打算把这艘船留为己用,我们要重新开始,所以总要有点本钱才行。如今听柯尼提船长的口气,好像他自己想要占住这艘船,不还我们了。然而从我们听过的事迹看来,他又不像是那种会把这船夺走的人,毕竟我们身无长物,唯有这艘船还有点价值。所以,我们想明白且公平地问问他,在他看来,这船到底是谁的?”
温德洛针锋相对地望着莎阿达:“如果你要问柯尼提船长这种问题,那我建议你当面问他,毕竟他的意见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如果你问我的话,不会听到我的意见,而会听到真相。”他故意用比莎阿达还轻的声音来讲话,这一来,想听他们在讲什么话的人就不得不靠近一点。此时他们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其中还有几个海盗船员,他们的脸色看来颇为凶恶。
莎阿达冷笑:“想必你所谓的真相,就是这船乃是属于你所有吧。”
温德洛摇头,笑着说道:“这艘船不属于任何人所有。薇瓦琪跟大家一样,她是自由的生物,有权决定她自己的生命。你既是受过脚镣手铐之苦的人,就该格外尊重她。不然,难道你要把当年别人加诸你的痛苦,强加在别的生物身上吗?”
表面上看来,温德洛这话是讲给莎阿达听的。他并未四下环顾,看看大家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而是默默地伫立着,仿佛在等待对方回答。过了一会儿,莎阿达冒出轻蔑的笑声。“他是随便胡诌的。”他对人群说道,“那个人形木雕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巫术而能开口讲话,这是很好玩没错,反正缤城那里本来就有很多骗人的把戏。但是船终归是船,船可不是人,而是东西。况且我们本来就有权将这艘船据为己有!”
喃喃应和莎阿达的奴隶屈指可数,他的声音方歇,就有一个海盗走上前不客气地问道:“你在教唆人造反是不是?”那个发色斑白的老水手质问道,“我告诉你,假如你敢教唆人造反,那我立刻就让你葬身海窟。”那人露出毫无善意的笑容,并让人清楚地看到他牙齿间的缝隙。那人左手边个子高大的海盗呼呼地以喉音笑了起来,又转动肩膀——这动作表面上看来像是要舒展筋骨,其实是在若有似无地教那两个地图脸知道他的厉害。那两个脸上有刺青的男子见状,人挺直站起,眼睛眯了起来。
莎阿达似乎很震惊,看这光景就知道,之前他并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他挺起胸膛,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们何必担心这么多?”
那个壮硕的海盗伸出一指,往那高个子教士胸膛上一戳,他的指头停在那里:“柯尼提是我们的船长,只要柯尼提船长吩咐下来,大家就照做,对吧?”那教士听了并不回答,海盗则咧嘴而笑,抵在莎阿达胸膛上的食指略一施压,莎阿达就退了一步。海盗接着转身走开,同时丢下一句话:“你最好别乱说柯尼提的不是。你要是哪里看不惯,那你就去找船长,当面讲给他听。柯尼提船长很严格,但也很公平。此后你别在他背后说东说西,要是你胆敢在船上惹事,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
接着那两个海盗也不回头看一眼,就走回去干他们的活儿了,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转回莎阿达身上。莎阿达十分生气,眼里闪过一抹凶光,他并不加以遮掩,但是他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显得薄弱且幼稚:“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去找柯尼提谈一谈!”
温德洛垂眼看着甲板。回想起来,他父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也许他可以想个办法,把家族活船从奴隶和海盗手里夺回来。凡事有了纷争,必会有人得利。他迈步走开的时候,心跳竟然加快起来,使他不禁纳闷,他这个想法到底是从何而生的?
