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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那年十三岁,浑身是血地盘腿坐在消毒室的一个台子上。我成为看守员才不到六个月,但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落到进档案馆医疗室的下场。在帕特里克准备冰袋时,罗兰站到一边,在胸前交叉着双臂。

  「他的体型是我的两倍。」我说,紧抓着一块血淋淋的布压在鼻子上。

  「不都是这样吗?」帕特里克问。他才到这个分支几个礼拜,似乎不太喜欢我。

  「你说这些一点帮助也没有。」罗兰说。

  「我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帕特里克反驳。「我在帮忙。你打电话找我帮忙,我就来了,以非正式的方式帮你的心头肉治疗。」

  我在布的底下悄悄说了几句难听话,其中一句是从爷爷那里学到的词汇之一。帕特里克没听见,但罗兰一定听见了,因为他挑起一边眉毛。

  「毕雪小姐,」他对着帕特里克说,「是我们最大有可为的看守员之一。如果审议会没有投票通过,她也不会在这里。」

  帕特里克给了罗兰一个衡量过轻重的眼神。「是他们投票让她通过,还是你?」

  罗兰的灰眼睛稍微瞇起。「我想我得提醒你是在跟谁说话。」

  帕特里克像是蒸汽炉轻叹一声,然后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他将那块布从我手中拿开、从眼镜上方检视着我的伤。我实在是痛得要死,但在他把冰袋压在我脸上、并让我换手压着时,我拚命不显露出来。

  「没断掉算妳幸运。」他边说边剥掉那双橡胶手套。

  罗兰眨眨眼。「我们这位小姐可是金刚不坏之身。」

  我在冰袋后头笑了一下。我喜欢这个想法。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女孩。

  「也顽固得要死。」帕特里克说,「记得冰敷,然后最好不要再被打到脸。」

  「我会尽力。」这句话被闷在冰袋后面。「但这实在是太好玩了。」

  罗兰窃笑,帕特里克把他的东西收一收离开,压低声音碎念着真没用之类的话。我看着他走掉。

  「在一名历史要挥拳揍妳时,妳举起了手?」罗兰云淡风清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吗?」

  我低头点了几下。我早该知道的。爷爷把我教得更出色,但那感觉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一个是在练习,一个是实际情况,而且我还没准备好。爷爷说,正确的动作要像本能反应,不只是学会,而是要成为本能,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不会有思考的时间,只能做出动作和反击。我手一举,历史便向我挥拳,而举起的手便击中了我自己。我的脸颊扩散一阵热流,即使在冰袋底下也是如此。

  「跳下来。」他放开交叉的双臂。「让我看看妳是怎么做的。」

  我跳下台子,把冰袋放到一边。罗兰击出一拳,如糖浆一样缓慢,然后我高举双臂,在手腕处交叉。他的拳头轻轻搁在我手腕,细细打量着我高举的手。

  「从来就没有所谓正确的出击姿势,也没有正确的防御动作。在战斗时,你能做出最糟的反应就是停止移动。当有人出击,就会制造出力道、动作、气势,但只要可以看见、并感受那股力道的方向随之移动,就会没事。」他稍微加重拳头上的力道,在往前倾时移动到另一侧。我让自己也移动到同一侧,然后回身,那拳头滑开。他点点头。「这就对了。现在,妳最好再把冰袋放回脸上。」

  脚步声在房间外头的走廊上回响,罗兰的灰眼睛望向门。

  「我该走了。」我带着冰袋。但当我走到门口,却迟疑了一下。「你会后悔吗?」我问。「后悔投票让我通过?」

  罗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点也不。」他微笑着说,「妳让事情变得好玩极了。」

  ※※※

  「我们要去哪儿?」我压低声音问。罗兰没回答,只是带着我离开走道,往下走到从中央档案室分出的第六大厅。档案馆像一个不协调空间的网络,以某种分岔又交错的系统呈现,似乎只有管理员才有办法理解。我每次跟着某人走在这座迷宫里,都很努力细数转弯次数以维持方向感。但今晚,罗兰没有领着我走向那些弯来弯去的路径,越过楼梯平台、走廊或房间。他一路直行,朝一条非常长的走廊走去,走过一道设在尽头、稍微小一点的门。

