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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世界之钻」中央飞航管制塔台主任三金莲

  呼叫帝国旗舰「二十日落」号:

  请立即联络塔台进场管制员,贵舰已进入管制空域,尚未获得通行许可,未于通讯中报告目的地及航向供塔台指挥贵舰周围交通动向。请以一八○‧五频率联络塔台进场管制员。重复呼叫,帝国旗舰「二十日落」号,贵舰已进入管制空域,尚未获得通行许可,未与塔台联络,请回复。

  ——卫星通讯纪录,251.3.11-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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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675号忆象机器(伊斯坎德‧阿格凡)最后由医学部(脑神经科)存取,155.3.11-6D(泰斯凯兰历);

  由医学部(维持治疗科)存取,152.3.11-6D;

  由传承部亚克奈‧安拿巴存取,152.3.11-6D;

  由医学部(维持治疗科)存取,150.3.11-6D;

  由医学部(维持治疗科)存取,150.3.11-6D……

  ——荻卡克‧昂楚于莱赛尔忆象数据库操作查询之纪录,220.3.11-6D(泰斯凯兰历)

  回到地铁站,通过另一道安检——静立的太阳警队金光耀眼,并且留心观察。相较于进宫的访客,他们比较不担心离开宫殿区的人,这不令人意外,但玛熙特经过他们时仍紧张不已。不晓得算法能否侦测到计谋,能否感觉到东窗事发的预感在嗡嗡低响;一套由活人(至少在某个时间点拥有泰斯凯兰公民身分的人)所组成的算法,是否有办法观察到她和三海草在餐厅的对话,并在她们能采取行动之前阻止她们。喔,还有,她真希望有时间弄清楚太阳警队还算不算泰斯凯兰公民。泰斯凯兰人对脑神经增能手术的反感非常明确,但在她跟三海草经过时,所有太阳警员以一种集体转动的方式——像一颗卫星不可避免地绕着恒星摆荡——将七面金色头盔一同转向她们。

  玛熙特已有心理准备,他们至少会想针对寓所里的那名死者多问她几个问题——他到现在已经死了两天,像十一针叶树这种有办法出席皇家诗赋大赛晚宴的人,想必会有某个家人、同事、军中老友,会出来大吵大闹,要求为他伸张正义吧。

  但太阳警队只停了一下,似乎在彼此商讨,随即一言不发放她们离开。也许她正受到某种保护?如果太阳警队是受算法控制,在他们背后发挥影响力的可能不只一人——不只是战争部的哪个家伙,或是十珍珠本人,而是……另有其人。那些来去无踪的灰衣人,司法部的探员(或是司法部的幻影),他们再次出现,玛熙特左右张望。她看不出他们在哪,但他们还是有可能在暗处跟踪。她加快速度,跟上三海草的小碎步,思考着泰斯凯兰法律里的管辖权。如果司法部在跟踪她,太阳警队也许就不敢介入。她实在也该研究研究刑事法错综复杂的法律条文,而不只是治理野蛮人行为和活动的法律。

  她该做的事可多了。三海草在地铁里领着她到中央火车站,玛熙特还感觉得到她指尖狂乱的搏动,也感觉得到周边神经异常引起的低鸣如影随形。

  「还没被抓走。」她又小声说了一次。

  三海草的表情左右为难,一面想大笑、一面焦急地想要玛熙特闭嘴。

  「还没有。」她说。玛熙特对她咧嘴而笑。她快情绪失控了,感觉自己突然像个小孩,跟朋友在太空站的走廊上玩耍,牢牢守着一个不该给大人看的秘密。她深呼吸的时候,把加密信函固定在她肋骨上的绷带往她身上缩过来,提醒着她。