 
薇瓦琪心事重重。她的眼睛眺望着玛丽耶塔号船尾的水域,但是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掌舵的人稳重可靠,攀爬在她的索具上的人也个个都是有本事的水手。这批船员不懈地清理她甲板和船舱里的脏污、整修木作,又擦亮金属。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不会对船长的能力感到不安,所以她大可信任这些驾船的人,并且完全把心思摆在她所挂念的事情上头。
她既是活船,又已经苏醒,就能透过船上的巫木骨架感应到船上的一切动静。船上的事情大多庸俗平常,不值得多加注意,所以她并不会把修补缆索、厨房里切洋葱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所注意的乃是能够改变她生命轨道的大事,而柯尼提就有能耐改变她生命的轨道。此时那个谜一样的人物正躺在船长室的房间里翻来覆去。薇瓦琪看不到他,但是她感受得到他,然而那是怎么个感受法,人类是无从描述的。柯尼提又开始发烧了,那个女人很是焦躁,她正在弄一盆凉水和一条湿布。薇瓦琪想要多探索一点细节,但是她和他们没有联系。她跟他们还不够熟。
不过对薇瓦琪而言,要探索柯尼提远比探索依妲容易得多。柯尼提一发烧,梦境就漫不经心地溢出来,渗入薇瓦琪的脑海里,就像流在她甲板上的鲜血渗入她的船板中一般。薇瓦琪像是吸收鲜血一样吸收了柯尼提的梦境,却说不出他的梦境是什么道理。梦境里有个饱受折磨的小男孩,这个男孩一心向着父亲,父亲也疼爱他,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护父亲;在另一方面,又有个男人处处保护这男孩不受人欺侮,可是那个男人心里对这孩子一点疼爱都没有,所以这男孩陷入了两难,向这里也不是、向那里也不是。有个梦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有条海蛇从柯尼提的梦境深处跃起,一口咬断了他的腿。海蛇咬下之处冷得像冰,又热得如火。柯尼提从灵魂深处衷心地向薇瓦琪探索,想要与她分享残缺模糊的儿时记忆。
“喂,喂?你是什么东西?或者我该问,你是谁?”
那是柯尼提的声音,那个细小如呢喃的声音从她心里传来。薇瓦琪甩了甩头,让头发随风飞扬。可是那个海盗没跟她讲话呀,薇瓦琪和艾希雅、温德洛固然有默契,感受得到他们传来的思绪,但即使是在他们默契最为深切的时候,他们传入她心里的思绪也不会这么清晰。“这绝不是柯尼提。”薇瓦琪喃喃自语,这一点,她是很笃定的,可是那分明就是柯尼提的声音。躺在船长室里的海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同时喃喃地拒绝、否认。他突然呻吟了起来。
“没错,不是柯尼提。”那个声音应和道,言外似乎觉得薇瓦琪很有趣,“可是话说回来,你自以为对自己的身份很确定,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薇瓦琪·维司奇。你到底是谁?”
那个心灵竟不断探索她的反应,顿时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她可比他强大得多,所以她抽身离去之后,那个心灵就追不上来了。但是她既已抽身离去,同时也就切断了她与柯尼提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关系。一时间,薇瓦琪心里涌出了沮丧与愤怒的情绪,下一波大浪袭来之时,她也不稍避一避,而是握紧拳头、正对浪头冲过去。掌舵的人诅咒了一句,修正了船舵的方向。薇瓦琪舔去海波溅在她唇上的咸水沫,甩开脸上的黑发。那个声音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按捺内心泉涌般的思绪,开始分析自己心里是害怕的情绪多,还是好奇的情绪多。她感应得出,那个跟她讲话的心灵像是与她系出同源。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挡掉对方咄咄进逼的窥探,一想到竟有人试图侵入她心里,她就觉得讨厌。
