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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这句话比低语更小声，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紧绷。不要在这里。不要是现在。
他在我身后吐出一个浅浅的气息，我感到他的嘴唇掠过我的耳朵。「嗨，M。」
「不要──」我开口，但那些话语在刀子压迫着我的喉咙时消失无踪。
「看看妳。」他用那块金属抬起我的下巴。「演了一场好戏啊。又是微笑、又是点头、努力想让别人觉得妳很普通。」
刀身离开，片刻过后他又出现在别处，绕着我的椅子打转。他在前方的桌子上坐下，舌头发出弹舌声，然后弯身向前，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他银色的头发往后流泻，盯着我不放的眼神像匹狼，而且十分湛蓝。
「他们不知道妳残破不堪吗?」他用手指快速地转着刀刃。「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要不要秀给他们看呢?」
我抓紧桌子。「你不存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毁了妳。」他温柔地说，「在所有人面前，毫不保留把妳撬开，让他们看看妳的本质是怎样的一只怪物。我可以让牠自由、让妳自由。」他坐挺起来。「妳不属于这里。」
「那我属于哪里?」
一眨眼，他便从另一张桌子消失，站到我的桌子旁边，把刀放在桌上，刀尖离我的肋骨只有几吋，而他另一只手放到我的肩膀，把我固定在椅子上，靠近我低声说，「属于我。」
他把刀往前一戳，我惊呼一声，猛地从座位上坐挺，挨着桌子边缘，抱住胸腔。铃声响起时欧文不见了，教室也挤满正把椅子拖过地面靠回去、将包包背到肩膀上的学生。我再次颓然靠回椅子，揉着肋骨，强逼自己站起来，把空白的笔记本装回包包里，拚命把残存的梦魇影像甩开。在布雷萧先生叫住我时，我人都已经快到门口了。
「毕雪小姐?」他边说边整理着桌子。
我转向他。「是的?」
「我会让妳觉得很无聊吗?」
我缩了一下。「不会。」
「唔，那我就松一口气了。」他边说边调整眼镜。「我真的很担心会让学生觉得无聊。」
「噢，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说，「你是个很棒的讲者。受过戏剧训练吗?｣
这些字句还没离口，我就开始咒骂自己。在档案馆里没大没小是一回事，但布雷萧先生不是文件管理器，他是老师。但很幸运，他笑了。
「姑且不论显露出来的样子，我先假设妳有全神贯注地在听我讲课。然而，也许之后妳可以在听课时把眼睛睁开，这样我可以比较确定。」
我挤出一个有点虚弱的微笑，点点头说，「是的，老师。」然后才朝走廊走去，寻找文学理论与解析的教室。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称作英文课就好。但在我找到方向之前，有个人大声地清了清喉咙。我转身，发现凯许靠在门上等待，两手各拿着一杯咖啡，并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还在扮演骑士吗?」我问，自动伸手去拿那个杯子。
「妳那堂威尔森教的英文课在方院的另一端。」他说，「五分钟的时间不够，除非妳知道怎么走。」
我一接过咖啡，他就开始在走廊上迈开步伐。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同时不把飮料洒得自己满身都是，我只好左弯右闪，想办法避免被肩膀以及随之而来的噪音撞到。
「在妳问我有多了解威尔森之前。」他说，「我得说，我没有对新学生下手的习惯。」他敲敲脑袋一侧。「我只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对于这样的一所学校而言，是相当实用的能力。」
他笑得更开。「没有错。」
在他领着我穿过建筑物的同时，我认真地想把路线记在脑袋里。
「妳很快就可以倒背如流的。」
我一定会需要。手册里的其中一项「创新学习法」讲的就是课程表。海德高中的学期由每天的五堂课组成：午餐前三堂，午餐后两堂，每天的排程都会逆转。所以不管第一堂课是哪一科，次日就会变成最后一堂课，以此类推。周一、周三和周五若是：微积分、文学理论、健康教育，(午餐时间)，生理学，政治学。周二和周四便是：政治学、生理学、健康教育，(午餐时间)，文学理论，微积分。
