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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2.00-06.00实施宵禁─由于民间骚乱持续增加,太阳警队将于以下地区实施宵禁:南中央省、钟镇一区、钟镇三区……

  ——云钩系统及新闻频道公告,251.3.11

  ……基于目前情况考虑,泰斯凯兰帝国请求莱赛尔太空站派出一位新任大使。讯息结束。

  ——外交通信,由「升红丰收」号上一名传令特使送交莱赛尔太空站政府。

  除了整洁无菌这点,五廊柱的手术室和玛熙特记忆中莱赛尔的白色塑料房毫无相似之处。高度可调的底座上有一张擦拭干净的钢桌,旁边簇拥一大堆可动机械臂和复杂的拘束装置。她感觉像在作梦,脱下外套时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留着衬衫没脱,她的莱赛尔秘密还在里面,贴在她肋骨上。五廊柱看起来并不在乎;她直接让玛熙特腹部朝下趴到桌子上,用一个由包软垫金属条和束带组成的笼状装置固定她的头。这太荒谬了。她就要在外星上一栋公寓大楼的密室里让一个陌生人扯掉她的忆象机器。而她一次又一次同意了那些危险的要求。

  伊斯坎德,她暗忖,最后一次绝望地朝他试探。原谅我。我很抱歉——回来,拜托——

  沉默依旧。只有那股神经受损的颤动从手臂传到手指末端。

  五廊柱拿了一枝针筒过来,尖端露出一小滴麻醉剂。她的人工眼球打开虹膜,一个像快门转动的金属往外扩张;五廊柱眼珠中央的白色雷射光在玛熙特面前,她过了一会才感觉到上臂被打针的刺痛。

  她头晕目眩。五廊柱双手摆在她两只手臂上。她感觉得到自己全身的骨头贴在铁桌上。雷射眼球张得更开了一些——她感觉得到它的热度——她是要用那只眼睛来切开——

  一片空白。缓慢腐败,逐渐消亡,倒带,快转,回忆起终结一切的黑暗、坠落,接着——他在沉静的躯体中醒来,喉咙轻松而缓慢地吸进一丝氧气——首先是放松,令人晕眩、彻底松一口气的感觉,呼吸的感觉,一直被隔绝在外的空气终于灌进肺部的激动欢愉——

  (他本来在地上,呛咳着倒在地上,地毯的绒布贴着他的脸颊,现在他脸颊在某个冰冷的东西上)

  吸一口气,依旧缓缓地,像被下了药一样缓慢——

  (——不是他的脸颊,这副肺太小,身子太窄,大概是混杂着年轻和疲惫,感觉既脆弱又有活力,而他已经几十年都没这么年轻过——另一具身体,新的、较小的自己,他死了,是吧——死了,变成忆象,在新的身体里——)

  他的嘴巴发出哀号、荒谬的声音。他搞不太清楚原因。

  那不重要。他在呼吸。他重新沉入黑暗。

  莱赛尔太空站上,在二十四小时循环内会有四次日出。太阳在他(没有皱纹,指甲修剪方整)的手背后面升起,停在经过回火处理的冰冷灰色金属上。肾上腺素让他的手指像如针刺般微微发疼。达哲‧塔拉特在他对面(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自远方某处说:这个塔拉特年轻得太荒谬了,看起来更像是依别人回忆他的模样做出来的活尸),灰白的鬈发底下脸色凝重。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要送你去泰斯凯兰,阿格凡先生。」

  他说〈他记得自己说〉(就像她也曾说过):「我想去。我一直都——」

  热切的渴望涌上心头,对他无权渴望之事赤裸而羞耻的渴望。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吗?

  (当然不是。她也不是第一次。)

  「你想不想要,跟你被派去的原因无关,」塔拉特说。「虽然这也许代表你对他们的统治阶层而言更具吸引力,他们短时间内都不会把你还回来。我们需要在泰斯凯兰有影响力,阿格凡先生。我们需要你尽可能打入他们的圈子,让自己不可或缺。」

  他说:「我会的,」话中满是年轻人的傲气,然后他这才问:「为什么是现在?」

  达哲‧塔拉特将一张星图推过金属桌面。它绘制得精美准确,伊斯坎德认得这些星群:他童年时见过的星群。在星图一角有一系列黑点,那是被标出来的坐标。有事情在那些地方发生。

