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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小小的囚室内悄然无声,谢伊从老旧的剑鞘中抽出古老的剑。剑身在微弱的火光下散发出深蓝色的光辉,金属表面完美无瑕,仿佛从未上过战场一样。而且它超乎想象地轻,剑身纤细对称,铸剑工艺卓越,剑柄上则刻着一只举起火炬的手——现在他们都已经相当熟悉的纹饰。谢伊谨慎地举起剑,快速看了一眼派那蒙和凯尔赛特,寻求他们的肯定,担心会有事情突然发生。不过他的伙伴们还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黑暗的牢房让他浑身血液都快冻结。他用双手紧紧握着剑,东晃西晃,才让剑身向上。他的手掌布满汗渍,他感觉在囚室的黑暗中,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冰凉。一旁的奥尔·费恩动了动,口中发出一丝呻吟。须臾过后,谢伊愈加清晰地感觉到压在手心的剑柄纹饰,但还是安然无事。

……在骷髅山顶昏暗无人的房间内,石盆里的水沉静无波,黑魔君的力量仍在休眠中……

突然间,谢伊手中的剑开始发热,有股奇妙的悸动从黑暗的金属流向谷地人的掌心,随即又消失了。他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并把剑放低。那股热力感瞬间被一股从武器发散出来的刺痛感所取代,虽然不会痛,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却让他反射性地退缩,然后他感觉到肌肉变得紧实。凭直觉,他想放开这把剑。但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松手,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的手就这样紧紧抓着剑柄。

那种刺痛感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身体,现在他感觉到有股能量在牵引着他的生命力,将它带往冰冷的金属,直到剑变成他的一部分。剑柄圆球上的金漆在谷地人手上开始剥离,剑柄变成亮银色,还有看似在燃烧的淡红色条纹,像活物一样缠绕在发亮的金属上。谢伊感觉有一部分的自己醒来了,虽然很陌生很细微,但却很坚定地拉着他,让他更深入自己的内心。

派那蒙和凯尔赛特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小谷地人看似就要昏睡,他的眼皮愈来愈重,呼吸愈来愈慢,他的身躯在微弱的火光下看起来像雕像似的。他用双手抓着沙娜拉之剑,剑身向上指着天空,银色把手闪闪发亮。有那么一瞬间,派那蒙想拿走谷地人的剑,然后把他摇醒,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暗处的奥尔·费恩不死心地爬向他的宝剑,派那蒙顿了一下,粗鲁地用靴子把他推开。

谢伊觉得自己一直被往里面拉,就像陷入逆流的浮木。他的周遭逐渐模糊。囚房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开始不见,然后是蜷缩着呜咽的地精,最后连派那蒙和凯尔赛特也慢慢消失。这股奇异的潮流看似就要完全淹没他,但他却无法抵抗。渐渐地,他被拉进内心最深处,直到陷入一片黑暗。

……瞬间的颤动在平静的水盆激起了涟漪,服侍主人的那些东西惊惶逃窜,寻找容身之所。黑魔君从被打断的睡眠中醒来……

在情感和自我的漩涡中,沙娜拉之剑的持有人终于和自己面对面。刚开始是一片混沌,但这股潮水似乎开始逆流,带着他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接下来隐约出现一些画面,不经意间,他的眼前出现一个世界,那是他的出生地,从小到大的景象现在全部展示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褪去他所营造的幻觉,他看见了存在的现实。没有绮丽的梦想装点人生观,没有一厢情愿的幻想粉饰太平,没有矫情的自许美化生涩。他看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卑微,无足轻重。

惊讶于他所看到的景象,谢伊的头脑几欲爆炸,他拼命想要抓住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自我幻影,不愿承认心灵的贫乏和弱点。那股潮水渐渐消退,谢伊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逃避内在的影像。他面前是直立着的沙娜拉之剑,从刀锋到刀柄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在更远处的派那蒙和凯尔赛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然后,巨人的眼神缓缓移向那把剑,谢伊的目光也跟着巨人重新回到沙娜拉之剑。它的光似乎悸动得更加厉害,有种不安分的感觉,仿佛拼命想要从剑身进入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受到阻挠。

谷地人一度想要抗拒,之后他再度闭上眼睛,内在的影像也回来了。第一个揭露的真相现在正发生在他身上,他努力去厘清头绪。把注意力集中在谢伊·欧姆斯福德的形象上,让自己完全沉浸于塑造出他这种人格特质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种种面向。

