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在我們開始穿越沙漠時，我率先發問：「第一個問題。這個地方怎麼可能會是虛無?我以前在超空間跳躍時到過虛無，要是有會飛的石塊跟鼻子裡長了牙齒的怪物，我想我一定會記得的。」
「觀察力真敏銳。妳之前去過的地方，是光爆的內部。」查特邊走邊張開手臂轉動身體。「我們正在它的外部——就在環帶內，算是一種邊界區。我們世界裡的東西——例如時間、個體特徵、物理——都會滲入環帶。就像妳會在大海跟河流之間喝到微鹹的水。」
「我……從來沒看過大海。」我說。
「那太不幸了!」他說：「那就想像兩個相鄰的國家吧。隨著時間過去，住在兩國邊境附近的人，有可能會學會另一個國家的語言，開始接受鄰國的一些習慣、風俗和傳統。嗯，這就是環帶：連接了虛無跟實境(somewhere)——也就是一般的宇宙——所以有些規則是相通的。把妳丟到這裡的人沒提醒妳嗎?」
「我不是被丟進來的，」我說：「是刻意跳進來的。為了逃避追捕。」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妳這樣做太過極端。」查特說。
「這是身為戰士的義務。」我解釋道：「我不能被抓到，這樣才不會因受到刑求而背叛戰友和朋友。」
查特笑了。「我喜歡妳的思考方式喔，年輕的小姐。榮譽，勇氣。從我最近這些年遇過的人來看，我還擔心這種理想已不復存在了呢!」
「有一個銀河帝國，」我告訴他：「叫做星盟。他們……對戰鬥有不同的看法。」
「我知道星盟，」查特說：「他們在這裡有個採掘上斜石的大型基地。」
「所以他們得把那種石頭弄出去?」我說。
「對，可是能夠運作的傳送口都由星盟管理。」查特說：「就我對那群人的了解，他們不太可能會讓別人使用。他們似乎是一群控制狂，聽命於……一群討厭的傢伙。」
「他們就是蠢貨。」我附和說。這個詞讓我想到了尤根，不禁感傷起來。這種反應很傻，可是我彷彿已經好幾年沒聽到他那誠懇的聲音了。
我差一點就可以聽到了，結果卻來到了這裡——我非常希望自己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拜託，尤根，我心想，注意安全。而且一定要比我聰明行事。
查特從附近一處乾巴巴的灌木叢中折下一根樹枝，接著我們停下前進的腳步。他在沙子上畫了一個大圓形，並在中心畫了一個小圓。
「想像一下這是虛無，」他開始說明：「光爆是中間的這個圓。面積比較大的這個部分就是環帶——碎塊飄浮的地方。我一直覺得它很像太陽蛋，蛋黃是光爆，蛋白則是所有的碎塊。」
「懂了，」我說：「所以我們在哪裡?」
「就在邊緣，」他用樹枝戳著最旁邊的地方。「這裡是海盜的地盤。確切來說，我們位於由轟擊派控制的區域，靠近舷砲派地盤的邊界。我們就是要在那裡踏上長者之路。」
「也就是……」
「人們進入虛無時，會留下印記，」他解釋道：「是某種記憶，那會嵌在傳送口的石頭上。妳可以去看那些印記——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些超感者把幾個傳送口整理起來，變成一段敘述。只要走上長者之路，就可以親自看到古代超感者留下來的知識。」他猶豫了一下。「雖然我從來沒做過，不過這應該能讓妳一路進入光爆。」
我轉身面向那顆發光的巨大球體。「看起來……似乎很遠。」
「那段路大約有五萬公里。」
這樣的距離太嚇人了。就算駕駛波可級星式戰機全速前進，也要飛上好幾個鐘頭。步行的話……可惡。我們要走上好幾年。
「所以，」我說：「我們真的得想辦法偷一艘飛艇了。」
