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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戰士有福了

  鐵工廠裡面掛滿一串串的彩色燈飾。許多賓客已經坐定,但也有許多在場內遊走,拿著香檳酒杯,裡面裝著冒泡的淡色液體。服務生──也都是狼人,賽門注意到這一點,這整個活動都是由路克的族群充當員工──行走於賓客之間遞送香檳。賽門拒絕了他們送上來的一杯。自從有了上次在馬格努斯派對的經驗之後,他覺得喝任何不是他自備的飲料都不安全;此外,他不知道有什麼非血的液體能夠留在胃裡不吐出來。

  梅雅站在一根磚柱旁,與兩個狼人談笑著,亮麗的橘色緞料緊身洋裝擁托出她的黑膚色,頭髮梳成金褐色鬈髮圍在臉旁。她瞥見賽門與喬登,於是刻意轉開身。她的洋裝背部是開得很低的V形,露出很大一塊赤裸的肌膚,包括脊柱下方的蝴蝶刺青。

  「我想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沒有那個,」喬登說道,「我是指那個刺青。」

  賽門看看喬登。他正瞪大眼睛望著前女友,眼神充滿渴望,賽門懷疑如果他不小心的話,真的會被伊莎貝一拳打在臉上。「走吧,」他說道,同時伸手輕推喬登的背後,「我們去看看要坐在哪裡。」

  伊莎貝一直在回頭看著他們,這時露出貓一般的笑容,「好主意。」

  他們穿過人群走到桌位區,發現他們的桌子已經半滿。克萊莉坐在一張椅子上,低頭看著香檳杯,裡面大概裝的是薑汁汽水。她旁邊坐著亞歷克與馬格努斯,兩人都穿著從維也納回來時的那套西裝。馬格努斯在摸弄白色長圍巾的總子,亞歷克則雙臂抱胸,怒目瞪著遠方。

  克萊莉一看見賽門與喬登就跳起來,滿臉寬慰之色。她繞過桌子來歡迎賽門,他看見她穿的是相當樸素的金絲洋裝與低跟金涼鞋。沒有鞋跟增加高度,她顯得好嬌小。她的脖子上掛著摩根斯坦的家族戒指,在鍊子上閃著銀光。她伸臂抱住他,低聲說道:「我想亞歷克與馬格努斯在吵架。」

  「看來是如此。」他也低聲回應道,「妳的男朋友呢?」

  聽見他問,她將攬在他頸間的手臂放下來,「他在『學院』有事。」她轉過頭去,「嘿,凱爾。」

  他尷尬地笑著,「事實上我叫喬登。」

  「我聽說了。」克萊莉朝桌子比著手勢,「好吧,我們最好就座。我想很快就要開始敬酒之類的,然後,希望就會上菜。」

  他們都坐下來,場面一陣尷尬的沉默。

  「那麼,」馬格努斯終於說道,一面用白廣長手指摸著香檳酒杯邊緣,「喬登,聽說你是魯波斯督護的成員。我看到你戴著他們的牌子,上面寫著什麼?」

  喬登點點頭,他臉紅了,淡褐色眼睛閃著光采,注意力顯然只有一部分放在談話上。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梅雅,手指不安地一鬆一緊抓著桌布。賽門懷疑他可能根本不自覺。「Beati bellicosi:戰士有福了。」

  「很好的一個組織,」馬格努斯說道,「我認識創辦人,那是在一八〇〇年代,他叫伍爾西‧史考特,出自很可敬的狼人世家。」

  亞歷克的喉間發出很難聽的聲音,「你也跟他睡過嗎?」

  馬格努斯的貓眼瞪得大大的,「亞歷山大!」

  「好吧,我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不是嗎?」亞歷克問道,「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只是說沒有關係。」