薇瓦琪下了决心,这种事情她绝不容忍。她要揭去那个侵犯者的面纱,与他正面相对,管他是谁都一样。于是薇瓦琪一面提高警觉,一面小心翼翼地朝正在睡梦中辗转反侧的柯尼提探索。她一下子就找到他了,他仍在高烧的恶梦中挣扎。他缩身藏在碗橱里,躲着梦里那个一边找他一边甜蜜且虚假地呼唤他名字的梦中人物。那女人拿了两块清凉的湿布,一块盖在他额头上,一块盖在他肿胀的断腿上。薇瓦琪感觉到,湿布一盖上去,柯尼提的痛楚就缓解了不少。船再度探索,这次她比之前更为大胆,可是船长室里除了柯尼提和那女人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你在哪里?”薇瓦琪突然气愤地质问道。她这么一叫,那梦中人物也同样地问道:“你在哪里?”柯尼提突然抽搐,叫出声来。依妲弯下身来,柔声劝慰。
但是薇瓦琪的问题却照样悬在空中,无人回答。
 
柯尼提的意识开始醒转,人也大口喘气,片刻之后,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他那因为高烧而皲裂的嘴唇一弯,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这是他的活船啊,现在他身在自己的活船上,躺在船长所用的宽敞房间里。他大汗不止的身体上盖着上好的亚麻被,房里的黄铜擦得亮闪闪的,木作也一尘不染,一切显得既舒适又高雅。他听得到薇瓦琪号切过海浪时的水声,他几乎感觉得到船的感知围绕、保护着他。她就像是他的第二层皮,保护着他不受外界的侵扰。柯尼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被干燥喉咙里的浓痰呛到了。
“依妲!”柯尼提沙哑地对那婊子叫道,“水。”
“已经来了。”她柔声答道。
原来水真的已经来了。这真是令人意外,但事实确是如此,她手里拿着一杯水,人就站在他床边。她伸手到他颈背扶他起来喝水之时,柯尼提只觉得她的手凉凉的。喝了水之后,她敏捷地把他的枕头理好,才让他的头再度靠在枕上。接着,她用凉凉的湿布擦去他脸上的薄汗,又揩一揩他的手。柯尼提颇为受用,所以他在感激之余一语不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任她摆布。他在这片刻之间感受到了清净与宁静。
只是好景不常,肿胀的断腿开始抽痛起来。柯尼提想要置之不理,可是他每多吸一口气,痛楚就变得更为剧烈。他的婊子坐在他床边,正在缝什么东西。他无精打采地望向她,却发现此时的她看起来比以前老了许多。她眉间和唇边的皱纹变深,黑色短发下的脸孔也更为削瘦,她的黑眼显得更大了。
“你气色好差。”柯尼提责备道。
她立刻放下针线活,并坐直起来,仿佛柯尼提不是在骂她,而是在称赞她。“你这样子我看了好难过。你人不舒服的时候……我吃不下,也睡不着……”
这个女人未免太自私了,当初是她把他的腿喂给海蛇吃的,如今她又讲得这么无奈而委屈,难道自己还该可怜她不成?柯尼提随即抛开这个念头:“温德洛那小子在哪里?”
她立刻站了起来:“你要见他?”
废话。“那是当然,我这腿没有起色啊,他应该要来帮我治腿的。”
她弯身看着他,并以讨好的脸色对他笑笑。柯尼提真想推开她,只是没那个力气。“据我看来,他是想等到我们开到牛溪镇再说。他想把东西搜集齐全才……动手。”那婊子说到这里,突然转开头,可是柯尼提已经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水了,此时她的肩膀拱起,再也不复之前挺直骄傲的姿态。看样子,她是认定他活不下去了。柯尼提一思及此,心里变得又怕又气。可恶,她咒他死是不是啊?
“去把那小子给我找来!”柯尼提粗鲁地下令道,不过他的目的主要是把她赶开,“你叫他好好记住,若是我死了,他们父子俩也要跟着送命。你叫他给我牢牢记住。”
“我立刻派人去找他来。”她颤声说道,同时抬腿就要往门口走去。
“不,你自己去,现在就去把他找来。快去。”
她转过身,轻轻在柯尼提脸上点了一下,使得他一下子烦躁起来。“既然你要我去,那我就去找他。”她劝慰般地答道。
柯尼提并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而是倾听着她的靴子踏过甲板的声音。她的脚步很匆促。她走出去之后,轻轻地带上门,将门关紧,柯尼提还听到她气恼地提高音调对某个人说道:“不行,走开,现在不许用那种事情去烦他。”接着她语带威胁地丢下一句:“你若敢碰到那扇门,我就立刻取了你的性命。”而那人也唯令是从,因为后来并没有人敲门。
柯尼提半闭着眼,在痛楚的浪潮间浮沉。由于高烧之故,事物的形体看来更尖锐、颜色也更刺眼,这房间虽舒适,感觉却像是要整个垮下来压在他身上似的。他拉开被单,深吸一口气,看看能不能吸到清凉一点的空气。
“所以说,柯尼提,待会那个‘淘气的男孩’来的时候,你要怎么跟他说呢?”
