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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那种痛像脑中有着热烫的钉子,但过一阵子后就消失,随同阿嘉莎的碰触一起不见。守卫放开我的手臂,我往前倒下,四肢跪倒在档案馆的地上。当我抬起头,罗兰正抓住阿嘉莎的手腕,帕特里克站在中央档案室的入口处,挡着双开门的其中一片门板。

  「妳在做什么?」罗兰怒斥。

  「做我的工作。」阿嘉莎冷冷地说。

  「妳的工作并不是在我的接待室严刑拷打看守员。」

  「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

  「如果妳真有充分的理由,那就去向理事会拿许可。」他的声音中有着挑战意味,阿嘉莎因此变得僵硬,极其微弱的一抹恐惧闪现在她完美的肌肤上。向理事会提出申请,代表承认她不但让档案馆中发生更多反叛行为,也代表她无法查出事件的源头。「没有许可,妳不能再碰她一根汗毛。」

  罗兰放开阿嘉莎的手腕,但眼神没有离开她。

  「毕雪小姐。」他在我站起来的时候说,「我想妳最好回到课堂上。」

  我颤抖着点头,正要转身往门那里去,阿嘉莎却说,「罗兰,她拿了你的东西。」我整个人僵住,但他没有。当阿嘉莎说「是一本笔记本」时,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没有办法回头看他,但可以感觉到他的灰色眼神重重压在我身上。「我知道。」他说谎。「是我给她的。」

  我终于抬起头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阿嘉莎身上。当我走过门时,她对他说,「你无法保护她。」但是不管他回答了什么,都在我走进黑暗的瞬间消失无踪。

  ※※※

  我一路都没有停,直到抵达达拉丝的办公室。我来早了,她还没到,我沉沉往沙发里一坐,心脏狂跳。我仍能感觉到阿嘉莎的手压在我太阳穴上,以及那种记忆被拖着朝她手指而去的痛楚。太惊险了。我把罗兰的日志从口袋拿出来,当我把它捧在掌心,记忆便在我的皮肤底下哼唱,但我没有去探索。我已经从他那里夺走太多。反之,我闭上双眼,把头往后靠着沙发。

  「我真是太惊讶了。」

  我抬头发现欧文坐在达拉丝的矮背椅上。他热切看着我,心不在焉地在皮革扶手上快速地转着刀。

  「我得承认。」他说,「我不是很确定妳会这么做。」

  「我这个人充满惊喜。」我淡淡地说。他伸出手要拿日志。交出去前,我迟疑了一下。「这对某人非常重要。」

  「档案馆里的每样东西都是如此。」他从我手上拿走日志前在我手上稍做逗留,而我立刻辨认出这个碰触的目的:读取。当我的人生溜进他脑中时,他的那份静谧也溜进我心里。从他瞳孔放大又缩小的方式,我几乎能见到自己跟阿嘉莎的一场争执在他眼中播放。

  「她很生气,因为我不给她许可进入我脑袋。」

  「很好。」他一边退开,翻阅过罗兰的笔记本,我因他如此温柔对待那东西的态度感到些许惊讶。「真是奇特。」他非常小声地说,「关于我们紧紧抓住一样事物的方式。我叔叔无法放下他的军籍牌(译注:俗称Dog tag。军人带在身上,在受伤或死亡时可用以辨识身分。同时也注明血型、药物过敏或宗教信仰等信息。)。他一直都带在身上,跟钥匙一起挂在脖子上,当作一种提醒。我叔叔在两次战争都有服役,他是个英雄,也是一名猎手,忠诚度无人能及。当他从二次大战归来,我才刚满十三岁,之后,他就开始训练我。他从来不是一个温和的人,档案馆和战争更加深了这点,但我相信他。」他阖上罗兰的日志,用拇指拂过封面。「我在十四岁时就加入了档案馆,妳知道吗?」我不知道。「那个晚上。」他继续说,「在我的就职仪式之后,我叔叔回家,往脑袋上开了一枪。」

  空气哽在我喉中,但我逼自己什么都不要说。

  「我不能理解。」他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一个经历这么多风浪的人会这么做。他留下一张字条。忠诚如我。就只写了这句话。我是一直到两年后,才知道档案馆的政策是会窜改一直活到退休那日到来的人。这样一切就合理了。他宁可死得完整,也不愿让他们拆分他的人生,切除一切重要的事物,就为了保护档案馆的秘密。」他把眼神从日志上移开,里头闪烁着细小的光亮。「但改变就要来了。很快的,再也没有秘密需要他们来守护。妳曾经指控我意图制造混乱,但妳错了,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守护过去。」

