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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死亡之水、生命之水

  狄米崔的部队追杀敌军一路追到了麦西亚,长征将近五十俄里。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梁赞的奥列格和特维尔的米凯尔共同领军,三人像兄弟一样并肩而行,他们的部队更是水乳交融,分不清谁来自莫斯科,谁来自梁赞或特维尔,大家都是罗斯人。他们夺下马麦大军的战马,杀了他带来的傀儡可汗,逼得马麦远走卡法,不敢再回到萨莱,免得性命不保。

  然而,莫斯科大公和瓦西娅都没有参与追杀,而是来到河边附近一处隐蔽的矮林。

  沙夏还躺在原地,身上裹着瓦西娅的毛皮斗篷,外表洁净无瑕。

  狄米崔仓皇下马,踉跄走到他的挚友身旁,将他抱了起来,久久没有说话。

  瓦西娅无法安慰他。她自己也在啜泣。

  矮林里静默良久。长日将尽,阳光变得烟蒙虚渺。左右四方雪还在下着,轻轻悄悄。

  最后狄米崔抬起头来。「我们应该把他送回三一修道院,」他哑着嗓子说:「跟他的弟兄一起埋在圣地。」

  「谢尔盖会为他的灵魂祷告,」瓦西娅说,之前的咆哮和啜泣让她的声音和大公一样沙哑。她用掌根摁着眼睛。「他走遍了这片土地,」她说:「熟知它、热爱它,现在却要化成白骨,困在冻土之下。」

  「但我们会歌颂他,」狄米崔说:「我发誓,我们不会遗忘他。」

  瓦西娅没有说话。她无言以对。歌颂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她哥哥起死回生。

  那晚,大公派人用车接走了沙夏的尸体。车子伴随嘈杂与火光辘辘驶离黑暗,狄米崔的随从吵吵闹闹,所有人沉浸在胜利之中,几乎忘了表示哀戚。瓦西娅受不了他们的喧哗,受不了他们的喜悦。反正沙夏已经不在了。

  她吻了哥哥的额头,然后起身溜进黑暗中。

  她不晓得莫罗兹科和梅德韦得何时出现的,只感觉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她只想远离那喧嚣与臭味,鲜血与悲伤,还有狂热的胜利。

  但当她抬起头时,却看见他们俩走在她身旁。

  她童年时在空地见到这对兄弟。他们在她生命里留下印记,改变了她的人生。他们俩身上都抹着血。熊的独眼闪闪发亮,残留着对打斗的渴望。莫罗兹科眼神肃穆,表情难以解读。两人之间敌意仍在,但已经变了,就是不再相同。

  因为他们不再对立了,瓦西娅心想,心里隐隐带着疲惫的悲伤。神啊,帮助我,他们都是我的。

  莫罗兹科先开了口,对熊而不是对瓦西娅。

  「你还欠我一命。」他说。

  熊哼了一声。「我试了。我跟她提议保她一命,也跟她哥哥提议保他一命。人类那么愚蠢难道是我的错?」

  「也许不是,」莫罗兹科说:「但你还是欠我一命。」

  熊一脸乖戾。「好吧,」他说:「谁的命?」

  莫罗兹科转头看着瓦西娅,征求她意见,但瓦西娅只是茫然望着他。谁的命?她哥哥已经走了,战场上满是死者。现在她还希望谁复活?

  莫罗兹科伸手到袖子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刺绣布巾包着的东西。他解开布巾,双手将那东西递给瓦西娅。

  那是一只死去的夜莺,身体僵硬无瑕,用生命之水好好保存着,看上去就像她在无数漫长夜晚与波折白日随身带着的那个木雕。

  她看了看那夜莺,又看了看冬王,说不出话来。「能做到吗?」她喃喃道,喉咙干涸如沙。

  「也许能。」莫罗兹科说着转头看向他弟弟。

  瓦西娅不敢看,也不敢听,从他们身旁走开。她心底悲伤才过,几乎不敢抱持希望。她不敢看着他们成功,更不敢看着他们失败。

  即便蹄声轻轻在她背后响起,瓦西娅也没有回头。直到柔软的鼻子低下来,轻轻碰了她的脸颊。

  瓦西娅回过头去。

  她看了又看,就是不敢相信。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彷佛身体一动、嘴巴一张就会打破幻觉,粉碎希望,让她再次孤单。她饥渴地看,看他夜里变暗的枣红毛皮、脸上的孤星和温暖的深色眼眸。她认得他。她爱他。「索拉维。」她喃喃道。

