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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哈格德城堡大厅里的钟敲了六下。事实上,此时是午夜零点过十一分,但比起六点甚至正午,大厅并没有显得暗多少。但住在城堡里的人还是靠着深浅不同的黑暗判断出时间。有些时间段,大厅里只是因为缺乏热量而冷,有些时候只是缺乏光照才黑;当空气不流通的时候,石头沟渠里散发出死水的味道,因为没有窗户让风进来。那是白天。
有些树木整天都吸收着日光,到了晚上就把它们储存在叶子背面——城堡在夜里也是这样,吸收着黑暗,到处充满黑暗,它在黑暗中生机勃勃。这时候大厅里冷就有了别的原因。那些白天睡觉的小动物被唤醒,在角落里无休止地扒拉着。到了晚上,石头里的腐朽气味仿佛来自地板以下很远的地方。
“点个灯吧。”莫莉·格鲁说,“你能点个灯吗?”
施曼德里克低声念了几个简短而又专业的词。一开始没有任何效果,接着一种奇怪的灰黄色光亮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很快无数吱吱叫着的小光点飞跑着布满了整个房间。
城堡里的夜行小动物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光。它们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分散在大厅里,那病态的亮光在它们身上投下疾速晃动的阴影,黑暗显得比往日更加寒冷。
“我宁愿你没点灯。”莫莉说,“你能关了它们吗?至少关了那些紫色的,还带着——带着腿呢,我觉得。”
“不,我关不掉。”施曼德里克不耐烦地回答,“安静点。骷髅在哪儿?”
阿玛尔忒亚小姐看见它在柱子上笑。在阴影中它看起来只有柠檬大小,像早晨的月亮,但她什么也没说。从塔上下来之后她就不肯说话了。
“在那儿。”法师说着走到骷髅面前,透过开裂的眼眶往里头看了很久,慢慢地点头,严肃地自言自语。莫莉·格鲁也一样认真地看着,但她不时地瞄一眼阿玛尔忒亚小姐。最后施曼德里克说道:“好了,别站太近。”
“真有什么咒语能让骷髅开口说话吗?”莫莉问。法师伸出手指,露出胜利的微笑。
“真有咒语能让所有的东西开口说话。伟大的法师都是了不起的倾听者,他们找到了很多办法,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施咒,无论死活,好让它们说话。看和听——这是法师最基本的素养。”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看着别处搓手指。“剩下的就是技术问题了。”他说,“好了,我们开始吧。”
他突然转过脸面对骷髅,一只手轻轻放在它苍白的头顶上,用低沉威严的声音和它讲话。词语像士兵一样从他嘴里列队而出,它们的步伐带着魔法的力量,回荡在黑暗的空气中,但骷髅毫无回应。
“我就是试试。”法师轻声说。他把手拿开,然后再次和骷髅说话。这一次的咒语充满了说服和劝说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哀求。骷髅还是保持沉默,但是莫莉觉得一丝清醒的感觉正从它的正面滑过,旋即又消失不见了。
害虫们发出乱七八糟的光点,阿玛尔忒亚小姐的头发发出的光芒好像花朵。她既没表现出兴趣也不怎么冷漠,就是沉默着,如同战场上偶尔会出现的寂静。她看着施曼德里克冲着那个土黄色的圆骨头背诵了一段又一段咒语,而骷髅跟她一样不肯说话。每一段咒语都掺杂着比上一段更多的失望的语气,但骷髅就是不开口。而莫莉·格鲁却认定骷髅醒着,而且听得挺高兴。她深知沉默中包含的讽刺意味,绝不会把它与死亡混同。
钟敲了二十九下——只会多不会少,因为莫莉数到二十九就迷糊了。生锈的钟摆还在叮当作响,施曼德里克突然冲着骷髅举起拳头喝道:“好了,真有你的,你这个自命不凡的膝盖骨!你喜不喜欢被打眼睛啊?”说到最后几个词,他的声音完全变成了痛苦和愤怒的吼叫。
“这就对了,”骷髅说,“喊吧。把哈格德那老家伙叫醒。”骷髅的声音如同树枝在风中敲击。“再大声点,”它说,“那老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他睡得很少。”
莫莉高兴地叫了一声,就连阿玛尔忒亚小姐也走近了几步。施曼德里克还捏着拳头,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骷髅说:“快点。问我怎么找到红公牛。你不可能问我别的问题。我是国王的看守,专门守着通向红公牛的路。就算李尔王子也不知道那条秘密通道,但我却知道。”
莫莉·格鲁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你真是这里的看守,你为什么不发出警报?你为什么还说要帮助我们,而不去叫士兵?”
