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猎场
刚一踏入尚普利特，雅各布就知道找对地方了。很多房子刚粉刷过，晚间的街道亮着
煤气灯——在镜中世界，只有大城市才能享有这等奢侈。蓝胡子善于打理邻里关系，他们
捐款修建新的街道、教堂、校舍，从不在自己生活的地区寻找受害者，用这种方式收买来
的沉默是他们最好的掩护。雅各布确信，在尚普利特那些屋子的窗帘后面，正有许多双眼
睛追踪着他们。
大部分蓝胡子都生活在偏远的庄园里，周围环绕着广袤的田地。这附近只有一个符合
这些特征的大庄园。庄园位于城南，雅各布却在市郊策马向北。这样一来，就不会有热心
市民觉得有必要向特沃克莱克报告他们的到来了。
他们把马留在一片小树林里。就连狼群也不会来招惹魔鬼马。雅各布把缰绳换成了锁
链，以免它们逃跑。他的那匹马和他关系不错，雅各布从马鞍上取下背包的时候，它近乎
友好地凑过来啃了啃他的手。
夜色中弥漫着繁茂的树木和刚犁过的田地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宛如
宁静的天堂。然而他们没走多久，就来到了一条环绕着梧桐树的林荫路，潮湿的碎石路上
还留着一辆马车的车辙印。不一会儿，树丛中出现了一道铁门。
虚幻的宁静，紧锁的大门……就连门口的那条林荫路也和他们寻找唐纳斯马克妹妹时
见到的如出一辙。那一次，他们来迟了。雅各布，这一次不会再迟了。
恐惧让他几欲呕吐。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他不知道有多少次猛然发觉自己正四下寻
找狐狸的身影，要不然就是在睡梦中感觉自己听到了她在身边的呼吸声。
“你找到过的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夏努特不久前曾这样问雅各布。雅各布耸耸肩，
列举了几件宝物。“你真是个比我还蠢的木头脑袋，”夏努特嘀咕道，“但愿你发觉真正的
答案是什么时，还没有弄丢那件宝物。”
那扇铁门的栅栏上装点着铁花。唐纳斯马克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雅各布有过
一把类似的钥匙，可那把钥匙和他的其他许多东西一样，丢失在了石人的皇家堡垒中。这
是一把能打开所有门的万能钥匙，有些只能在打造它们的国度使用，不过唐纳斯马克的这
一把在这儿也能用。他刚把钥匙插进锁里，门就打开了。
马车库、马厩、一条宽阔的车道坐落于被雨打湿的树丛间，车道的尽头是那栋他们远
远见过的房子，房子的周围环绕着高大的常青树篱。
当年雅各布一行赶到时，那个蓝胡子已经逃之夭夭，因此他迷宫里的树木都枯死了。
他们用佩剑在那些枯死的灌木中开出一条路，但眼前的这座迷宫却生机勃勃。很好，雅
各布，这说明他还在这儿。他们一踏进迷宫，树篱便沙沙作响，仿佛那些常青树的枝条
想要警告特沃克莱克——它们所守护的那个杀人凶手。这一次，凶手有了名字和一张雅各
布所熟悉的脸。他们曾一起在马车驿站打发漫漫长夜，一起喝酒，分享关于女妖和工厂主
女儿爱妒忌的轶事，谈论着有输有赢的决斗、优秀的铁匠和糟糕的裁缝。而且他还救过
你的命，雅各布。
雅各布想杀了特沃克莱克。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一群鸽子从树篱中振翅飞起，雅各布忧虑地望着它们飞走。万一特沃克莱克发觉雅各
布和唐纳斯马克来了，立刻杀了狐狸怎么办?别想了，雅各布。她还活着。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还活着。如果他允许自己有别的念头，他会发疯
的。
我肯定我们会再见的。
他要杀了特沃克莱克。
白
鸽子的羽毛洁白得如同狐狸的恐惧，它们用翅膀在夜空中书写着她的恐惧。
狐狸将双手按在窗户上，低语着雅各布的名字，仿佛她的声音能引领他穿过蓝胡子的
迷宫。他曾经从陷阱中救过她。那一次，她是猎物;这一次，她是诱饵。
她为雅各布的到来而欣喜，却又由衷希望他从未来找她。
她的身后，立于空盘间的那只水晶瓶中盛着她的恐惧。
迷失
雅各布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线团：它的线不会断开，或者当它沿着消失于树篱中的碎石