  他把日志还给我,我收下来,松了一口气。

  「妳选择拿这个东西还满合适的。」他在我把笔记本放回包包里时如此说道,「我们要偷的东西跟这个差别不大。」

  「是什么?」我压抑声音中的一丝急迫。

  「档案馆的纪录簿。」

  我皱起眉头。「我不懂──」接下来的话被喀啦一响打开的门声打断,达拉丝走进来,手忙脚乱地拿着她的日志、手机,还有一杯咖啡。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非常短暂的一秒──我以为她也看见了欧文,或至少他身旁的空间。但她眨了眨眼,微笑一下,把东西放在桌上。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说。欧文旋即站起身,退到房间角落。她一屁股坐进那张被欧文遗落下的椅子。「妳想聊什么?妳秋祭要跟谁去?其他人好像都想要聊这个。」她拿起她的日志,开始翻过那些纸页,我有点惊讶地看见她真的有做笔记。我只看过她漫不经心地在页缘乱涂一些花样图案。「噢,我知道。」她边说边停在一页上。「我想稍微谈一下妳的祖父。」

  我僵住。爷爷是我现在最不想谈的人,尤其是有欧文在场旁听的状况下。但当我越过达拉丝肩上与他四目相对,他眼中出现新的兴味,是某种热切。我想起昨晚他说的一些话:

  档案馆残破不堪。爷爷很清楚,他一定知道,但还是把妳交给他们。

  我才刚开始赢得欧文的信任(或至少让他感兴趣),如果这要奏效,那我就要继续保持,也许我可以利用爷爷。

  「他怎样?」我问。

  达拉丝声耸肩。「我不知道,但妳很常引用他说的话。我想,我有点好奇想知道为什么。」

  我稍微皱了皱眉,花了点时间筛选用字,希望他们两人都把我的停顿看作是因为情绪所致,而非某种策略。

  「在我小的时候。」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很崇拜他。我曾经认为他无所不知,因为他对于我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有解答,我从没想过,他不一定无所不知,或者也会说谎,甚至编造些什么。」我注视着两个指关节间戒指本来的位置。「我以为他知道,也相信他会说出事实……」当我抬起眼神,声音稍微变得微弱了些。「只是,我现在开始明白,他告诉我的事情原来这么少。」

  我听见自己说出这些话感到很惊讶,并非是因为谎言出口得轻而易举,而是因为它们不全然是谎话。达拉丝凝视着我的那种神态令我觉得赤裸。

  我把袖子盖过手。「这可能有点太过了,我应该只要说我很爱他就好,还有,在过去他对我而言很重要。」

  达拉丝摇摇头。「不,这样很好。而且我们对他人的感觉绝不该以过去式来述说,麦肯琪。毕竟,我们现在也会持续对他们有感觉。在弟弟死后,妳就不再爱他了吗?」

  我感觉到欧文的眼神具有重量,我必须将手指伸到沙发边缘抓住靠垫以维持稳定。「不会。」

  「那么就不会是说妳以前很爱他。」她继续说,「而是妳一直都很爱他。而且也不该说在过去他对我而言很重要。他一直都很重要。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真正逝去,不是吗?」

  爷爷的声音如钟响般在我脑中回荡。

  小琪,妳在怕什么?

  我怕你消失。

  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

  「爷爷不相信天堂。」我发现自己这么说,「但我想,那念头会使他恐惧。失去一切的念头。人、知识和记忆,这些都是他穷尽一生去收集的。他比较偏好告诉我,他相信有一个平静又安宁的地方,在那里,你的一生都被妥善保存,即便生命已经终结。」