  馬格努斯面無表情,但聲音帶有一絲陰暗的怒意。「這是不是表示,每次我提到一個從前認識的人時,你都要問我跟他們有沒有一段情?」

  亞歷克一臉頑固,但賽門不禁閃過一絲同情,他那藍色眸子中的受傷神情顯而易見。「也許。」

  「我見過拿破崙一次,」馬格努斯說道,「不過我們沒有關係。以一個法國人而言,他倒是拘謹得令人震驚。」

  「你見過拿破崙?」喬登面露敬佩之色,他似乎沒有聽到大部分的談話內容,「所以他們說的關於巫師的事是真的了?」

  亞歷克不悅地看他一眼,「有什麼是真的?」

  「亞歷山大──」馬格努斯冷冷說道。克萊莉與賽門隔桌互視,她的綠眸圓睜,眼神在說噢噢。「你不能對每個跟我講話的人都這麼無禮。」

  亞歷克大手一揮,「為什麼不能?我也要受你的作風限制嗎?我是說,或許你在希望跟這個狼人男孩調情。他很有吸引力,如果你喜歡一頭亂髮、肩膀寬闊、五官稜角分明的那一型。」

  「嘿,好了。」喬登語氣溫和地說道。

  馬格努斯低頭以手掩面。

  「或者這裡也有很多漂亮女孩,因為顯然你的胃口是雙向的。有什麼東西是你不喜歡的嗎?」

  「人魚,」馬格努斯在指間說道,「她們聞起來都有海草味道。」

  「這不好笑。」亞歷克蠻橫地說道,然後將椅子往後一踢,起身離開桌邊,鑽到人群裡面去了。

  馬格努斯仍把頭藏在雙手之間,尖刺狀的黑髮由指間冒出來。「我真是不懂,」他沒有刻意對誰說道,「過去為什麼這麼重要。」

  令賽門驚訝的是,答話者竟然是喬登。「過去永遠都很重要,」他說道,「你加入督護行列時他們都會這麼告訴你。你不能忘記自己過去所做的事情,不然你就永遠無法學會忘記。」

  馬格努斯抬起頭,金綠色的眼睛在指縫間閃爍。「你有多大年紀了?」他問道,「十六歲?」

  「十八歲。」喬登說道,微微露出意。

  跟亞歷克一樣,賽門想著,同時拚命忍住心底的笑意。其實他並不覺得亞歷克與馬格努斯之間上演的這場戲很好笑,但又很難不覺得喬登的表情很有趣。喬登的體型少說有馬格努斯的兩倍大──儘管個子高,馬格努斯卻修長得近乎瘦──但喬登顯然很怕他。

  賽門轉頭看克萊莉,但她正瞪著前門,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將餐巾丟到桌上,低聲說道:「對不起。」隨即站起身,幾乎是用跑的離開桌位。

  馬格努斯雙手一攤,「好吧,如果要來一個集體離場……」他說著就優雅地站起來,將圍巾裹在頸間,消失在人群中,大概是去找亞歷克了。

  賽門看向喬登,他又在看梅雅。她背對著他們,正在跟路克與喬瑟琳講話,她笑著將鬈髮甩到背後。「想都別想,」賽門站起來說道,手指著喬登,「你留在這裡。」

  「做什麼呢?」喬登問道。

  「一個魯波斯督護在這種情況可做的事,沉思,用你的絕地力量冥想,做什麼都好。我五分鐘後就回來,你那時候最好還在這裡。」

  喬登背往後靠,雙臂抱胸,一副不馴的態度,但賽門已經不理他,逕自轉身走入人群去找克萊莉。她在晃動的人群中像一個紅色與金色小點,頭髮顔色鮮明。

  他在一根纏著燈飾的柱子前趕上她,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她驚呼一聲轉過頭,眼睛睜得好大,手也舉起來作勢阻擋。看見是誰之後,她鬆一口氣,「你嚇我一跳!」

  「很顯然。」賽門說道,「怎麼了?妳為什麼這麼慌張?」

  「我……」她垂下手,聳聳肩膀。儘管故作輕怒,她頸間的脈搏卻有如槌擊。「我以為我看到傑斯。」

  「我想也是,」賽門說道,「但是……」

  「但是?」

  「妳看起來真的嚇壞了。」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說,或者希望她回答什麼。她咬著下唇,她緊張的時候就會這樣。她的目光一時似乎望著遠方,賽門很熟悉她這種神情。他喜歡克萊莉的一點就是他很容易看出她正在想像,心思在一個充滿咒語、王子、命運與魔法的虛幻世界中。他一度也是這樣,能夠生活在想像的世界中,感覺慶幸自己很安全──慶幸一切只是虛幻。如今現實與想像相接,他懷疑她是否跟他一樣渴望過去、渴望正常。他懷疑所謂的正常就像願景或寂靜,要等你失去之後才悟到那有多珍貴。