  我睡着了,那马说,但那两位,熊和冬王,他们叫醒了我。我很想妳。

  疲惫与惊喜让她心都痛了。瓦西娅一把抱住那枣红骏马的脖子开始啜泣。他不是鬼。他温暖、活着、散发着他的味道,鬃毛刺着她脸颊的感觉熟悉得令人心碎。

  我再也不会离开妳了,那马说道,接着用头拱了拱她。

  「我好想你。」她对马说,热泪渗进了他的黑色鬃毛。

  我想也是,索拉维用鼻子碰了碰她说。他甩甩鬃毛,一脸自傲。但我回来了。湖现在由妳照顾吗?它已经很久没有女主人了。我很高兴是妳。但妳应该等我的。要是我在那里,妳肯定会做得好上几百倍。

  「我想也是。」瓦西娅说,接着哑着嗓子发出像是笑的声音。

  瓦西娅手指缠着爱马的鬃毛,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肩上,几乎没听见熊说话。「好了,这一切真感人,但我要告辞了。我还要游历全世界,而且她答应给我自由,老哥。」最后这话是刻意讲给莫罗兹科听的。瓦西娅睁开眼睛,发现冬王瞪着他的孪生弟弟,脸上明显挂着疑心。

  「你还是受我约束,」瓦西娅对熊说:「也受你的承诺约束。你不能叫醒死者。」

  「人类没有我,创造的混乱已经够多了,」熊回答道:「我打算享受他们创造的混乱就好,顶多让几个人做恶梦。」

  「你要是做出更坏的事,」瓦西娅说:「谢尔特会让我知道。」她举起系着金绳索的双手,既是威胁也是承诺。

  「我不会做比那更坏的事。」

  「需要时,」她说:「我会再召唤你。」

  「妳就召唤吧,」熊说:「说不定我会应。」说完他一鞠躬便消失了,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战场空空荡荡,月亮已经升起,这会儿正躲在云后,寒霜冻得地表发硬。死去的人马尚未瞑目,活着的士兵拿着火把穿梭在死者之间,寻找殒命的朋友或恣意掠取财物。

  瓦西娅撇开头去。

  谢尔特们已经悄悄离去,带着狄米崔、谢尔盖和瓦西娅的承诺,回到森林与溪流。

  我们可以共有这片土地,我们一起捍卫的土地。

  只有三个谢尔特没有离开。沉默的莫罗兹科,头发曦白、肤色深黑的女子,还有个头矮小的蘑菇精灵,在黑暗里发着病恹恹的绿光。

  瓦西娅知道自己的脸又肿又脏,像个悲喜交织的小孩,但还是恭恭敬敬朝爹德格里布和波鲁诺什妮丝塔鞠了个躬。「两位朋友,」她说:「你们回来了。」

  「妳赢得了属于妳的胜利,姑娘,」午夜说:「我们都是见证。妳发了誓,也实践了诺言,我们谢尔特确实属于妳。我来是要告诉妳,那老妇人──她很开心。」

  瓦西娅只是点了点头。诺言的代价太高了,她有没有实现又怎么样?但她还是舔了舔嘴唇说:「告诉──告诉我外曾祖母,她答应的话,我会去午夜找她,因为我有很多要学。还有,谢谢妳,谢谢你们两个。谢谢你们对我的信心,和给我的教导。」

  「今晚不算,」爹德格里布用他的尖声尖气老实地说:「我们今晚什么都没有教妳。去找个干净的地方,」他恨恨看着莫罗兹科。「你一定知道好地方,冬王,虽然你的国度对蘑菇而言太冷了。」

  「我知道一个地方。」莫罗兹科说。

  「我们月光下湖边见。」瓦西娅对爹德格里布和波鲁诺什妮丝塔说。

  「我们会在那里等妳。」午夜说完便和爹德格里布一起消失了,就和他们出现时一样突然。

  瓦西娅靠着索拉维的肩头,心里既是哀伤又是欢喜。莫罗兹科双手捧成杯状。「我们走吧,」他说:「终于。」

  瓦西娅默默伸脚踩在莫罗兹科手掌上,让他推她上索拉维的背。她不晓得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她的灵魂要她离开,远离声音与气味、荣耀与徒劳。