  「那妳相信那个地方吗?」她问。

  在回答之前,我让那个问题悬在那儿好几秒。「我很想。」

  从眼角余光,我看见欧文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他上钩了。

  ※※※

  「为什么是纪录簿?」一出去我立刻问。

  其他人都去吃午餐了,我选了一条环绕校园的小径,一条宽广、绕着圈打转的路。其实可以直接穿越方院走快捷方式,所以很少学生会走这里,这样我们才能私下谈话。

  「妳对那东西知道多少?」他问。

  「它放在接待室的桌子上,分支里每个成员都有一页。档案馆就是用它来跟看守员和猎手取得联系。」

  「一点也没错。」欧文说,「但在最前面,也就是在看守员和猎手的页数之前,有一页标记着全部成员。写在那一页上的讯息会传送给册子里的每一个人。」

  「所以你需要它。」我说,「你需要在同一时间跟所有人联系。」

  「在被分隔得十分清楚的世界里,那是唯一的联络途径。」欧文说,「档案馆也许能使单一声音沉默,但如果写在那一页上,他们就无法阻止这些讯息散播出去。」

  「那就是你的火柴。」我悄声说,「用来燃起野火。」

  欧文点点头,眼睛因为怀抱希望而亮起。「本来应该是卡门去偷,但她很明显失败了。」

  「我们要什么时候去偷?」

  「今晚。」他说。

  「为什么要等?」

  欧文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到柜台,把那页从册子上撕下。我们需要能让档案馆分心的事物。不需要拖得太长,但需要一些亮点。」他用手比比方院,那里的摊子、贩卖亭和装饰都还在组装。

  「秋祭?」我问道。「但外界的事要怎么让档案馆分心?」

  「它会的。」他说,「相信我。」相信。这是我永远不会对欧文产生的感觉。我脑中的警示灯亮起,越多变量就越难控制。

  「麦肯琪,妳跟我是一样的。」我曾因这个想法而攻击他,但这一次我噤口不语。「档案馆里的所有人都有疑惑,但他们是窃窃私语,我们则登高一呼。我们是提出质疑之人,我们是带来变革之人。那些为档案馆卖命、紧抱着规则不放的家伙将畏惧我们,而他们也应当如此。」

  不再畏惧、而是为人所惧的这个念头在我体内亮起。我硬是将它压下。

  「而今晚,我们将会……」他的声音渐弱,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径前方的某个东西。但我突然明白,他不是看到了某个东西,而是看到了某人。

  韦斯利。

  他正站在这条路上,拿着午餐托盘跟安珀讲话。我本来一直抱着微薄的希望,想说即使欧文看见小卫,也许不会认出他。那个他在科罗讷多屋顶上刺伤的男孩有着刺猬头、画眼线,姿态举止也不一样。但欧文皱着眉说,「我不是杀了他吗?」

  「你试图杀了他。」我恐惧地发现韦斯利瞄到我,还先向这里挥挥手才转回去对着安珀。

  「我看到他写满妳的肌肤,但不知道那些印记竟然这么新。」欧文一手将他的刀从皮套里抽出来,另一手则抓着我的手臂。「妳有秘密。」他怒吼着,那份静谧蛮横地进入我脑中。

  他跟我们的计划没有关系。我尽可能冷静地想。但这次「我们」这个词完全无法安抚欧文。

  「就妳将要远离的那种生活而言,他会是一份牵绊。」他将力道加重。「一条必须被切断的绳索。」他转着刀。

  不。我的心神随他的刀刃转动。他可以被拯救。如果你的远大计划是要让看守员和猎手一同起义,对抗档案馆,那么就需要你能召集到的所有人。而当我们登高一呼,他会跟我站同一边。杀了他是一种浪费。

  「我无法被说服。」欧文说,「妳也不要认为他真的会关心这件事。」

  「那好。」我甩开他的手。「你不想听道理,那就听这个好了。这不是属于韦斯利的战场,我不愿把他拖下水,你也不行。如果你伤害他,方式不拘,你永远得不到我的帮忙。相信我。」

  欧文眼神一凛,刀子停止转动,瞬间收入掌中。有那么一刻,他的手指紧握住刀柄,随后我看见他将利刃收起,才感到松了一口气。他跟在我身后。

  「是妳啊。」韦斯利在再次迈步朝中庭走去前先停下来等我。我的眼神落到他手上,以确认他有戴着戒指。他的确有戴。

  「妳怎么没去上生理学?」安珀问道。

  「跟医生有约。」我撒谎。

  「我们才在讲校园里的警察这件事。」韦斯利说,「妳有看到他们吗?」他问这句话的背后意义是要问另外一个问题: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摇摇头。「没有。安珀,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头绪。」她边说边发出抱怨。「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神出鬼没的麦肯琪.毕雪!」我们走到中庭时,凯许高喊。「没吃午餐?」