  「他過得很辛苦,」她低聲說道,「我是為他害怕。」

  「我知道。」賽門說道,「聽著,我無意刺探,但是──他有沒有找出來是什麼問題?有沒有問題?」

  「他──」她停了一下,「他沒事,只是不太容易面對一些華倫泰的事情。你知道的。」賽門並不知道,他也知道她在說識,克萊莉很少對他隱瞞事情。他狠狠瞪她一眼。

  「他一直在做噩夢,」她說道,「他擔心有什麼惡魔的影響──」

  「惡魔的影響?」賽門難以置信地應道。他知道傑斯在做噩夢──他自己說過──但傑斯從未提到惡魔的事。

  「嗯,顯然有某些惡魔會想經由夢境進入你體內。」克萊莉說道,似乎有點後悔自己講出來,「但我確定沒關係。每個人有時候都會做一些噩夢,不是嗎?」她伸手按著賽門的手臂。「我只是要去看看他怎麼樣了,我會回來的。」她的目光已經移向他身後,望著通往陽台的門口。他點頭退開讓她走,看著她繼續穿過人群。

  她看起來好嬌小──小得就像她一年級的時候,他陪她走回她家門口,看著她走上台階,嬌小而又堅決的樣子,走的時候膝蓋不時撞著午餐盒。他感覺到自己已不再跳動的心臟猛一抽緊,不禁懷疑世上是否還有比無法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更痛苦的事。

  「你看起來很難過,」他的肘邊有一個聲音說道,帶有磁性的熟悉聲音,「在想自己是一個大爛人嗎?」

  賽門轉過身,看見梅雅靠在他身後的柱子上。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白色的小燈泡,臉龐則因香檳與室內的溫度而發紅。

  「或者我應該說,」她繼續說道,「一個爛吸血鬼。只不過那樣聽起來彷彿你不會當吸血鬼。」

  「我是不會當吸血鬼,」賽門說道,「但那不表示我就會當男朋友。」

  她狡笑著。「巴特說我不應該對你這麼苛求,」她說道,「他說男生碰到女孩子總會做出蠢事。尤其是對之前女人運都不太好的怪胎。」

  「他好像可以看穿我的靈魂。」

  梅雅搖搖頭。「很難一直對你生氣,」她說道,「但我正在努力。」她轉身要走開。

  「梅雅──」賽門說道。他的頭開始痛起來,感覺有點暈眩。不過如果他現在不跟她說,以後就再也不會說了。「拜託,等一下。」

  她轉身看他,兩條眉毛揚得高高的表示疑問。

  「我很抱歉自己做的事,」他說道,「我知道我已經說過了,但我是說真的。」

  她聳聳肩,面無表情,沒有回應他。

  他喉部呑嚥一下,想忍住頭痛。「也許巴特說得對,」他說道,「但我想事情不只如此。我想跟妳在一起是因為──這聽起來很自私──妳讓我覺得自己正常,就像我本來那樣。」

  「我是狼人,賽門,並不算正常。」

  「但妳──妳是正常的,」他說道,一時不知道怎麼用詞,「妳是真正實實在在的──在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是非常真實的。妳想來我家玩遊戲,想跟我談漫畫、聽演唱會或者跳舞,做一些正常的事情。而且妳對我也像我是正常人。妳從來不叫我『晝行者』或者『吸血鬼』或者別的,只叫我賽門。」