骷髅发出咔嗒咔嗒的笑声。“我在这柱子上待了很久。”它说,“我曾经是哈格德的侍从长,后来他莫名敲掉了我的脑袋。那时候他非常邪恶地只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想要杀了我。其实他不想杀我,他觉得应该拿我的头发挥点作用,于是就把我挂在这里当看守。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会忠于哈格德国王。”
施曼德里克低声说:“那就破解了那个谜语吧。告诉我们红公牛在哪里。”
“不。”骷髅说完,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说?”莫莉气愤地喊起来,“什么游戏——?”骷髅那长长的黄色下巴不动了,但它在说笑结束的时候总要动动下巴。在夜里忙忙碌碌的东西都停了下来,它们停在自己的光芒里,直到光自己熄灭。
“我已经死了,”骷髅说,“我已经死了,我被挂在黑暗中守护哈格德的财宝。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让活人们厌烦生气,但这种机会少之又少。多么令人失望,活着的时候我就是特别惹人厌的那种脾气。你们会原谅我吧,一定会的,如果我拿你们寻开心了,明天你们可以来笑话我。也许明天我就告诉你们了。”
“我们没时间!”莫莉恳求道。施曼德里克推了推她,但她走上前直视那对空洞的眼眶。“我们没时间了。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有的是时间,”骷髅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这么多时间真是不好。忙乱,纷争,绝望,失去了这一样,又抛弃了那一样,好多东西都太大了,塞不进这个小空间——生活本来就该这样。有些事情你想做但已经太晚了。别担心。”
莫莉还想再靠近一点,但法师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别说了,”他的声音急促而激烈,“不要再说话,一个字都别说。那破玩意儿说话了,不是吗?也许谜语指的就是这个。”
“不是,”骷髅对他说,“你们想要我说多久我就能说多久,但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真可恶啊,对不对?你们该在我活着的时候见见我。”
施曼德里克没理他。“酒在哪儿?”他问莫莉,“让我看看酒该怎么办?”
“我找不到酒。”她紧张地说,“我到处都找遍了,但是城堡里一滴酒也没有。”法师一声不吭地盯着她。“我找过了。”她说。
施曼德里克举起双手,又无力地放下。“唉,”他说,“好吧,那就是了,我们找不到酒。我尽可以幻想,但我不能凭空造出酒来。”
骷髅咔嗒咔嗒地笑。“东西不会被凭空制造或毁灭,”它说,“绝大部分法师都不行。”
莫莉从她裙子的褶皱里掏出一个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小瓶子。她说:“我想你可以用水加工一下……”施曼德里克和骷髅用几乎同样的眼神看着她。“很好,这就行了。”她大声说,“又不是造个全新的东西。我没有那样要求过你。”
说完,她瞄了阿玛尔忒亚小姐一眼。施曼德里克从她手中接过瓶子,仔细研究起来,他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说着零零碎碎的古怪词儿。最终他说:“可不是吗?正如你说的,这是个标准的小魔术。过去一度非常流行,我还记得呢,但是现在有些过时了。”他一只手缓缓拂过瓶子,在空气中织出文字。
“你在干什么?”骷髅急切地问,“嘿,过来点儿,在这儿表演。我看不见了。”法师转过身,把瓶子抱在胸前弯下腰,他唱的这一段咒语让莫莉想起了当最后一块煤炭燃尽之后,熄灭的火焰发出的声响。
“先说好,”他突然停下,“不是什么好酒。平价酒 [1]  ,应该是。”莫莉严肃地点头。施曼德里克说:“有时候太甜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让它自己喝自己。”他又接着念咒,声音更加轻柔,骷髅抱怨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莫莉满怀希望地对阿玛尔忒亚小姐说了些话,但那姑娘既没回答也没看她。
