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怪物
破晓前的凄寒时分，天色阒黑，莫斯科城的另一个角落，一名农人和他妻子睁着眼睛躺在弟弟家的炉灶上。昨晚的大火夺去了他们的伊斯巴、所有家当和长子，两人之后便没有阖眼。
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响个不停。
叩叩。
地板上，弟弟一家窸窣动了动身子。敲打继续着，持续发出单调的声响。先是敲窗，然后敲门。「会是谁呀。」农人喃喃道。
「或许是需要帮助的人，」农人妻子扯着已经哭哑的嗓子说。「去开门吧。」
农人勉为其难下了炉灶，跌跌撞撞朝门走去，弟弟一家嘟囔抱怨。他打开内门，扳起外门的门闩。
农人妻子听见他哭喘一声，随即沉默，便匆忙下灶奔到他身边。
门口站着一个小身影，皮肤黑了，还有几处剥落，从衣服的裂缝隐约可以看见白骨。「妈妈?」那身影低声道。
死去孩子的母亲凄声惨叫，声音大得足以吵醒死人──但死人已经醒了──吵醒抱着大火记忆不安睡去的邻居。只见左邻右舍纷纷拉开百叶窗，推开大门。那孩子没有进屋，而是转身开始在街上走，醉酒似的走得东倒西歪，两只眼在月光下既迷茫又恐惧又热切。「妈妈?」他又说了一句。
街两旁的邻居望着他指指点点。「天哪。」
「那是谁?」
「那是什么?」
「小孩?」
「哪个小孩?」
「不对──愿神保守我们──那是安德烈沙──但他已经死了……」
那孩子的母亲放声大喊。「不对!」她吼道：「不对。对不起，我在这里。小宝贝，别走。」
她追着死去的男孩，在半结冻的泥土地上跌了一跤。她丈夫跌跌撞撞跟了上来。一名神父站在左邻右舍之间，农人一把抓住他拖着走。「巴图席卡，帮帮忙吧!」他高声喊道：「让那东西离开!快点祷告──」
「乌皮尔!」
那名字，那来自传说、梦魇与童话的恐怖名字传了开来。左邻右舍开始明白。那名字吱吱喳喳在街上传开，从街头传到街尾再传回来，耳语声愈来愈大，直到变成哀呼，成了尖叫。
「那个死去的男孩，他在走路。死人在走路。我们被诅咒了，诅咒!」
骚乱瞬间蔓延。陶灯纷纷亮起，火炬在病恹恹的月光下有如黄金点点。有人昏倒哭泣或呼求神的帮助，有人开门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人将门紧紧拴上，要家人一齐祷告。
死去的男孩依然踩着踉跄的步伐，上坡朝克里姆林走去。
「儿子啊!」他母亲喘息喊着，跑到那身影旁边。她还是不敢碰他。他走路的模样，彷佛骨头散了，不是活人该有的姿态。但他眼里有她儿子的影子，她很确定。「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要吓我们?是神要你回来的吗?要你回来发出警告?」死去的男孩转头又喊了一声「妈妈?」声音又细又尖。
「我在这里，」妇人低声说着，一边伸手朝他摸去。但她的手一碰到他，男孩脸上的皮肤就掉了一片。妇人的丈夫将神父往前推：「看在主的份上，想点办法吧。」
神父双唇颤抖，颠颠倒倒上前几步，举起发抖的手说：「魂灵啊，我令你……」
男孩抬起头来，眼神呆滞。群众纷纷退开，手划十字盯着男孩……男童的目光在聚拢的面孔上转了一圈。
「妈妈?」他再次轻喊一声，随即朝她奔去。
速度不快。受伤和死亡削弱了他的气力，让他尚未成熟的手脚动作笨拙。但妇人毫不抗拒。只见那吸血鬼将脸埋进她爬满皱纹的喉咙里。
妇人干嗝一声，既是痛苦也是慈爱。她将那东西紧紧搂在怀中，一边痛苦吸气，一边轻轻在那东西耳边呢喃。「我在这里，」她又低声说了一次。