  「那是友情的表示,」梅雅說道,她又靠回柱子上,講話時眼睛閃著柔光,「不是女朋友的關係。」

  賽門只是看著她,一陣一陣的頭痛像心跳一般。

  「結果你來了,」她說道,「還帶著喬登一起來。你究竟在想什麼?」

  「那不公平,」賽門抗議道,「我不知道他是妳的前──」

  「我知道。伊莎貝告訴我了,」梅雅打斷他的話,「我只是無論如何想怪你而已。」

  「噢,真的嗎?」賽門回頭瞄一眼喬登,他獨自坐在鋪著桌布的圓桌前,像一個舞伴沒有現身的男生。賽門突然覺得好累──因為擔心別人,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而感覺愧疚,以及擔心未來可能還會做的事,讓他疲累至極。「呃,小莎有沒有告訴妳,是喬登自己要分派給我,希望能夠接近妳?妳應該聽到他問到妳的時候那種樣子,他說出妳名字的時候。好傢伙,他把我罵得半死,以為我在欺騙妳──」

  「你沒有欺騙我,我們並不是專一的交往。欺騙不一樣──」

  看見梅雅紅著臉說不下去,賽門敗笑起來,「我猜這是好事,妳因為非常不喜歡他,所以不管怎麼樣都還是支持我。」他說道。

  「已經過了很多年了,」她說道,「他從來沒有試著跟我聯絡,一次都沒有。」

  「他試過了,」賽門說道,「妳知道他咬妳的那天他才第一次變身嗎?」

  她搖著頭,髮捲跟著彈跳,琥珀色的眼眸神情嚴肅。「不知道,我以為他知道──」

  「自己是狼人?不對,他知道自己有一點失控,但誰想到自己會變成狼人?那天他咬妳之後想要去找妳,但是被督護攔住了。他們不讓他接近妳,即使那樣他仍然想找妳,我想這兩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猜想妳在哪裡──」

  「你為什麼要幫他辯解?」她細聲說道。

  「因為妳應該知道。」賽門說道,「我是一個很差勁的男朋友,我對妳有所虧欠。妳應該知道他並不是有心要拋棄妳。他接受我這個任務,只因為我的個案資料的註記中提到妳的名字。」

  她張開雙唇,猛搖著頭,脖子上的燈飾有如星光閃爍。「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賽門。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賽門說道,感覺有許多釘子鑽到腦袋裡,「但我可以告訴妳一件事,我是世界上妳最不應該尋求戀愛建議的對象。」他一手撫額,「我要出去一下,呼吸新鮮空氣。喬登就在那邊的桌子那裡,如果妳想跟他談談的話。」

  他揮手朝桌子那邊比一下就轉身走開,避開她質疑的眼光,避開室內每個人的眼光與高昂的笑談聲,踉蹌地朝門口走去。

  ❖

  克萊莉推開通往陽台的門,迎面撲來一陣冷空氣。她打一個顫,真希望身上穿著外套,但又不願意再花時間回去拿。她走上陽台,將門在身後關上。

  這片寬敞的陽台是用石板鋪成,圍著鋳鐵欄杆。竹火炬在大型白鐵容器上燒著,但是對增加暖意毫無助益──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外面別無他人,只有傑斯。他倚欄而立,眼睛望著河上。

  她想跑到他身邊,但又不禁猶豫起來。他穿著黑西裝,外套敞開,裡面是白襯衫,頭轉向另一邊背對著她。她從未見過他穿這個樣子,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也比較疏遠。河上吹過來的風將他的頭髮揚起,她看見他喉間的一小道疤痕,那是被賽門咬的,她想起傑斯是為了她才冒著生命危險讓他咬。

  她說道:「傑斯。」

  他轉過身,看見她就露出微笑。那笑容是那麼熟悉,似乎解開她心裡的某個結,讓她穿過石板地跑去,張開雙臂抱住他。他將她離地抱起來許久,臉埋在她的頸間。

  「你沒事了。」他將她放下來時,她終於說道。她用力擦著眼裡流出來的淚水,「我是說──如果你沒好,緘默長老是不會讓你走的──但我以為他們說那個儀式需要比較久的時間?甚至幾天?」

  「結果沒有。」他雙手捧著她的臉,低頭含笑看她,皇后區大橋在他身後拱立在河上。「我知道緘默長老,他們做什麼事都喜歡小題大作,其實只是相當簡單的一個儀式。」他咧嘴一笑,「我覺得有一點愚蠢。那種儀式是給小孩子用的,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很快結束,就可以見到妳穿性感洋裝的樣子,於是才得以撐下來。」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我要告訴妳,我並沒有失望。妳真漂亮。」