小路滚出去时，能自己找到路。唐纳斯马克曾在藏宝阁中寻找过这种有用的魔法宝物，结
果却是徒劳。雅各布手头的这个线团来自维纳的一家普通的裁缝铺，并无任何神奇之处。
雅各布将线团的一头系在了隐于树篱中的迷宫入口处。这是与他们性命攸关的线团，是让
他们不至于在这片树篱中迷失的唯一希望。
雅各布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指间放出毛线，一面和唐纳斯马克穿行于幽暗的枝条间。蓝
胡子将他的绿色猎网铺得很大。拐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绊到了一柄生锈的佩剑，发现了被
啃噬殆尽的白骨、腐烂的靴子和一把老式手枪。很快，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
来的了，然而最大的隐患还是那些生长于树篱阴影处的白色忘我花。对这种花，无论是碾
是拔都无济于事，花朵枯萎后的效力反而更强。他们在口鼻处系上手帕，一边走，一边重
复着彼此的名字或者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件与地点。纵然如此，每走一步，他们的记忆就
消退一些。那根毛线成了他们与那个被遗忘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
叶片。树枝。消失于常青灌木墙中的小路。循环往复。
雅各布曾经从其他令人迷失自我的地方逃离。可即便是女妖岛，也不会让世界变成一
片虚无。他抚摸着狐狸的牙齿在他手上留下的伤疤。正是凭借这道伤疤，他没有迷失于红
女妖的怀抱。
雅各布，别忘了她。
即使忘了你自己，也别忘了她。
道路再一次消失于树篱前。唐纳斯马克咒骂一声，将佩剑刺入树枝间。“左”“右”之类
的词似乎已失去了意义。雅各布卷起线团，将自己和唐纳斯马克引回到上一个岔口。
别忘了她。
他们已经这样瞎转几个钟头了?还是已经过了几天了?全世界只剩下这座迷宫了吗?
雅各布忽然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提着一把出鞘佩剑的男人，于是把手伸向手枪。
陌生男人放下刀。“雅各布，是我!”是唐纳斯马克。雅各布，重复他的名字。不，
只有一个名字是他不许遗忘的——“狐狸”。她还活着。再说一遍。她还活着。他背靠着
那些常青树的枝叶。忘我花的香气让他的脑中充满了黏稠的空虚。
雅各布踉跄着继续走……忽然，他捂住了胸口。
飞蛾的第四次反噬。
不，现在不行。
剧痛迫使他跪了下来，线团从他手中滚落。唐纳斯马克跌跌撞撞地追逐着线团，在线
团消失于树篱中之前将将抓住了它。
雅各布疼得心脏狂跳，然而他只有一个念头：现在不行。别在这儿!他必须先找到
她!
“你怎么了?”唐纳斯马克朝他俯下身。雅各布，这疼痛会过去的，每一次都过去
了。
疼痛无处不在，渗透进雅各布的身体。
唐纳斯马克跪到他的身旁。“我们永远找不到这儿的出口了。”
想想办法，雅各布。可疼痛麻痹了他的理智，他该如何思考?
雅各布把颤抖的手指伸进背包里。它在哪儿?他在金币手帕的褶皱中找到了那张名
片，上面不再是空白一片。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雅各布用手按住作痛的胸口。这样的交易只会带来糟糕的结局，要说出答案并不容
易。
“需要。”
“你在那儿做什么?”唐纳斯马克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名片。
名片上出现了新的文字。
随时效劳。我希望这是一次成功合作的开端。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随你想要什么。”女妖要他的命，不可能有什么代价比这更为昂贵。只要能让他走出
迷宫就好!
我相信你的承诺。
绿色的墨水，绿得就像厄尔金的眼睛。吉斯蒙德把他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雅各布将要
把他的灵魂卖给谁?
疼痛逐渐消退，然而忘我花的香味依然让雅各布感觉不适，他几乎想不起自己的名
字。
名片上空空如也。
继续啊!