恐惧驱散了幻想,但他突然看到另一面的自己,那是他从未认识——或根本拒绝接受的自己。他的记忆像图画书般不断在他脑海中翻页,清算他对别人造成的伤害、他的嫉妒、他的偏见、他的不坦率、他的自我怜悯、他的恐惧——所有藏在他内心的黑暗面。这个谢伊,是个逃出穴地谷,抛弃了家园朋友,只担心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惊慌不断找理由的人。这个谢伊,自私地让弗利克分担他的噩梦,好减轻自己的痛苦。这个谢伊,嘲笑并轻视派那蒙·奎尔的道德标准,却还让那小偷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这个……

这些画面永无止尽,不断浮现。谢伊被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吓得往后退。他无法接受!他永远不能接受!

汲取来自内在的力量,他的心灵逐渐能够接受这些弱点,说服他甚至强迫他承认这些呈现在他眼前的真相。他无法否认另一面的自己,只看到自己以为的自己,这只是谢伊·欧姆斯福德的一小部分——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却是很难接受的一部分。

但是他必须接受。因为那是事实。

……满溢着狂热的愤怒,黑魔君完全醒了……

事实?谢伊再次睁开眼睛,看着通身闪耀着白光的沙娜拉之剑。有一股温暖的悸动窜过他全身,但不再有新的自我影像,只有深层的内在觉醒。

突然间,他知道了剑的秘密。沙娜拉之剑拥有揭开真相的力量,让持有它甚至是接触它的人认清自己。有一瞬间,他有些难以置信,也对自己的分析感到怀疑,想要继续探究这个意外的发现,去挖掘更多的谜底。但这就是全部,这就是沙娜拉之剑所谓的神力。除此之外,它与它外表所表现的一样,不过就是个精心打造的上古武器。

知道了这所代表的意义让谢伊大为震惊。难怪亚拉侬从不公开剑的秘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武器,能拿来对付黑魔君的无边法力?它有什么能耐,可以抵抗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人性命的东西?谢伊感到寒心,确信他被骗了。剑的传奇力量根本是个谎言!他发现自己开始恐慌,于是紧紧闭上双眼抗拒这股寒意。周遭的黑暗开始剧烈搅动,让他跟着头晕目眩,眼看着就要失去意识。

……在他冷冽、萧瑟的避难所中,黑魔君静静地看着,默默地聆听着。他的怒气慢慢沉淀下来,满意地点点头。他以为已经被毁灭了的谷地人还活着。不管怎样,他已经找到了剑。可是那人实在弱得可怜,缺乏理解宝物的必要知识。他已经被恐惧压垮了,毫无招架之力。悄无声息的,主人迅速地离开洞窟般的房间……

亚拉侬迟疑地迎风停在贫瘠的山边,浓眉下深邃的双眼审视着北方地平线处耸立的山脉。它们看起来也像在回望他似的。它们饱经风雨,周身俱是风洞,伤痕累累的外表折射出孵化它们的土地之魂。死一般的沉寂盘旋在整片广袤的土地上,即便呼啸的风声也归于沉寂。这里是北境,德鲁伊拉紧他的黑斗篷,大口地呼吸着。不会错的,他处心积虑所要实现的目的终于要达成了。在刀锋山深处,谢伊·欧姆斯福德已经举起了沙娜拉之剑!

但全部都错了!即使谷地人能够抵挡并接受有关自己的真相,也许还知道了剑的秘密,但是没有神秘学家在他身边,他还没准备好,并不懂得如何正确使用它来对抗黑魔君。现在他孤立无援,缺乏只有亚拉侬才能赋予他的知识。没有时间让他培养必要的信心,他会充满自我怀疑,被恐惧折磨,很容易就落入布罗讷的魔掌。即使是现在,德鲁伊都能感觉到醒来的敌人。黑魔王已经离开他的巢穴,而且确信沙娜拉之剑的传人无法发挥传奇之剑的全部力量。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会正面交锋,而谢伊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毁灭。

亚拉侬知道他无法及时抵达,提供帮助。当他最后终于知道谢伊和沙娜拉之剑都在北方时,立刻离开卡拉洪赶去协助谷地人。不过事情发展得太快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可以帮助谢伊——如果这方法能够奏效的话——但是他还是离得太远。德鲁伊抓紧他的斗篷,表情坚定,飞也似的下山,扬起一阵飞尘。

