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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竭地回到牢房后,邓肯和父母坐到了一起。他们每天吃的都是些淡而无味的谷物、淀粉蛋糕和蛋白片——这些食物营养丰富,但几乎都是用难闻的或没有味道的东西做成的。到目前为止,抓住他的士兵们并没有跟他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做到了”。这句话应该意味着自由吧。他只能这么心怀希望地想了。
他和家人所在的这间牢房很脏。尽管他的父母尽力保持房子的清洁,但他们没有扫帚,也没有拖把和肥皂,水也很少,所以不能把水浪费在做卫生上。
在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里,邓肯接受了残忍而激烈的“训练”,而他的家人则充满恐惧地坐在牢房里,什么也做不了。监狱里的每个人都有号码,还有奴隶牢房的地址,而且大家(除了邓肯以外)都无事可做——不用干活,也没有娱乐。他们只是在等待判决的变化……但是又害怕这变化的到来。
邓肯既兴奋又自豪地告诉母亲他的冒险经历,给母亲讲述他是如何用计策战胜那些追击者的,他又是如何随机应变,打败哈克南最精良的士兵的。在这一天的逃跑训练中,其他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成功逃脱的,但邓肯确信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足以换取自由。
他们随时都会被释放。他想象着他的家人再次聚在一起,自由地站在监狱之外,再次抬头仰望晴朗星空的情景。
他的父亲则用骄傲的目光凝视这个男孩,他的母亲却觉得难以相信这种事情会是真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哈克南人不会兑现他们的承诺。
没过多久,牢房里的灯光开始闪烁起来,原本不透明的门变得透明,随后被打开。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狱警站在面带微笑的狩猎队长旁边,邓肯就是被这个人抓住的。邓肯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来释放我们吗?
但他很不喜欢狩猎队长脸上的那种笑意。
穿制服的人站到一边,以表示对一个肩膀宽阔、嘴唇厚实、肌肉发达的人的尊重。这个人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就好像他在阴暗的杰第主星以外的地方待了好长时间似的。
邓肯的父亲立刻站起身来,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说道:“拉班大人!”
拉班没有理睬那对父母,他的眼睛只盯着那个脸蛋圆圆的年轻受训者。“狩猎队长告诉我,你是表现最棒的男孩。”他对邓肯这么说道。他迈进牢房,士兵们随即跟在他身后也挤了进来。拉班咧嘴笑了开来。
“大人,您应该在今天的训练中看到他的表现了,”狩猎队长说,“从来没见过比他还机灵的小崽子。”
拉班点了点头说:“11368号,我看过你的记录,也看过你在狩猎游戏中的全息影像。你的伤怎么样了?不严重吧?你还年轻,我相信很快就会痊愈的。”他的脸色随即一沉,说道:“你身上还有很多乐趣有待发掘。就看看你是怎么对抗我的吧。”
他转身说道:“跟我去打猎吧,孩子,现在就走。”
“我的名字叫邓肯·艾达荷,”男孩语气挑衅地回答,“我不是一个数字。”他的声音又细又尖,但却透着一股勇敢无畏的劲头,让他的父母感到十分震惊。士兵们也都很吃惊,转头看向他。邓肯看向他的母亲,寻求她的支持,仿佛期待得到鼓励和奖赏。但她的母亲却立即示意他闭上嘴,别说话。
拉班冷静地从站在他旁边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激光枪,然后毫不迟疑地朝邓肯父亲的胸口开了致命的一枪。可怜的父亲“砰”地一声撞在墙上。还没等他的尸体滑落在地,拉班就换了一把武器,把邓肯母亲的脑袋也烧成了灰烬。
邓肯惊声尖叫起来。他的父母现在都倒在了地板上,成了一摊毫无生气的尸体,上面满是水泡和烧焦的痕迹,血肉模糊。
“现在你没有名字了,11368,”拉班说,“跟我来。”
士兵们一把抓住邓肯,不让他冲到死去的父母身边,甚至连哭的时间都不给他。“在我们开始下一轮的游戏之前,这些人会让你做好准备。我需要换个地方好好捕一次猎。”
士兵们把不停踢打和尖叫的邓肯拖出了这个充满噪声的牢房。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死了——只有一股冰冷的仇恨之火在他胸中燃烧,把他童年的一切痕迹都烧得一干二净。
民众一定认为他们的统治者比他们更伟大,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追随他呢?最重要的是,一个领导者必须是一个表演者,给予他的臣民们所需要的面包和马戏表演。
——保卢斯·厄崔迪公爵
不知不觉,几个星期过去了,这些日子里雷托一直在为去伊克斯留学而做准备,他要把所有关于这里的记忆都牢牢印刻在脑子里,把故乡的所有景象都铭记心中,以便在未来一年背井离乡的生活中,慢慢提取这些记忆和片段,以慰思乡之情。他会想念卡拉丹咸湿的空气,想念如轻纱般的晨雾,想念午后像是优美乐曲一般的沙沙雨声。伊克斯那个光秃秃且黯然无色的机器星球,怎么能跟这里比呢?
