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洛奔飞向高空，鹿艾在他身旁，他观察着岛屿。从上面看起来，这座岛似乎很小。
城市的形状很特别，像是花瓣盛开的花朵。岛上其他地方就很无聊了，就是一大圈长长的海滩。没有东西在动，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他觉得可疑的地方肯定就是这个样子。
他降落在其他人身边，露舒正在对城市外缘的一些建筑进行素描。这些建筑被包覆在克姆泥里，看起来有点像融化了，和他印象中的古老东西比较类似。
「从这边开始，」他说。「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石头。妳觉得为什么这里有克姆泥，但是海滩上却没有?」
「我猜，」她仍然持续素描着。「在飓风停止袭击这座岛屿之前，这里就有一部分被包在克姆泥里了。海滩上的甲壳和宝心虽然也很古老，但肯定比这些遗迹来得新。」
他一开始以为是墙的构造其实是一排房屋。也许是住宅?房屋排列得很整齐，其中一群构成了他在空中所看到的花瓣「尖端」。
露舒完成她的素描，翻到笔记本的另一页，上面画着某种地图。
「嘿!」洛奔说。「这看起来和这座城一模一样!」
「这是古代阿奇那的地图，」她解释。「我原本希望能用来当作这里就是阿奇那的决定性证据。你似乎已经帮我完成了。」
「很高兴帮上忙。」洛奔说。他们与持矛的八名水手一起继续向内陆前进，经过被克姆泥覆盖的建筑，进入城市中心。
此处的屋顶已经垮下，只留下柱子及一部分的墙壁。这里覆盖的克姆泥量刚好多到让遗迹看起来正在下沉，但又还不到完全化成一团的程度。这地方几乎有种腐朽的感觉，让他想起和桥四队一起在裂谷底下找到的残留物。这就是曾经一度繁盛的城市骨骸、断枝，以及萎缩的血肉。
「这里比我想象的要小，」洛奔转身用他的长矛指向城市边缘。「我横跨这座城市所花的时间，可能比出发跳舞前普尼欧弄头发的时间还要短。」
「古代城市都是这样。」露舒说。「古代人比较难以建造风挡和引水道，他们也没有大型的贸易体系来支持城市里的食物来源，因此所有东西都是以比较小的规模建造。」
洛奔转了一圈，感觉这些破败的房子就是头骨，窗户则是凹陷的眼眶，全都沾附着硬化的克姆泥。露舒派水手们去搜查其中一些房屋，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为什么这地方让他这么紧张?
「我⋯⋯不确定我们在这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露舒。」他四处扫视。「这里不像遗迹，比较像碎石堆。」
「发现这里在不被打扰的状态被保存下来，已经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洛奔。」露舒说。「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会对这里有极大的兴趣。我们对重创期的理解越深，越发觉到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可说是令人痛苦地不完整。」
「我想是吧。」洛奔说，看着她则举起那张小地图。「誓门在哪边，妳有想法吗?」
「最理想的位置是城市中央，能提供各处等距的支持，」露舒说。「不然就是在码头以最大化运输便利性。不幸的是，从亚西尔、科林纳以及赛勒那城这三座誓门来看，誓门的位置并不在最佳地点。取而代之的是，三座都在统治阶级方便到达的地点。」
「飓他的浅眸人，」洛奔咕哝着。「总是让我们普通人的生活难过。」
「我们普通人?」她问。「你可是灿军骑士。」
「最普通的那种。」
「你时常告诉我你有多特别，洛奔。」
「如果妳去想，就会发现那其实互相矛盾了。」
「我⋯⋯我无话可说。」
「看吧?妳已经抓到重点了。所以⋯⋯这座城市的有钱人会住在哪边?」
「我猜是那边比较大的岩堆。誓门通常位于大型的平台上，而那一区比周遭来得高一些。」
他们开始走向她指出的遗迹。前进时，洛奔发现自己紧握长矛，并且不断确认背后。飓他的，这不只是疑神疑鬼而已。这个地方有哪里让人很紧张。天上那些云、远处的迷雾，还有这股寂静。
这里显然是座陵墓。但不是给国王之类的，而是一整个国家的人。这里以前曾是繁荣的首都，贸易的中心。
这不只是座遗迹，还是座孤独的遗迹，永远被放逐在外，不见天日，却也从来没有飓风或雨水造访。这就是为何芮心的搬夫这么努力想阻止他们来吗?为了防止他们打扰此地的安宁?还是洛奔听了太多大石说的有关灵和众神的营火故事了?
