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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你怕死吗?」

  就在开学的一周半前,韦斯利和我四肢大张地躺在花园里。他径自读着一本书,而我正凝望星空。我感觉像是几天没睡,但也可能更久。而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这问题就已溜进我脑海、脱口而出。小卫从他的书中抬起头来。

  「不怕。」他说。他的声音柔和,答案坚定。「妳昵?」

  一朵云切过阳光。「我不知道。我不怕痛,但害怕失去我的人生。」

  「没有什么东西会真的消失。」他背出档案馆的箴言。

  我坐了起来。「但在我们死的时候,我们会消失对不对?历史不是我们,小卫,他们是复制品,但不是我们。你无法证明从这些柜子里醒来的东西的确是我们。所以,那个『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的想法无法安抚我,无法让我对死亡更有心理准备。」

  小卫把书放到一边。「这个话题不太健康。」他说,「即便对妳而言。」

  我叹口气,在石椅上伸展身体,往后一倒。「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有点不健康。」

  小卫安静下来,我以为他又继续回去读他的书,但几分钟过后他说,「我不怕死,但非常害怕被抹消。因为见到这件事对我姨婆的影响……我宁可完整地死去,也不想支离破碎地活着。」

  我打量着他。「如果你无须被窜改,但可以离开档案馆,你会离开吗?」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是我不该问的问题,那像是在低吟着背叛的声音。小卫小心地看了我一下,试图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都无所谓。」他说,「事情不是那样运作的。」

  「但如果是昵?如果你可以昵?」

  「不会。」我因为他声音中的肯定而感到讶异。「妳会吗?」

  我不回答。

  「麦肯琪?」他追问。

  ※※※

  「麦肯琪,我们到了。」

  我眨了眨眼,发现车子停在海德高中的停车场。小卫从他的座位扭过身来看着我。「妳没事吧?」他问。我逼自己点点头,给他一个令他安心的微笑,然后爬出车子。当我背对小卫时,我将银色戒指脱掉,套在项链的链子上,默默希望可以晚点再舍弃这层缓冲,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切。但我担不起错失欧文的风险。

  「韦斯利.艾尔斯!」莎菲亚从停车场边缘高声呼喊。「你看起来荒谬透顶。」他们四个人在那里等我们。小莎和凯许浓密的深色头发挑染成金色;安珀配戴蓝色锻带,脸颊上有蝴蝶的图样;盖文戴着一副占去脸部大半的绿色粗框眼镜。

  小卫一手拂过他黑色的刺猬头。「妳觉得荒谬透顶,我呢,则认为自己危险又迷人。」

  凯许扬起一边眉毛。「的确危险,这是否会刺到飞得太低的小鸟?」

  「那对角太棒了,麦肯琪。」安珀说。

  「莎菲亚,我还以为妳有约。」我说。

  「是有没错,随便啦。我逃跑了。」

  「她想跟我们在一起。」安珀说,「她只是太高傲,不愿承认。」

  「那是我的车吗?」凯许问。

  校园里的大楼一片黑暗,但从庆典上传来的光线映着较低的云层闪闪发亮,整个氛围里弥漫着隐约的乐声节奏,在这里,除了高频和低频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们抵达有着细致铁栏杆和雕刻精美的H前门走了进去──入此门者,当扬弃一切希望──然后朝穿过主建筑及绕过建筑两旁的三叉小径走去。我们靠近时,声音越来越大,灯光也越来越亮。当我们走进校园中闪耀光芒的正中央时,秋祭在我们眼前展开。

  银色、黑色、绿色和金色,夺目的色彩在大楼前方,还有草坪上头的布幔上延伸,形成一个缤纷的顶篷。树上挂着灯笼沿小径垂挂,布幔底下的草坪满是学生,边缘点缀许多小摊贩。音乐似乎从各处传来,跟我碰到小卫时的那种不同,不是充满体内,而是简单、正常、真实、嘈杂,四处皆有。一群戴着亮色系假发的女孩窝在一张长椅上吃东西谈笑;一堆男生在玩小摊贩上的游戏,学生们正在跳舞,他们化着极为夸张的妆,并且佩戴上金光闪闪的饰品,整个氛围因他们的身体和声音而活力四射。

  老师们点缀在人群中,相互闲聊。他们没在脸上画颜料或戴假发,反倒穿着深色衣服,像是投射在庆典上的影子。罗威尔先生和达拉丝在一个摊子前逗留,希尔小姐和威尔森小姐坐在草坪的舞池旁边一张长椅上。而倚在一个飮料摊上的人是艾瑞克。我一看到他就全身紧绷。当他扫视人群时,令人望而生畏。我早该知道他会在这里监视,他现在仍是罗兰的眼线吗?草坪另一侧,纱子栖身在边缘另一张长椅上。她会在这里,绝对是受命于阿嘉莎。我扫过人群,寻找着另一双警惕的眼神,旋即目击到第三个人。我以前从没看过那个人,他有着深色的皮肤,以及跟纱子一样冷冷的气质,那就表示,在某处可能还有第四个人,也就是他的搭档。但我没看到她,其余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融入此处。而说真的,猎手亦然。

  我没有看到欧文的踪迹。还没看到。即便整个学校的人都在这里,每个人都装扮了夸张的发型、诡异的眼妆,我也知道自己能一眼就看见他。

  派对七点开始,好戏八点上场。

  他计划了什么?我打了个忧心的冷颤。万一这赌注太大了呢?万一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呢?