  「不饿。」我说。欧文闲晃过炼金术士,看着好戏上演,而我只能勉强别开眼神不看他。

  「在体育馆那边又错过妳了。」他说,「又去赴约?」

  我本来又打算说是「跟医生有约」,但小莎插嘴。

  「老天,是什么约逼得妳连续好几天缺席体育课?」

  「小莎,别这么惹人厌。」她哥哥冷不防地说,「妳去年被送去见达拉丝几次啊?大概有七次吧。」

  「你这混蛋,是三次啦。」

  凯许把注意力转向我。「重点是,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们都去过那里。到最后,妳爸妈会想出一个解释,或者学校也会想出个解释。」

  「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把你们送去?」我问,极度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

  「锋芒太露。」他骄傲地宣布。

  「完美主义。」小莎说。

  「压力导致严重焦虑。」安珀添了一句。

  「反社会倾向。」盖文说。

  大家的眼神都落到韦斯利身上。「忧郁症。」他心不在焉地把一根草杆绕在自己的手指上。一思及小卫痛苦的模样,我就觉得心痛。我想象着我们一同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将他拉近,紧靠着我,我用手臂揽住他,为他挡开心魔。他值得。我这么想着。而我绝不会──也不能──将他拖进这滩浑水。

  「妳呢?麦肯琪?」凯许问,注意力再次回到我身上。「妳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走进达拉丝的办公室这个下场?」

  我的眼神跳向欧文。「我明显对高层的威权有所质疑。」

  「是因为这样妳才不能去舞会吗?」盖文问道。欧文皱起眉。

  「事实上。」我一派轻松地说,「我还是会去。」

  韦斯利的眼神一亮。「真的吗?」他一脸微笑地问。这令我心碎一地。

  「嗯。」我逼自己响应他的愉悦。「是真的。」

  当谈话转移到更无害的话题上,比如小莎和凯许要不要在头上挑染金色,或是盖文要戴什么颜色的眼镜时,我松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盯着欧文或小卫,但甩不掉那两双眼睛都在打量、研究着我的感觉。韦斯利假装在听安珀说话,但每当我抬头看,都发现他注视着我,欧文则像只老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放。随后,韦斯利的注意力开始从我这里飘开,转往炼金术士。我也是第一次想到,即便他看不见欧文,也可能有办法感觉到他。欧文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他保持沉默,静止不动地靠在雕像旁,并瞇起眼睛朝韦斯利的方向瞪视着。小卫迎上他的眼神,但看不见。他们一同皱眉。

  谢天谢地,钟声响起。

  严格说来,我几乎是整个人一跃而起,但在我转身朝教室走去时,感觉到小卫过来我身边。我还来不及在我们之间隔出距离,他已经用肩膀撞撞我的,然而,我却没接收到他一如往常的噪音,取而代之的是有事情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我做了什么吗冷漠疏离她知道我有多想念她的噪音吗无法入睡。我小心翼翼地将没戴戒指的手指保持在他视线之外。

  「妳今天晚上真的会来吗?」他问。欧文出现在我另一侧。

  「绝不会错过。」欧文悄声说道。

  「绝不会错过。」我照样说,胃部一阵绞痛。

  「我真不敢相信值日生和狱卒愿意让步。」

  「对啊,唔──」他们还没有让步。「我也可以很有说服力。」

  两名学生在方院另一端喊着小卫,他迟疑了一下。「去吧。」我说,「今晚见?」

  「等不及了。」在横越草皮之前,他微笑着说。

  「欧文,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剩下我和欧文独处时,我这么问。

  「为什么问?」他故意挑衅。「妳反悔了吗?」

  「没有。」我在疑惑尚未削弱我的回复前抢先说出口。「只要我的朋友不要受伤的话。」他还来不及伸手从我皮肤上读取,我已转身走开。我对自己说,我会在事情失控前阻止这一切。

  但我会让事情走到什么样的地步?如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又该如何阻止?

  ※※※

  欧文的阴影笼罩着我一整个下午。我专注在时钟上,不去注意他走来走去的身影。最后一声钟声一停下,我立刻朝那栋废墟的门走去,同时一边思考着,如果我可以让他跟着我到夹缝界,然后──

  「走这里。」他在我们就快抵达那里前改变路径。我在跟着他走往一小丛树林时心一沉。他在那里停下,从袖子里的暗袋抽出一把钥匙。是他的猎手钥匙。我得用尽一切力气阻止自己扑向那玩意。然而,我们附近没有任何一扇真正的门,而我现在知道,将他丢进虫洞并非一劳永逸的作法。我得把他收进柜子,只有一把钥匙能够让我完成此事。所以,在他朝空气中某处举起钥匙,使之消失进入无物之中时,我按兵不动。

  不,并非无物。而是一条快捷方式。就在此处,在海德的边缘。这件事带来的另一个提醒是,早在这里是属于我的校园之前,是属于他的校园。

  他转动钥匙,然后把手伸给我。我先尽力将心灵净空,才把手交给他、带我走进去。

  我的鞋子踏在另一边的地面,当我抬起头看见它们,思绪一乱。石像鬼。我们正站在科罗讷多的屋顶。我忍住一个颤抖。我有多少个梦魇是以此为开场的?