文字出现的速度慢得磨人。
左转两次，右转一次，
右转两次，左转一次，
蓝胡子就是这样编织猎网的。
雅各布，站起来!这是障眼法，只是障眼法。
唐纳斯马克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左转，再左转，右转。雅各布从指间继续放出毛线。
右转，再右转，左转。
灯光从树篱间洒落。他们急忙向着光亮处跑去，生怕下一刻灯光就会消失。然而树篱
自动开启，他们站在了一片空地上。
他们面前的那座房子年代久远，几乎和房主那些瘆人的族人一样古老。大门上方的徽
纹已经风化，可百年岁月无损于灰墙和塔楼的华美。房子黑色的轮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
体，只有入口处亮着一盏灯。有灯光透过二楼的两扇窗户洒落。
狐狸就站在其中一扇窗后。
蓝胡子
不，蓝胡子的迷宫困不住雅各布。狐狸希望他逃得越远越好，却又为见到他而由衷喜
悦。
雅各布不是独自一人。狐狸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了唐纳斯马克。她曾经认为他妹妹是
个傻瓜，傻瓜才会被蓝胡子诱拐。
特沃克莱克的男仆把她从窗边拽走。虽然人类的牙齿比狐狸的牙齿钝多了，她还是狠
狠咬了那只毛茸茸的手，挣脱了束缚。那只水晶瓶已经半满了，趁男仆还没来得及阻止，
狐狸掀翻了瓶子，由她的恐惧转化而成的白色液体淌了一桌。男仆揪住她的头发，粗暴地
摇晃她，让她险些窒息。可是没关系，雅各布来了，而且他们都还活着。
“他就如传闻中那样优秀。我可从没怀疑过。”特沃克莱克站在门口。他走到桌边，用
空着的那只手接住了从桌面上淌下的水滴。
对雅各布逃出迷宫一事，他显得并不惊慌。
“你杀不了他!”她在想什么?只要说得够大声，话语就会成真?狐狸感觉恐惧又回来
了。
特沃克莱克拨弄着手中的白色液体。“让我们拭目以待。”他冲男仆点点头，“把她带
到其他人那儿去。”
男仆将狐狸拖过走廊，她一路呼喊着雅各布的名字。喊他名字做什么?警告他?呼唤
他?还是用他的名字将自己包裹起来，就像用那件被蓝胡子偷走的狐皮裙裹住自己?狐
狸，别喊他!
男仆站定。
把她带到其他人那儿去。
那扇门和其他门并无区别，可狐狸嗅到了门口的死亡气息，如此清晰，就像从深色木
门中渗出的鲜血。
“你落了东西。”特沃克莱克站在她身后，举起那串放在盘子边上的钥匙。或许他想看
看她将那把镀金钥匙插进锁眼时，双手会如何颤抖。
雅各布当年不许狐狸踏进那个杀了唐纳斯马克妹妹的蓝胡子的家。她还曾拿这件事取
笑过他。狐形时的她就常常杀戮，所以她面对死亡毫无畏惧。尽管如此，在这扇门后等待
着狐狸的场景，仍然让她充满了恐惧。
猎人特沃克莱克从不放走猎物。
九个死于自己恐惧的女人被金锁链捆着，如九只恐怖的木偶般吊在那儿。她们双眼空
洞，恐惧之色却永远留在了苍白的脸上。杀死她们的凶手将她们保存在自己的红房间里，
就像将珠宝保存在首饰盒里。她们曾被爱情吸引而来到他身边，带给他欢乐，献给他生
命。如今这九具冰冻的尸体成了爱情、欢乐与生命的余烬。
男仆用金锁链缠住狐狸的脖子和手腕，仿佛想为特沃克莱克最后一次装扮她。这间可
怖的玩偶屋里已经没有多少位置了，狐狸的手肘碰到了挂在她身旁的那具尸体的胳膊。那
女孩美丽依旧，却浑身冰冷。
“她们缠着我不放。”特沃克莱克将那只空水晶瓶放到桌上，桌后是一扇拉着窗帘的窗
户，“她们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想摆脱她们，说不定这也是我杀了她们的原因之一。可她
们留了下来，沉默而僵硬，让我想起她们的声音和她们的皮肤曾经有过的温暖……”
照亮这间房间的煤气灯将尸体的影子投射到猩红的墙壁上，狐狸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
影子。她已经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特沃克莱克走到她身旁。“你对雅各布死亡的恐惧依然超过对自己死亡的恐惧吗?”
“没有。”狐狸无所谓他是否知道这是个谎言，“他会杀了你。为了我，为了其他所有
人。”
“已经有很多人尝试过杀我。”特沃克莱克冲男仆点点头，“带他来见我，只带他一个
人来。”
随后，他背靠覆盖着丝绸的墙壁等待着雅各布的到来。猩红的墙壁将房间染得如同血
腥的动物内脏。
狐狸看到自己的恐惧在水晶瓶中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