咒语突然就念完了,施曼德里克拿起酒瓶。他先是嗅了嗅,低声说:“寡淡,太寡淡了,没有酒香。魔法永远造不出好酒。”他喝了一口——然后摇了摇,死盯着酒瓶。接着,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可怕的微笑,慢慢地把瓶子倒转。酒没洒出来,什么也没有。
“这也应验了。”施曼德里克有些高兴。他干干的舌头碰了碰干手指,又重复了一遍:“应验了,总算成了。”他依旧笑着,举起瓶子扔过大厅。
“不,等等——喂,别扔!”骷髅用咔嗒咔嗒的声音大声反对,施曼德里克也只好收手。他和莫莉一起看着那个骷髅,它——非常痛苦地——在柱子上挣扎,干枯的枕骨敲打着柱子,它努力想逃跑。“别那么干!”它号叫起来,“你们这些疯子,居然随随便便把酒扔了。不想要就给我,但是别扔!”它在柱子上晃来晃去,简直要哭了。
施曼德里克脸上掠过一丝恍惚,仿佛乌云飘过一片干涸的土地。他慢慢地问:“你要酒做什么?你没有舌头去品尝,没有口腔去容纳,没有咽喉去吞咽。你死了五十年,难道你还记得,还想要——?”
“死了五十年,我还能干什么?”骷髅不再挣扎。挫败感让它的声音更像人类了。“我记得,”它说,“我记得的不止酒。给我喝一口,就够了——一小口——我会好好品尝的,你那水答答的皮肉,你的牙齿和你的器官都远不及我懂得品尝。我有时间思考。我知道酒是什么样的。给我吧。”
施曼德里克摇头笑着说:“很有说服力,但是我发现自己最近很可恶。”他第三次举起瓶子,骷髅像人类一样悲叹不已。
莫莉·格鲁有些可怜它,于是说:“但那不是——”法师踩了她一脚。“当然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像记得葡萄酒一样,恰好记得红公牛洞穴的入口在哪里,我们也可以再谈谈。”他把瓶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成交!”骷髅当场同意,“成交,就一口,马上给我!我现在想到酒,比活着口干舌燥的时候还要渴。给我一口就好了,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说出来。”那副生锈的下巴左右摩擦着。骷髅那石头似的牙齿也剧烈抖动起来。
“给他吧。”莫莉低声说。她害怕那空荡荡的眼眶里会流出泪水。但施曼德里克摇摇头。
“我可以把整瓶酒都给你,”他对骷髅说,“但你得先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红公牛。”
骷髅叹了口气,但没有一丝犹豫。“穿过那个钟,”它说,“你只要穿过那个钟就到了。我可以喝酒了吗?”
“穿过那个钟?”法师转身看了看大厅另一头角落里钟所在的位置。那是钟在夜里的影子,又高又窄又黑。钟面的玻璃破了,时针也不见了。灰色玻璃后面的东西扭曲晃动着,像焦躁不安的鱼一样,完全看不清是什么。施曼德里克说:“你的意思是,钟敲了正确的时间,它就会打开,然后就会有一条通道,或者秘密楼梯吗?”他的声音里充满怀疑,因为那钟太窄了,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通道。
“这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骷髅回答,“如果你想等这个钟敲正确的时间,你会一直等到和我一样秃顶。为什么要把简单的秘密搞这么复杂?你穿过那个钟,红公牛就在另一边。给我酒。”
“但是猫说——”施曼德里克只说了这一点。然后就转身向钟的方向走去。黑暗让他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低矮,仿佛正走下山坡。他走到钟前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那里只有一个影子。可是他撞了鼻子。
“真蠢,”他回到骷髅面前冷冷地说,“你以为这就能骗过我们?通往红公牛巢穴的路可能确实需要穿过那个钟,但还需要别的条件。告诉我,否则我就把酒扔到地上,好让你记住酒的味道,而且还能多看几眼。快说。”