不论如何，当有人从转角出现时，他一下子跳得有够高，差点就要飞到宁静厅去了。洛奔大叫，汲取飓光，立刻就觉得自己很傻。那只是普鲁夫，其中一名水手而已。
「来自瑞伯思，」他说。「要给露舒执徒的讯息。」
露舒接过纸张开始阅读，洛奔再次环顾遗迹。他看见了全部八名水手，内心有点惊讶居然没有人神秘地消失无踪。他还是要叫他们集体行动，以防万一。
「令人好奇。」露舒边说收起纸张。
「她说什么?」
「是警告，」露舒说。「她觉得这地方的一切都太符合预期、太完美了。海面上的石头刚好有个缺口，直直朝着完美的登陆海滩，上面又布满了任人拿取的宝石?我想就连这些遗迹都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所以这代表什么?」洛奔问。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刚好从海滩上拿了一些宝石?」
洛奔从口袋里拿出他刚刚捡起的小宝心。「拿了一颗。」他说。「我本来想问妳为什么上面没有克姆泥，但我分心了。」
她从他的指尖拿起宝石，拿出珠宝师的放大镜开始检视。
「妳⋯⋯口袋里有放大镜?」洛奔问。
「不是大家都有吗?」她心不在焉地说。「嗯，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完全确定。但我想⋯⋯洛奔，我想这是假货。这是石英，不是钻石。」
他皱眉拿回宝石。石英没办法容纳飓光，而且可以用魂术制造。「妳觉得⋯⋯那可能全都是假货?」
「有可能。」
洛奔用力叹了口气。「就这样，我庞大的财富就像人的美貌被时间无情冲刷那样消失无踪了。就像有一次，我差点就能有一只裂谷魔宠物可以──」
「是，你告诉过我了，」露舒说。「讲了六次。」
「不过我有一个新笑话喔，」洛奔说。「是故事的结尾。我本来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让牠吃掉我的手臂。』很好笑，对吧?嗯，放在结尾的话会很好笑啦。」他把假宝心丢上天再接住它。「所以⋯⋯为什么要做这些假货?为什么要让这里看起来充满宝藏?」
「我也在想相同的事。」露舒说。
「也许他们想让我们被迷住?」洛奔说。「也许他们觉得我们会被财宝分心，既惊讶又困惑。但他们不知道我对这种景象已习以为常，因为我每天早上起床都会经历更加惊艳的事。」
「是什么?」
「就是当我照镜子的时候。」
「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身吗?」
「喔，我当然知道。」他说。「我完全理解我的存在感大到没有女人能够承受。我的威严困惑她们，这就是她们每次都会跑走的唯一解释。」他对她露齿而笑。
惊奇的是，她也回以笑容。通常他讲完这些话后，别人就会拿东西丢他。
露舒领着他一路走向城市中高起来的区域，这里看起来的确像是誓门台地。她指向近处的一座建筑，可能是一座宫殿。
「如果这里跟科林纳一样，」她说。「那么⋯⋯」
他们转身走向台地中央一座少数还有屋顶的独立建筑，在里面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大概算吧。
这里很明显曾经是誓门的内室，地板上残留着和其他城市誓门相同的绘画，但装置本体已经毁坏或腐朽了。没有地方能够插入碎刃、也没办法旋转墙壁。这座建筑已经被自然界摧毁，剩下来的只有灰尘与被侵蚀的金属碎片。
洛奔皱着眉，捡起碎片，用拇指感受它。他看向露舒，她双手叉腰站着，眉头深锁地思索着。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就像⋯⋯就像他想吃东西却鲠在喉咙一样，而且吞不下去。他得把它咳出来。
「这也是假的，对不对?」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露舒问。
「嗯，破碎平原的誓门在那里好几千年了，但我们找到的时候还是能运作。这里的保存状况还比较好，但是誓门构造却四分五裂了?」
「我同意。」她说。「我本来会相信的，但那些宝石⋯⋯再加上发现誓门就在宫殿旁边，跟科林纳一模一样?太刻意了。」
「所以真的誓门在哪里?」洛奔问。
「去找水手们，」她说。「看看他们能不能找到阶梯或是活板门，或是遗迹里有没有任何能让我们往下走的地方。」
洛奔觉得很奇怪。一般人通常不会往下盖东西，因为地下室很容易淹水。不过露舒是聪明人，所以他扛起长矛照着她说的话去做。他召集水手们，让他们两人一组去寻找阶梯。