那海盗用力闭上眼睛,并试图以意志力驱走那个声音。
“你真是好笑。难不成你以为只要闭上眼睛,我就看不见你啦?”那护符无情地讽刺道。
“闭嘴,你走开。我真后悔当初找人订做了你这个护符。”
“哎哟,你讲这话多伤感情呀!我们一起度过了大风大浪,如今你却把我讲得如此不堪!”
柯尼提睁开了眼睛。他举起手腕,凝视着手腕上的腕带。腕带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巫木护符,这护符所刻的就是柯尼提的脸,而此时那张巫木脸正友善地咧嘴笑望着他。这人脸的巫木护符以皮带绑在手腕上,固定在他的脉搏跳动处。由于高烧的关系,那巫木脸孔显得格外地大。柯尼提又闭上了眼睛。
“难道你真的深信那小子能把你治好?唉,其实你也不信,毕竟你没笨到那个地步。不过,你现在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才会坚持要那孩子试试看。呵,你知道你哪里最令人感到惊奇吗?那就是你竟然是因为怕死到了极点,才敢面对截肢的手术。你想想,如今你那个肿胀的皮肉轻轻一碰就疼痛不堪,连盖被子都痛,那你怎么会肯让那小子动刀呢?那亮晃晃的利刃一戳下去,鲜血就冒出来,没过了刀子……”
“护符,”柯尼提的眼睛睁开了一小缝,“你何必这样折磨我呢?”
那护符噘起嘴,思索般地说道:“因为我折磨得了你啊。当今世上众人都奈何不了你,但我就是能把你折磨得有苦难言,任你是伟大的柯尼提船长、大解放者、日后的海盗群岛之王,那又如何?”那小脸窃笑起来,轻蔑地说道,“另外再奉送你一个称号:‘勇敢地献腿于海蛇的食饵’。好,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对那个少年教士怎样?你是不是喜欢上他啦?看到那小子,使你连做梦都梦到你当年的往事。你会不会把别人加诸你身上的事情加诸在他身上呢?”
“才不会呢,我从来没有……”
“什么,从来没有?”那巫木护符残酷无情地窃笑道,“你该不会是以为你骗得过我吧?我们都紧密相连成这样了,你的一切,我没有不知道的。”
“我找人刻你这个护符,为的是要你帮助我,可不是要你来折磨我!你怎么反倒跟我作对起来了?”
“因为我痛恨你的为人,”那护符暴虐地说道,“我才不愿跟你化为一体,助你行恶呢。”
柯尼提吃力地吸了一口气。“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柯尼提既像是屈从,又像是在恳请对方大发慈悲似的问道。
“你可终于想到要问我了。嘿,我要你怎样呢?”那护符慢慢地重复道,像在品尝这个问题,“也许我就是要让你受苦,也许我以折磨你为乐,也许……”
门外响起了依妲轻声赤脚走路的声响和靴子踏过地板的声音。
“你要好好地对依妲。”那护符匆促地说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那么我——”
舱房一开,那护符就不说话了,它再度变得静止且沉默,看起来不过是病人腕带上系着的木珠而已。温德洛先走进来,后面跟着那婊子。“柯尼提,我带他来了。”依妲关上身后的门,对柯尼提说道。
“很好,你出去吧。”柯尼提说。那个可恶的护符若是以为它可以逼迫自己做这做那,那它就错了。
依妲露出讶异的表情:“柯尼提……这样好吗?”