那本手册中包含一项冗长的案例研究，辅助说明这么做有其效益的原因，但现在似乎感觉有点多此一举。
凯许带着我走过好几道门，来到四周围绕着建筑物的内部区域，然后他转往右方一条小径。一路上，他边喝咖啡边愉悦地畅谈海德高中各项轶闻：学校约在一八三二年创立，曾经分成两所学校(一所男校，一所女校)，但现在合并了。其中一名创办人是雕刻家，因此校园里布满雕塑，总共有十四座，虽说这数字时有争议。凯许说个没完，不管谁对他高声招呼皆一一挥手致意──次数极为频繁──但是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谈话。
很幸运的是，这次他没有停下来跟任何人聊天，我们在第二声钟响时正好抵达教室。他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转身离去，我终于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他向我行了一个礼，顺势弯身鞠躬，然后翩然走远。我喝完咖啡，把杯子丢进垃圾桶，推开门，学生们依旧坐在位置上，我拣了一个往后数二排的位置坐。教室前，一名身体姿态非常标准的中年女──我猜她就是威尔森小姐──正在黑板上以完美的印刷字体写字。当她站到一边，我看见了那些字，忍不住露出微笑。
但丁《地狱篇》。
※※※
时值夏季，我正在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底下找回咖啡店的模样。韦斯利.艾尔斯反坐在一张金属椅上。我能看见他衬衫底下钥匙的轮廓。我们共同享有的第二人生悬在两人之间，不像负担，比较像救命专线。我边打扫，他把一本书从一迭放在椅子旁的布上拯救出来。
「这又是什么?」他问。举起那本书。
是但丁的《地狱篇》。
「指定书单。」我跟他说。
「被指定做这种事真烦。」他翻过我还没阅读的书页，捧着那本书的模样有种敬畏感。他的眼神浏览过那些字句，好像早已记在心中。「好看的书也变得不好看了。」
我问他是不是已经看过，他说他看过了，我坦承我没有，然后他露出微笑，告诉我像这样的书应该要用听的。
「我可以证明给妳看。」他说，对我闪过一个歪着嘴角的笑。「妳继续打扫，我来念。」
然后他便这么做了。从第一天，以及一整个夏天剩下的时光，字字句句我都记得。
※※※
当钟声再度响起，我在随堂测验上的表现出类拔萃(威尔森小姐宣布要考试时，其他学生连露出个合乎常理的厌烦表情都没有)。我成功撑完整堂课，完全没有梦魇，真是谢了凯许和他那杯咖啡。我原以为会看到他在走廊上等我，但却没有他的踪影。当我扫过身穿黑色、绿色、银色和金色的学生人潮，却发现一无所获时，我很惊讶自己竟觉得有一点刺痛的失望感。然而，身上勾勒银色和金色的学生似乎都朝同一方向走。我从手册上得知，三年级和四年级都要上健康教育，就目前为止，我判断那不过是体育课的好听一点的说法。那堂课在午餐之前，我决定跟着大家。
人潮一路越过草坪，远离那一圈建筑物，抵达另一栋雄伟的建筑。这一栋是古老石造大楼，带有哥德特色，我终于看到凯许提过的其中一座雕塑，是一只在入口上方的石雕老鹰。
「海德高中的老鹰。」他凭空从我身边冒出来，而且稍微有点喘不过气。「那是我们的吉祥物。据称代表洞察力、进取心，以及足智多谋。」
在凯许说话时，一群三年级女生在我们前方几呎的小径上，其中一人回头看了一下，翻翻白眼。「凯许尔斯.阿瑟.葛拉罕(译注：Cassics Arthur Gsham。凯许的全名。)，我一直跟你说不要拿这些学校轶闻来骗女生，海德高中的历史沿革是不会带来什么高潮的。」
我觉得脸上一热，但凯许似乎一点异样都没有，只是爽朗地笑了。「莎菲亚，妳可能会很惊讶，但我们大家开口说话可不是净想着要找人上床。」
女孩的朋友放声大笑，但那女孩瞇起眼睛，散发出某种专属于前女友和年轻手足的恼怒。根据外貌判断，她跟凯许一样是深色头发，往后绑成一束马尾，还有一样的金色眼睛，我猜她是后者。凯许说的话似乎踩到了她的地雷，因为莎菲亚随即跟朋友勾起手，回头丢出一串不太好听的话，迅速跑进健康中心。凯许耸耸肩，似乎不太在意。
「是我妹妹。」在我们通过一扇门时，他证实。「不管怎样，抱歉我迟到了。卡瑞先生在讲一个地方时离题了──要庆幸妳还有一年才会被他教到──他耽搁了我们一下。我因此牺牲了我的骑士精神吗?或者因为在面对喷火巨龙时展现出英勇的一面，因此赢得了一些赞赏?」
「我想你可以留着你的盾牌。」
「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在他妹妹的马尾消失在更衣室时，朝那方向点了点头。「因为我觉得我等一下就会需要了。」