  最后我们抵达另一条走道,一条比较短窄,而且灯光昏暗的走道。他迟疑了一下,四处张望、倾听动静,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别人。

  「我们在哪儿?」我在确定这里只有我们时开口问。

  「管理员宿舍。」他再度迈开步伐之前做出回答。我们来到走廊上大约一半的位置,他在一扇简约的深色门板前停下。「到了。」

  门打开,通往一个温暖的房间,里面的墙壁是浅色条纹,内部只简单地配置了一张沙发床、一张矮背皮椅,还有一张桌子。古典乐从墙上某个机器中低声流泻出来,罗兰在这窄小的空间中自在地四处走动,像一个熟悉这里每一吋空间的人。

  他越过房间往桌子走去,心不在焉地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档案夹丢进抽屉,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某个闪闪发亮的物品。他用拇指拂过那物品的表面,才把它放在桌面上。那个手势惯常温柔,并且恭敬虔诚。当他把手拿开,我看见那个物品是一只银色怀表,相当老旧。但在我的眼神落在那东西上时,无法阻止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只有跟着历史的躯体一起进来的东西才能进入档案馆。他要不是从某个躯体上拿走了那只表,要不那东西就是跟着他一起进来的。

  「它已经不会走了。」罗兰发觉到我很感兴趣。「如果是在这里的话。」他作势比着沙发床。「坐吧。」

  我陷进沙发床的软垫,并用手拂过一床折在我身边的黑色毛毯。「我不知道你们需要睡眠。」我觉得有点尴尬。要去思考他是不是……活着的这个念头还是有点困难。

  「需要是一种诡异的事物。」他有条不紊地卷起袖子。「生理的需要会让你觉得自己像个人,缺少的话就会觉得自己不那么像人。不,我不必睡觉,但我会休息。我会把动作做过一遍,比起生理上的休息,那会提供我精神上的放松。现在,妳好好休息一下。」

  我摇摇头,即便身体恳求着我躺下。「我没办法。」我平静地说。

  罗兰反坐在那张矮背皮椅上,金色的档案馆钥匙在衬衫前方闪烁。看守员的钥匙打开通往夹缝界的门,猎手的钥匙打开一条通往外界的快捷方式,档案馆的钥匙打开的则是历史,像打开或关上一种器材,而非人类。我思索着只消轻轻一扭某块金属就能关上一条生命是什么感觉。我记得卡门用她的钥匙指着我,还有在我想用手抓住那东西时,直爬上手、犹如针尖戳刺的麻痛感。

  「毕雪小姐。」罗兰说,他的声音重新引回我的注意力。「妳得试一下。」

  「罗兰,我不相信有鬼魂。但他就像鬼魅般缠着我,每次闭上眼睛,他都会在。」

  「他已经不在了。」罗兰简洁有力地说。

  「你确定吗?」我低声问,想起恶梦里被追逐的恐惧和痛苦。「就像是一部分的他还把指甲陷在我的脑袋里紧抓不放。我闭上眼睛时就会看见他,感觉起来是那么的真实……我觉得,等我醒来他就会出现。」

  「好吧。」罗兰说,「妳放心睡,我会在旁边监视着,看他有没有出现。」

  我悲伤地笑了,但没有躺下。我得告诉他失去意识的事。不告诉他其实会简单一点。他已经很担心了,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但我得弄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失控,毕竟我现在整个人被梦魇和莫名消失的时间弄得很乱,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可靠的。

  「今天发生了点事。」我平静地说,「在夹缝界里。」

  罗兰把手指尖端相碰。「说吧。」

  「我……我丧失了一些时间。」

  罗兰往前坐。「什么意思?」

  「我正在猎捕,然后我……感觉像是失去了意识。」我转着受伤的那只手腕。「我是醒着的,但一分钟前我在一个地方,下一分钟就在另一个地方。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那里,像是一片空白,虽然后来我又想起来了。」我加了一句。「在冷静下来之后。」

  我没有说出那段记忆有多不可靠,还有我是多么努力才恢复正常。

  罗兰的灰眼睛黯淡下来。「这是第一次吗?」

  我的眼神逃避地往地板看。

  「发生过几次?」他问。

  「只有一次。几个礼拜前。」

  「妳应该要告诉我。」

  我抬起头。「我不觉得它会再发生。」

  罗兰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踱步。他应该要告诉我一切会没事,但他连撒谎都省了。恶梦是一回事,在执行任务时失去意识又是另一回事。我们都知道,如果档案馆的成员被判定不适任会怎么样。这里可没有请假制度。