  然而,就算欧文察觉到再度踏足此处的诡谲诗意也没有提起,他只是探头从屋顶边缘望出去,往下看。

  「在我死的那天。」他说,「是阿嘉莎下的命令。窜改令。我记得自己的逃亡,也稍微想了一下变成受到追捕的一方感觉有多奇怪。然后我上了屋顶,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回头看我。「妳会这么做吗?」他问。「以求完整?」

  我摇摇头。「不会。」我转身朝向屋顶的门走去。「但我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欧文跟着我。「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面前还有一个阻碍。」我对他说。

  他的眉头皱起。「是什么?」

  「我妈。」

  ※※※

  毕雪咖啡店非常忙碌。一群公立学校的学生占了半数以上的座位,而根据妈快要发疯的脚步,他们应该是点了一大堆东西。伯克在露台那边,妈在吧台后头做飮料。欧文跟着我进去,在看见地板上的玫瑰图样时慢下脚步。我往吧台走去时,他就站在那里,低头凝望。

  「嘿,妈。」我把手肘支撑在大理石表面上。

  「妳早到家了。」她说。我稍微有点惊讶,如果考虑到她现在同时在弄好几份订单这件事,她竟然还有注意到现在几点。

  「对啊,事实证明,公交车是一种相当有效率的交通方式。很脏,但很有效率。」

  「嗯。」她很明显心不在焉。

  「嘿,那个,今天晚上海德高中有场派对,我在想──」

  随着这个问句,她的头瞬间从手中的工作抬起。「妳是在开玩笑对吧?」

  「我只是想说,我也许可以──」

  她摇摇头。「妳明知这答案会是──」

  「我知道。」我把声音放低。「我根本连问都不该问,但达拉丝说,我应该试试看。」基于她这么常搬出她的咨商师的名字,我的咨商师也算有点分量。妈果然不说话了。「我知道希望渺茫。」我希望这话听起来不会太像是预演过。「只是……我想要自己感到正常点。我想要感到自己是没事的。而这次遭到禁足,至今状态未明,我知道是我活该,但这就像是某种不间断的提醒,告诉我自己一点也不好。我已经有好久一段时间都很不好,要回到好的状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就这么一晚,我只想假装一下我已经走到了。」

  我看着她开始动摇。

  「算了。」我开口说,在声音中加入一点点颤抖。「我明白──」

  「好。」她打断我。「妳可以去。」

  她上钩了。即便我心脏一沉,胸口却松弛下来。「谢谢妳。」我希望这松一口气的态度可以被解释为兴奋。接着,我做出一件让我们两人都感到讶异的事:我抱了她。我脑中塞满了告诉她妳很抱歉不能失去她只是试着不能也失去她。

  仅此一次,我不但没有抽身,反而更用力抱紧。「但妳要跟我报备。」当我终于放开手,她添了一句。我点点头。「我是认真的,麦肯琪。不要乱消失,不要耍怪招。」

  「一言为定。」我说完转身离开。

  「惊人的演技。」我们回到楼上时,欧文说。我没响应,因为我不信任自己。只要再过几小时,再几个小时,我就会将欧文归进档案馆。

  再几个小时这件事就会结束。

  「不要又来了。」我们抵达三楼时,欧文的声音转为低吼。我的眼神从阶梯抬起,透过内嵌的透明玻璃看到他眼中所见。韦斯利正斜心罪在我门上,拿着一个盒子。我的胃一阵纠结。为什么他非要让保他平安这件事变得这么困难?