「我很期待!」查特說。
「這次我會盡量不分心去做別的事。」
「妳做了正確的選擇，」他說：「現實圖騰比飛艇有價值多了。遺憾的是，這趟旅程就算有飛艇，恐怕也會很艱難。」他在虛無的地圖上又畫了些東西。「我知道長者之路的起點是在何處——就在邊緣的這個地方，位於舷砲派的地盤。我可以帶路到那裡。可是要再往內走的話，就必須通過星盟的領域，而這非常困難。他們有長程掃描器跟好幾十架星式戰機，如果我們嘗試飛進去，很可能就會被攔截下來。」
「我對駕駛星式戰機很拿手。」我說。
「啊，那麼我看到妳飛行時一定會很興奮!」他說：「星盟的飛行員不太厲害。事實上，這裡每個人都算是被星盟逼來的吧。除了流放者，還有被迫到上斜石採掘場工作的人，而星盟的基地休爾要塞(Surehold)就在那裡。」
查特繼續說：「大部分海盜都是叛逃的礦工。這整個地方簡直亂成一團啊，思蘋瑟.奈薛。到處都是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的人。要進入那條路，就得偷偷經過他們。到時候……哎呀，要是我們必須靠近光爆，情況還會更糟呢。」
他指著剩下的空間，也就是經過星盟領地後、通往光爆的那片區域。「這叫做無人之境(No Man’s Land)。那個地帶的碎塊比較穩定，也比較不會碰撞，不過那裡是星魔的地盤。」
「整個虛無不都是星魔的地盤嗎?」我問。
「對，也不對。」他說：「對它們而言，環帶的情況比較像『實境』，它們沒辦法清楚看見這個區域，妳可以在這裡躲避它們。但要是進入了無人之境……嗯，那就不可能避開它們的注意了。我聽說過進入無人之境的飛行員會看見不真實的場景，要不然就是粉身碎骨。」
我看著地上的簡易地圖仔細思考。M-Bot飛過來，查看之後拍了張照片。
「最右邊是什麼?」我指著說：「還有最左邊呢?可以繞一圈嗎?」
「有可能，」查特說：「不過往那些方向都是沒有碎塊的廣闊區域。要通過一片空白的地方相當危險，就算開著飛艇也一樣。然而長者之路必須要往前走，不是往旁邊走。這樣還是決定要去嗎?」
「當然。」我說。
「這就對了!」他邊說邊站起來。
「我們完成這一切後，還有一個問題，」我說：「我必須回家。如果星盟不讓我使用他們的傳送口，到時該怎麼辦?」
「這個嘛……」查特說：「理論上有個方式可以離開。相當簡單。」他轉頭望向光爆。
對啊。那是虛無的中心——是我在超空間跳躍時去過的地方。「如果我進入光爆，就可以跳躍回家?」
「我想是這樣沒錯，」他說：「我一直都不敢太靠近，不過應該行得通——畢竟那裡就像一個通往各個次元的巨大傳送口。但我必須坦白說，我覺得光爆很可怕。裡面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就像……一個點，卻又跟宇宙一樣浩瀚。」
可惡，光想到這裡我頭就痛了。我深吸一口氣。「我們先去那條路吧。」
「那麼就出發吧!」他舉起樹枝指著，就像拿著一把劍的將軍。「我們必須通過八個碎塊才能抵達長者之路的起點。不過從比例上來看，那裡其實很近!」
我們在沙地上繼續行進，M-Bot則是飛到別處調查這裡的植物。光是走路就比想像中的還要困難。由於腳下的地面不斷變化，所以移動時要耗費更多氣力。可是我感到十分興奮。這一切都非常新奇，太有趣了。
我伸進口袋拿出父親的胸針。把它握在手中讓我感到……很平靜。真奇怪。
查特就像先前那樣盯著它看。渴望。彷彿他無法控制眼睛不去看它。我目前算是已經信任他沒錯，但……那種渴望的表情讓我想趕快收起圖騰。不過，我接著拿出了一顆現實餘燼遞給他。雖然只是小小的一顆，他卻帶著敬意接過去，收進口袋裡的一個小袋子。他握住袋子，深呼吸了幾次，然後很明顯地放鬆下來。