那死去的小东西脸上满是她的鲜血，头像婴儿一般前后摆动。
群众尖叫逃跑。
就在这时，上坡处传来一声呼喊。只见坎斯坦丁神父快步走来，步伐威武庄严，一头金发在月光下闪着银辉。
「神的子民，」他说：「我来了，不要惧怕黑暗。」他的声音有如教堂的晨钟，长袍在他身后翻舞飞扬，飒飒作响。妇人丈夫跪在地上伸手乞援，坎斯坦丁大步从他面前走过。
神父手划十字，动作和武士拔剑一样利落。
乌皮尔男孩龇牙咧嘴，脸上沾着发黑的血渍。
坎斯坦丁身后立着一道独眼身影，欣然望着这场庸俗血腥的对峙，但没有人看见它，连坎斯坦丁也没有，因为他没有在看。或许他已经忘了，那一刻命令死者安息的不是只有他的声音。「退开，恶魔，」坎斯坦丁说：「回到你的来处，别再打扰活人。」
小吸血鬼狰狞嘶吼。原本惊惶的群众不再奔逃，距离最近的人都停下脚步入迷看着。乌皮尔和神父目光紧锁对方，彷佛正在进行意志的对决，周围只剩那垂死的妇人咕噜呻吟。
敏锐的人或许会察觉，死去的男孩并非看着神父，而是注视他的身后。只见独眼身影在坎斯坦丁背后拇指一甩，动作霸道专横，有如主人驱使小狗一般。
吸血鬼再次龇牙咧嘴，但不再狰狞，因为赐予它生命、呼吸和动作的力量已然散去。它跌入母亲怀里，没有人听得出那最后一声轻喘是来自它或它的母亲。
农人望着死去的妻儿，眼神空洞震惊而僵冷。但群众没有看他。「回去，」熊在坎斯坦丁耳边嘶声道：「他们认为你是圣人，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只要一个喷嚏就前功尽弃了。」
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望着周围敬畏呆滞的脸庞，心里对此清楚得很。他再次朝群众手划十字，赐福给他们，随即转身沿着小街往回走。他大步穿过黑暗，希望自己不要被结冻的车辙绊倒。群众低声啜泣，纷纷让出路来。
坎斯坦丁热血沸腾，力量的记忆在他血液里欢唱。多年的祷告与虔心寻求只让他被主放逐，但这个恶魔可以让他再次在人群里称雄。他知道。就算他心底有个声音低语，他会夺去你的灵魂，坎斯坦丁也置若未闻。灵魂又曾给过他什么好处?但他依然脱口而出，彷佛克制不住：「那妇人为了你的表演而死。」
恶魔耸耸肩，带疤的那一侧脸庞消失在黑暗中。除了那双不发出声音的赤脚，他看来非常普通，不时抬头瞄一眼天空。「她不是真的死了，死人看到我不会静静躺着。」坎斯坦丁打了个冷颤。「她夜里会在街上游走，呼喊儿子。但那有好处，能将人们的恐惧烧得更旺，」他斜眼看着神父。「你后悔了吗?现在良心不安已经太迟了，属神的人。」坎斯坦丁沉默不答。
恶魔喃喃道：「这世上除了权力什么都不是。人只分成两种，有权力的和没权力的。你会是哪一种呢，坎斯坦丁.尼克诺维奇?」
「至少我是人，」坎斯坦丁火冒三丈，尖声喊道：「你只是怪物。」
梅德韦得的牙齿和野兽一样白，笑的时候微微发亮。「这世上没有怪物。」
坎斯坦丁嗤之以鼻。
「真的没有，」熊说：「这世上没有怪物，也没有圣人，只有无数灰色交织在一起，有的明有的暗。某人眼中的怪物是另一人心里的挚爱。聪明人都明白这一点。」
两人就快走到修道院门口。「那你是我的怪物吗，魔鬼?」坎斯坦丁问。
梅德韦得嘴角的阴影变深了。「我是，」他说：「也是你心里的挚爱。能够辨别的人不是你，」说完恶魔双手抓住他的金发，将他拖到面前，张嘴罩住他的双唇吻了他。
接着他便笑着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