  「因为我们可能得请泰斯凯兰保护我们,不受某个比泰斯凯兰更糟的东西侵害,」他说。「让他们在我们提出请求时喜爱我们。需要我们。让他们喜爱你,伊斯坎德。」

  「那些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伊斯坎德问,没有长茧的指尖停在那些扩散的黑点。

  「外面这里不是只有我们,」塔拉特说。「而其他也在这里的东西,正饥渴地觅食,非常饥渴。它们到目前为止都很平静,但……情况可能会变。随时可能。到时候,我要你准备好请泰斯凯兰介入。人类的帝国就算要吃人,至少只会从心脏往外啃食。」

  伊斯坎德浑身发抖,既愤怒又恐惧:为了问一个有用的问题,他压下怒气、辱骂、因心爱之物而成为可鄙之人的感受。「我们之前就遇过外星人了——这次有何不同?」

  塔拉特表情平稳沉着,彻底冷漠。伊斯坎德会在状况不好的时候梦到此刻(他往未来回想,知道他会梦到),梦到他这么说:「它们不会思考,伊斯坎德。它们不是人。我们不理解它们,它们也不理解我们。没有讲理或谈判的空间。」

  梦到,然后冷醒,再厚的被子或床伴的体温都赶不走的那种寒意。然后他会自忖:塔拉特为什么不报告议会?为什么他选我当武器?他想要莱赛尔太空站变成什么样子,因此甘愿冒上这般风险,甘愿耗上不知多长的时间(〈二十年。〉某人低喃道)。

  即使在那时,他也很清楚,塔拉特想要的不只是泰斯凯兰的军事保护,但那时他人已经在都城,已经在宫里,而那——不重要——

  这是我第二次想起这件事。

  〈这是我第二次想起这件事。〉

  (我在想起一件我不曾目睹——)

  我目睹这件事。这是我遇到的事。妳是谁?

  (往内翻旋,搜索,寻找那陌生的声音——看见她,在他们里头。往内翻旋,并在翻旋中看见彼此,交迭——)

  〈我是伊斯坎德‧阿格凡。〉伊斯坎德‧阿格凡说。

  伊斯坎德‧阿格凡二十六岁,踏进泰斯凯兰境内才三十二个月余。伊斯坎德‧阿格凡。〈死了!死了,我在一间地下室的台子上看到你的尸体!我死了,因为你死了!〉四十岁,快要四十一岁,知道人到中年时,肉体无可避免会遇上的小小憾事:松弛下垂的腰部和下巴。

  我是伊斯坎德‧阿格凡,伊斯坎德‧阿格凡说,你是我十五年前送回莱赛尔的忆象。是谁他妈蠢到把我的忆象放进我里面?

  是我。

  (再一次往内翻旋,转向侧边,而后看见:高颧骨的女子,一头短发、身材高䠷纤细,有着尖锐的鼻子和疲惫到充血的灰绿色眼眸。)

  我是玛熙特‧德兹梅尔,玛熙特‧德兹梅尔说,现在我也是你们两个了。

  血红星光在上,伊斯坎德说,各个他,两个他,用泰斯凯兰语咒骂时的语调一模一样,妳为什么要那样做?

  玛熙特在自己脑袋里笑起来,才意识到这感觉很不舒服,又或许不舒服的是企图将三个心智装进同一个心智里,她/他们会沿着那条薄弱的断层分裂,他们太过相似,而她……不一样,她是女性,小了一辈,矮了十公分,她喜欢鱼松粉洒在早餐粥上的味道,但他们觉得恶心,诸如此类,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蠢事。

  她在自己的脑袋里坠落,感觉像一阵回音,在她被切开的地方,被外星且非人的手改得面目全非——

  莱赛尔太空站有历史悠久的心理治疗传统,因为若没有,所有站民就会陷入代偿不全的认同危机。

  在忆象融合最初期的阶段,这个最困难的时期,两种人格要区分对忆象结构来说什么东西有用,什么可以丢掉,什么对宿主人格来说有留下来维持自我认同的必要,哪些可以被修改、覆写、放弃——在早期这些阶段中,应该要做的是考虑出一个选择,一个忆象和宿主都同意、微不足道的选择。专注在那个选择上,以它为锚点;内心不相矛盾的一块。以此作为基石。