  「你自己也很不錯。」她隔著淚水微笑說道,「我根本沒想到你有西裝。」

  「我是沒有,得去買一套。」他用拇指摸著她淚濕的臉頰,「克萊莉──」

  「你為什麼到這外面來?」她問道,「這裡冷死了。你不想進去嗎?」

  他搖搖頭,「我想單獨跟妳談。」

  「那就談吧。」克萊莉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她將他的雙手從她臉上移開,改放到她的腰上。她無法自制地需要讓他抱住她,「有什麼問題嗎?你不會有事吧?請不要瞞著我。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你應該知道我能夠應付壞消息。」她知道自己緊張得話也多起來,但她沒辦法。她的心跳感覺像是一分鐘跳了一千哩。「我只想知道你沒事。」她盡可能冷靜地說道。

  他的金眼睛暗下來,「我一直在翻那個盒子,原來屬於我父親的那個盒子。我對它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些信、那些照片。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他們對我感覺很不真實,華倫泰才是真實的。」

  克萊莉驚訝地眨一下眼睛,她沒料到他會說這個。「記得嗎,我說過需要時間──」

  他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她說話,「如果我真的是傑斯‧摩根斯坦,妳還會愛我嗎?如果我是賽巴斯欽,妳會愛我嗎?」

  她捏一下他的手,「你絕對不會像那樣。」

  「如果華倫泰對我的方式就像他對賽巴斯欽一樣,妳會愛我嗎?」

  他的這個問題帶著急切的成分,使她無法理解。克萊莉說:「但那樣你就不會是你。」

  他的呼吸一頓,幾乎像是她說的話使他深受打擊──但怎麼會呢?這是事實,他不像賽巴斯欽,他像他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他說道,「我看著鏡子時,看見的是史蒂芬‧海隆戴爾,但我的行為像萊特伍家人,講話又像我父親──像華倫泰。所以我在妳的眼中看見自己是誰,同時努力想做那個人,因為妳對那個人有信心,而我想信心就足以讓我成為妳想要的人。」

  「你已經是我想要的人了,你一直都是。」克萊莉說道,卻忍不住感覺自己像在對著一個空房間喊話。傑斯彷彿聽不見她,不管自己告訴他多少次她愛他都一樣。「我知道你感覺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是我知道,而且有一天你也會知道的。在這同時,你不能一直擔心會失去我,因為那是永遠都不可能的事。」

  「有一個方法……」傑斯抬眼看她,「把妳的手給我。」

  克萊莉驚訝地伸出手,想起他第一次這樣握住她手的情景。現在她有符印了,手背上一個開眼符印,是他當初想找但是沒找到的。這是她的第一個永久符印。他將她的手翻過來,露出她的手腕,那裡的皮膚是她前臂最脆弱的部位。

  她打一個顫,河面的風吹過來像鑽到她的骨頭裡。「傑斯,你在做什麼?」

  「妳記得我說過闇影獵人的婚禮嗎?我們不交換戒指,而是彼此畫上愛情與承諾的符印?」他看著她,眼睛在濃密的金色睫毛下顯得既大又脆弱。「我想給妳畫一個將我們連結在一起的符印,克萊莉。只是一個小小的符印,但是,是永久性的。妳願意嗎?」

  她遲疑著。一個永久的符印,他們還這麼年輕──她的母親會氣壞了。但是似乎怎麼樣都沒有用,她說什麼都無法讓他信服,或許這個會有用。她默默將符杖遞給他,他接過去,手輕輕碰到她的手指。她現在抖得更厲害了,渾身發冷,只有他碰到她的地方除外。他將她的手臂托起來,垂下符杖,輕觸她的皮朦,溫柔地上下移動,然後,見她沒有抗議,他更用力了一點。在感覺寒冷之際,她對符杖的燒灼幾乎非常歡迎。她看著符杖尖端畫出黑色的螺紋,形成線條粗實的多角圖案。