但是骷髅又笑了,这一次它的声音思绪重重,可以说是相当和善了。“别忘了我跟你说过关于时间的事。”它说,“我还活着的时候,我相信——你也相信吧——时间就和我本人一样真实可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说‘一点钟’就好像我真能看见一点钟一样;我说‘星期一’就好像我能从地图上找到星期一一样;我从一分钟忙到下一分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从一处跑到另一处似的。和其他人一样,我住在一座由分、秒、周末、新年建造的房子里,到死也没有出去过,因为根本就没有门。现在我知道了,我能穿墙而过。”
莫莉困惑地眨眼睛,但施曼德里克却点点头。“没错,”他说,“真正的法师就是这么做的。但是那个钟——”
“那个钟永远不会敲响正确的时间,”骷髅说,“哈格德早就把它弄乱了,因为有一天他想抓住流逝的时间。对你来说,重要的不是那个钟下一次到底敲十点还是七点,或者十五点。你可以敲响你自己的时间,从任意一刻开始计时。你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任何时间对你来说都是正确的时间。”
这时候钟敲了四下。最后一次声响尚未消失,大厅下面就传来一声回应。红公牛做梦时既不会怒吼也不会胡言乱语,那声音低沉,近乎询问,仿佛红公牛醒来后突然觉得周围有些新东西。每一块石头都像蛇一样咝咝作响,就连黑暗本身也颤抖起来,夜行的小生物四散奔逃。突然间,莫莉确信,哈格德国王就要来了。
“给我酒,”骷髅说,“我完成了我这边的交易。”施曼德里克默默地把空酒瓶送到空洞的嘴边,骷髅喝得汩汩作响,还边叹气边品咂。“啊,”它终于喝够了,“真是好酒,这才叫酒!你是真正的法师,我低估你了。你现在明白我说的话了吗,关于时间?”
“明白了,”施曼德里克回答,“应该是明白了。”红公牛再次发出奇怪的声响,骷髅在柱子上咯咯地响。施曼德里克说:“不,我不明白。还有别的路吗?”
“怎么可能有?”莫莉听见了脚步声,接着又安静下来,然后又是微弱谨慎的呼吸声。她说不出声音是从哪儿来的。施曼德里克面向着她,他的脸似乎从里头开始变脏了,仿佛是提灯内侧的污迹,那是畏惧和困惑。他眼中也有光亮,但动摇得像狂风里的灯笼。
“我觉得我明白了,”他说,“但是还不确定,我得试试。”
“我还是觉得那个钟是真的。”莫莉说,“但是没关系,我也可以穿过一个真正的钟。”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法师,但她突然间豁然开朗,她知道自己说对了。“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她说,“和知道每天的时间一样简单。”
骷髅打断了她。骷髅说:“我再送给你们一点建议吧,毕竟酒太好了。”施曼德里克看上去有些内疚。骷髅说:“把我砸碎。把我扔到地上砸成碎片。别问为什么,砸就是了。”它说得非常急促,声音低如耳语。
施曼德里克和莫莉同时说:“什么?为什么?”骷髅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请求。施曼德里克问:“你在说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把你砸碎?”
“马上动手!”骷髅坚持道,“马上动手!”呼吸声从四面八方靠近,但只有一个脚步声。
“不,”施曼德里克说,“你疯了。”他转身再次走向那个破旧阴沉的钟。莫莉拉着阿玛尔忒亚小姐冰冷的手跟着法师,那雪白的女孩仿佛一只被牵着的风筝。
“好吧,”骷髅悲伤地说,“我警告过你们了。”它用雹子砸在生铁上一样可怕的声音喊道,“来人啊,国王!卫兵,快来!有贼,有强盗!土匪!歹徒!入室抢劫啦!杀人犯!刺客!惯犯!哈格德陛下!啊,哈格德陛下!”
他们上空和四周都传来哐当哐当的脚步声,那些老头子士兵边跑边吹哨子。没有火把,除非国王允许,城堡里严禁点灯,而哈格德此时还保持着沉默。三个小偷惊慌失措地站着,被骷髅惊得目瞪口呆。
“抱歉,”它说,“我必须这样,奸诈危险。我努力想——”它那业已消失的眼睛突然看见了阿玛尔忒亚小姐,立刻贼亮贼亮地瞪得老大,虽然其实不可能。“啊,不,”它轻声说,“不,你不能这样。我虽然背信弃义,但不至于那么背信弃义。”
“跑!”施曼德里克说。很久以前当那个海浪一样白的神奇动物获得自由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跑过大厅,士兵们正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骷髅尖叫着:“独角兽!独角兽!哈格德,哈格德,她去那边了,去红公牛那里了!注意钟,哈格德——你在哪儿?独角兽!独角兽!”