  〈玛熙特,〉其中一个伊斯坎德说。她觉得是年轻的那位,她的忆象,已经和她相融不只一半的那位。〈玛熙特,记得妳第一次读伪十三河的《帝国扩张史》,读到有一段描述悬在莱赛尔太空站的拉格朗日点时会看到的三重日出,然后妳心想,终于有文字能描述我的感受,而那甚至不是我自己的语言——〉

  记得,玛熙特说。记得,她记得。那种痛楚:向往伴随着一种狂暴的自厌,却只让向往更形强烈。

  〈我心有同感。〉

  我们心有同感。

  他们俩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电流在她神经里灼烧,被人理解的甜美感受。

  玛熙特一阵反胃,以她一辈子都不想经验的方式猝然意识到气流在她颈椎内部结构里流动,那种令人作呕的亲密抚触化作排山倒海的神经脉冲,让她的指尖和脚尖感到一阵微微的压力,然后用某种巨型开关猛然切换,突然变成疼痛。

  为什么她没有失去意识?

  五廊柱在对她做什么?

  玛熙特试着大叫,但没办法:应该让她维持无意识状态的——不管是什么——药物也有麻痹作用(至少有东西在发挥功用,她惊恐地想,至少她不会大肆破坏,从五廊柱的微创手术器械尖端扯下自己的神经系统)。

  一波波电麻感自四肢末梢不受控制地一涌而上——

  有两个他。他们看到彼此;一个已死,一个逐渐消亡,成为记忆中一张年轻脸孔的模糊速写,棕色的眼睛被玛熙特的绿色取代;身处陌生感官系统里的错置感,这具身体的嗅觉更敏锐,她的压力荷尔蒙不一样——更能承受剧烈疼痛,某个伊斯坎德(是哪个不重要)想起,拥有雌性荷尔蒙的身体就是比雄性荷尔蒙更擅于应付疼痛,他想:至少那样会比较轻松,但这实在太痛了,她现在的遭遇。

  他们的。她的。

  回忆杂乱闪现;片片段段地,像在零重力环境下飘浮,被某道太阳光照得刺眼:

  (——强烈的太阳光晕穿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上面长了太多的皱纹,血管浮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泰斯凯兰迎来晚年,但他人就在这儿,在他的寓所中,把加密文字写在纸上,告知达哲‧塔拉特,透过任何管道进一步传送他的忆象拷贝并不安全,他也不会回莱赛尔交出忆象机器让他们保存,再安装一个新的空机器继续记录。实情并非如此:如果让莱赛尔的任何一人得知,他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的安全打算做出什么事,那才是真的危险。他不只觉得年老,还很陈旧,像一个逐渐衰颓的集合体,综合各种万般无奈的选择——万般无奈,且出于一片赤忱,多么可怕的组合——但万般无奈且出于真心爱慕还更糟,而且可能更贴近现实——)

  (「——我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必须确保皇帝对继位者的意见受到重视,」八循环说,「是此,我提议由我领养他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成为我的合法继承人。」伊斯坎德盯着她看,心想:不管我要对这孩子做什么,都不会比他自家人为他安排的更惨——他们会控制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捏塑他,为他做选择。让皇帝栖居他体内,有比这糟到哪去吗?

  接着他想:有,那更糟,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六方位皇帝在他的烈日尖矛皇座上,光辉夺目,脸上每一吋肌肤都带有从容的激烈之情。伊斯坎德感觉自己肠胃翻搅,兴奋难耐,一股麻刺的电流卡在喉头:他想和我说话,我分享了够多有趣、也许有点机密的事情,可以的——我知道我能给出什么他不会拒绝的东西——)

  (他咬下的最后一口花瓣包肉卡在喉头;他无法呼吸或吞咽。他手腕像被十珍珠用一根炙热的锥子刺进去。十珍珠从桌子对面审视着他,并叹了口气:一声略微郁闷、无可奈何的叹息。「我真的努力过,想找出一个更好的方法,让你离皇帝远一点。」他说,「十九手斧也是——如果你们的信仰有来生的概念,而你因此能够原谅,请你原谅她——」)