  安珀和盖文勾起手臂,往最近的食物摊贩走去,莎菲亚抓住韦斯利的袖子,邀他跳舞。

  「这是传统。」她说,「你都会跟我跳舞的。」

  韦斯利迟疑着,很明显不想把我落在一旁。如果我诚实面对自己,其实也不希望他离开。我被突如其来的恐惧侵袭,觉得一旦他离开,我就没有机会……怎样?说再见吗?反正我也不会说出口。

  「你们两个去吧。」凯许说,「小麦跟我会处得很好的。」

  莎菲亚把韦斯利拉进人群,而凯许伸出他的手。「有这荣幸吗?」

  我接受了。我脑中塞满他的爵士乐、笑语,以及他所有思绪。在我们跳舞时,我尽其所能地让它们只是音乐,而非字字句句。我努力去听着曲调,凯许的人生是如此充满生命力,当我们一边笑着转圈跳舞,一边跟着曲调哼吟时,我几乎忘我。一整首曲子的时间,我都在脑中听着他的声音、他的音乐、他的人生。这是凯许最美好的一部分。在另一个人生中的另一个我,必然会因这个美好的男孩陷入情网。他看着我,眼中只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并让我这样假装了一首歌的时间,假装一切能如此简单。

  但即使我相信欧文所说那个没有秘密与谎言的人生,凯许也不是我想共享人生的那个男孩。

  很快的,歌曲结束,另一首较慢的接上。一名四年级女生出现在凯许的身旁邀舞。韦斯利同时出现在我身边。

  「与我共舞。」他在我还来不及说任何话前,用手臂揽住我的腰,瞬间将我脑中填满他的悲伤、恐惧,以及贯穿两者、他不愿放弃的一丝希望。我把耳朵搁在他肩上,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噪音、他的人生。每个瞬间都引发疼痛,但我不放手,也不抽身。

  然后,在这首歌的尾声,我看见欧文在舞池边缘徘徊。他的眼睛与我对上,我心跳加快,更用力抓紧小卫,重新振作,然后打算抽身走开。我可以做到。不管要怎样才能终结这一切──终结欧文──我都愿意去做,也必须去做。是我让他逃出来,所以我会将他归档,我会将他带回档案馆,用他的身躯换回我的人生。

  欧文转身走向钟塔旁的阴影。这首歌唱完了,但韦斯利不放手,我抬头看进他画着深色眼线的眼睛。

  「怎么了?」他问。

  「你值得。」我对他说。

  他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我微笑。「没什么。」我温和地说,「我要去弄点喝的。留一支舞给我,好吗?」

  我的手指从他手中溜走,他迟疑了一下,又将手握紧,但安珀拉住他另一只手,把小卫拉向她。「艾尔斯,我的那支舞呢?」我们的手松开,音乐再次响起,我躲进人群消失,逼自己不要回头。

  当我溜入黑暗,艾瑞克正好转过身,布雷萧先生正试图跟纱子搭讪。欧文正在哼歌(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而我跟着那声音,走进钟塔的阴影中,发现他正倚着砖墙的那侧,指间翻转着他的刀。

  「海德高中一向很懂得怎么办派对。」他的眼神迷失在光彩夺目的灯光里。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里会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要偷那一页?」

  「重点在于。」欧文收起刀子。「我们没有要偷。」

  我僵住。「我不懂。」

  「这个计划需要两个人是有原因的,麦肯琪,在另一个人偷那一页时,其中一人要转移档案馆的注意力。」

  「你要我进行调虎离山之计?」

  「不。」欧文说,「妳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什么意思?」

  「妳跟档案馆的关系已经快要破裂了,对吧?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忙着想害妳被窜改,就比较不会注意到我。」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缓缓地问。

  「因为妳不会让他们有选择余地。妳会大闹一场,而档案馆最痛恨这样。我都已经帮妳设好舞台了。」他用脚指着草地,即便在黑暗之中,我也能看见电线。那是保险丝。

  「我说过我不要任何人受伤。」

  「麦肯琪,妳得扮演妳的角色,而且这只不过是烟火。我告诉过妳了,只是一些短暂且亮眼的事物,一闪即逝。一旦妳点燃火柴,这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了,只要准备好逃跑,棘手的部分我会处理。」

  「什么棘手的部分?」

  「所有目光都在妳身上。」他继续说,「等着看妳搞砸一切,或会做出什么举动。这就是妳要做的事。然后妳要拔腿就跑,猎手会去追你,当他们抓到妳──他们一定会──妳要反击,用尽一切力量,反击到最后。」

  我的思绪飞旋。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我们应该一起进去档案馆,我应该将他归档。如果我遭到处刑,要怎么去做这件事?

