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船
拂过他脸上的微风既冷冽又刺骨，不过却别有一番滋味，暗示着春天就快到来了。空气中带有海菜味，一定是因为现在退潮，所以浅滩上的海带丛暴露了出来。由于近来下大雨，船壳下的沙子既粗又湿。琥珀生了个小小的火堆，烟味熏得他鼻子发痒，人形木雕转开盲脸，伸手揉揉鼻子。
“今天晚上天气挺好的，你说是不是？”琥珀聊了起来，“天空清朗，虽还有几朵云，但并未遮住月亮和星星。之前我捡了些贻贝包在海带里，等到火烧得旺了，我就拨开木炭，把贻贝摆到木炭里头去煨。”
派拉冈一个字也不应。
“等到贻贝煨好了，你要不要尝一尝？我知道你不会饿，也用不着吃，但是你说不定会觉得吃东西挺有趣的。”
派拉冈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叉手抱胸。若是要比耐性，那他可比她强上太多，毕竟他在沙滩上一晾就是三十年，早已磨练出了真正的耐性，最后率先不敌的一定是琥珀。派拉冈揣测道，今晚她会不会因为气愤或是伤心而离开？
“你老是不肯讲话，这样对你或是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琥珀理性地问道。派拉冈听得出她的耐性开始消散了，不过他连耸肩回应都懒得去做。
“派拉冈，你真是笨得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讲话？难道你看不出，如今能救得了你的只有我一人？”
救什么救？有什么好救的？派拉冈是可以这样反问她的，不过既然他们在冷战，所以就连这句话都省了。
他听到琥珀起身走到船首站定的声音。他轻轻松松地转开头，说什么就是不愿面对她的脸。
“好，你要装作不闻不见的样子，那你就去装吧。你要回答也好，不发一语也罢，我也不在乎了，不过我说的话你可得听进去。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真的很危险。我知道你反对我从大运家族手里把你买下来，不过我还是跟他们开了价，只是被他们拒绝了。”
派拉冈特准自己不屑地轻哼一声。他们当然会拒绝啰，他可是大运家族的活船哪，不管他再怎么丢人现眼，他们也不会把他卖掉的。虽说他们用铁链把他锁在这里，丢在沙滩上晾了三十年，但他们绝不会卖掉他，更不会卖给琥珀或是什么新商！大运家族是不会卖掉他的，这点派拉冈笃定得很。
琥珀固执地继续说道“我找人安排，好不容易才跟艾米斯·大运见上一面。我跟她开价的时候，她装出很惊讶的模样，并且坚持说你是不卖的，不管谁出什么价码都不卖。她的说辞跟你一模一样缤城商人世家绝不会卖掉家族活船。”
这下子派拉冈忍不住了，他脸上慢慢漾开灿烂的笑容。是啊，大运家族的人心里仍念着他，自己怎么可以怀疑他们的心意呢？说起来，他还要感激这个琥珀荒诞无理地跑去跟他们出价，如今艾米斯·大运都在陌生人面前坦承他是家里的一分子了，说不定她还会心疼地跑来探望自己。艾米斯来看他之后，接下来或许更有种种安排，也许他可以再度出航，并由友善的同伴掌舵呢。派拉冈的想象力无限伸展。
不过琥珀的话无情地将他拖回现实之中。“我跟她说，外头有人谣传你是待价而沽的，她还装出很苦恼的样子，并说这简直是在侮辱大运家族的名声。然后她说——”琥珀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气愤所致，“她已经雇了人手准备把你拖走，远离缤城。她说这样对大家都好，毕竟，眼不见为净。”琥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派拉冈感觉到自己的巫木胸膛里突然难过得紧缩起来。
“于是我问她，她雇了谁来把你拖走。”
派拉冈赶快举起手塞住自己的耳朵。他才不要听呢，这个琥珀一定是在教唆他，好教他心生恐惧。大运家族要把他搬到别的地方，那又如何？这事很单纯啊，能够换个地方也不错。说不定这次他们搬船的时候会把派拉冈号扶正起来，毕竟长年以来这么歪歪斜斜地靠在沙滩上，他已经很腻烦了。
“她叫我不用多管闲事。”琥珀拉高了声音说道，“然后我问她，他们是不是缤城商人。她气呼呼地瞪着我，也不回答。所以我接着再问她说，明思利到底要把你拖到什么地方去解体？”