  她突然警覺,神經震顫起來。這個圖案對她表示的不是愛情與承諾,而是別的,比較陰暗的,意味著控制與屈服,失落與黑暗。他是畫錯符印了嗎?但這是傑斯耶,他應該很清楚的。然而她手臂由符杖接觸之處開始麻木──一種痛苦的刺痛,像是神經的感覺開始恢復──她覺得頭暈,腳底下的地面在晃動──

  「傑斯,」她的聲音拉高,帶著一絲焦慮,「傑斯,我想這不是──」

  他鬆開她的手臂,手輕輕托著符杖讓它平衡,動作正如他拿著武器時一般優雅。「很抱歉,克萊莉,」他說道,「我確實希望與妳結合,我對這一點絕對不會說謊。」

  她張口要問他究竟在說什麼,但是沒有聲音出來。黑暗迅速湧升,她所感覺到的最後一件事是她癱倒時傑斯的雙臂抱住了她。

  ❖

  在他認為極度無聊的派對中晃蕩了幾近永恆的時間之後,馬格努斯終於找到亞歷克。他獨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邊,被一排人造白玫瑰遮住,桌上擺了好幾個香檳酒杯,大部分都是半空,彷彿經過的賓客都把杯子丟在那裡。亞歷克自己看起來也是一副被丟棄的樣子,雙手托腮,陰鬱地呆瞪著。他沒有抬眼看,即使馬格努斯已經伸腿跨過他對面的椅子,將椅子轉了個方向然後坐下,雙臂搭在椅背上。

  「你想回維也納嗎?」他問道。

  亞歷克沒有回答,只是瞪著空氣。

  「還是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馬格努斯說道,「隨便你想去哪裡。泰國,南卡,巴西,祕魯──噢,等一下,不行,我不准進祕魯,我都忘了。說來話長,但是很有趣,如果你想聰的話。」

  亞歷克的神情顯示他非常不想聽。他刻意轉開頭望著房間另一端,彷彿對狼人弦樂四重奏很著迷。

  既然亞歷克不理他,馬格努斯決定開始自娛,變化著桌上酒杯裡的香檳顔色。他先將一杯變成藍色,再是一杯粉紅色,正在將下一杯變成綠色的時候,亞歷克隔桌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別這樣,」他說道,「別人在看。」

  馬格努斯低頭看自己的手指,藍色火花正從指間冒出,或許是有一點太明顯了。他將手指縮起來。「好吧,」他說道,「既然你不跟我講話,我總得做點什麼以免無聊而死。」

  「我沒有,」亞歷克說道,「我是指,不跟你講話。」

  「噢?」馬格努斯說道。「我剛剛問你想去維也納,還是泰國,還是月球,而我不記得你回答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亞歷克低頭玩弄著一根別人丟下的塑膠叉子。他的眼睛雖然不馴地看著下面,卻仍可以由低垂的睫毛間看見淡藍色的眸子,淡得有如纖細的羊皮紙。馬格努斯向來認為人類比世界上其他任何生物都美,也常好奇為什麼會如此。只過幾年美色就開始消退,卡蜜兒曾經說過。但正是死亡才使他們這樣,火燄在閃爍時總是顯得更亮。有位詩人也說,死亡是美麗之母。馬格努斯懷疑,當初天使是否曾考慮要讓人類僕人,也就是亞衲人,變成不死之身。但是沒有,儘管身強力壯,他們卻在與年齡作戰時像人類一樣衰亡。

  「你又露出那種神情了,」亞歷克由睫毛底下瞄著他怯怯地說道,「好像在看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你是在想卡蜜兒嗎?」

  「不盡然。」馬格努斯說道,「我跟她的談話你聽到了多少?」

  「大部分。」亞歷克用叉子戳著桌子,「我在門外面聽。夠多了。」

  「我想,不夠多。」馬格努斯怒視著叉子,它從亞歷克的手中滑脫,朝著他移過來。他用手用力壓在上面,說道:「別玩了。我跟卡蜜兒說的什麼讓你這麼不高興?」

  亞歷克抬起藍色眸子,「威爾是誰?」

  馬格努斯像發笑似地吁一口氣。「威爾。我的天,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威爾是一個闇影獵人,跟你一樣。沒錯,他長得也像你,但你跟他一點也不同。傑斯還比較像威爾,至少在性格方面──而且我跟你的關係也完全不像我跟威爾那樣。你是在擔心這個嗎?」