派那蒙冲上前要扶住已经单膝跪地的谢伊,但凯尔赛特动作更快地阻止了他。巨人旋即转过来,面对洞穴入口,竖耳倾听。派那蒙什么也没听到,但他内心突然出现一股恐惧感,让他停止往谷地人的方向移动。凯尔赛特的眼睛转动着,仿佛跟着某人沿着走廊往牢房过来,派那蒙的恐惧逐渐加深。

紧接着,有个阴影降临。照亮囚房的火光瞬间变暗。门口站着一个罩着黑色长袍的高大身影,派那蒙本能地认为那就是黑魔君。被风帽盖住、原本应该是脸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和弥漫在两盏火星间的深绿色迷雾。那双火眼先转向派那蒙和凯尔赛特,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僵硬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派那蒙试图警告小谷地人,但是他却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看着蒙面怪物慢慢移向谢伊。

谷地人重新恢复意识。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虽然内心深处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警告着他,但是他反应不过来。有一瞬间,囚室里只剩发霉污浊的空气以及摇曳的火光。迷蒙之间,他看到一动不动的派那蒙和凯尔赛特就在距离他不到五尺的地方,僵硬的表情满是惊恐。而奥尔·费恩像个小黄球般蜷缩在囚房后方,颠三倒四地呜咽自语。在他面前的,则是熠熠生辉的沙娜拉之剑。

他突然想起剑的秘密,也想起他所面临的困境。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牢牢锁住前方,恐惧和绝望像冰河般冲过他的全身,让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溺死了。他开始冒冷汗,双手也抖个不停,脑子里有个念头在呐喊:快逃!趁他发现他们入侵了他的领土并杀了他之前,赶快逃!他搭上了一切想要达成的目标也不再重要。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跑。

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对他呐喊,叫他赶快冲向门口,抛下沙娜拉之剑,快跑。但是他做不到,内心深处有个东西拒绝放手。他拼命控制自己的恐惧,手紧抓着剑柄,直到关节都发疼泛白。这就是他的所有,在自己和全然惊慌中他只有它。他绝望地握着无用的宝剑。

渺小的东西,我在这里!

他的话在深沉的寂静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谢伊的眼睛看向门口,起初他只发现影子,接下来影子慢慢收紧,凝聚成覆着斗篷的形体,充满威吓性地停留在门口。在斗篷深处,那一团绿色迷雾不断盘绕着,两盏火焰正是它的眼睛。

渺小的东西,我在这里!在我面前屈膝!

谢伊脸色刷白。他在彻底恐慌的危险边缘努力保持平衡。他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只要轻轻一推……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沙娜拉之剑以及求生欲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猩红的雾霭,无数生灵绝望地呼求怜悯。有东西缠上了他的四肢,拉扯着他,想让他跌落深渊。他的勇气尽失,四肢发软。他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他要如何反抗强大如黑魔君这样的存在?

在囚房的另一边,派那蒙看着黑色斗篷不断靠近谢伊。黑魔君似乎没有实体,风帽下没有脸,袍子里空空如也。但他显然让谢伊无力招架,不管有没有剑都一样。派那蒙向凯尔赛特点头示警,压抑内心的恐惧,举起左手上的矛就要攻击。但那黑袍几乎是很随意地转向他,而且看起来不再虚无,反倒充满了威力。他轻轻挥了挥手,派那蒙便感觉到有个钢铁般的东西锁住他的喉咙,猛地将他向墙壁扔去。他拼命挣扎,但是完全无法摆脱钳制,而凯尔赛特也跟他一样。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魔君转向谷地人。

谢伊的垂死挣扎似乎已经无用。他还是保护性地将剑举在面前,但是他的抵制却在黑魔君发动攻击前瓦解了。他再也无法理性思考,也无力对抗撕裂他的种种感情。黑魔君在兜帽里向他发出可怕的指令。

渺小的东西,把剑放下!

谢伊拼命抵抗内心想要屈服的想法。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呼吸也变得艰难。在内心深处,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想要响应,在心里高喊救命。然而黑魔君的声音再度撕扯着他。

把剑放下!