派拉冈情急之余赶紧大声地哼起歌来。琥珀还在讲，不过他听不见，也不想听她讲了什么话。他把耳朵塞得更牢，朗声唱道：“一分钱买甜饼，一分钱买咸梅，一分钱赌赛马呀，马儿溜溜跑……”
“然后她就把我赶了出来！”琥珀吼道，“我站在大运家门外叫嚷说我要把这件事情提到缤城商会去请商会公断，她还放狗出来咬我呢。我差点就被那群狗儿追上了！”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派拉冈在慌张忙乱之中唱起儿歌来。这个琥珀大错特错，她一定是胡说八道。他家的人必定是要把他拖到什么安全的所在摆着，如此而已。至于是谁来把他拖走，其实都无所谓。他入水之后，一定好好地配合他们航行。他要让他们知道，原来他是这么容易驾驭的好船。没错，那可是他证明自己至诚之心的大好机会。他要让他们知道，那些人教唆他干了那么些坏事，他自己也是很懊悔的。
琥珀不再说了。派拉冈越唱越慢，歌声渐歇，最后只余轻吟。四周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顶多只闻海浪拍岸、清风拂过沙滩的声音，以及琥珀生起的火堆的劈啪烧火声。派拉冈心里突然生出一个问题，然后便大声问了出来，直到话说出口之后，他才想到自己还在跟琥珀冷战。
“我到了新地方之后，你还会来看我吗？”
“派拉冈，你不能自欺欺人。他们之所以把你拖走，为的是要分解船体，以便取巫木来用啊。”
那人形木雕换了个策略：“我不管，反正死了也好。”
琥珀的声音变得很丧气：“我不确定到时候你会不会死。我看他们大概会把你砍下来，跟船分开。如果你并未因此而死去，那么他们大概会把你送到哲玛利亚城去，当作珍奇异物卖掉，不然就献给大君为礼，借此换取特许状或是特权。至于那里的人会如何待你，我就不知道了。”
“那会痛吗？”派拉冈问道。
“我不知道。巫木的性质如何，我所知有限。当年他们……剜去你的双眼之时，你会痛吗？”
派拉冈转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破碎脸孔。他举起手，以指尖轻轻拂过剜去双眼后所留下的木刺。“会啊。”他皱着眉头应道，但紧接着他便说道，“我不记得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这你是知道的，因为我的航海日志不见了呀。”
“有的时候，忘却一切反而省事。”
“你认为我在说谎，对不对？你认为我心里记得，只是嘴上不肯讲而已，对不对？”派拉冈故意挑她的语病，希望能借此大吵一架。
“派拉冈，昨日已逝，所以事情过了就过了，无法改变，我们现在谈的是明天的事情。”
“他们明天就来？”
“我不知道！我说的‘明天’只是个比喻。”琥珀说完突然凑上前，伸手贴在派拉冈的船壳上。因为晚上天冷，所以她手上戴着手套，不过那触感仍是存在的，派拉冈可以从船壳的那两个温暖处感觉出她的手形。“光是想到他们要把你劈开，我就受不了。就算你不会痛，就算你不会因此而死，我还是受不了。想到就受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派拉冈指出。当他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之后，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子成熟了，“你我都无能为力啊。”
“这话的宿命感也太强了。”琥珀气愤地指责道，“对策当然多得很。而且我发誓，就算无法让他们打消主意，我也一定挺身站在这里，跟他们对抗到底。”
“你打不赢的。”派拉冈坚持道，“明知道你打不赢，还硬要对抗到底，这实在太傻了。”
“傻就傻吧。”琥珀应道，“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那个地步。再说，我也不会愣愣地束手就擒，说什么我们都要比他们先行一步。派拉冈，我们需要外援，必须有个人替我们出面，把这件事情拿到缤城商会上去公断才行。”
“你去不行吗？”
“你明知道我是去不成的。缤城商会的会议一定要有旧商世家的身份才能出席，遑论发言。我们需要找个有资格出席商会的人去帮我们说情，请商会禁止大运家族把你卖给那些人。”