  我抬起头看着淡黄色的天花板。

  「有多少名看守员精神失常?」我问。

  罗兰摇摇头。「麦肯琪,妳没有精神失常。」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妳经历了很多。妳现在的状况听起来像是创伤后遗症和极度疲倦,再加上肾上腺素分泌所引发的某种隧道视野(译注:Tunnel vision。也称管状视,一种精神上的解离症状。)。这是一种可能会产生的反应。」

  「我不管那可不可能,要怎样才能让它再也不发生?」

  「妳得休息,得睡觉。」他在沉回椅子上时口气中显露出一丝绝望,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就像阿嘉莎第一次召回我、进行评估时,他眼中闪过的神色,只是没有那么恐惧。「请妳试一下。」

  我迟疑着,但最终点点头,脱下鞋子,蜷缩进沙发床,把头搁在折起来的毛毯上。我思考着要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但却说不出口。

  「你会后悔吗?」我问。「后悔投票让我通过?」

  他的嘴抽动一下,但我没听见答案,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背叛了我,将我拖进梦乡。

  ※※※

  当我醒来,房里空无一人,有那么一秒,我记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还有我是怎么来到这里。但随后我就听见墙上某个机器中传来古典乐的低声吟唱,然后想起自己是在档案馆里,在罗兰的宿舍。

  我眨去睡意,惊讶地发现自己睡得很好,没有梦,也没有梦魇。在好几天、甚至好几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让自己逸出一个小小的、屏住气息的微笑。因为几小时没有欧文和他的刀子带来的全然放松,我的眼睛感到有点灼热。

  我把罗兰借我的毯子折好,在起身前重新放回沙发床角落。我关掉音乐,轻轻地走在这彷佛是修道院的空间中。另一端墙上的门保持半开,我找到罗兰自己设定的几套版本的制服:休闲裤、毛衣和衬衫。我四处张望,即便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时钟,还是想找找看。我的眼睛飘到那只银色怀表上,它还躺在边桌那里,却已经不走了,但当我的注意力滑到底下的抽屉时,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往那里靠过去。

  它微微开启,仅足以让我看到一点金属的亮光,当我用两手扣住抽屉将它滑开,木头发出了一声呻吟,我在里面找到两枚老旧的银币和一本不比我手掌大多少的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纸的边缘泛黄又脆弱。我掀开封面,看见一个以优美笔迹写在底部角落的日期。

  一八一九

  接下来的几页写满笔记,但太小而且太老旧,没办法读,而且还混杂了铅笔素描。一栋石造建筑,一条河,一个女人。伊夫林这个名字以小心翼翼的笔迹写在她脖子下方。

  这本日志在我手指下哼着歌,记忆满溢,我迟疑着把笔记放回去。罗兰一向是个谜。他从来不想谈被他抛在脑后的人生,也就是他声称在任职结束后就会回归的人生。但现在,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抛下了那个人生,他并非自愿,而且也永远回不去。

  「罗兰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也因此变成「罗兰以前到底是谁?」在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已经闭上眼睛,朝着笔记本里的记忆丝线探去。时间一路回转,一片黑暗开始泛起波纹,变为一条夜晚的巷道,年轻的、有点脏兮兮的罗兰站在闪烁不停的一池灯光下,用一手将笔记本抱在怀中,以一截短短的铅笔在那女人的头发加上浓淡,大拇指将纸页压在另一面上方。在他作画的同时,字母逐渐浮现在纸上。是一个名字。他啪一声把笔记本阖上,检视了一下怀表,三条代表猎手的线条扩散开来,就像是阴影般横过他手腕内侧。

  说话声将我从记忆中抽离。我把笔记本放回桌子抽屉,房间门因为人的重量而发出微弱呻吟,但没有打开。

  我轻手轻脚地把抽屉关上,走向门前,偷听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他悦耳的说话声,还能听到一点属于莉萨柔和、平稳的语调。当我发现他们是在谈我,不禁胸口一紧。

