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一岁的斯嘉丽疯狂地爱上了城堡。不管是沙子盖的、石头盖的，还是她想象中的，都不要紧。城堡就是堡垒，斯嘉丽觉得要是她能住在城堡里，就能得到密不透风的保护，还能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
泰拉就没有这样浪漫的想法。她不想被人溺爱，也不喜欢整天被关在充满霉臭味的古老城堡里。泰拉想要去世界各地，想看看极北帝国的冰雪村庄，也想看东方大陆的丛林。对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祖母绿色的鱼尾巴，游着去周游世界。
泰拉真的很想成为一条美人鱼，而且，从未把这个想法告诉斯嘉丽。
斯嘉丽发现泰拉藏了图片卡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些图片卡上全都印着闪闪发亮的美人鱼和男人鱼。
在那之后，每次她们吵架，或是泰拉取笑斯嘉丽，斯嘉丽都很想用她想当条美人鱼这事来嘲讽她几句。至少城堡是真实存在的，即便斯嘉丽当时还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老喜欢异想天开，也知道这世上就没有美人鱼。不过斯嘉丽一向对此不予置评。每每泰拉取笑她的城堡，或是笑她对卡拉瓦尔秀越来越迷恋，她也没有提起美人鱼。因为泰拉幻想当条美人鱼这事给了斯嘉丽希望，尽管她们的母亲不要她们了，父亲又是个不懂爱的人，她妹妹依旧会做梦，斯嘉丽就算死也不愿意毁了这份美好。
“我妹妹的图片卡都很特别。”她告诉朱利安，“泰拉绝不会要城堡图案的图片卡。”
“依我看，那其实是一座宫殿。”朱利安说。
“不过这依旧不是她会有的东西。这肯定是下一个提示。”
“你肯定?”朱利安问。
“要是你不相信我对妹妹的了解，大可以找别人合作呀。”
“不管你信不信，红红，我挺喜欢和你合作。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们上船之前，我见过那座宫殿。如果你是对的，这张卡真是下一个提示，我们应该可以在那座宫殿里找到第三个提示。我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这时候，有靴子踏步声响起，朱利安立即噤声。那声音沉重、自信。脚步声在泰拉房门外戛然而止。
斯嘉丽连忙看向走廊。
“嘿，你好。”丹特冲她笑笑，只是这个笑有点不自然，难以算得上完美。他又穿了一身黑，与他的黑色文身十分搭调，一看到斯嘉丽，他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我正要去房间看你呢。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睡”和“房间”这两个词从丹特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非常暧昧。
“是谁来了，亲爱的?”朱利安走到斯嘉丽身后。他其实并没有碰到她，但靠得很近，昭示着他们关系不一般。他把一只手放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扶住她身后的门，他的皮肤轻拂过她，她能感觉一阵冰凉。
丹特那迷人的神采立即就不见了。他的目光从斯嘉丽转移到朱利安身上。他什么都没说，可斯嘉丽能从他那严肃的表情中读出他要说的话。她感觉朱利安也有了变化。
朱利安的胸口滑过她的后背，这个时候，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很僵，语气却漫不经心：“没有人来介绍一下我吗?”
“朱利安，这位是丹特。”斯嘉丽说。
丹特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的背面文着玫瑰。
“他为人慷慨，昨天晚上把他的房间让给了我。”斯嘉丽解释道，“因为我的房间弄混了。”
“噢，那很高兴见到你。”朱利安和丹特握握手，“我很开心你帮助了我的未婚妻。刚才我听说了发生的事，还很难过呢。我真希望她能来找我。”朱利安转身看着斯嘉丽，脸上尽是虚情假意，眼神闪烁着怒火。
她料错了，他压根儿就没有丝毫不安，反而还很享受呢。他扮演一个担心的未婚夫角色，就是为了把丹特吓走，而他事实上则毫不在意。
斯嘉丽抬头看着丹特，希望能找个好办法解释她其实并没有撒谎。他不再看她，英俊的脸上先是露出愤怒的表情，随即现出令人不安的冷漠，仿佛她并不存在了。
“来吧，亲爱的。”朱利安小声说，“我们别挡着路，让他进来看看。”
“没关系。”丹特说，“我想我已经看到我需要的东西了。”他没再说话，便沿着走廊走远了。
丹特刚一走出视线，斯嘉丽就猛地转过身，面对朱利安：“我不是你的财产，你这么爱演，我不会为此感激你。”
“你喜欢他看你的眼神?”朱利安注视着斯嘉丽，故意冲她歪嘴一笑，眨眨又浓又黑的睫毛，“你觉得他是不是对着镜子练过那种眼神?”