“那要找谁？”
琥珀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原来还期望你认识一两个能替你陈情的人呢。”
派拉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粗声大笑：“没人会帮我陈情的，琥珀，你这是白费工夫。你想想看，我自己的出路连我自己家族的人都不在乎了，还有谁会关心？我知道家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是杀人魔。问题是，我真的是杀人魔，不是吗？船上的人都死光了。我把船一翻，肚腹朝天，把船员通通淹死，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琥珀，大运家族下这个决定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确应该把我卖给别人去砍成碎片。”比任何风浪都更寒冷、更深邃的失望浪潮打上了派拉冈的心头。“我死了也好，”他宣布道，“死了一了百了。”
“你这是违心之论。”琥珀柔声说道，不过派拉冈从她的口气听得出，她知道他真的是一心求死。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他突然说道。
“帮什么忙？”
“你杀了我，别让他们下手。”
派拉冈听到琥珀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我……不，我下不了手。”
“你要是知道他们马上要来把我拖走、砍成碎片，你就下得了手了。我告诉你，唯有放火烧船，我才会必死无疑。你不能光在一处起火，而是要到处点火，免得他们有机会扑灭火势，那我就死不成了。你只要每天收集一些干柴，堆放在我的船舱里……”
“这种事情，你连谈都别想跟我谈。”琥珀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在心神慌乱之余补了一句：“该把贻贝埋进去煨了。”派拉冈听到她扒开炭火的声音，又听到潮湿的海带与烧热的炭火相触的嘶嘶声。派拉冈考虑要提醒琥珀，她这就是在把活生生的贻贝烧死嘛。不过继而一想，他若是说了，琥珀也只会更加难过而已，并不会因此而帮助他求死，所以他静待琥珀走回来之后才开口。琥珀坐在沙滩上，背靠着派拉冈倾斜的船壳。她的头发很细，所以一拂过船板，就勾在巫木上了。
“你这样毫无道理可言。”派拉冈轻轻松松地说道，“你明知道你会输，也立誓要挺身而出，对抗到底，可是这点举手之劳、让我得以善终的善行，你却不肯帮。”
“放火烧死你算不上是善行。”
“是哦，照你这样说起来，被人劈为碎片，一定比被人放火烧死来得愉快。”派拉冈讥讽道。
“你一下子幼稚地乱发脾气，一下子又搬出一针见血的道理。”琥珀纳闷地说道，“你到底是小孩还是大人哪？”
“也许我既是小孩，也是大人吧。你别改变话题，来吧，你答应我。”
“不。”琥珀恳求道。
派拉冈轻松地轻叹了一口气，她会帮这个忙，派拉冈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她的心意。假使事情无可挽救，那么她会放火烧船。派拉冈打了个冷颤，他是赢得一死没错，然而他一得胜，就一切成空了。“还得多准备几桶油。”他补充道，“他们动作快，所以你可能没多少时间张罗，但只要火上添油，火势就能烧得又快又猛了。”
之后是一片沉默。良久之后，琥珀才应声，声音都变了：“他们一定会设法偷偷地把你拖走，你看他们会怎么做？”
“大概会跟人家把我拖到这里来的情况差不多吧。他们一定会选在涨潮的时候来，而且想必就选在每月大潮那天趁夜前来。他们来的时候，一定是滚木、驴队、人手和小舟通通备全。虽说这工程不小，但是熟练的人做起来是很快的。”
琥珀思索道：“那我得把我的东西搬来这里住下了。我必须在你船上过夜，这样才能保护你。噢，派拉冈，”琥珀突然叫道，“难道你都没认识一两个能帮你跟缤城商会陈情的人吗？”
“只有你了。”
“我尽量，不过恐怕商会不会允许我出席。商会只听他们自己人的意见，而我毕竟是个外人啊。”