  极内省容纳了一千七百万泰斯凯兰公民、宫殿、中央城区,玛熙特原先预期她任职大使的期间主要都会待在这里。这个省分的中央转运站是一座巨大宏伟的建筑物。她们爬过地铁长长的台阶,见其映入眼帘:蓟状的建物、水泥和玻璃。一圈圈磁浮列车轨道在其后如藤蔓般蔓延开来,好像一大团巨型扭曲的爬藤植物,呈扇形散开。玛熙特知道〈诸楼宇〉有个诗节就是从这座车站写起:坚不可摧,切面繁复,这只眼睛送出/我们的公民,观览四方。它看起来确实像颗眼珠,像昆虫的复眼——每个切面都闪闪发亮。当泰斯凯兰文学谈到眼睛时,通常是在谈碰触,或影响的能力——眼光所及之处,所见之物皆遭改变。这一半是量子力学,一半是叙事。

  在泰斯凯兰这里,全都是叙事,纵使量子力学还是帮了点忙。

  「我们要在哪见十二杜鹃?」玛熙特问。在这栋建筑里太容易迷路了——消失在往返的泰斯凯兰旅客间,如水流般连绵不绝的人潮里。

  「车站大厅,勋卫一望远镜的雕像旁边。」三海草说。「位置很显眼;因为那个时期落成的雕像都非常闪耀夺目,体积也巨大无比——几乎全身都是以珍珠母贝打造,那是两百年前流行的雕塑风格。」

  一个覆满贝壳内容物的巨型雕像,那些贝壳势必是从真正的海洋里采收而来。缓慢且旷日费时。玛熙特再度想要大笑,又摸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什么她无法冷静,为什么一切都彷佛将要无可避免地冲撞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妳准备要做实验性脑神经手术吧,她告诉自己,然后对三海草点点头。

  「那走吧。」

  她们在入口处看见两位身穿灰色制服的司法部探员,真的看见,而不只是玛熙特的想象。她们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闲晃,过分悠哉,明显一副在观察的模样。车站大厅清透的拱形结构突然出现,带肋的玻璃穹顶宽得令人难以置信,玛熙特尽管赞叹,她依然没有忽略一件事:进出这些门的所有人都被仔细记录。她见到另一位探员,像个分心的通勤旅客,在售票亭前走来走去,但一直没有买票,于是她推推三海草的肩膀。

  「灰雾探子。妳觉得他们在跟踪我们吗?」

  「……我不确定。」三海草喃喃说,声音几乎被泰斯凯兰人寻找列车时的喧闹声给盖过。「十二杜鹃公寓外面那条街上可能有一个在跟踪我们,但就算那家伙真的存在,他也在我们离开科学部时消失了——而现在这几个,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

  司法部可能基于许多理由在找长得像她跟三海草的人,从「八循环对我的利用价值改观」到「非法亵渎伊斯坎德尸体」都有可能。虽然后者主要是十二杜鹃所为。

  「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找我们,」玛熙特说。「他们是在找——」她不想用他的名字。「小花。因为机器的事。」

  三海草低声咒骂。「而他们之所以跟踪我们,只因为我们从他公寓出来,然后——我们没有形成威胁,我们去开会,然后在外头用午餐,目标不是我们。」

  玛熙特再度思考起司法管辖权。也许跟踪她们的探员目标不是她们,但她们确实被跟踪了,而她们当时可能正是因此才没被太阳警队抓走。她发现自己同时处在感激涕零和勃然大怒的状态。(她开始习惯这个组合了:那种重迭的怪异感受,对某个她一开始就根本不该有的遭遇心怀感激。这在泰斯凯兰俯拾皆是。)

  「也许不是,」玛熙特说。「妳看得见他吗?小花。」她朝着那尊肯定是一望远镜的雕像示意——雕的是一个乳房丰满、臀部宽大的巨型女子,立于基座上,随海生珍珠的色彩闪闪发亮。附近到处都找不着十二杜鹃的身影。