  「我不喜歡想到你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長得像一個你喜歡過的死人。」

  「我從來沒這麼說過,是卡蜜兒在暗示。她很擅長暗示與操控,向來如此。」

  「你沒跟她說她錯了。」

  「如果你讓卡蜜兒上手的話,她會攻擊你的每一方面。你防守一面,她會換一個方面攻擊你。應付她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裝她無法影響你。」

  「她說漂亮男孩是你的罩門,」亞歷克說道,「聽起來好像我只是你的一長串玩具之一。一個死了或者走了,你就再找一個。我根本不重要,我只是──微不足道。」

  「亞歷山大──」

  「而且,」亞歷克繼續說道,目光又垂下去瞪著桌子,「這實在不公平,因為你對我而言絕對不是微不足道。我為你改變了整個生活,但你卻什麼都沒有改變,對不對?我猜那就是永生的意義,從來沒有什麼事情有多重要。」

  「我要告訴你,你真的很重要──」

  「那本『白書』,」亞歷克突然說道,「你為什麼那麼想要?」

  馬格努斯困惑地看著他。「你知道為什麼,那是一本很重要的咒書。」

  「但你要它是為了某件特別的事情,不是嗎?是要裡面的一個咒語吧?」亞歷克顫巍巍地吸一口氣。「你不必回答,我從你的臉就可以看出來。是什麼呢──是讓我不死的咒語嗎?」

  馬格努斯覺得內心深處在震撼。「亞歷克,」他低聲說道,「不是。不是的,我──我不會做那種事。」

  亞歷克用銳利的藍眸子盯著他,「為什麼不會?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有那麼多段關係,都從未想到要讓他們變成跟你一樣是不死之身?如果你能夠永遠擁有我,你不會想要那樣嗎?」

  「我當然想要!」馬格努斯發覺自己幾乎是用喊的,於是拚命壓低聲音,「但是你不明白,你不能平白得到一個東西,永生的代價──」

  「馬格努斯。」是伊莎貝,她匆匆朝他們走過來,手裡拿著手機。「馬格努斯,我需要跟你談一下。」

  「伊莎貝。」通常馬格努斯挺喜歡亞歷克的這個妹妹,此刻則沒那麼喜歡了。「可愛又美妙的伊莎貝,能不能請妳走開?現在時機不對。」

  伊莎貝看看馬格努斯又看看哥哥,然後又看回來。「那麼,你不希望我告訴你,卡蜜兒剛剛從收留所逃走了,我母親要你馬上回去幫他們找她?」

  「不要,」馬格努斯說道,「我不想要妳告訴我這個。」

  「好吧,太不幸了,」伊莎貝說道,「因為這是真的。我是說,我猜你不必去,但是──」

  她後半句話懸在空中,但馬格努斯知道她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如果他不去,政委會就會懷疑他跟卡蜜兒的脫逃有什麼關係,而他絕對不需要見到那種情形。瑪蕾西會非常憤怒,使他跟亞歷克的關係變得更複雜。然而──

  「她逃走了?」亞歷克說道,「從來沒有人從收留所逃出去過。」

  「好吧,」伊莎貝說道,「現在有了。」

  亞歷克跌坐到椅子上。「去吧,」他說道,「這是緊急事件。你就去吧。我們可以之後再談。」

  「馬格努斯……」伊莎貝的語氣似乎帶著歉意,但急切之情非常明顯。

  「好。」馬格努斯站起來。「但是,」他補上一句,然後在亞歷克的椅子旁邊停住,俯身湊近他說:「你不是微不足道的。」

  亞歷克臉紅了,「如果你這麼說的話。」他說道。

  「我是這麼說。」馬格努斯說道,隨即轉身跟著伊莎貝走了出去。

  ❖

  在外面空蕩的街上,賽門倚著鐵工廠的牆,背靠著長滿常春藤的磚,眼睛瞪著天空。星光被橋上的燈沖淡,只看得到一片絲絨般的漆黑。他突然好希望自己能夠呼吸冷空氣讓頭腦清醒,讓臉上、皮膚上能夠感覺到冷空氣。他只穿著一件薄襯衫,但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不會發抖,連發抖是怎樣的感覺都不太記得,一點一點,一天一天的,像生活中其他記憶般漸行漸遠。