“你有一次跟我说，你在缤城这里颇受人敬重。”
“他们敬重的是我的手艺和我做生意的本事，但我并非出身于旧商世家，所以我若是开始介入旧商世家的事务，他们就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了。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的客户会突然全数流失，甚至引起大乱。如今旧商世家和新商世家的人彼此划清界线，外头谣传缤城商会已经派出代表团，带着祖先留下来的特许状正本去觐见大君，同时特使船会要求现在的大君必须遵照伊司克列大君所许下的承诺。更有传言指出，特使团会要求克司戈大君必须将新商通通召回，并把他之前拨给新商的特许地一并取消，此外特使团还会要求克司戈大君恪守昔日颁发的特许令，此外除非获得缤城商人认可，否则不能再将缤城附近的土地颁赠出去。”
“这个谣言可真是详尽哪。”派拉冈有感而发地说道。
“我耳朵尖，而且别人聊天闲谈、说长道短的时候，我绝不放过。我几次死里逃生，靠的都是这个习惯。”
话毕，又是一片沉寂。
“要是知道艾希雅什么时候回来就好了。”琥珀愁闷地说道，“要是她回来，就可以请她代我们去陈情了。”
派拉冈心里为了要不要提起贝笙·特雷的名字而起了一场论战。贝笙跟他素有交情，所以一定肯帮自己陈情，再说他又是出身于旧商世家的人。可是派拉冈一思及此，便想到贝笙的父亲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在大运家族眼里，派拉冈丢尽了家族的颜面，然而贝笙在特雷家族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就算他有办法出席缤城商会，并在会议里发言，那也无济于事，因为众人把贝笙和派拉冈视为一丘之貉，所以贝笙若是代自己说项，那只会越描越黑。派拉冈伸手掩住胸口，暂时遮去那个残酷的七角星形烙印。他沉思的同时抚摸着烙印的伤痕，叹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贻贝熟了，我闻得出来。”
“你要不要尝尝看？”
“好啊。”派拉冈答道。他应该把握机会才是，毕竟再过不久，他就再也没机会尝试新鲜的事物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今天晚上天气挺好的，你说是不是？”琥珀聊了起来，“天空清朗，虽还有几朵云，但并未遮住月亮和星星。之前我捡了些贻贝包在海带里，等到火烧得旺了，我就拨开木炭，把贻贝摆到木炭里头去煨。”
派拉冈一个字也不应。
“等到贻贝煨好了，你要不要尝一尝？我知道你不会饿，也用不着吃，但是你说不定会觉得吃东西挺有趣的。”
派拉冈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叉手抱胸。若是要比耐性，那他可比她强上太多，毕竟他在沙滩上一晾就是三十年，早已磨练出了真正的耐性，最后率先不敌的一定是琥珀。派拉冈揣测道，今晚她会不会因为气愤或是伤心而离开？
“你老是不肯讲话，这样对你或是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琥珀理性地问道。派拉冈听得出她的耐性开始消散了，不过他连耸肩回应都懒得去做。
“派拉冈，你真是笨得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讲话？难道你看不出，如今能救得了你的只有我一人？”
救什么救？有什么好救的？派拉冈是可以这样反问她的，不过既然他们在冷战，所以就连这句话都省了。
他听到琥珀起身走到船首站定的声音。他轻轻松松地转开头，说什么就是不愿面对她的脸。
“好，你要装作不闻不见的样子，那你就去装吧。你要回答也好，不发一语也罢，我也不在乎了，不过我说的话你可得听进去。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真的很危险。我知道你反对我从大运家族手里把你买下来，不过我还是跟他们开了价，只是被他们拒绝了。”