  索拉维拱着脖子温柔载着瓦西娅,波札则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用热温暖他们俩。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小高地的顶端,清楚俯瞰血淋淋的战场。瓦西娅下马走向波札。

  「谢谢妳,女士,」她说:「妳终于要如愿以偿,自由飞翔了吗?」

  波札冷冷抬起头,张大鼻孔,彷佛想试试天界的风,但随即低下金黄的头颅,用嘴唇轻柔地碰了碰瓦西娅的头发。妳回湖边时,我会在那里等妳,她说,妳可以在暴风雨的夜晚替我准备温暖的地方,替我梳毛。

  瓦西娅笑着说:「没问题。」

  波札微微歪了歪耳朵。别忽略了湖,它永远需要守护。

  「我会守护它,」瓦西娅说:「还会看顾我的家人。我会骑着马周游世界,在时间与时间之间,穿越日与夜最遥远的国度。」她顿了一下。「谢谢妳,」她对那母马说:「我对妳的感谢无法用言语形容。」

  说完她便往后退开。

  金马仰起头,鬃毛尾端迸着小火花。她朝索拉维歪歪耳朵,彷佛有些在撒娇。索拉维朝她轻轻咕哝。母马仰起上身,不断仰高,翅膀变得火红,比晨曦还要耀眼,替所有雪花镀了金,让翻腾的大雪明明暗暗。接着那火鸟一飞冲天,光彩夺目。当时在远处看见的人,日后都说他们看见了彗星,看见神的祝福划过天地之间。

  瓦西娅盯着那道光,目送波札离开,直到索拉维推了推她的背,她才低下头来,将脸埋在爱马的鬃毛里,呼吸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他不像波札带着令人提防的烟味,让瓦西娅甚至暂时忘却了鲜血、脏污、火焰与铁的气味。

  她感觉背上一凉,便转头抬眼一望。

  莫罗兹科指甲里卡着泥土,脸颊沾了灰,身后的白马跟主人一样神情疲惫,垂着倨傲的头,用鼻子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孩子索拉维。

  莫罗兹科一脸疲惫,就像劳动一整天之后的人类一样。他目光寻找她的脸庞。

  瓦西娅握住他的双手。「你也会那样吗?」她问他说:「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就站在我们这边,为我们苦恼悲伤?」

  「我不晓得,」他说:「也许吧,但──我想我宁可感觉到痛苦,也不要毫无感受。说不定我最后会变成人类。」

  他语带挖苦,但紧抱着她。瓦西娅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的肩膀,感觉他身上飘着泥土、鲜血和恐惧的气味,带着这天杀戮的味道。但在这些味道之下仍是冰水和松树的清香,一如以往。

  她斜斜抬头,拉他低头深深吻了他,彷佛她终于能释放自己,在他手掌的触碰下遗忘责任和这天的惊恐。

  「瓦西娅,」莫罗兹科在她耳边低声说:「快午夜了,妳想去哪里?」他一手玩弄着她的鬈发。

  「水干净的地方,」她说:「我已经受够血的死气。之后?我想去北方,去告诉欧莉亚……」她停顿片刻,稳住声音才往下说:「或许,那之后──我们可以一起骑马去海边,去看海上的光。」

  「好。」莫罗兹科说。

  她难掩笑容。「然后呢?你在冬季森林有个国度,我也有一个,在湖湾边。我们或许可以秘密组成一个国家,一个暗影之国,在狄米崔的罗斯之后与之下。因为谢尔特、女巫和魔法师,还有森林的追随者,他们永远该有自己的地方。」

  「没错,」他再次附和。「但今晚先从食物、清凉的空气、干净的水和不染血的大地开始。走吧,斯妮葛洛席卡,我知道冬季森林里有一间屋子。」

  「我知道。」她说。冬王用拇指抹去她的泪。

  她很想说自己太累了,跳不上索拉维的背,但她身体自动完成了任务。

  「我们得到了什么?」两人策马远去时,瓦西娅问莫罗兹科。雪已经停了,天空一片清朗,霜的季节才要开始。

  「未来,」霜魔说。「后世的人会说这场战役让罗斯统一成一个国家,而谢尔特继续活着,不会消逝。」

  「即使如此,代价实在太高了。」瓦西娅说。

  两人比膝前行,莫罗兹科没有回答。午夜的狂野黑暗已经笼罩了他们。但前方某处,森林里透着一线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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