  「我们绕去后面,」三海草说。「假装完全不晓得这里在做什么。从容点。模仿其他人的步调。」

  感觉实在很像在演全像电视里粗制滥造的谍报剧。奇怪的人在转运站里徘徊,玛熙特和三海草努力不引人注意——一个野蛮人,和仍穿着红白两色宫廷礼服的情资官,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但或许她们只是在设法显得和她们试图找出的那个人没有关联。那可能还有办法。

  十二杜鹃没有在一望远镜雕像后面。三海草靠着雕像基座,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玛熙特也靠上去——靠着,然后等待。试图看她能否在一片熙攘的泰斯凯兰人潮中认出任何一点他的轮廓。她无法。人实在太多,而且太多人长得都很像十二杜鹃:矮小、宽肩、深色头发和褐色皮肤,身穿多层次套装的男子。

  「我动的时候,妳不要有反应。」三海草喃喃道。「我看见他了,数三十秒再跟我来;他在隔两道门的那个食物贩卖亭阴影处——十四号门和十五号门之间。」她用下巴朝那里比了一下,然后出发,看似漫无目的地往那个亭子晃去。它正以欢乐吵杂的全像投影宣传「荔枝口味小蛋糕和新鲜进口鱿鱼棒」,玛熙特无法想象自己会想吃那两样东西。三海草从亭子里买了些什么,然后消失到一旁暗处,玛熙特刚好也数到三十了,于是动身往那儿走去。她完全避开食物亭,从后面绕过去,它的全像投影广告正好提供了大量的视觉干扰。

  十二杜鹃穿着玛熙特至今见他穿过最休闲的常服:衬衫和长裤,外加一件长外套,全是浓淡不一的粉色和绿色。脸上挂着憔悴恍惚的神情。所以他被灰雾探子盯上,或至少被他们跟踪了。他们看起来并不急着要逮捕他;暂时不急。

  「可惜这里没有另一座水耕花园让我们躲。」三海草在点心蛋糕吵闹的广告歌曲底下轻声说道。「那些人应该是在跟踪你?」

  「跟踪我的人倍增了,」十二杜鹃回答。「我溜出司法部的时候只有一个。」

  「他们肯定在监视你的公寓,」玛熙特说。「我们觉得,我们离开时也被他们跟踪,但我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然后他们就放弃了。」

  十二杜鹃笑了,难听的声音像是喉咙噎住般,很快就打住。「妳想必把小草的牵绳拉得很紧,大使,才会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时间可是过了好几个小时呢。」

  「你觉得他们有看到你吗?」三海草问,善意地忽略他刚才所说的一切。

  「有——但他们没有靠近。他们没有试图逮捕我,他们想知道我要去哪,然后跟踪我们到——」

  到神经外科密医那里。如果他们一路跟过去,玛熙特很确定整个计划定将毁于一连串泰斯凯兰法律争议和拘捕行动之中。

  「——而且他们堵在我们跟售票亭中间。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买票。」十二杜鹃把话说完。

  三海草神色自若、全神贯注:她在危急时刻散发出耀眼的能量和坚决,玛熙特又是欣赏又是丧气。「我去买票。没人在盯我。你跟玛熙特两分钟后和我在二十六号门会合。让她走在你前面;虽然你这笨蛋穿了一身鲜艳的颜色,但她显眼多了。」

  「这衣服不是穿来做实务谍报工作的,」十二杜鹃闷声说,「我穿的是要去外省的衣服。」

  三海草耸肩,对他和玛熙特露出灿烂的泰斯凯兰式笑容,眼睛在窄小的脸庞上睁大,然后耸肩脱下她的情资官外套。她把衣里外翻,露出橘红色的缝线,甩开绑发辫,让头发散落在她肩膀周围,接着把变成红色的外套抛到手臂上。「马上回来。」她说。