“住口。他才没有这样看我。他是个好人。和有些人不一样，他昨天晚上向我仗义援手呢。”
“瞧他那样子，像是来收报酬的。”
“喂!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斯嘉丽抓着第二条提示，也就是泰拉的图片卡，冲出大门，走进走廊。
“我要说，这可不是件好事。”朱利安说，“你应该离他远点。”
斯嘉丽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耸耸肩，转身看着朱利安，清楚地想起了那会儿她在酒窖看到他和泰拉在一起，他脸上露出的那种贪婪的表情：“说得好像你是个君子似的。”
“我没说我是个好人。”朱利安道，“但我不会从你身上谋求那小子想要的东西。要是我真想这样，我也会告诉你离我远点。上次我参加卡拉瓦尔游戏的时候，他是赢家。还记得我说过这个游戏会要人付出代价吗?要赢就要付出代价，他获胜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敢打赌，为了赢得那个愿望，夺回失去的一切，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你觉得我的道德指南针坏了，而他压根儿就没有那东西。”
“哇，这不是那对快乐的小情侣嘛!”斯嘉丽和朱利安一上船，那个漂亮的深色皮肤女孩就兴奋地一拍手。
斯嘉丽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装出幸福的样子，假装朱利安的未婚妻了，可她还是尽力甜甜地道：“你昨晚不是在骑独轮车吗?”
“啊，我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女孩自豪地说。
前一天晚上，朱利安为了这个女孩的事还提醒她来着，斯嘉丽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当她开始划桨的时候，却很难觉得她有不妥，会发现她是真的高兴。她比昨晚那个水手女孩友善多了。
或许朱利安就是见不得别人开心。
这会儿，他对这个女孩倒是够亲切;他先是给她看了一眼图片卡，让她知道他们要去哪儿，然后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优婉。你可以叫我小优。”女孩说。在她划桨的时候，朱利安又问了一些问题，被她讲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见他要是愿意，就可以表现得这么斯文，斯嘉丽真是印象深刻，不过她觉得他会这样，主要是为了探听消息。优婉为他们指出了各种各样的风景名胜。运河呈环形，如同一条长长的苹果皮，在布满提灯的弯曲街道上伸展开来，街上酒馆林立，有黄褐色的烟雾从酒馆里冒出来，还有杯子蛋糕形状的面包店，而小商店则跟生日礼物一样，五颜六色：天蓝、杏橙、橘黄、樱草粉。
运河依然笼罩在午夜的黑暗中，每座建筑的边缘都挂着水晶提灯，在人们进进出出的时候，凸显出明亮的色彩。斯嘉丽觉得这就好像一场随着音乐声而起的欢快舞蹈。竖琴、风笛、小提琴、长笛、大提琴，每一条运河都拥有一种不同的乐器心跳。
“这里好看的东西多着呢。”优婉说，“要是你们愿意付出代价，还能看得仔细，就能在这座岛上找到在其他地方不可能找到的东西。有些人来这里，就是为了逛商店，甚至都没那个心情去玩游戏了。”
优婉继续叽叽喳喳地说着，斯嘉丽看到一个街角出现了一阵骚动，便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像是有个女人被从一家商店强拖了出来。斯嘉丽听到了哭声，跟着，她看到一群人对那个女人推推搡搡，满眼都是挥舞的手臂和乱踢的腿。
“那里是怎么了?”斯嘉丽一指。等到优婉和朱利安看过去的时候，那条街上有人弄灭了附近的所有提灯，将斯嘉丽刚才看到的一幕掩映在了夜色中。
“你看到什么了?”朱利安问。
“有个女人，穿着鸽子灰色的裙子，有人把她从一家商店里拉了出来。”
“噢，那可能只是街头演出。”优婉欢快地说，“有时候演员这么表演，只是为观看的人增添点情趣——大概是表现得好像她偷了东西或是发了疯。我肯定，随着游戏的进展，这种场面你还会见到很多次的。”
斯嘉丽真想小声告诉朱利安那场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但是，在她刚刚加入游戏的时候，不是早就有人提醒过她了吗?