  「不。」罗兰平静地说,「我知道这并非长久解决之道,但她需要时间和休息。」他又说,「她经历了不少。」

  另一段低声说话。

  「没有。」罗兰回答。「还没有变成那样,而且也不会变成那样。」

  在他重复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时,我逼自己退离门边。

  当罗兰回到房里,我正坐在地上绑鞋带。

  「毕雪小姐。」他说,「妳觉得怎么样。」

  「焕然一新。」我站起身来。「我昏睡了多久?」

  「四小时。」

  四小时。我好想哭。如果有八小时的话,我的状况会变得多好?「太不可思议了。」我说,「天差地别。一个没有欧文的晚上。」

  罗兰交叉双臂,低头看着手。「妳可以摆脱他更久。」他灰色的眼神往上飘。「妳不需要背负着它,不需要背负着妳经历的这些沉重事物。有其他选择。窜改──」

  「不要。」窜改。档案馆从某人脑中掏去记忆时所用的词汇。把他们的生活挖得千疮百孔。我想起韦斯利,他失去了人生中的一天。我想起他的乔安妮姨婆,在退休时被剥夺了好几年时光,只为了要以防万一。

  「毕雪小姐。」他看出我的厌恶。「窜改并不是只用在那些离开的人身上,也用在那些必须对档案馆的存在浑然无觉的人身上。」

  「是不只,还有那些被判定不适任──」

  「以及那些想要忘记的人。」罗兰反驳。「麦肯琪,不想被某些特定记忆束缚──尤其是不好的记忆──没什么好丢脸的。」

  「不好的记忆?」我复述着。「罗兰,它们全都纠结在一起,不是这样的吗?生活就是混杂成一团。即使并非如此,我也会拒绝。」然而,事实是,我不信任他们来为我除去这个我愿意抛弃的记忆。就算我信任,感觉也像在逃避。我必须要记得。「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

  「是,我们是谈过。但那是在妳还只需要想办法对付这些恶梦的时候。然而,如果妳持续发生隧道视野的症状──」

  「那么我们就会解决它。」我说,清楚表明谈话已经结束。

  罗兰的肩膀一沉,手臂落回身侧。「非常好。」他从桌上拿起他的银色怀表,放回口袋。「来吧,我带妳出去。」我注意到在我跟着他时,走廊似乎没有在我们身边变换,不像那些一条条纠结弯曲的书架走道,管理员宿舍的路是笔直又规律的一直线。

  我们抵达柜台,当我看见帕特里克坐在那里时缩了一下。他的眼神倏地抬起,在黑框眼镜后流露出冷意,嘴角拉成一条紧绷的线。罗兰注意到这点,并且先发制人。

  「我发现,毕雪小姐的前任在传下职责前,并没有给她完整的职前训练。」

  「倒是请你解释。」帕特里克说,「她缺少的真的是这个吗?」

  我皱眉。没人喜欢被当成隐形人,大剌剌当着面谈论,尤其是谈话主题围绕在自己的短处上。

  「是平静。」罗兰说,「在打斗上,她的能力超群,但缺乏耐心,必须接受适当的训练才能学会如何保留精力。」

  「那么你打算怎么协助她?」

  「冥想。」罗兰回答。「反正等她成为猎手之后,一样对她有益──」

  「如果她当得上猎手。」帕特里克纠正,但罗兰继续说。

  「而且她学得很快,所以应该不会花太久时间。之后她过来档案馆时,请直接送她进来。」他站挺身体,像是要强调他的高度。「并请跳过讯问这部分。我希望每个人的时间都能被有效利用。」

  有时我都忘了罗兰有多么会撒谎。

  帕特里克细细打量我们两人,很明显想挑出一些毛病。但最后他只是把嘴扭曲成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对罗兰说话时,眼睛还停留在我身上。「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办法让毕雪小姐安静乖巧个一回,那就祝你好运。」

  我努力把话呑下去。罗兰对我们两人点点头,走回中央档案室,把我、守卫和帕特里克留在那里。帕特里克冷冷地打量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忘记,从一开始,他就是把阿嘉莎找来的人,同时也是申请将我撤职的人。他没说什么,直到我通过守卫,走到档案馆的门前,把钥匙插进锁里,帕特里克才用微小但我可以听见的音量说,「祝妳好梦。」