  片段纷飞的回忆聚集成堆,崩塌,玛熙特跟着坠落,落入他们三人中央。昙花一现的反抗——(不该有人知道,我不能,这——你死了,玛熙特心想——〈我死了。〉另一个年轻的伊斯坎德心想)——接着:

  「皇帝是在和你同床时要你让他永生不死的吗?」

  十九手斧躺在伊斯坎德裸露的胸膛上,用双手撑起下巴,一脸严肃至极地仰望他。细细的汗珠让她全身滑溜。考虑到她刚才对他提出的问题,伊斯坎德不应该再觉得她香艳诱人了,但实际上,他的感觉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愿他还能对自己感到诧异。他的手指梳过她的头发,和几缕深色的滑顺秀发缠在一块。皇帝的头发也像这样,只不过是银灰色的。触感一样。

  (另一个伊斯坎德一闪而过:主要是原始的欲望,性的欲力,玛熙特感觉下体一紧,无从否认那份渴求。她差点因而忽略一个惊人的发现:十九手斧问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

  (〈你让她注意到你了。〉伊斯坎德对另一个伊斯坎德说。)

  (那天晚上我比你老十岁,而她大概两个月前才开始把我当回事,伊斯坎德说。闭嘴,让我好好回忆这段,这很……)

  (〈愉快?〉)

  (不是,拥有这段回忆的伊斯坎德说。不是,这很重要。)

  (和十九手斧在浴室里的回忆涌入玛熙特脑海,她双手摆在玛熙特手上时的微妙温情,她对她突如其来的热切关爱。她试着回想那份渴望是她自己的,还是伊斯坎德的,又或者两者皆是——他俩看着这段回忆说道,血红的星光在上,你怎么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让自己的余音听起来很凶狠。凶狠还不足以表达她在真相揭晓后的感受,她毫不意外伊斯坎德诱惑了十九手斧和皇帝本人——并同时反被诱惑。两人都是。)

  伊斯坎德在记忆中那张床上闪避十九手斧沉稳平静的凝视,然后说:「不是永生不死。如果妳要问的是这个。身体会死亡,那影响很大。人格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内分泌。」

  十九手斧思量着这句话。她的裸体似乎对她脸上冷酷估量的表情没有任何影响;她带他上床之前,就是同一副表情。「所以你们是依内分泌适性来配对?」

  「我们依性格来配对;很多不同的内分泌系统会让人有相似的特质,重点是性格能不能融合。但假如生理或早年生命经验有一定程度的相似,那会比较容易。」

  「皇帝陛下想要一个复制体。」

  这念头让伊斯坎德打了个冷颤,他努力不让十九手斧发现。(伊斯坎德打了个冷颤。伊斯坎德—玛熙特打了个冷颤。不管受多少泰斯凯兰人色诱,或在宫廷文化里浸淫了多久,有些禁忌似乎就是无可抹灭。你就是不会把忆象放到传承链上前一个人的复制体里;两者相似性太高了。人格不会整合,而是会由一方获胜,另一方不管能贡献什么,都将荡然无存。)「我们不会用复制体当忆象宿主,十九手斧。六方位成为忆象后,我完全不知道复制体会如何影响他的表现。」

  她抵着上排牙齿咋了一下舌。她整个人躺在他身上;他怀疑她一定清楚感觉得到他强烈的厌恶。

  「如果把这想成对皇帝的重复利用,就比较不那么令人反感。但我还是很反感。」她说。

  伊斯坎德说:「妳如果不反感,我才觉得惊讶。我就很反感,而一开始还是我先建议他用忆象机器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建议?」

  伊斯坎德叹了口气,挪动他们在枕头上的位置。他侧身躺好之后,十九手斧窝进他的胸口到腰部之间微弯形成的空间;小巧细瘦的身子令人难忘。「因为泰斯凯兰是头饥渴的巨兽,而六方位陛下既不疯狂、不恋栈权力,也不残忍。世上没那么多好皇帝,十九手斧。就算在诗歌里也没有。」