  「她看起来完全准备好要进行谍报工作。」玛熙特冷冷打趣道。

  「小草内心也许很保守,」十二杜鹃语气不带批评地说,「但她对保守的定义非常广,以至于她认为情报部就是渗透暨情搜单位,就像部门正式成立之前那样。」

  玛熙特开始慢慢地走,真的拖着脚漫步,让自己引人注意。一位高䠷的野蛮人穿着野蛮人的服饰。她让自己像个太空站人一样移动,彷佛这颗星球的重力比她所习惯更强:她放慢脚步,感觉到以前的伊斯坎德习惯星球重力后残存的感受,像是肌肉里一阵令人安心的酸痛。「情报部正式成立之前到底是什么?」她问,目光留意着司法部的灰衣人。他们没在看她。他们在找十二杜鹃,而后者正躲在她高大的影子底下。此时此刻,她不重要。

  「六方之掌的谍报分析部门,」十二杜鹃悄声解释道。「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是文明人。我们服务的是皇帝,不是任何一位元帅。篡位阴谋的数量因此下降了不少……」

  二十六号门的广播宣告一班从极内省开往白杨桥的通勤列车即将离站,途中停靠钟镇一区、钟镇四区、钟镇六区、经济学院和白杨桥。玛熙特和十二杜鹃站在乘车门旁边。十二杜鹃紧贴墙面,玛熙特面对他站在前方,尽可能不让他被看见。乘车门广播列车将在两分钟后离站。她能感觉到司法部探员的目光扫过她——听见他们直直走来的脚步声;她往后瞄一眼。她看到三海草往他们走来,看起来完全就是大学下课后返家回外省的年轻女性,跟真正的她一点也不像——还有一组灰衣探员从另一边靠近他们。

  玛熙特一鼓作气做出决定。她要搭上这班列车,她要去找十二杜鹃的秘密神经外科医生,如果真有可能,她绝不要让人妨碍她取得前人的记忆和能力。那些灰雾探子也许晓得他们要搭哪辆车,但他们肯定不会知道他们要在哪下车。

  「跑,」她说,「现在。」她抓住十二杜鹃的袖子,拉着他穿过乘车门,奔向那辆样式时髦、黑金色胶囊状,等着发车的区间磁浮列车。她不需相信三海草会追上她——该死,跑步的时候屁股痛死了,伤还没全好——

  列车车门轻松地为他们打开;并在他们后方关上。「上去。」玛熙特说,十二杜鹃跟着她走上胶囊车厢第二层。过了一会,她听见列车即将离站的第一次广播——车门即将关闭,请勿靠近——她希望三海草也成功搭上车,司法部探员没有,然后——

  ——然后胶囊车厢开始移动(优雅无声、毫无摩擦感),她喘了口气,用力撑住自己,接着三海草从楼梯上来。

  「他们没有票,没搭上车。」她说,「看,他们在站台上。」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一个座位上。玛熙特看过去。车外那里有两名灰衣男子,身影随磁浮列车加速驶离而迅速缩小。

  「刺激的程度远超出我预期。」玛熙特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现在这一切……还没结束,但暂停下来之后,她才强烈感觉到身体有多痛。不是进行实验外科手术的最理想状态。

  「这句话足以描述妳抵达之后我一整周的状况,玛熙特。」三海草说,递给她一张票。玛熙特喉咙卡了一下,试图别笑出来。

  「所以,」三海草接着说,语调轻松而坚定,「我们要去多远的地方?还有,我们要见的这个人有名字吗?还是我们要继续这种三流间谍的作风,在街角晃来晃去讲通关密语?」

  「她叫五廊柱,我们要去钟镇六区。」十二杜鹃说,三海草咬牙嘶了一声。

  「六区,认真的吗?」她说。

  车窗外的都城化作一团闪闪发亮的钢铁、金属和电缆,呼啸而过。玛熙特盯着看,边放空边听——莱赛尔的所有心理治疗训练都告诉她,这种轻松的沉浸式文化观察是她的特长之一。放空——飘浮在新环境里,吸收信息,必要时加以内化。她需要休息。她需要尽可能地冷静。