  「把他弄走。」欧文命令我。

  我摇摇头。「没办法。他会怀疑事情不对劲,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欧文说,「妳说过妳会让他与此事无关,那就这么做。」

  「我什么也不会跟他说,我只是要……」我话声渐弱。欧文狠狠瞪视着我,而我愿意付出一切以换取读出此刻的他心中在想什么。

  「你曾有机会向卡门道别吗?」我问。「拜托,给我一次就好。」

  欧文伸出一手放在我肩上,我能感觉到他正在读取我是否有意反抗,但我已经学会该怎么埋藏想法。我不是历史,而是人类。我的一生纷乱且嘈杂。我专注在真相上,而非谎言。

  真相是:我为韦斯利担忧害怕。

  真相是:我不想伤害他。

  真相是:这不是他的战场。

  真相是:我无法保护他因档案馆而受到伤害,但可以不让他因我而受到伤害。

  欧文的手垂下。「好。」即便他无法感觉到我肌肤上传出释然,我也很肯定他能从我脸上看出来。「我今晚还有一些收尾工作要进行。妳就好好把时间用在他身上吧,但不要迟到。派对七点开始,好戏八点上场。」

  我点点头,朝走廊迈开步伐,感觉他的眼神一路跟着我。当韦斯利看到我,脸上露出微笑。

  「盒子要做什么?」我问。

  「妳要为秋祭做准备。」他说,「我是来伸出援手的。」他喀嚓一声按下盒子上一个钮,盒子打开露出一大堆令人眩目的化妆品。

  「所以你变成神仙教母了吗?」我边问边让他进来,在身后锁上门。

  他思索了一下这个词。「这个嘛,没错。在这个情况下,这么说算是中肯。但不要告诉凯许,我的名声将会一落千丈。」

  「话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我边问边扫视过经过千挑万选的眉笔和眼影。

  「从莎菲亚那里偷来的。」他把盒子在厨房桌上放好,仔细看过一遍,接着发出一声啊哈,旋即亮出一大把眼影和眼彩。「坐下。」他说着拍拍桌面。

  我爬上去,身体往前倾,直到自己的脸距离他只有几吋。他的头发仍柔顺地放下,眼睛也没画眼线,在这样的距离里,我能看见他榛果色眼睛中的金色斑点。一股诡异的恐慌感填满了我,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我希望小卫离得越远越好。

  「不要去。」他打开眼彩时,我悄声说。

  「不要去什么?」

  「舞会。」我说,「不要参加,留在家里。」

  「跟妳一起吗?」他坏坏地笑着。我摇摇头,那抹微笑消散。「我不懂。」

  「我只是……」我能说什么?我该怎么说才不会将他置于险境?「算了,别理我。」我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感到一阵反胃。我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点水,然后紧紧抓着洗手台深呼吸。

  「妳没事吗?」在我翻遍水槽上方的医药柜寻找阿司匹林时,小卫喊着。

  「只是手很酸痛。」我搜索着那瓶药片,手指握住了一个不认得的处方药瓶,在阅读标签时,我瞬间明白这小小的蓝色胶囊是什么。安眠药。并非那种普通成药,而是药效强大、可以在几分钟内让人陷入昏睡的那种。基本上是一种镇定剂,这一定是妈溶在我水里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在手中估量着这个瓶子、装在里面的内容物,以及这个可能性。妈把这东西偷偷丢进我水里时,就是这种感觉吗?我感到胃部一阵纠结,最后把瓶子放回去。为了保护小卫安全,我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但我不能这么做。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来。」小卫手上拿着一个小瓶子出现在门口。「我的包包里留了一些阿司匹林。」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那一小管容器,配水呑下两颗。小卫正对镜子估量着自己。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盘打开,用手指轻拍发胶,开始把头发抓高。然后有人敲门。

  「进来。」我喊。

  「是披萨吗?」小卫从浴室问道。「我恨不得能吃点披萨。」

  「你不该抱此期望。」我说,「妈可能是忘了钥匙。」

  我转开门锁,门才稍微打开,就有一只手揪住我的领口、狠狠把我往前一扯拖进走廊,门在我身后大力甩上。我被往后一推,靠在木头上,脑中满溢着也该是时候了等很久了等不及了这是活该小看守员。我几乎没有时间辨认出那噪音属于纱子,钥匙便已插入门中,我往后一倒,穿了过去。

  我重重摔在接待室的地板上,足以把一口气撞出体内。我滚了一圈才站起来,见到阿嘉莎站在那儿,露出残酷的微笑。

  「抓住她。」她说。我感到守卫从两侧扣住我,她走上前,将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毕雪小姐,妳知道这是什么吗?」那张纸上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字,最上方加盖了档案馆的印章──三条垂直的金色线条。「这是许可令。」她对我说,并将那张纸放在桌上。当她开始把黑色手套一只只脱下时,我试图想挣脱。

  「现在呢。」她说,把手套放到一边。「来看看妳到底隐瞒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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