优婉不再划桨，又拍了一下手：“到了。这里就是卡片上的皇宫。这里名叫诅咒城堡。”
有那么一刻，斯嘉丽没工夫去想那个女人的事了。亮晶晶的沙滩一直延伸到皇宫边缘，宫殿形如一个巨大的鸟笼，修有弯桥、马蹄形的拱门、浑圆的穹顶，全都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那张卡片并没有呈现出这个地方的所有特征。这栋建筑不是用蜡烛照明的，它本身就会发光。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照亮了，使得这个地方比周围都要明亮，仿佛他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能将阳光装在瓶子里。
“你送我们来，要什么回报?”朱利安问。
“对你们两个，我什么都不要。”优婉说，斯嘉丽意识到，这八成是他对她亲切的另一个原因，“你们还是留着你们的东西吧，到里面就用得上了。诅咒城堡里的时间走得更快。”
优婉冲黄沙宫殿入口两边的两座巨大沙漏一仰头，每个沙漏都比两层楼还要高，里面装的红宝石色玻璃珠剧烈搅动着。这会儿底部只有一点点珠子。
“你们肯定注意到了，这座岛上的白天和黑夜都比较短。”优婉继续说道，“有些魔法是靠时间刺激的，这个地方会用到很多魔法，所以，进去之后，要理智地运用你们的每一分钟。”
朱利安搀扶斯嘉丽下船。他们穿过拱桥，从巨大的沙漏边走过，斯嘉丽很想知道，一个玻璃珠流过，需要耗费她一生中的多少分钟。卡拉瓦尔秀里的一秒钟似乎要比普通的一秒钟丰富很多，就好像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天空中所有的色彩都汇聚成了魔法。
“我们应该去你妹妹喜欢的地方找找。”朱利安说，“我打赌我们能在那里找到第三条提示。”
她想到了钥匙上的信。三号提示：你必须去挣得。
过了沙漏，他们右边的小路通往一排金色游廊，诅咒城堡的大部分地方都有这种游廊。从下面看，那里就像是图书馆，装满了斯嘉丽觉得人们总说不要摸不要碰的那种古籍善本。
正前方的小路通往一个巨大的庭院，那里姹紫嫣红，人声鼎沸，挤满了人。中心长了一棵大榕树，上满落满了神奇的小鸟。有长了翅膀的斑马和鸟猫，小小的飞虎在与巴掌大的大象搏斗，大象则一直呼扇耳朵，保持飞翔。榕树周围有五颜六色的凉亭和帐篷，有些还传出了音乐声，还有的传出哈哈的笑声，比如那顶在卖吻的翡翠绿色帐篷。
泰拉会去哪儿这个问题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朱利安问起，斯嘉丽保准承认她也被在帐篷庭院里看到的一切迷住了。她真不该受诱惑。
斯嘉丽应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泰拉身上的，应该尽全力去找下一条提示。可她看着那个卖吻的翡翠色帐篷，听到了轻轻的笑声，窃窃私语声，轻佻的承诺，她很想知道……
斯嘉丽亲吻过。当时她告诉自己那个吻很美好，她很满意这个吻，然而，人们似乎只会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才会用到“美好”这个词。斯嘉丽觉得她那个美好的吻根本不能和卡拉瓦尔秀上的吻相提并论。在一个就连空气都很香甜的地方，她尝试想象着某个人的唇贴在她的唇上，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你喜欢这个?”朱利安用粗嗄的嗓门说，斯嘉丽听后立马脸红了。
“我要去看看旁边的帐篷。”她急忙指指一个李子色的帐篷，看起来很不祥。
朱利安笑得更灿烂了。一看就知道他不相信她。她的脸越来越红，他的笑容则越来越灿烂。
“没什么好尴尬的。”他道，“要是你在结婚前需要练习一番，我很愿意免费帮忙。”
斯嘉丽本想厌恶地哼一声，可她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在呜咽。
“这是不是表示你同意了?”朱利安问。
她瞪他一眼，表示她不同意。拿她开玩笑显然能叫他心情很好。
“你见过你的未婚夫吗?”他问，“他可能是个丑八怪呢。”
“外表不重要。他每周都给我写信，他在信里很亲切，体贴周到——”“换句话说，他是个骗子。”朱利安插嘴道。
斯嘉丽皱起眉头：“你连他在信里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那人是个伯爵。”朱利安掰着手指说了起来，“那表示他是个贵族，有这种头衔的人没一个是诚实的。他找一个海岛姑娘做新娘，可能是因为他的家里人是近亲结婚，这还表示他这人不招人喜欢。”朱利安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把一根手指托在斯嘉丽的下巴下面，抬起她的脸看向他，“你确定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接受我的吻?”