派拉冈特准自己不屑地轻哼一声。他们当然会拒绝啰，他可是大运家族的活船哪，不管他再怎么丢人现眼，他们也不会把他卖掉的。虽说他们用铁链把他锁在这里，丢在沙滩上晾了三十年，但他们绝不会卖掉他，更不会卖给琥珀或是什么新商！大运家族是不会卖掉他的，这点派拉冈笃定得很。
琥珀固执地继续说道“我找人安排，好不容易才跟艾米斯·大运见上一面。我跟她开价的时候，她装出很惊讶的模样，并且坚持说你是不卖的，不管谁出什么价码都不卖。她的说辞跟你一模一样缤城商人世家绝不会卖掉家族活船。”
这下子派拉冈忍不住了，他脸上慢慢漾开灿烂的笑容。是啊，大运家族的人心里仍念着他，自己怎么可以怀疑他们的心意呢？说起来，他还要感激这个琥珀荒诞无理地跑去跟他们出价，如今艾米斯·大运都在陌生人面前坦承他是家里的一分子了，说不定她还会心疼地跑来探望自己。艾米斯来看他之后，接下来或许更有种种安排，也许他可以再度出航，并由友善的同伴掌舵呢。派拉冈的想象力无限伸展。
不过琥珀的话无情地将他拖回现实之中。“我跟她说，外头有人谣传你是待价而沽的，她还装出很苦恼的样子，并说这简直是在侮辱大运家族的名声。然后她说——”琥珀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气愤所致，“她已经雇了人手准备把你拖走，远离缤城。她说这样对大家都好，毕竟，眼不见为净。”琥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派拉冈感觉到自己的巫木胸膛里突然难过得紧缩起来。
“于是我问她，她雇了谁来把你拖走。”
派拉冈赶快举起手塞住自己的耳朵。他才不要听呢，这个琥珀一定是在教唆他，好教他心生恐惧。大运家族要把他搬到别的地方，那又如何？这事很单纯啊，能够换个地方也不错。说不定这次他们搬船的时候会把派拉冈号扶正起来，毕竟长年以来这么歪歪斜斜地靠在沙滩上，他已经很腻烦了。
“她叫我不用多管闲事。”琥珀拉高了声音说道，“然后我问她，他们是不是缤城商人。她气呼呼地瞪着我，也不回答。所以我接着再问她说，明思利到底要把你拖到什么地方去解体？”
派拉冈情急之余赶紧大声地哼起歌来。琥珀还在讲，不过他听不见，也不想听她讲了什么话。他把耳朵塞得更牢，朗声唱道：“一分钱买甜饼，一分钱买咸梅，一分钱赌赛马呀，马儿溜溜跑……”
“然后她就把我赶了出来！”琥珀吼道，“我站在大运家门外叫嚷说我要把这件事情提到缤城商会去请商会公断，她还放狗出来咬我呢。我差点就被那群狗儿追上了！”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派拉冈在慌张忙乱之中唱起儿歌来。这个琥珀大错特错，她一定是胡说八道。他家的人必定是要把他拖到什么安全的所在摆着，如此而已。至于是谁来把他拖走，其实都无所谓。他入水之后，一定好好地配合他们航行。他要让他们知道，原来他是这么容易驾驭的好船。没错，那可是他证明自己至诚之心的大好机会。他要让他们知道，那些人教唆他干了那么些坏事，他自己也是很懊悔的。
琥珀不再说了。派拉冈越唱越慢，歌声渐歇，最后只余轻吟。四周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顶多只闻海浪拍岸、清风拂过沙滩的声音，以及琥珀生起的火堆的劈啪烧火声。派拉冈心里突然生出一个问题，然后便大声问了出来，直到话说出口之后，他才想到自己还在跟琥珀冷战。
“我到了新地方之后，你还会来看我吗？”
“派拉冈，你不能自欺欺人。他们之所以把你拖走，为的是要分解船体，以便取巫木来用啊。”
那人形木雕换了个策略：“我不管，反正死了也好。”
琥珀的声音变得很丧气：“我不确定到时候你会不会死。我看他们大概会把你砍下来，跟船分开。如果你并未因此而死去，那么他们大概会把你送到哲玛利亚城去，当作珍奇异物卖掉，不然就献给大君为礼，借此换取特许状或是特权。至于那里的人会如何待你，我就不知道了。”
“那会痛吗？”派拉冈问道。
“我不知道。巫木的性质如何，我所知有限。当年他们……剜去你的双眼之时，你会痛吗？”
派拉冈转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破碎脸孔。他举起手，以指尖轻轻拂过剜去双眼后所留下的木刺。“会啊。”他皱着眉头应道，但紧接着他便说道，“我不记得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这你是知道的，因为我的航海日志不见了呀。”