国王粗野沙哑的声音在这一片喧哗中传来:“蠢货!叛徒!都是你告诉她的!”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施曼德里克突然转身准备打一架,但是黑暗中传来一声哼哼,然后是一阵撞击的声音,接着是老朽的骨头砸在古旧石板上的声音。法师继续跑。
他们站在大钟面前,怀疑也好理解也好,反正这钟一点也不好看。士兵们也进入了大厅,他们响亮的脚步声在四壁之间回荡,哈格德咒骂着他们。阿玛尔忒亚小姐却没有半点犹豫。她走进钟里,仿佛月亮消失在云层里——她被遮挡着,但并不真的在云层里,而是几千里之外。
她就像森林女神德律阿得斯,莫莉呆然地想,时间就是她的森林。透过昏暗污脏的玻璃,莫莉可以看见重锤、钟摆和锈蚀的机械,所有东西都灼热地晃动着。里头没有可供阿玛尔忒亚小姐通行的门。只有锈蚀的零件,莫莉可以看到外面的雨。那些重锤晃来晃去,如同海草。
哈格德国王大喊:“拦住他们!砸了那个钟!”莫莉转过头想告诉法师,她觉得她明白骷髅的意思了;但是法师消失了,哈格德国王的大厅也消失了。钟也不见了,她和阿玛尔忒亚小姐正一起站在一个冰冷的地方。
国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和记忆一样模糊。她又往周围看了看,正好看见了李尔王子的脸。他身后是一片明亮的雾气,像鱼的侧腹一样闪亮,这里和钟内锈蚀的发条装置没有半点相像。她没看见施曼德里克。
李尔王子朝莫莉庄严地点点头,然后转向阿玛尔忒亚小姐。“你会离我而去,”他说,“你根本没有在听。”
她没有理会莫莉也没管法师,只是用低沉清晰的声音回答:“我会回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就是我。我会回来的。”
“不,”王子回答,“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来不及说更多,莫莉便插嘴了——其实大半是因为惊讶——她叫起来:“别管这个了!施曼德里克在哪里?”那两人用一种礼貌而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是这种态度。莫莉从头到脚一阵战栗。“他在哪里?”她问,“你们不去找他的话,我自己回去。”她转身走了。
他从迷雾中钻出来,埋着头,好像是在狂风中行走。他一只手捂着太阳穴,当他把手拿开时,血缓缓地淌下来。
“没关系,”他看了看滴到莫莉·格鲁手上的血,说道,“没关系,伤口不深。不是那样的话我根本过不来。”他摇摇晃晃地倒向李尔王子。“我以为是你在黑暗中来找我。”他说,“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穿过了钟?骷髅说你不知道路。”
王子看起来非常困惑。“什么路?”他问,“为什么要知道?我看见她走了,所以就跟过来了。”
施曼德里克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墙上滚动,大家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得见墙上布满暗桩。“果然,”他说,“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他又笑了,笑得摇头晃脑,血跟着四散飞溅。莫莉撕下一片裙子。
“那些可怜的老头,”法师说,“他们不想伤害我,我也不想伤害他们。我们互相躲来闪去,不断地道歉,后来哈格德喊起来,我还在继续撞那个钟。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钟,但是我感觉到它真实存在,所以我非常担心。接着哈格德拔剑来砍我。”他闭上眼睛,莫莉为他包扎伤口。“哈格德,”他说,“我有点喜欢他了。我一直都喜欢他。他看起来非常害怕。”远处国王和士兵们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
“我不明白,”李尔王子说,“为什么他会害怕——我父亲?他怎么——?”这时候,从大钟的另一侧传来胜利的叫喊,接着就是巨大的碎裂声。发光的薄雾瞬间消失了,黑暗的沉默笼罩了他们。
“哈格德把钟砸了。”施曼德里克说,“没有退路了,只能去找红公牛。”一阵浓重的风渐渐刮起来。
 
[1]  原文为法语“Vin ordin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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