剑微微地放低了。谢伊觉得他的脑子开始麻木,黑暗愈来愈靠近他。剑对于他已经无用了,何不扔了它?他对这个可怕的存在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脆弱的无足轻重的凡人。

剑又放得更低了。奥尔·费恩突然惊声尖叫,跌在地板上哭泣。派那蒙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凯尔赛特看似被压进墙壁里了。剑尖缓缓晃动,距离地板只剩下几寸。

谢伊内心深处的声音再度呼唤他。从某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耳语般缥缈,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

“谢伊!鼓起勇气!要信任宝剑!”

是亚拉侬!

德鲁伊的声音突破纠缠着谷地人的恐惧与疑惑。但是它好远,好远……

“信任剑,谢伊。一切都是幻影……”

亚拉侬的声音在黑魔君震怒的尖叫声中消散无踪。但是布罗讷警觉得太晚。亚拉侬抛出了生命线,让谢伊给抓住了,将自己从被打败的边缘拉回来。恐惧跟疑惑缩了回去。剑稍稍提了起来。

黑魔君似乎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转向奥尔·费恩。呜咽的地精立刻挺身,像个木偶般不断抽搐。他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掌控,黑魔王的卒子冲向前,蜡黄枯槁的手拼命抓住沙娜拉之剑,手指紧紧握着剑身,徒然扭动。但接下来他突然尖叫,仿佛极其痛苦,猛地甩开他手中的宝物。他摔到地上,整个人扭曲在一起,双手遮着眼睛,像是要挡住某些恐怖的画面。

黑魔君再次下令。簌簌发抖的地精起身,绝望地尖叫,再次冲向闪闪发亮的沙娜拉之剑。但他又再次痛苦地尖叫跪地,二度松开宝剑,泪如雨下。

谢伊看着他倒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奥尔·费恩看到了关于他自己的真相,就跟谢伊初次碰到它一样。但是对地精而言,真相是难以承受之重。不过这一切似乎有些蹊跷。为什么不是布罗讷自己来拿剑?这应该只是小事一桩;但恰恰相反,黑魔君一开始试图用幻影强迫谢伊松手,然后又利用已经疯癫了的地精代劳。法力无边的布罗讷似乎无法把剑拿走?答案已经愈来愈接近了,他开始有了一点了解。

奥尔·费恩又站了起来,还是无能为力,只能听命于黑魔君,干枯的手指拼命在空中挥舞着。谷地人试着避开,但地精已经失去理智,他的思想和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他发出一声混合着恐惧和挫败的尖叫,接着便扑向宝剑。当地精紧紧抱着这世上他唯一在意的东西时,他的身体剧烈抽搐。它终于是他的了。但片刻过后他就死了。

谢伊大受震惊地后退,将剑抽出已无生命的身体。黑魔君马上又对谷地人的内心发动攻势,企图全面击垮他的反抗。这次不搞迂回前进的小把戏,只有全面性的、具有毁灭性的纯粹恐惧。黑魔君用上千种恐怖的方式描绘出各种导向灭绝的景象,瞬间涌入谢伊的内心。他觉得自己愈来愈卑微,成为地球上最渺小最不重要的生物,看起来就要被黑魔君碾成尘土了。

但谢伊的勇气挺住了。他一度差点就要屈服于疯狂了,这一次他必须坚持,必须相信自己也相信亚拉侬。他双手紧握着剑,强迫自己往前踏出一小步,踏进前方紧缩的烟雾,以及那面攻击他的恐惧之墙。他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些不过是幻影,他所感觉到的恐惧都不是他的。那面墙往后退了一点,他更努力地与之对抗。他记起奥尔·费恩的死,构想出因为他现在的退缩而导致其他人横死的画面。他想起亚拉侬的话,将注意力集中在黑魔君拒绝去拿剑的疑点上——那可能就是他的弱点。谢伊让自己去相信宝剑的真实秘密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法则,即便是强大如布罗讷也无法不受影响。

眼前的浓雾突然变稀,恐惧之墙也裂成碎片。谢伊再次面对黑魔君,红色的火眼在绿色迷雾中疯狂闪跃。罩袍下的手快速举起,像是要挡住某个迫近的危险,黑暗的身躯在他面前逐渐退缩。房间那一头的派那蒙和凯尔赛特终于挣脱束缚,冲到前方,拿起武器。谢伊感觉到黑魔君的抵抗在他的主动进击下开始破碎和消散。然后,沙娜拉之剑猛然落下。