“这样当然不好,可就是因为我以愚鲁蠢笨为乐,才净爱做这种事情。”柯尼提低声把这几句狠话丢给依妲,同时观察手腕上的木脸,看看它有什么反应。木脸依然动也不动,但是它那一对小眼睛闪了一下,大概是在筹划要如何报复吧。但是他才不在乎呢,他既然仍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对那么一小块木屑低头。
“你出去,”柯尼提再度说道,“独留这孩子下来就好。”
依妲背脊挺得直直地走出去,顺手把门关紧。她关门的手劲大了点,但还称不上是摔门。她一出去,柯尼提就硬撑着在床上坐起来。“你过来。”他对温德洛吩咐道。那少年走上前来时,柯尼提拉着被单一角将之掀开,于是那条腐烂败坏的断腿便赫然映入眼帘。“看,就这样。”他以不屑的口气说道,“你要怎么帮我治?”
那少年一见便脸色刷白。柯尼提看得出他是铁了心才敢走到床边,凑上来仔细检查他的腿。温德洛闻到那个味道,鼻子都皱了起来,接着他抬起头直视着柯尼提,简单且老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情况很糟糕。”温德洛再看了那溃烂的断腿一眼,又转过头直视着柯尼提:“反正,这腿若是不切除,你一定会死。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算试试看又能有什么损失?”
那海盗勉强地咧嘴而笑:“我吗?我是没什么损失,但是你就不同了,毕竟你若是治不好,那么你可得连带赔上自己和你父亲的性命。”
温德洛郁郁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你若死了,我这条命也就没了,所以这跟我动不动刀无关。”他稍微朝舱房门口一努嘴,“你若是活不下去,她是一定会找我赔命的。”
“你很怕那个女人,对不对?”柯尼提故意笑得更开,“你是该怕没错。好,那你想怎么做?”柯尼提故意讲得很轻松,以展现出他有多么勇敢。
那少年再度打量断腿。他皱起眉头,仿佛在深思,专注的表情使他显得更为年轻。
柯尼提朝溃烂的断腿瞄了一眼,接着就不愿多看,宁可只看温德洛的脸了。那孩子的双手伸向他的腿,使他光是想到那感觉就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放心,我不会碰到你的。”温德洛保证道,他的声音轻得宛如呢喃,“但是我得知道哪里的血肉还是好的,哪里的血肉已经不行了。”温德洛双手拱起、聚拢,仿佛做成罩子要捕捉什么东西似的。然后他从伤口处开始感应,再慢慢朝柯尼提的大腿方向移过去。温德洛的眼睛闭得只剩小缝,头也歪到一边,像是在专注地听什么声音。柯尼提望着他的手势,这孩子到底在感应什么?热度吗?还是比热度更微妙的东西,好比说毒素的浓度?那少年的手因为做了粗工而变得十分粗糙,但仍不失艺匠之手的那种倦懒优雅。
“你只有九指啊。”柯尼提说道,“怎么会少一根指头?”
“意外事故。”温德洛心不在焉地回答,吩咐道,“嘘。”
柯尼提皱起眉头,但仍照温德洛所言没有再问下去。他开始感觉到少年拱起的双手在他断腿上方隔空移动着,那鬼魅般的压力唤起了疼痛的韵律。柯尼提咬紧牙关,勉力抵抗痛感,并设法再度把痛感从心里赶出去。
温德洛的手移到柯尼提的大腿中间时停顿了一下,之后就悬浮不动。他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呼吸又深又长,眼睛也全闭了起来,看起来像是站着站着就睡着了。柯尼提仔细观察温德洛的脸,他的黑睫毛既长又卷,脸颊和下巴已经失去了孩童的丰润感,但却连嫩须都没长;他的鼻子旁边有个绿色的刺青,表示他曾是大君之奴;绿刺青旁边有个较大的刺青,但是图样很粗劣,柯尼提看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薇瓦琪号人形木雕的模样。柯尼提的第一个反应是恼怒,这少年长得这么俊秀,怎么会有人故意把他弄得这么丑?接着他又发现,冷酷无情的刺青与他的稚嫩童真恰成反比。依妲不也是这样?柯尼提第一次看到依妲的时候,她看上去就是个不受人世拘束的小女孩,可是她却在娼馆中卖淫……
“柯尼提船长?大人?”