在搜索时，他还是无法摆脱那股错误感，而且他一直从眼角余光瞄到什么东西。飓他的，这地方让他连影子都怕。
但露舒是对的。他们没过多久就在一栋最不起眼的建筑残堆之下找到了一个楼梯井。那里位在中央广场的外缘，一点也不靠近宫殿。
「大概只是个飓风窖吧。」洛奔跟着露舒向下走，一手持宝石照明。
「大概吧。」她附和。
「又或者⋯⋯」他在他们抵达底部时说。「就只是条死路。」确实，这条楼梯井突然结束在一面石墙之前。
露舒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袋子，里面的物品发出叮当声。
「妳为什么要我们去找楼梯?」洛奔问。
「古代城市时常会被埋在地底下，」她说。「克姆泥会堆积。现代城市会不断清除以避免淤积，但许多旧城镇是直接建在被掩埋的古代遗迹上头的。举例来说，在挖掘矿脉时发现考古遗迹并不罕见。」
「了解⋯⋯」洛奔说。「所以⋯⋯」
「所以我有双重理由怀疑，上面那座城市是假的，」她说。「真正的阿奇那八成很久以前就已经沉进地底下。」她举起一只手，上面突然亮起刺眼的光芒。这名执徒的手上戴着宝石，指间以银色的锁链互相连接。
「飓风的!」他说。「是魂师?」
「没错，」她说。「让我看看还记不记得该怎么用⋯⋯」
「妳会用?」
「当然，」她说。「魂术执徒常常使用魂师。我有一段时间非常想要加入他们，直到我发现他们的生活有多无聊为止。总之，塞住耳朵屏住呼吸。」
「为什么──」
整个楼梯井瞬间充满烟雾，逼得他停止说话;他的耳朵因为突然的压力差而刺痛，就好像一下子潜进深海一样。他大喊一声，咳嗽起来，然后汲取一些飓光。
「妳疯了。」他对她说。
「我原本预想如果誓门真的在阿奇那，我们就得挖开石头才到得了。没想到竟是这样藏在地底下，我还以为誓门会像破碎平原那座一样被石头包住。总之，我要求娜凡妮提供碎刃或魂师给我。果不其然，她给了我比较不有趣的那种。但是我喜欢说中事情的感觉，那让我的胃飘飘然的。」
洛奔走向前，站在她身边，举起宝石照亮她刚才打开的地方。这是一座有点低矮的地底洞窟，大概只有十二呎高，但非常宽广。就像是⋯⋯一座台地。
「飓风的，」洛奔说。「誓门居然藏在下面这里。」
「要隐藏它一定花了很大的工夫，」露舒说。「执行者其实可以直接把它埋起来，但他们想要维持功能，所以建了房间把誓门包起来，再让克姆泥经年累月地覆盖在上面。」
「到底为什么?」洛奔走入空洞中瞇眼细看。他的照明依稀照亮了台地中央的控制建筑。没错，这确实是誓门。「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又那么麻烦盖那堆假建筑?」
「很显然，」露舒说。「他们希望我们找到假城市后就离开，认为誓门已经毁坏。」
洛奔停下脚步。他消化着听到的话。这个想法他吞得下去，但尝起来非常糟糕。
「这里是⋯⋯保险措施。」他低声说。「就算有人真的到了岛上，他们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
「但我们棋高一着!」露舒说。「我要记得感谢芮心光主及时送来讯息。那──」
「露舒，」洛奔打断她，拿出辉欧给他的宝石。没有闪烁。「妳是个天才。」
「显而易见。」
「但妳也是个飓他的傻瓜。召集水手，待在这里，努力别死了。」话才刚说完，他就狂奔上阶梯，一边汲取飓光。他立刻飞向空中，冲出城市朝向海滩而去。
不管是谁在看守这里，都费尽了心思想要阻止船只抵达。一旦那个计划失败，他们大概就会让远征队拿走假宝心然后离开──只要岛上真正的秘密没被发现就好。
但他与露舒却这么做了。这代表所有人都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即便辉欧的宝石没闪也一样。他得快点到其他人那里去。
幸好他的直觉够敏锐。因为当他到达海滩时，有一只怪兽正在吃辉欧。身为表亲，可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芮心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种喀拉声，是甲壳在移动的声音?
她正在等着小船回来带她加入登陆小组。她想要去检视那里的巨壳兽遗骸，看看能不能找到任何可以帮助叽哩叽哩的线索。而现在，她在上甲板的座椅上四处环顾，寻找奇怪声音的来源。叽哩叽哩回来了吗?