  「是,钟镇六区,她是无照博理官,妳以为她会住在哪?地价高的地方?」十二杜鹃说,声音充满防备。

  「我如果想做整型手术,在你家附近就能找到无照博理官,不用横跨半个省分。」

  「要找到愿意凿开大使脑袋的人比较麻烦一点,谢谢妳喔。」

  他们停顿片刻。列车行驶时发出嗡鸣,一种舒适的喀哒声,在玛熙特听觉的边缘反复作响。

  「我很感谢你的帮忙,小花,」三海草叹气。「你知道吧?就只是……这周真是……谢谢你。」

  十二杜鹃耸肩,肩膀抵着玛熙特的肩膀挪动。「妳要请我喝一年的酒。但没事啦。不用客气。」

  将近一小时后,列车驶出极内省——都城之心,玛熙特本来预期自己任职大使的至少前三个月都只会待在这里(观光是安顿下来以后的事,她心想,那感受离她好远;在某个更友善好客的宇宙里,属于另一个玛熙特‧德兹梅尔)。他们进入钟镇省。一开始,除了乘客组成外没有其他显著差异:种族稍有不同,玛熙特暗忖,整体来说比三海草和十二杜鹃高了一些,肤色也白了一点。但慢慢地,随着他们经过钟镇一区和三区进入钟镇四区——往外扩张的扇形分区——建筑结构也开始改变:没有比较矮,但颜色较深,没那么通风。中央城区里随处可见的花卉和光线意象、蜘蛛网般的交通路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坑满谷充满压迫感、窗户一模一样的高耸大楼,遮蔽了大部分的日光。

  玛熙特习惯了莱赛尔太空站的狭窄通道,消失的苍穹反倒让她有种诡异的安心感,好像她可以无需再留心某件烦人琐碎的任务;不用一直去想天空有多么宽广。不晓得泰斯凯兰人对此有何想法。他们或许觉得这是城区破败的象征吧,这些人全挤在一起,遮住了太阳。

  钟镇六区的人口依旧稠密,像一栋栋灰色水泥建物构成的花园——他们一踏出车站,光线就暗下来。上头只有蓝蓝一小片天空。三海草肩膀耸到耳边,缩起身子抵抗不存在的凉意,那样子本身就说明了中央城区绝大多数居民对该省的观感。

  「你怎么找到这位五廊柱的?」十二杜鹃带她们走过狭窄的街道时,玛熙特问道。

  他单肩一耸。「这个小草已经知道了——她以前老拿这开我玩笑——我申请情报部之前先申请过科学部,然后初选考试没过。每期考试结束后总会有一群不爽的学生。他们气冲冲地在咖啡厅聊天,或是在不完全合法的云钩讯息网络上活动——我跟其中几个人还有联络。」

  「你真是——深不可测。」玛熙特说。

  三海草发出一声细小尖锐的窃笑。「别因为他长得漂亮就低估他,」她说。「他没去科学部是因为他情报部成绩高到爆,只能来这里。」

  「总而言之,」十二杜鹃说,「我有个老朋友认识五廊柱,而且我相信她不会推荐我们去找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好吗?」

  「只会推荐半调子的骗子给我们。」三海草说,接着十二杜鹃让她们停在其中一栋巨大参天的建筑物正门口。此处的门不像中央城区和宫廷有云钩接口——反而装设了按压式键盘。

  他拇指按住下方一个按钮。它发出像小警铃一样恼人的答答声。

  「她知道我们要来吗?」三海草一问,大门正巧喀哒弹开。

  「那就是知道了。」玛熙特说,然后彷佛一点也不怕似地走了进去。

  五廊柱的住处在一楼,整条走廊——一条深灰色的晦暗通道——唯一打开的一扇门。那名女子本人站在里面,看着他们穿过走廊,脸上除了一种沉着的估量之外,没有任何表情。靠近点看,她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像玛熙特想象中的无照博理官。她身形消瘦,中等身高,有着泰斯凯兰人的高颧骨,紧致的古铜色肌肤因步入中年还有缺少维他命D而显得黯沉。事实上,她很像某个人家里最年长的手足,那种懒得填生育配额表,基因又没好到会让太空站人口委员对她穷追不舍的人。