斯嘉丽厌恶地别开脸，心里却涌起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她忽然害怕起来，因为她不光不觉得讨厌，反而长春花色的好奇心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斯嘉丽和朱利安这会儿距离亲吻帐篷更近了。有香气从里面传过来，很像是午夜的味道，斯嘉丽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柔软的唇和结实的手，漆黑的胡楂划过她的脸颊，想到这些，她就想起了朱利安。
她不去理会狂跳的心，只一心搜肠刮肚想些聪明话出来，反驳朱利安即将要说的嘲弄。然而，仅此一次，朱利安一声也没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突然沉默要比他又取笑她更叫人不自在。
她无法想象她的反应会冒犯到水手，不过她注意到，他确实不像刚才那样挨她那么近了。就算他没打算摸她，他通常也都离她很近，想摸就能摸得到。这会儿，他们穿过庭院，间隔很远，两个人都不吭声，一点也不像未婚夫妻。
“想不想知道未来?”一个年轻人问道。
“噢，我——”斯嘉丽结结巴巴地说，她转过身，就见到一堵肉墙。她从没见过赤身裸体的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即便算不上全裸，却也差不多了。她很清楚，就算只是想想要走进他那顶赤褐色帐篷，也是不成体统。然而，她并没有后退。
他身上只有一块棕色的布，遮住了屁股和很粗的大腿，裸露在外的平滑皮肤上布满了鲜明的文身。他腹部上的刺青是这样的：一条喷火的龙正在森林里追一条美人鱼，天使则在他的肋骨上方射箭。有些箭刺中了锦鲤，还有些穿透了云，云朵则喷出黄色蒲公英和桃花花瓣。有的花瓣落向他的大腿，而他的腿上有非常详细的马戏场景。
他的脸上也有同样的刺青：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只紫色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周围有很多颗黑色的星星。可吸引斯嘉丽注意的，还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周围文着带刺的蓝线，一端锁着一把金色挂锁，另一端则是一颗心。
“预测未来，你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朱利安问道。就算他也被这个男人古怪的外表震撼到了，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给多少，我就预测多少。”文身男人说。
“没关系。”斯嘉丽说，“我看我很乐意自己去发现我的未来。”
朱利安瞪着她：“昨天我们路过那些可笑的眼镜时，你不是这样的反应。”
“什么眼镜?”
“你知道的，就是不同颜色的眼镜，可以看到未来的那些。”
斯嘉丽现在想起来了：她当时的确被迷住了，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件事，真叫她大呼惊讶。
“你想去就去吧，我可以去找提示。”朱利安把一只手放在斯嘉丽的腰上，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正想反驳来着：戴眼镜不同于和一个半裸男人走进一顶漆黑的帐篷。可是，昨天她没找到泰拉，就因为她太提心吊胆，没能达成交易。如果第三个提示是需要挣得的，那她或许就可以赚得关于未来的信息——问一问她到哪里能找到泰拉。
“你想不想和我一块进去?”斯嘉丽问。
“我宁愿让我的未来成为一个惊喜。”朱利安冲着亲吻帐篷一歪脑袋，“等你完事了，到那里去找我。”他送给她一个充满嘲讽的飞吻，她不禁觉得之前的尴尬都只是她自己的想象而已。
“我并不认同你的想法。”文身男人道。
斯嘉丽发誓她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这个男人当然不会读心术。或许他只是觉得不管她在想什么，他说这句话都合适，而这不过是他用来吸引她进帐篷的另一个手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