  ※※※

  我正要走回标上号码的门,努力想把每次看到帕特里克、嘴里就会冒出的怪味呑掉,眼神却突然飘到墙上的一个粉笔痕。

  它不是在其中一扇门上,而是在一面延展出去的黑色石头上。两周半前,我在上面画了标记,记下在那个位置上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我会直接走过,但其他时候我会停下来,逼自己记起一切。要放下。罗兰一定会很生气。我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前进,应该尽一切可能把这段记忆抛在身后,或是让档案馆将它取走。但我做不到。那记忆以用十数种不同方式深深在我脑海留下伤痕,它们全纠缠在一起,而我必须记得。并非记住那些紧紧跟随、有如梦魇一般的扭曲影像,而是真正发生的事。我必须记得,这样才能做得更好、变得更强。爷爷曾说过,如果妳想要忘记错误,这些过错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必须要记得,然后从中学习。

  我的手飘向墙上,几乎还没碰到记忆就已在手指下涌现。我将之倒转,一路延伸,直到找到那一天──我倒转过打开的归档门所散发出令人睁不开眼的光芒,倒转过我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和钥匙,一路回到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的那一刻。我清楚知道那个时间点在哪里、又该在什么时候停下,因为我已经看过那个影像无数次,研究着他的优势和我的弱点,然后眼见自己一步步败下阵来。

  我把记忆停在那里,就在打斗开始的前一秒。当欧文向我要故事结尾,他伸出手,我的手伸向藏起来的刀,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而它的确发生了。

  影像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当我伸手去拿腿上的刀、欧文往前一扑,有的只剩模糊不清的动作。我的刀刃还来不及碰到他胸口,他的手已经紧扣住我手腕。他狠狠将我的手掼往墙上,身体压到我身上。

  当我看着他加重力道,不存在的疼痛从手指钻入,刀子滚落在地。在他拿到刀、将我的身体转成背贴着他时,我想挣脱,却徒劳无功,闪闪发亮的金属抵在我下巴下方。

  他释放最后一段故事──附在上头的是钥匙的最后一个零件──从我的口袋里拿出来,然后把我推开,这样他才能把它组装起来。我没有逃跑,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抱着折断的手腕瞪着看。因为我还以为自己有办法赢。

  我展开攻击,尝试将刀子滑入黑暗之中,甚至试图打退欧文。但他又站了起来,绊住我的腿,将我打倒在坚硬的地板上。我整个人因疼痛而缩起,拚命想将空气逼入肺中。

  欧文很明显地在耍我。

  我恢复得太慢,但他等着我站起来。他要我以为如果我能站起来,就还有机会。

  但当我终于唤回一点力量时,他已经在那里了。他动作极快,当他紧掐住我的脖子,并将我固定在最近的一扇门上时,不过是一抹模糊的影子。我看着自己一边疯狂喘气一边抓着他掐住我的手,接着欧文取下缠在我没受伤的那只手腕上的钥匙,迅速扯下皮绳,打开我身后的门,我们两人都笼罩在耀眼的白光之中。我看着他迫近,盯着他的嘴唇,我不需要听到声音也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

  「妳知道生者去了归档区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的唇型就是这么说的。当我没有回答的时候──我没办法回答──他加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然后便把我往后推进那令人无法逼视的白光之中,关上门离开。

  我的手从墙上滑落。在记忆的余波中,一股我已十分熟悉的麻木感传遍全身。

  梦魇中的欧文是彩色的,也有声音,即便知道自己在作梦,那感觉还是真实到令人难以承受,恐惧不已。但是以这种方式看着我们两人,我不会感到害怕。也许会觉得挫折、愤怒和后侮,但并非恐惧。这些画面失去颜色,像老电影一样灰暗,非常明显是属于过去的片段,感觉不像是我的过去,而像属于另一个人。某个比较弱的人。

  我想起罗兰的提议:让档案馆介入、掏空所有欧文碰过并毁掉的事物,我不禁猜想,在那一切发生后,我对他的感觉是否就是如此?如果他不过是这样,只是某个人在人生中的一段记忆,他还有办法在睡梦中伤害我吗?我有可能得到释放吗?

  我把那个念头推开。我不打算逃跑,那并非获得自由的方式。我也绝对不会让档案馆闯进脑袋,这样只是让他们能轻易地将更多的我给抹消。抹去一切。

  我必须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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