“有的时候，忘却一切反而省事。”
“你认为我在说谎，对不对？你认为我心里记得，只是嘴上不肯讲而已，对不对？”派拉冈故意挑她的语病，希望能借此大吵一架。
“派拉冈，昨日已逝，所以事情过了就过了，无法改变，我们现在谈的是明天的事情。”
“他们明天就来？”
“我不知道！我说的‘明天’只是个比喻。”琥珀说完突然凑上前，伸手贴在派拉冈的船壳上。因为晚上天冷，所以她手上戴着手套，不过那触感仍是存在的，派拉冈可以从船壳的那两个温暖处感觉出她的手形。“光是想到他们要把你劈开，我就受不了。就算你不会痛，就算你不会因此而死，我还是受不了。想到就受不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派拉冈指出。当他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之后，觉得自己突然一下子成熟了，“你我都无能为力啊。”
“这话的宿命感也太强了。”琥珀气愤地指责道，“对策当然多得很。而且我发誓，就算无法让他们打消主意，我也一定挺身站在这里，跟他们对抗到底。”
“你打不赢的。”派拉冈坚持道，“明知道你打不赢，还硬要对抗到底，这实在太傻了。”
“傻就傻吧。”琥珀应道，“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那个地步。再说，我也不会愣愣地束手就擒，说什么我们都要比他们先行一步。派拉冈，我们需要外援，必须有个人替我们出面，把这件事情拿到缤城商会上去公断才行。”
“你去不行吗？”
“你明知道我是去不成的。缤城商会的会议一定要有旧商世家的身份才能出席，遑论发言。我们需要找个有资格出席商会的人去帮我们说情，请商会禁止大运家族把你卖给那些人。”
“那要找谁？”
琥珀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原来还期望你认识一两个能替你陈情的人呢。”
派拉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粗声大笑：“没人会帮我陈情的，琥珀，你这是白费工夫。你想想看，我自己的出路连我自己家族的人都不在乎了，还有谁会关心？我知道家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是杀人魔。问题是，我真的是杀人魔，不是吗？船上的人都死光了。我把船一翻，肚腹朝天，把船员通通淹死，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琥珀，大运家族下这个决定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确应该把我卖给别人去砍成碎片。”比任何风浪都更寒冷、更深邃的失望浪潮打上了派拉冈的心头。“我死了也好，”他宣布道，“死了一了百了。”
“你这是违心之论。”琥珀柔声说道，不过派拉冈从她的口气听得出，她知道他真的是一心求死。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他突然说道。
“帮什么忙？”
“你杀了我，别让他们下手。”
派拉冈听到琥珀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我……不，我下不了手。”
“你要是知道他们马上要来把我拖走、砍成碎片，你就下得了手了。我告诉你，唯有放火烧船，我才会必死无疑。你不能光在一处起火，而是要到处点火，免得他们有机会扑灭火势，那我就死不成了。你只要每天收集一些干柴，堆放在我的船舱里……”
“这种事情，你连谈都别想跟我谈。”琥珀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在心神慌乱之余补了一句：“该把贻贝埋进去煨了。”派拉冈听到她扒开炭火的声音，又听到潮湿的海带与烧热的炭火相触的嘶嘶声。派拉冈考虑要提醒琥珀，她这就是在把活生生的贻贝烧死嘛。不过继而一想，他若是说了，琥珀也只会更加难过而已，并不会因此而帮助他求死，所以他静待琥珀走回来之后才开口。琥珀坐在沙滩上，背靠着派拉冈倾斜的船壳。她的头发很细，所以一拂过船板，就勾在巫木上了。