※※※
等我找到置物柜──已经预先分配好，也预先放进了运动服还有一件T恤──看到是短袖时缩了一下，并相当感激在那个当下我没有任何淤青(如果不算疤痕的话)。我已经不小心撞到三个女孩，正努力试着避开其他数十个。学校就像是地雷区：人太多，个人空间太少，而更衣室更是如此，但除了稍微有点头痛之外，我撑过来了。
我看着其他女孩把项链和耳环拿下来──海德高中允许戴的饰品还真少──然后在换衣服前把那些东西收进置物柜。我没打算拿下戒指，但有点不知所措地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我很清楚这东西会引来更多注意，如果有人因为项链的关系注意到我，一定会要我把剩下的饰品都拿掉。我将钥匙从头上摘下来放在柜子上，没了它好像有点轻飘飘的。
在我听到某人喊着「快来!小莎!」时，正在穿运动服。
「我等下过去。」一个我现在已经能认出的声音回答。我四处张望，看见莎菲亚正在长椅末端绑球鞋的鞋带。她没抬头，但那里没有任何人，所以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是在跟我讲话。
「妳应该晓得那是他的职责，对不对?」她问，一边绑紧她的鞋子。
「什么?」
她站挺身体，拉紧马尾，用眼神打量着我。「我哥哥是学校的亲善大使。带妳四处看看、妳觉得受欢迎是他的职责，不过是份责任。我只是觉得妳该知道。」
她想伤害我，而我也的确感到受伤。但我死也不会显露出来让她得逞。
「噢，那我就放心了。」我轻快地说，「他有点太黏人，我还以为他对我感兴趣呢。」我坚定地关上置物柜，大步走过她身边。「谢了。」我加了一句，在离开时拍拍她的肩膀。虽然会听到金属撕裂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但只要感觉到她因为我的碰触而一阵紧绷就很值得。「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
※※※
海德高中的健康中心的外观也许跟校园其他部分一样，是老旧的石头加上苔藓，看起来十分华丽，但一出更衣室──这里算是体育馆的门口──里面全都是涂成白色的木头、玻璃和铁。从一侧分支出去的是一些稍小的教室，另一侧分支过去则是一个泳池，但主要的训练教室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它又以地上的黑色线条细分为四等分，被田径跑道包围。在看到闪闪发亮的华丽设备时，我忍不住觉得心情转好，相较于我在科罗讷多屋顶的临时运动场，这可是一大突破。
我拥抱这景象，把面前一切尽收眼底。一群人正在打排球，另一群在跑道上慢跑，还有六名学生分组进行西洋剑对打──莎菲亚跟他们站在一起，绑紧她的手套，弯了弯剑。我没玩过西洋剑，但有点感兴趣，这样说不定有机会打到她。我笑了一下，朝她上前几步，此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喊叫声。
在这个巨大的健康中心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座高起的平台，两名学生正在对打。
他们站在某个没有围绳的拳击场上，护具肩垫底下露出了一点衣服，而根据体育服上的金色级别条纹可以得知两人都是四年级生。我只看得见那抹金色，毕竟他们剩下的身体都藏在护具底下，就连脸都被头部的护具盖住。一小撮学生在旁边围观，那群人之中我只认得凯许，他把西洋剑面罩塞在臂下，还有一名魁梧的中年老师站在旁边。那两名男孩垫着前脚掌一跳一跳地出拳猛击、以脚互踢，双方僵持不下。两人中较矮的那名似乎较为吃力。
高的那个动作流畅又优雅，轻而易举地避过大部分的攻击。然后，在一个眨眼的时间，他转守为攻，向下踢出一脚，但在快要踢到的最后一瞬间踩低脚步，扭足一转，使出一记回，踢中另一个男孩的头。
他的对手最后仰躺在地，但没有受伤。我怀疑究竟有没有人发现他在踢中前刻意慢下动作，让这一击没那么重。老师吹响哨子，学生鼓掌，胜方将败方扶起。在打输的男孩跳下平台之前，他在较矮的男孩背上迅速地拍了一下。我一边看着比赛，人已经差不多穿越健康中心的走道，快要抵达那群围观者旁边。此时，胜方做出了一个相当戏剧化的大幅度鞠躬，显然很享受这些目光。
然后，他将头盗脱下，我发现自己正望着韦斯利.艾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