在这个水资源丰富的星球上,有许许多多的宫殿和度假别墅,而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卡拉丹城堡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同时也是政府的主要所在地。终有一天,他将会戴上公爵印戒,作为第二十六代厄崔迪公爵端坐在城堡的宝座之上。
他的母亲海伦娜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他操心,总是忧心忡忡,常常诵经祷告,摘引《奥兰治天主圣经》[27]里她认为非常重要的章节。儿子将要离开她整整一年的时间,她为此苦恼不已。但是她不会对老公爵的命令提出异议——至少不会让别人听到。她的表情很不安,雷托意识到,在帝国这么多星球里,保卢斯却偏偏选择把他送到伊克斯星,这让母亲海伦娜尤其感到震惊。“那是一个滋生和发酵可疑科技的温床。”等她的丈夫走远,听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她这么对雷托说道。
“您确定,您这么说不是因为伊克斯是李芝家族的死对头,母亲?”雷托问她。
“我不这么认为!”她正给雷托的衬衫系上优雅的衣领,说这话时,细长的手指突然停住不动了,“李芝家族依靠的是久经验证的真正的技术设备,这些设备的安全性完全能够符合规定的标准。李芝家族一直以来都严格遵守和执行圣战禁令,这一点没人能提出质疑。”
她的一双黑色眼睛现在直直地凝视雷托,接着突然泪流满面。她抚摸着雷托的肩膀,发觉最近他又长高了不少,几乎跟她一样高了。“雷托,我的儿,我不希望你到了那里之后就失去纯真的本性,或者丧失了灵魂,”她对他说,“风险实在太大了。”
在这之后,公爵一家人到餐厅里用餐,各自安静地吃炖鱼和饼干。海伦娜又一次请求老公爵把雷托送到别的地方去。但对她的担心,保卢斯只是一笑了之。海伦娜始终拒绝让步,态度平和却也十分坚决,最后终于惹得老公爵勃然大怒:“多米尼克是我的朋友——上帝啊,我们的儿子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学到真东西,除了他别无二人。”
雷托尽力专注地吃饭,却被母亲的抗议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了父亲这边。“我想去那儿,母亲,”他把勺子轻轻放在碗边,然后重复着她母亲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这是最好的选择。”
在雷托的成长过程中,保卢斯的很多选择都令海伦娜感到厌恶,比如:让雷托与村民一起干活;带他出去与百姓面对面地交流;让他和平民交朋友;鼓励他亲自去干又脏又累的工作。雷托看到了其中所蕴含的智慧,因为终有一天,他将成为这些臣民的公爵。但是海伦娜仍旧以各种理由提出反对,而且经常引用《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章节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雷托的母亲尽管在重要会议和公共活动中保持着完美的形象,但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而且对她唯一的孩子也并不怎么热情。她总是对自己的外表很挑剔,经常说她再也不要生孩子了。抚养一个儿子和管理公爵的家务事已经占用了她大部分宝贵的时间,她本可以把这些时间花在学习《圣经》和其他经文上的。显然,海伦娜生下这个儿子只是为了履行她对厄崔迪家族的使命,而不是真心渴望当一个抚养孩子长大的母亲。
也难怪老公爵要找一些不那么挑剔和难相处的女人做伴了。
有时到了晚上,雷托能听到父母在伊拉迦柚木制成的厚重大门后面激烈地争吵,他们暴跳如雷的声音在整个城堡里回荡着。海伦娜夫人完全不同意把他们的儿子送到伊克斯。但是老公爵保卢斯是厄崔迪家族的首领,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不管在城堡里还是在整个卡拉丹,不管他那心急如焚的妻子怎样反对,都无法使他的决心产生一丝动摇。
这是最好的选择。
雷托知道,他们的婚姻是包办的,只是为了满足几个权贵家族的需求而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家族之间达成的一笔交易。这是摇摇欲坠的李芝家族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而厄崔迪家族也希望这个曾经创造出辉煌科技的家族,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与此同时,老公爵也因迎娶了李芝家族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而得到了不少好处和回报。
“贵族家庭里几乎容不下对爱情的痴迷和浪漫,小民们为爱情而神魂颠倒,那种难以克制的激情是贵族们永远也感受不到的。”他的母亲曾经这样对他解释婚姻的政治意义。毫无疑问,他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同样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就连他父亲也同意母亲的看法,而且比她更加笃定。
“家族的第一原则是什么?”老公爵不厌其烦地重复问他。雷托不得不一字不差地回答着同样的一句话:“永远不要为爱而结婚,否则就会把整个家族带入深渊。”
雷托已经十四岁了,还从来没有恋爱过,尽管他的确感受过欲望之火的灼热难耐。他的父亲鼓励他和村里的姑娘们厮混,只要他觉得哪个姑娘吸引人,就可以跟她玩玩——但是不要给出任何承诺。因为是厄崔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所以雷托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爱上一个女人,特别是那个最终将要被他娶作妻子的女人……