“你这样毫无道理可言。”派拉冈轻轻松松地说道，“你明知道你会输，也立誓要挺身而出，对抗到底，可是这点举手之劳、让我得以善终的善行，你却不肯帮。”
“放火烧死你算不上是善行。”
“是哦，照你这样说起来，被人劈为碎片，一定比被人放火烧死来得愉快。”派拉冈讥讽道。
“你一下子幼稚地乱发脾气，一下子又搬出一针见血的道理。”琥珀纳闷地说道，“你到底是小孩还是大人哪？”
“也许我既是小孩，也是大人吧。你别改变话题，来吧，你答应我。”
“不。”琥珀恳求道。
派拉冈轻松地轻叹了一口气，她会帮这个忙，派拉冈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她的心意。假使事情无可挽救，那么她会放火烧船。派拉冈打了个冷颤，他是赢得一死没错，然而他一得胜，就一切成空了。“还得多准备几桶油。”他补充道，“他们动作快，所以你可能没多少时间张罗，但只要火上添油，火势就能烧得又快又猛了。”
之后是一片沉默。良久之后，琥珀才应声，声音都变了：“他们一定会设法偷偷地把你拖走，你看他们会怎么做？”
“大概会跟人家把我拖到这里来的情况差不多吧。他们一定会选在涨潮的时候来，而且想必就选在每月大潮那天趁夜前来。他们来的时候，一定是滚木、驴队、人手和小舟通通备全。虽说这工程不小，但是熟练的人做起来是很快的。”
琥珀思索道：“那我得把我的东西搬来这里住下了。我必须在你船上过夜，这样才能保护你。噢，派拉冈，”琥珀突然叫道，“难道你都没认识一两个能帮你跟缤城商会陈情的人吗？”
“只有你了。”
“我尽量，不过恐怕商会不会允许我出席。商会只听他们自己人的意见，而我毕竟是个外人啊。”
“你有一次跟我说，你在缤城这里颇受人敬重。”
“他们敬重的是我的手艺和我做生意的本事，但我并非出身于旧商世家，所以我若是开始介入旧商世家的事务，他们就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了。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的客户会突然全数流失，甚至引起大乱。如今旧商世家和新商世家的人彼此划清界线，外头谣传缤城商会已经派出代表团，带着祖先留下来的特许状正本去觐见大君，同时特使船会要求现在的大君必须遵照伊司克列大君所许下的承诺。更有传言指出，特使团会要求克司戈大君必须将新商通通召回，并把他之前拨给新商的特许地一并取消，此外特使团还会要求克司戈大君恪守昔日颁发的特许令，此外除非获得缤城商人认可，否则不能再将缤城附近的土地颁赠出去。”
“这个谣言可真是详尽哪。”派拉冈有感而发地说道。
“我耳朵尖，而且别人聊天闲谈、说长道短的时候，我绝不放过。我几次死里逃生，靠的都是这个习惯。”
话毕，又是一片沉寂。
“要是知道艾希雅什么时候回来就好了。”琥珀愁闷地说道，“要是她回来，就可以请她代我们去陈情了。”
派拉冈心里为了要不要提起贝笙·特雷的名字而起了一场论战。贝笙跟他素有交情，所以一定肯帮自己陈情，再说他又是出身于旧商世家的人。可是派拉冈一思及此，便想到贝笙的父亲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在大运家族眼里，派拉冈丢尽了家族的颜面，然而贝笙在特雷家族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就算他有办法出席缤城商会，并在会议里发言，那也无济于事，因为众人把贝笙和派拉冈视为一丘之貉，所以贝笙若是代自己说项，那只会越描越黑。派拉冈伸手掩住胸口，暂时遮去那个残酷的七角星形烙印。他沉思的同时抚摸着烙印的伤痕，叹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贻贝熟了，我闻得出来。”
“你要不要尝尝看？”
“好啊。”派拉冈答道。他应该把握机会才是，毕竟再过不久，他就再也没机会尝试新鲜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