  只不过,她其中一只眼睛根本不是眼睛。

  那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曾是一只云钩镜。现在则是她头颅上一块金属和塑料组成的区域,边缘被早已愈合、歪七扭八的皮肤遮蔽,正中间眼球本该在的位置,则是一具伸缩镜头。它微微泛出红光。光圈在玛熙特靠近的同时打开。

  「妳想必就是大使了。」五廊柱说。她的声音和她的中年外表跟那颗人工眼都搭不上,听起来悦耳、可人,彷佛她若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会是个歌手。「进来,把门关上。」

  五廊柱家没有那套迎宾仪式。没人坚持端茶给玛熙特与其同行者喝——她想到十九手斧,并短暂后悔起自己就连囚犯享有的那种庇护都没了——即使现场有一张沙发(没套椅套,材质是破旧的水绿色织锦),他们也没受邀入座。相反地,五廊柱迅速在玛熙特身边绕了一圈,仰头看清她的脸。移植在她头骨上的科技装置分成透明和不透明两个区块,不透明的部分闪闪发亮,在透明的地方,玛熙特则能看到里面带黄的骨头和鲜明的红粉色血管,封在里头避免接触空气。

  「妳想植入的机器在哪?」她问。

  三海草礼貌性地咳了一声,然后说:「也许我们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这位是莱赛尔大使,那个男的是和我联络的人,而妳是个除了校外教学就没来过外省、任职宫廷高层的情报部官员。我是你们雇用的人。满意了吗?」

  三海草睁大眼,一脸泰斯凯兰的正式笑容,气得要命。「我只是确认一下,」她说。「我没预期您会多好客,博理官,但我想试试无妨。」

  「我不是博理官,」五廊柱说。「我是技师。在我跟妳家大使谈话时,情资官,妳动脑想一想吧。」

  「我头颅里已经有一具机器,」玛熙特说。「这里,脑干和小脑连接的地方。」她扭过头给五廊柱看,拇指悬在她脖子顶部一小条隆起的疤。「我想要妳把新的那具用跟现在这具完全一样的方式移植到完全一样的位置。从中间的地方分开——它可以再缝合回去,重新焊接外部机器的连接处。」

  「而这机器的确切功能是什么,大使?」

  玛熙特耸耸肩。「某种增强记忆的手段。这是最简单的说法。」

  其实这不是最简单的说法,但她最多只愿意跟一个她才认识三分钟又没礼貌的人说这么多。五廊柱一脸备受吸引的样子,却也带着疑心,两种表情在她脸上都很自然。

  「现在这个版本坏了吗?」她问。

  玛熙特犹豫了一下,接着点头。

  「妳能描述是怎么个坏法吗?」

  玛熙特跟十二杜鹃或十九手斧,或甚至是皇帝本人谈到忆象机器时,他们也问过她各种问题,但是五廊柱的问题略有不同:她问得委婉,变来变去,暗示她真正的目的,但不直接逼玛熙特坦白。玛熙特意识到她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问各式各样不肯吐实的人为何需要做非法脑神经手术。想到自己不是五廊柱第一位病患,她感到莫名地安心。

  「我不知道妳把我切开之后会看到什么,」她开口。「受损的可能是机器,一看就知道。也可能不是。那具机器运作失常,我使用时,还会发生一些只能说是周边神经病变的症状。」

  「那么,在取出和置换的过程中,有哪个时间点妳会想要我放弃移植,大使?」五廊柱的人工眼球中心泛着红光,扩张开来,往外伸缩。彷佛直视雷射枪惨白炙热的核心。

  「我们会希望大使不受任何伤害。」三海草说。

  「妳当然希望。但我要撬开的不是妳的脑袋,情资官,所以我要听大使自己回答。」

  玛熙特衡量了一下自己准备好承受什么样的不幸。抽搐、失明、反复癫痫、死亡——好像没有任何一项真的要紧,因为现在泰斯凯兰帝国正将血盆大口对准她的太空站。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和一切事物断了联系。她一个人,在这人海茫茫的巨大星球上彷佛沧海一粟,准备尝试连莱赛尔自家最优秀的脑神经学家都不会允许的实验。