一天早上,就在雷托计划启程离开的前一周,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四处巡游,跟百姓们亲切交谈,甚至连仆人也都问候了几句。公爵带领一个小小的仪仗队走进了城堡下面的海滨小镇,逛街购物,跟臣民们近距离接触。保卢斯经常和他的儿子像这样一起外出巡游——雷托一直觉得每次巡游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碧空如洗,老公爵笑容满面,那洋溢着慈祥和善良的面容极富感染力,让百姓们深受感动。当这位亲切和蔼,精力充沛的老人走在百姓中间时,人们都兴高采烈起来。雷托和他的父亲一起漫步在集市上,经过蔬菜摊和鲜鱼摊,去看用打烂的蓬吉纤维和火线织成的漂亮挂毯。保卢斯·厄崔迪经常在这里给他的妻子买一些小玩意或纪念品,尤其是在他们争吵之后,不过公爵似乎并不了解海伦娜的喜好,所以从来没挑选对合她心意的东西。
老公爵在牡蛎摊前突然停了下来,他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他低头看着儿子,咧嘴一笑,捋了捋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啊,孩子,我们得准备一场精彩的表演,好为你送行。你的送行会要让所有卡拉丹人都难以忘怀呀。”
雷托强迫自己不要觉得难为情。他听说过父亲曾经有过很多疯狂的想法,知道老公爵经常会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一旦打定主意就会坚持到底。“那您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父亲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也不用做。我将亲自宣布为我的继承人和儿子举行一场送行会。”他抓住雷托的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挥舞,仿佛在欢庆胜利。然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要举行一场斗牛表演,一场为民众而举办的传统盛会。这一天将会成为卡拉丹的庆祝日,并且制成全息影像传送到全球各地。”
“是萨鲁撒公牛[28]吗?”雷托问道,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脊背高高隆起的野兽,黑色的脑袋上长着很多只角,眼睛是多面的。雷托小的时候经常去马厩里看那些可怕的动物。马夫长伊雷斯克曾经是李芝家族的一名老仆,被他母亲召来,为保卢斯照看公牛,好让他偶尔过过斗牛的瘾。
“当然了,”老公爵说,“像往常一样,我还要亲自跟它们斗一斗呢。”说着他夸张地挥动起手臂来,仿佛想象自己身披色彩艳丽斑斓的斗篷。“我这把老骨头还灵活得很呢,足可以躲避开像萨鲁撒公牛那样笨重的家伙。我会让伊雷斯克去准备一头公牛——要不然你亲自给我挑选一头吧,孩子,你说呢?”
“我以为您不会再亲自斗牛了,”雷托说,“您都快一年没上场了,自从……”
“这种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您的大臣们说的,这太危险了,父亲。何不让别人替您去斗牛呢?”
老公爵哈哈大笑起来:“多么愚蠢的想法啊!我离开赛场只有一个原因:有一段时间,公牛的质量有所下降,因为基因遗传不平衡,公牛战斗力不强,所以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已经改变了,新的公牛正在陆续培育出来,而且比过去更加强壮有力。伊雷斯克说那些牛已经准备好战斗了,而我也是如此。”说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雷托窄窄的肩膀,“我要用一场斗牛表演[29]为我的儿子送行,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你要亲自来现场观看我的斗牛表演——这将会是你第一次看到斗牛。你的母亲再也不能说你太小了。”
雷托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的父亲一旦下了决心,就绝对不可能动摇了。不过好在保卢斯受过斗牛训练,而且还戴着个人屏蔽场。
雷托自己就曾经用个人屏蔽场跟人类对手战斗过,所以他知道屏蔽场的优势以及局限性。屏蔽场可以阻挡住敌人的枪弹,以及飞速袭来的致命武器,但是任何低于阈值速度的刀刃都可以穿过屏蔽场,刺入屏蔽场下面毫无保护的肉体。一头横冲直撞,长着尖角的萨鲁撒公牛,动作非常缓慢,所以即便是最精密的盾牌也能被牛角刺穿。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琢磨着新培育出来的那些更加强壮的公牛。马夫长伊雷克斯曾经给他展示的那些老公牛看上去就已经够危险的了——雷托还记得就是那些公牛也至少杀死过三个斗牛士……
保卢斯公爵对他想到的这个主意十分满意,于是便在集市上通过植入摊位和货摊的公共广播系统宣布了这一消息。一听到这个消息,市场上的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一个个脸上乐开了花。他们的欣喜若狂,一部分是因为对精彩的斗牛表演充满期待,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又有了一个新的休息日和狂欢节。
雷托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保卢斯在战斗,雷托在一旁观瞧——但是雷托也知道,海伦娜越是提出反对,老公爵就会越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