柯尼提睁开眼睛,温德洛是什么时候靠上来的,还离他这么近,怎么他都不知道?
温德洛正在自顾自地轻轻点头,一待那海盗朝他望过去,那少年便说道:“就是这里,这里的血肉是好的,从这里切下去应该就行了。”
可是那少年比划的地方在他的大腿高处,如果这样切下去,那他这条腿不就所剩无几了吗?柯尼提吸了一口气,应道:“你说这里的血肉是好的?既然如此,不是应该把这处全留着,把这处以下的地方切除就好了吗?”
“不,我们应该在好的血肉上下刀切掉一小块,因为健康的组织痊愈得比中毒恶化的地方快。”讲到这里,温德洛停顿了一下,把落在脸上的发丝拨到脑后。“其实,这条腿上上下下都多少带有毒素,但据我看来,从这里下刀是最好的了。”那少年面露思索状,“首先,要用水蛭在伤口附近吸血,把浊血烂脓吸掉一些。修院的医生有些主张划开小口放血,有些主张用水蛭吸血。当然了,放血与吸血各有好处,只是应用的情况不同,不过我个人认为,伤口感染的浓浊血液用水蛭吸掉是最好的。”
柯尼提竭力保持镇静的表情。那少年的脸色很是专注,柯尼提看到他,不禁想起索科打算要使什么诡计的模样。
“然后我们在这里绑一条宽版的止血带,免得一动刀的时候,血液喷涌而出。止血带要绑得紧,却又不能伤及血肉。我在止血带下方动刀切下去,但是要留一片皮以盖住伤口。我需要的工具是利刃以及锯骨用的细齿锯子各一把,刀刃要够长够利,切下去不沾不带,而且无须锯肉。”那少年比划出刀刃的长度,“至于缝线,有的人会用细丝的鱼肠线,但是在修院,大家都说用需要动手术的那人自己的头发是最好的,因为这样身体才不会排斥。而你的头发既细又长,虽卷,却不至于太卷,还可以拉得直,做缝线是绰绰有余的。”
柯尼提不禁想,这少年讲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要让他宽心,还是因为根本就忘了现在正在谈的乃是他的骨头血肉?“那怎么止痛?”柯尼提假装热切地问道。
“勇气是最好的止痛药。”那少年直视着柯尼提的眼睛说道,“这种手术不可能求速,但是我会尽量小心。你可以在手术之前喝些白兰地或朗姆酒。其实我认为,瓦济果的果皮精油是最好的,麻痹伤口的效果一流,只是这玩意不但昂贵,还很罕有。当然了,这种果皮精油只能对好肉好血产生效用,所以就算有果皮精油,也得等到动完手术才能生效。”温德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也许你应该考虑要找哪几个船员来按住你,要找个子高大强壮而且意志坚定的人,就算你下令叫他放手或语出威胁,他也不会放手。”
厌倦退缩的心情像一股波浪般席卷柯尼提全身,他实在不愿多考虑自己在动手术的时候必须面对何等的羞辱,虽然丢丑的场面势必难免,但是他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那种手术是何等痛苦无助啊!何必非动手术不可,一定有别的路可走吧!柯尼提明知道,就算全程忍耐过去,自己仍有可能一死。既然如此,他要如何选人,这情何以堪!想想看那些被选出来的船员会觉得他有多笨!
“……要拉开一点,然后添个一两针,把它缝紧。”温德洛讲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等待柯尼提应和。“我要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亲自操刀过。”他突然坦承道,“但我看过两次手术,一次是切除受感染的腿,一次是切除被牛踩烂到无可救药的脚踝和脚,两次我都在场帮忙递工具、提水……”温德洛越讲越低声,最后终至无声。他舔舔嘴唇,望着柯尼提,眼睛越睁越大。
“怎么?”柯尼提质问道。
“你的性命掌握在我手里。”温德洛把扰人的念头大声说出来。
“你的性命也掌握在我手里呢。”那海盗指出,“而且是连同你父亲的性命在内。”
“我不是那个意思。”温德洛像是在做梦般地说道,“不用说,你一定很习惯握有生杀大权,但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权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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