剧烈颤动的斗篷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声尖叫,只剩枯骨的手臂不住地往上痉挛,谷地人把闪亮的剑身用力刺进痛苦扭动的身体,迫使它往后退到墙边。这里已经无处可逃,他低声断言,这里将是这个邪灵的终点。黑魔君如爪子般的手指痛苦地抓着潮湿的空气,黑色斗篷更是不断地震动摇晃。他开始崩溃,激愤地呐喊出他对毁了他的沙娜拉之剑的恨。而在他的尖叫声后,还迸发出了成千上万长久以来不断被压抑着要复仇的声音。

谢伊感觉到黑魔君的惊恐透过剑传到他心里。但是其他声音给了他力量,他没有心软。剑与他的接触,带来了黑魔君的所有幻象和骗术都无法加以否认的真相。那是一个他不能承认、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真相,也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抵抗力的真相。对黑魔君而言,那个真相就是死亡。

布罗讷的存在只是幻影。许久以前,他尝试过各种延年益寿的方式,都未让他如愿,他的身体已经死了。然而,想要求生的执念让一部分的他一直活着,并用极端巫术来维持自己的存在,结果导致自己走向疯狂。他否认自己已死,紧抓住已经没有生命的身体来完成不朽。一个存在于两个世界的生物,他的力量看似惊人,但是沙娜拉之剑强迫他看见自己其实只是一具腐朽的、没有生命的躯壳,只靠着自己谬误的信念来维系,事实上他只是靠意志力创造出来的一个骗局,一个空想。他只是一个存在于凡人的恐惧和疑惑中的谎言,一个他试图掩盖真相的谎言。但现在这个谎言被戳破了。

谢伊已经能够接受弱点和缺陷也是他人性本质的一部分,因为那也是所有人共有的一部分。但是黑魔君无法接受沙娜拉之剑所揭示的真相,那个真相就是他所认为的自己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现存的布罗讷只是个谎言,如今,也被剑的力量一并夺走了。

他最后一次大声喊叫,抗议的呜咽声在牢房里哀戚地回荡着,混杂着来自其他幽灵所发出的胜利的呐喊。紧接着,所有的声音倏地停止。袍子下的身体分崩离析,他那只伸出来的手臂开始干枯,化为沙尘落地,两盏闪烁不定的火光也在渐渐驱散的绿色迷雾中熄灭。空荡荡的斗篷终于垮下,一切灰飞烟灭,只剩下摊在地上的一堆衣物。

不一会儿,谢伊也摇摇晃晃,站不住脚。他的神经在一时之间承受了太多情感、太多压力,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最后他也缓缓地倒下,陷入昏迷。

泰尔西斯的人类和灵界生物交战正酣,却突然发生巨变。地球从地心深处开始震动,波及到满目疮痍的地表。位于泰尔西斯东边山丘的精灵骑士努力控制受到惊吓的坐骑,憔悴的弗利克困惑地看着脚下的土地不正常地摇晃。内城墙上的巴力诺击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战况激烈到连天摇地动也浑然不觉。森迪克大桥边的巨人则是停下来,不安地环顾四周。震动开始加剧,曼尼安看到古老的石头出现长长的裂缝,桥上的守军在摇晃中依旧坚守岗位。来自地底深层的震动变得愈来愈快,释放出强大的威力,造成土石坍落。横扫大陆的狂风将驰援泰尔西斯的精灵军团吹得东倒西歪。从阿纳尔的库海文到西境,都能感受到狂风的怒吼,四境处处蹶石伐木,梢杀林莽。天空变成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云,没有太阳,什么都没有。巨大的红色闪电划破黑暗,连接地平线的两端。这就是世界末日。这就是所有生命的终点。大屠杀终于如预期地来临了。

但片刻过后一切便消失于无形,呈现全然的寂静,直到黑色迷雾外头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号,随即转变为痛苦的尖叫。在泰尔西斯,战争暂时被遗忘了。北方人和南方人惊恐地看着骷髅使者像幽灵般在空中飘荡,痛苦扭曲地惊声尖叫。尽管极度震惊,底下的人还是无法将目光移开。而下一秒中,还在盘旋的骷髅使者突然开始分解,黑色的身体慢慢分裂,化为尘土,凋零坠地。几秒钟过后,便只剩下一片虚无和孤寂的黑暗。接着笼罩天空的黑幕先是向南,然后向东西两个方向打开,湛蓝的青天再次出现,耀眼的日光遍洒整个大地。底下的人们敬畏地看着黑幕缩成一小朵乌云,飘向遥远的北方,然后沉入地平线,永远地消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谢伊还是不省人事。

“我不认为他办到了。”

远方有个声音传到他心里,他滚烫的手和脸突然感觉到有股凉意从平滑的石头传来。

“等一下,他眼皮动了。我想他快醒了!”