  「你不是要调虎离山之计,欧文,你要的是一个牺牲品。」

  「反应不必这么激烈。」

  「我不是什么革命烈士。」我反驳。

  「我不会让他们抹消妳。」

  「噢,是,最好是你不会让他们这么做……」我挖苦地说。

  「我会救妳。」他坚持。「相信我。」

  我轻笑。「你要我把人生交到你手中。」

  欧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我抵在砖墙上。「从我踏出虫洞的那个瞬间,妳的人生就已经在我手中了。」他怒吼着。

  我瞬间顿悟了这令人反胃的事实。他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不需要我的同意来让我自己变成他的棋子。他会找上我的唯一原因,只是想知道我究竟值不值得被拯救。

  但纪录簿就在档案馆最前端的那张桌子上。到底有什么因素会让他不直接走进去拿走那东西,然后抛下我就此离开?

  「我不会的。」他从皮肤上读出我的想法。「我不会把妳抛下。我还需要妳,麦肯琪,我们是带来变革之人。而我得藉妳代为发声。」

  他放下手,转身朝庆典走去,光线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打下阴影。「变革就要来到。」他平静地说,「档案馆若不与时俱进,便将倾毁。」

  我凝视着欧文在摇晃光线中的身影,一个想法突然击中我。

  全是谎言。

  他承诺一个没有秘密的档案馆,他梦想着一个毫无遮掩的世界。但欧文并不期望档案馆能撑过这一切。他不要它撑过。他要的是他一直以来所企盼的:拆毁档案馆。而他认为自己已找到方法去实行,就是让这个世界接手后续的一切。

  他不要变革。

  他要破坏。

  而我会不择手段阻止他。

  我的思绪飞旋,但无法承担让他看见我感到惊慌的风险。我迅速做了一个镇定自己的呼吸。「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说,「对一个不屑秘密的人而言,你未免也藏了太多秘密。」

  他皱眉。「我不希望妳想太多。」他说,「但我们的命运因此紧紧相系。如果妳失败,我也会失败。我不成功,妳便成仁。我们就像搭档。」

  我们一点也不像搭档。我这么想,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欧文,你要是敢把我丢在这里就试试看。」

  他微笑着。「我不会的。」

  然后,他弯身从草地上拿起保险丝末端,另一手中出现一个打火机。他抬头望着我们身旁的钟塔,还有五分钟就八点。

  「太完美了。」他将拇指滑过打火机。那上头舞动着一小撮火焰。「再五分钟就要引爆。」他让火焰碰到保险丝,火点燃了,嘶嘶声沿着电线一路延伸。再也无法回头了。我想着,同时混合着恐惧与兴奋。

  「把注意力吸引过来。」欧文从阴影中离开,走上小径,但我仍靠着大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有一封韦斯利传来的简讯……

  <[妳在哪里?]

  而我回传……

  [科学大楼。]>

  我至少能让他离这件事(不管是什么事)远一点。然后,我呑了一口口水,打电话回家。妈接了起来。

  「嗨。」我说,「只是报备一下。如我承诺。」

  「好孩子。」妈说,「希望妳今晚能玩得开心。」

  我拚命压下声音中的恐惧。「我会的。」

  「结束时打个电话给我们,好吗?」

  「好。」我能感觉到她就要挂上电话,所以我说,「嘿,妈。」

  「嗯?」

  「我爱妳。」我在挂掉前说。

  还有四分钟就八点,照明充足的钟塔耸立其上,当学生们在色彩缤纷的顶篷底下跳舞、欢笑时,我凝视着又一分钟滴答流逝。他们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还有三分钟就八点。

  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做到;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发疯;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当我到了对自己再也无言以对的地步时,我离开阴影,以为自己会看见欧文,但他不在那里。所以我朝方院走去,才走了几个大步,一只大手便攫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后拖进黑暗。以为自己很聪明躲不过我的以为我不会注意到模式像子弹碎片般射进我脑中。我还来不及试图挣脱,一副金属手铐已铐住我的手腕,我伸长脖子,望见身后的金尼警探。

  「麦肯琪.毕雪。」他将我的手铐在背后。「妳被逮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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