  「我想要活下来,」她说。「但前提是我有颇大机会保有绝大部分的心智能力。」

  十二杜鹃在她后面表示抗议。「真的?」他说,「要我就会讲得保守一点,玛熙特——五廊柱待人很认真的……」

  五廊柱舌尖抵着牙齿弹了弹,深思熟虑地微微哼了一声。「很高兴妳如此信任我。」她说,语调平板到玛熙特不太确定她是觉得被冒犯还是高兴。「活着,并且心智灵敏。了解了,大使。那这趟小小的冒险,妳打算怎么付费?」

  玛熙特惊慌地发现自己压根没想到要怎么付款。她有她的大使薪水——还没进帐,而且她心里有点怀疑,如果泰斯凯兰政权再扩张下去,不知道她会不会拿到任何薪水。还有一个信用芯片上的货币帐户,但那只有莱赛尔银行的机器才能读取。她就这么跑到这里,莫名其妙以为这手术会像宫廷里的餐厅一样——像某人的慷慨之举,或某人的政治筹码。蠢死了。她想都没想过。她表现得就像个——

  ——噢,像个泰斯凯兰贵族,大概吧。

  管它去死。

  「妳可以拿走妳移除的那具机器,」她说。「而且随妳想拿它做什么都行,只要妳不将它交给科学部的人,或皇帝陛下本人。」

  「——玛熙特。」三海草震惊地说。

  玛熙特咬紧牙关,看向三海草,看她脸上的每条纹路扭曲成受人背叛的失望。这对她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玛熙特一直都很尊重泰斯凯兰的价值观,一直很入境随俗,适应泰斯凯兰的官僚作风和宫廷文化,现在却要把伊斯坎德千辛万苦想出售的东西拱手让人。是。是,也许是吧,她不希望实情是如此,但事已至此(终究没有友情,没有意外结识的盟友,只有私人利益,这很伤人,而现在也不能怎么办),而且她没那个时间或精力去为自己解释,化解三海草的失望之情。

  但五廊柱说:「成交。」好像玛熙特给了她一块浓郁可口的甜点。玛熙特感觉好不舒服。「向一个真的有神经外科手术可言的文化偷来一小件科技产品,这价值比起进到妳脑子探险这么一次高得多了,大使。妳还有其他需求吗?视觉增能?把妳的发线改成就连这位情资官都会觉得迷人的模样?」

  「不需要。」玛熙特说,努力不缩起身子,努力不要让表情有任何变化。彻底地泰斯凯兰化,一脸平静,像伊斯坎德教她的那样。

  (她是在杀死他,她的忆象,她的另一个自己吗?这是否才是她真正要付的代价:她在摧毁她原本应该要跟伊斯坎德融合而成的人,即使她的打算是用他的另一个自我替换掉他?)

  「如妳所愿,」五廊柱说。「撇开不可抗力之情事——就算在钟镇这里,我们也会受到太阳警队侵扰,大使,而我要是为了保命,就会把妳的机器交出去。我保证妳的外星科技绝对不会落入最想弄到它的那群人手里。」

  「这点子烂透了。」三海草没特别对哪个人说,十二杜鹃的手摆到她手臂上。

  「我知道,」玛熙特说,「但我实在没有更好的选项。」

  「我想也是,」五廊柱说。「否则妳怎样都不会冒险跑来这里。进手术室,我们开始吧。她大概三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找妳了,情资官——前提是她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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