是派那蒙·奎尔。谢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囚房地上,黄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兀自闪烁。现在他又成为他自己了。虽然一只手仍紧握着沙娜拉之剑,但是宝剑的力量已经远离,将他们紧紧结合在一起的那股束缚也消失了。他笨拙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但是有个低沉的隆隆声响震动着山洞,他向前摔倒。一双强壮的手马上抓住了他。

“放松点,慢一点……”派那蒙粗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他耳边低语一样,“让我看看你。这里,看着我。”他把小谷地人拉近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小偷眼底闪过一丝恐惧,然后绽放出笑容。“他很好,凯尔赛特。现在让我们出去吧。”

他帮谢伊站起身,朝门口方向走。凯尔赛特走在前面,谢伊不确定地走了几步,然后便停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脚步。

“我很好。”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突然间,他回想起了一切,沙娜拉之剑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流窜,将他们所有人都联结在一起,还有关于自己的内在影像,跟黑魔君之间的决斗,以及奥尔·费恩的死……他摇摇晃晃地放声大叫。

派那蒙快速走向他,用完好的那一只手紧紧抱住他。

“放轻松,放轻松,都结束了,谢伊。你办到了,你赢了。黑魔君已经灭亡,但是整座山摇到快解体了,我们必须在它整个崩塌之前离开这里!”

低沉的隆隆声愈来愈响,天花板和墙上的石头开始崩塌,灰尘和碎石纷纷落下,岩石也已出现裂痕。谢伊看着派那蒙然后点点头。

“你会好起来的。”红衣小偷快速起身,“我要带你离开这里。这是一个承诺。”

三人快速从牢房移向黑暗的通道。崎岖的隧道横贯刀锋山的中心,随着地震愈来愈剧烈,墙壁龟裂的速度也愈来愈快,而且开始整面塌方,摇晃到仿佛大地就要裂开,将山脉吞噬的样子。他们穿越了无数个小型通道以及相连的大厅,还是找不到安全的出口。有好几次他们遇上了土石劈头盖脸的倾泻,但都设法成功脱逃,还有巨石崩落挡住他们的去路,幸好有凯尔赛特把这些路障搬走,让他们得以继续前进。谢伊开始失去知觉,一股莫名的疲倦感涌入他的身体,无情地压榨着他仅存的精力。当他感觉再也无法继续时,派那蒙就在他身边扶住他,在走过碎石堆时用强壮的手臂将他或举起或放下。

他们正好走到一处特别狭窄的地方,通道呈九十度直角向右转,此时一阵剧烈的震动摇撼着垂死的山脉,整个天花板开始崩裂掉落。派那蒙疯狂大喊,并把谢伊往下拉,试图用他的身体来保护小谷地人。凯尔赛特随即冲过来,用他厚实的肩膀扛住几吨重的石块。掉落的尘土瞬间遮蔽了一切。然后派那蒙马上将谷地人拉起来,催促他赶快通过吃力撑着的巨人。谢伊爬出去时,抬头看着巨人温柔的眼睛,与他四目交会。天花板又往下掉了几寸,岩石巨人使出全身的力气挺住。谢伊犹豫了,但是派那蒙用强有力的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前拉,把他从隧道转角推到前面比较宽的地方。接着又是一阵土石塌方,他们只来得及看了凯尔赛特一眼,他魁梧的身躯依然支撑着崩落的巨石。派那蒙想要冲回通道,但是一声轰隆巨响撕裂了山脉核心,数吨重的石块倾泻而下,他们后方的隧道彻底崩塌,回头的路也完全消失。谢伊失声尖叫,冲上石墙,但是派那蒙粗鲁地将他拉回来,用尖锐的矛指着他的脸。

“他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回去也没用。”

谷地人震惊地回头看向他。

“继续移动,离开这里!”派那蒙勃然大怒,“你要让他白白牺牲吗?快走!”