  「而且你爱他。」她说。

  伊斯坎德想起自己在皇帝床上睡了大概一个小时后醒来——全身精疲力尽,还有令人愉悦的酸痛感——发现皇帝还醒着,赤裸的膝盖旁堆了一迭资料微片,他还在工作。然后他会蜷缩在皇帝身边,让他靠着自己温暖的身体工作。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六方位的左手就捧着伊斯坎德的脸颊,在那儿徘徊——接着他会想,皇帝真的休息过吗?然后,彷佛他脑袋里有个云钩,十四手术刀的〈旗舰「十二盛莲」号之殒落〉中,描述舰长和手下一同长眠的那个诗节如回音般响起:没有任何一幅星图/不被她夙夜匪懈的双眼注视/不受她饱经风霜的执矛之手引导/身为舰长,她实至名归。不眠的皇帝。色诱本身就是诗歌,是一个他渴望能够成真的故事。

  「而且我爱他,」伊斯坎德告诉十九手斧。「我不该如此,但我爱他。」

  「我也是,」她说。「我希望即使他不再是他自己,我也仍然爱他。」

  我们是我们自己吗?

  其中一人问道。其中一人认为这是反诘问句:记忆有连续性,那「自己」就存在。只要是拥有「身为自己」的记忆的人,即是「自己」。

  其中一人提出纠正:经内分泌反应筛选所遗留的记忆之连续性。

  其中一人提出纠正:我们都有身为那个「自己」的记忆,但我们并不一样。

  他们彼此相望,诡异的内在三重视觉。玛熙特不记得她第一次移植时曾看见伊斯坎德。伊斯坎德——她的忆象,她的另一个自己,现在已是逐渐消散、始终没多完整的残篇断简。他现存的部分,只是早已写入她神经系统的部分——这他也不记得,不知道(一连串可悲的无知自白)是他忘了,或他单纯只记得玛熙特所记得的,或伊斯坎德所记得的(另一个伊斯坎德,死掉那个,他像被穿刺一样,还困在他死亡的那一刻)。

  (——他咬下的最后一口花瓣包肉卡在喉头;他无法呼吸或吞咽——)

  住手,玛熙特说。你本来已经要死了,现在你是我们。

  她仍对他的其他回忆难以置信,得知他和泰斯凯兰人互相诱惑到什么程度让她震惊不已,但她还有足够的自我感知(他们用的是她的身体),能拒绝再经历一次被十珍珠下毒噎死的感受。

  你死了,现在你不会死了,而我需要你,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忙,伊斯坎德。我是你的继任者,而我现在需要你。

  她那破碎不堪的伊斯坎德:我很抱歉。

  那位濒死而深陷爱河的老人:抽了口气,企图想呼吸——想控制他现在的身体里的肺——

  玛熙特(或伊斯坎德)(或另一个伊斯坎德)咬紧牙关,身体绷紧抽搐,因痉挛发作而弓起——自五廊柱手术开始后,那张钢桌上的她第二次在一阵恐慌下恢复神智。神经系统暴露在外的骇人感受不见了——谢天谢地,至少没有器具在她脑袋里了。如果她痉挛发作,至少只会用异常放电把自己脑子烧坏,而不是用蛮力扯开自己的头颅——

  她的肺部收缩。伊斯坎德呼吸的方式和她不同,他习惯比较大的肺,或是被神经毒素麻痹而暂停运作的肺。她眼前主要是蓝白双色的闪光,视野边缘被灰灰的噪声给吞噬。她试着别恐慌,试着回想怎么让这个内分泌系统呼吸、冷静、停下来——

  伊斯坎德,我需要你,我们有任务在身,你不能就这样被了结掉——

  被毒花灼伤的那只手往铁桌猛地一拍——在天旋地转的片刻之间,她难以判断那是她自己在痛,还是濒死的伊斯坎德在回忆自己被针刺进手里,滚烫的毒液扩散开来。她感觉到同一股电流窜过她的尺神经——那是和她共享心智的伊斯坎德忆象故障的迹象。

  如果这一切苦痛都是徒劳,如果遭破坏的不是忆象机器,而是玛熙特自己,是她的神经出了错,如果她让自己白白被五廊柱剖开——

  〈玛熙特。〉一个伊斯坎德说。里头的声音怪异、重迭、斑驳。但就在那里。

  她的脊椎弯折到吓人的程度,而她无法放松。除非你让我们死,否则我们不会死,她告诉那个声音,并试着如此相信。

  有一根针,这次刺在她的臀肌。五廊柱,玛熙特暗忖,是五廊柱试着修好我。

  扁平的黑暗如雷鸣将她吞噬。她暂时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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