不，她听见的声响大到不可能是单一只动物发出来的。这是⋯⋯数百只脚一起爬动的声响。
然后她看见海水中的东西，浑身上下彷佛被雷击一般。数百只克姆林虫──比人拳头小的甲壳动物──正从海面爬上了船侧，而且每只身上似乎都带着一块肉块。她甚至看到其中一只的背上有颗眼球。
这些东西把一个人分尸了吗?牠们是食尸动物吗?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她尖叫，但为时已晚──甲板上也传来叫喊。流浪帆号周遭的水面翻搅，涌出数千只类似的克姆林虫，引得负责看守的水手惊呼。牠们爬上船侧， 喀拉作响、窸窸窣窣、万头钻动。
紫色的惧灵聚集在芮心脚下。她从来没有因为无法走动而感觉这么受困过。可绒以食角人语喃喃自语着向后退开。但芮心必须先把自己解开才能逃离。
她的动作太慢了。她与皮带扣奋斗着，颤抖的手指似乎毫无作用。奇怪的克姆林虫已经越过侧边栏杆。
她终于解开了皮带，却已被生物团团包围。她没办法滑到甲板上爬走，会被赶上的，只能试着尽量往座椅高处坐。
但克姆林虫并没有爬上她的腿攻击她，一部分的虫开始在旁边聚集。接着，牠们开始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就像人手牵手连成线，克姆林虫把窜动的脚卡在一起，背部朝外。牠们身上的皮肉碎块开始像拼图般组合在一起。
近似人类的脚掌开始成形，接着是腿。克姆林虫向上爬，聚集成一球窜动的团块，变成躯干的部分──最终构成了一名没有生殖器的裸体男子。头部最后出现，克姆林虫挤进「头骨」之中，将眼球安至定位，刺青遮盖住了皮肤上的接缝。
在这一小段时间中，这个景象令人作呕──人形的腹部里满是窜动的生物，手臂末端是扭动着的断肢，腿上的皮肤像是被切割般裂开，显露出恐怖的虫状内里。接着一切变得紧实、安定下来，看上去就像普通人类。几近完美的人体复制品，只不过腹部及大腿上的线条比脸与手上的更加明显。
「妳好，芮心。」尼柯力开口。他微笑，她现在知道了他脸上渐深的线条并非皱纹，而是皮肤上的接缝。「很不幸的，妳的远征实在是太坚持不懈了。」
飓他的。尼柯力并不是人类或是引虚者，他是更糟糕的存在：可绒故事里的神的一员，加丝娜传闻中的怪物。由数百个微小碎块伪装成单一实体的可憎存在。
可绒把手放在芮心的肩上──害她吓了一跳──接着刻意前进，挡在尼柯力与芮心中间。食角人女子以她音乐般的母语说了些话，怪物令人惊讶地以相同语言响应她。
「可绒?」芮心低声问，发抖着。「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可绒以费德语低声说。「不眠之神⋯⋯可以变成人形。」
「妳知道要怎么对抗祂们吗?」
「我告诉过妳，没办法的。」可绒说。「鲁努阿那其──祂是恶作剧之神──向当时是池之看守的我祖母警告过牠们的存在。」
「我们没有预期会在这趟旅途中遇见一名视者。」尼柯力以费德语说。「你们护卫培养的垂裂点已久，我们并不会轻易杀害你们的子民，胡阿里南露那那其阿其露。」
有些虫群在甲板上形成类似的人形，但还是有些继续维持爬动的虫群状态。船长召集了仅剩十名左右的水手，但他们很快就被这奇异的生物包围。飓他的。船员们拿起了长矛，但你要怎么跟这种东西战斗?其中一人向正在靠近的人形突刺，长矛直接穿过了身体，接着克姆林虫开始从躯体的空洞中冒出，沿着长矛爬了过去。
「住手吧，」芮心终于有办法正常讲话。「尼柯力，让我们谈谈。拜托，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妳已经错过任何的谈判机会了。」尼柯力低声说，看向别处──非常像是人的羞愧表现。「妳忽略我的警告，妳在岛上的朋友们也没有咬住我们布下的饵。那是你们能安全离开的最后机会，是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努力为你们争取而来的。
「就如我所说，你们太坚持不懈了。我们其中一些人知道事情必定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们不像我这么理想化。虽然说这个无济于事，芮心，我真的很抱歉。我很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然而整个寰宇都命悬于此。即使令人惋惜，今日的死亡将能够预防灾难的发生。」
可绒以食角人语向尼柯力喊了什么，他听起来愤怒地反驳，接着对甲板上的其他人形大喊。
「那只是声东击西，」可绒转身对芮心耳语。「准备好。停止呼吸。」
「停止──」
可绒拦腰抱住芮心，让她惊叫一声。这位高大的女子将芮心扛上肩膀、跳上椅子，接着越过船侧，将两人一起投向黑暗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