他猛地把谢伊拉起来,推到前面还能通行的通道。山体持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连串强震摇得两人差点站不住脚。现在谢伊只是盲目地往前跑,他的眼睛充满了尘土和泪水,愈来愈难看清楚,他用力眨眼,试图让视线清晰起来。派那蒙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而且他还能感觉到他装着短矛的那只手在背后推他,催促他跑快点。从通道和天花板落下的石头砸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道伤口,经过土石的洗礼,他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地挂在他满是汗水的身上。他的手上还握着那把发光的宝剑,它除了能证明他所经历的一切不是一场幻梦,现在对他毫无用处。

突然,隧道消失在北方灰暗的天空下,他们摆脱了山的威胁。他们面前只有巨人和喑族人支离破碎的身体。他们保持原速,跑向刀锋山的隘口。大地震得愈发厉害,骷髅山底开始出现裂缝,一路朝着包围着这块禁忌之地的天险延伸。突然间,一个超乎以往的刺耳巨响让掉过头来的两人当即瞠目结舌,怀着敬畏之心看着骷髅的面部下陷崩坍。一切的一切似乎同时毁坏,骷髅山不复存在,瞬间倾圮的黄土冲上天际,形成一朵厚厚的蕈状云,地表深处传来的轰隆声响在北方旷野回荡不已。狂风扫过其他残山剩水,此时地下的隆隆声再次响起,谢伊惊恐地看着刀锋山在这一次的灾变中也开始风云变色。整个王国正在崩解!

此时派那蒙已经拉着茫然的谢伊断断续续地往隘口方向跑。但是这次谷地人不需催促,他使尽最后气力向前冲,飞也似的穿过堆积成山的尸体。派那蒙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需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等他们抵达隘口出口时,刀锋山也开始坍塌,地震山崩不断,大地为之撼动。进了峡谷之后,巨岩碎石如滚滚洪流持续崩落,两个南方人没命似的闪躲,幸好还有从后面灌进来的强风,无形中加快了他们的速度。经过弯弯曲曲的岩壁后,他们知道距离峡谷出口已经不远。突然间,谢伊注意到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生气地揉眼,以期能恢复视力。

峡谷西墙倏地塌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埋在土石堆中。谢伊的头被某个尖锐的东西打到,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黑暗之中,被半埋住的他一直试着叫自己醒来。然而还是派那蒙从乱石中将他挖出来,恍惚之间,他看到高个子身上有血。谢伊费力地撑着沙娜拉之剑,缓缓站起身来。

派那蒙还是跪着,用手上的矛指向后方的隘口。谢伊连忙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惊骇莫名地看见有个畸形的生物从沙尘堆中缓缓扑向他们。是个喑族人!无形的脸转向他们,怪物拖着脚步稳步向前。派那蒙看着谢伊,露出了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从那边就一路跟着我们过来。我以为我们可以在落石中甩掉他,但是他还是穷追不舍。”

他缓缓起身,抽出阔剑。

“继续往前,谢伊。我随后就来。”

谷地人目瞪口呆地摇着头。他一定是弄错了。

“我们可以跑得比他快,”谢伊终于脱口而出,“反正我们已经快出隘口了,我们可以到那边再一起对付他!”

派那蒙摇了摇头,凄然一笑。

“这一次恐怕不行。我的脚已经无法再跑了……”谢伊正要开口时,他再度摇头,“我不要听,谢伊!趁现在快跑!别回头!”

谷地人瞪着他,潸然泪下。

“我不能这么做!”

此时又是一阵地动天摇,派那蒙和谢伊重心不稳,双双跪地。巨石不断从山边滚落,仍然无法阻止喑族人。派那蒙摇摇晃晃地起身,并将谢伊也拉起来。

“整个隘口正在崩塌,”他平静地陈述,“我们没有时间争辩。我可以照顾自己,就像遇见你或凯尔赛特之前那样。现在我要你快跑,跑出这个隘口!”

他把手搭在谷地人肩上,轻轻地将他推开。谢伊退了好几步,踌躇不前,威胁性地举起沙娜拉之剑。派那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又出现了,他的眼睛充满光彩。

“我们还会再见的,谢伊·欧姆斯福德。你等着我。”

他再次挥手道别,转身面对来犯的喑族人。谢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逐渐消失的视力一定是在糊弄他。有一瞬间,那个红衣人似乎没有跛脚。群山再次颤动,谷地人拔腿冲向山麓丘陵,躲开刀锋山滑落的石头,一个人跑出逐渐被落石淹没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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