  「賽門?」

  他僵立在那裡。這個聲音,細柔又熟悉,像細絲在冷空氣中飄來。笑一個。這是她最後對他說的話。

  但是不可能,她已經死了。

  「你都不看我一眼嗎,賽門?」她的聲音仍舊細小,跟吐氣聲差不多。「我就在這裡。」

  一股恐懼感沿著他的背脊往上竄升。他睜開眼睛,緩緩轉過頭去。

  莫玲站在維農大道路口街燈投下的光影中,穿著一件潔白的長洋裝,頭髮梳得直直的披在肩上,在街燈下反映著黃色的亮光,但其間仍沾有一些墳土。她的腳上穿著白拖鞋,臉色慘白,臉頰上塗著一圈腮紅,嘴唇則是暗粉色,彷彿是用麥克筆畫出來的。

  賽門兩腿發軟,身體沿著牆壁往下滑,然後跌坐到地上,雙膝縮起,腦袋像要爆炸了。

  莫玲像小女孩般咯咯笑起來。她跳出光影朝他走過來,然後低頭看著他,臉上帶著得意的含笑神情。

  「我以為你會很驚訝。」她說道。

  「妳是吸血鬼,」賽門說道,「可是──怎麼會呢?不是我害的。我知道不是我。」

  莫玲搖搖頭,「不是你,但是,是因為你的緣故。他們以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要知道。他們在夜裡到我的房間將我抓走,然後把我關在籠子裡一整天。他們叫我不要擔心,因為你會去找我。但是你沒有去,你始終都沒有去。」

  「我不知道。」賽門的聲音沙啞,「要是我知道就會去的。」

  莫玲將長長的金髮甩到肩後,這姿勢突然令賽門痛苦地想起卡蜜兒。「沒關係,」她用著小女孩的細細聲音說道,「等到太陽下山後,他們告訴我說,我可以選擇死,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變成吸血鬼。」

  「所以這是妳選擇的?」

  「我不想死,」她細聲說道,「而且現在我會永遠年輕漂亮。我可以整晚不睡覺,也不必回家。而且她會照顧我。」

  「妳在說誰?她是誰?妳是指卡蜜兒?聽著,莫玲,她瘋了。妳不應該聽她的。」賽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可以找人幫妳,給妳找一個地方待,教妳怎樣當吸血鬼──」

  「噢,賽門,」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潔白小牙齒,「我想你也不知道怎麼樣當吸血鬼。你並不想咬我,但是你咬了。我記得的,你的眼睛變成黑得像鯊魚眼,然後你就咬了我。」

  「我很抱歉。如果妳讓我幫助妳──」

  「你可以跟我走,」她說道,「那樣就會幫助我。」

  「跟妳去哪裡?」

  莫玲抬頭看看空蕩的街道。她看起來像穿白衣的鬼,薄衣被風吹得裹在她身上,但她顯然並不覺得冷。「你是被選定的,」她說道,「因為你是晝行者。讓我變身的人想要找你,但他們現在知道你有『記號』。他們不能抓你,除非你要跟他們走,所以他們派我傳話。」她的頭偏向一邊,像小鳥一樣。「我對你可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她說道,「但下次就會是了。他們會一直找上你愛的人,直到一個都不剩,所以你最好還是跟我走,搞清楚他們要什麼。」

  「妳知道嗎?」賽門問道,「妳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嗎?」

  她搖搖頭。在漫射的燈光下,她顯得好蒼白,幾乎像透明的,賽門彷彿可以看穿她的身體。他想,就像從前,他也一直都把她當成透明人。

  「有關係嗎?」她說道,同時對他伸出手。

  「沒有,」他說道,「沒有,我想沒關係。」於是他接過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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