「你說過，在這裡如果沒有那種東西，人們就會失去自我，」我說：「所以那個波爾人就是這樣嗎?臉孔……融化的那個海盜?」
查特搖搖頭。「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感覺好像更嚴重。就像……」
「星魔附在她身上。」
「一點也沒錯。我通常很喜歡新奇又刺激的事物，但一點也不想再碰到那種事了!謝謝妳的餘燼，拿著它在手中很……令人安心。」他的語氣帶有一種憂愁。
「你……記得任何關於自己的事嗎?」我問：「以前的事?」
「不，」他低聲說：「我完全忘了自己。我記得來到這裡前的幾天內發生的一些事——洞穴、古老遺跡之類的——可是那段時間的記憶對我而言已經太模糊了。我甚至記不太清楚剛抵達這裡時的事。坦白說，這並不意外。我在這裡待了很久——大概快兩個世紀吧!」
「等一下，兩百年?」我問。
「嗯，差不多是一百七十年吧，」他回答：「我已經盡力計算了。在這裡很難追蹤時間，不過我會寫下日期——而且有幾次機會可以確認自己記錄的沒錯。可是我完全沒變老。」
查特繼續說：「我沒辦法隨時都能獲得餘燼，所以偶爾會接下某些團體的工作。只要人們聚在一起就會產生跟餘燼一樣的效果。」
一想到發生在查特身上的事，我便感到有些可怕。如果我待得太久，會不會忘記奶奶、父親還有朋友?可惡，我需要點時間才能想像那種情況。
可惜的是，M-Bot剛好選擇在這個時間點飛過來，而且還很興奮，急促地說個不停：「妳看到那裡那些東西了嗎，思蘋瑟?那些是仙人扇!它們實在太漂亮了。見到那種東西覺得很激動是正常的嗎?我……我想要寫詩描述它們有多美。」
「呃……」我說。
「好看的仙人扇，讓我想舞動一場。這首詩好嗎?一到十妳打幾分?」
「詩不是用來評分的，M-Bot。不過如果你喜歡，那就是很棒的詩。」
「好極了!我們來看看我的押韻分析程式怎麼說……喔，思蘋瑟，這是首爛詩。妳應該為喜歡這首詩感到羞恥才對。妳知道嗎，『仙人扇』這個詞太奇怪了，我想『仙人掌』比較不奇怪，妳覺得呢?而且比較容易押韻。」
我現在只想清靜一下——雖然我愛那個機器人，但它有時實在讓人受不了。「嘿，我想我看到一種蘑菇了。」我指著某處說。
「什麼，真的嗎?」它說：「在哪裡!」
「遠處那兩團灌木叢中間。」
它飛走了。我想起查特剛才提到了他的年紀。兩百年?
「所以……我們在這裡是永生不死的嗎?」我問。
「不，」查特說：「我想我不會變老，可能是因為我的能力。在這裡，其他人都會變老，而且很可惜，我們受到創傷還是會死亡，不過生理機能會變得很奇怪。例如妳在這裡不需要食物——再過幾天甚至也不必喝水了。我們會需要睡眠，但似乎不必睡得那麼多。」
他繼續說明：「這裡永遠不會天黑，光爆不會移動。而妳在這裡待得越久，對於時間流逝的感受就會越來越混淆。一天。一週。一年。一個世紀……」他搖搖頭。
「坦白說，」我告訴他：「我開始覺得有點累了。今天……過得有點漫長。」
「那好吧!」他說：「順著這個碎塊再往前走有個地方!我建議可以到那裡休息一下。」
我們走了幾分鐘後，M-Bot飛回來了。「妳沒看見蘑菇，對不對?」它問。
「對，」我說：「只是想讓你分心而已。」
「為什麼妳要這樣?」
我聳聳肩，不想解釋。「人類偶爾會開這種玩笑。捉弄別人，讓他們去追尋沒有意義的事。」
「這種玩笑太糟糕了。正在掃描文化資料庫。喔，這叫『騙到你了』，名稱還真有創意。由於我真的有生命，所以我現在可以確切地說，你們人類的幽默感很差。但妳的惡作劇無傷大雅。我突然想到仙人掌其實就是沙漠蘑菇，它們看起來差不多，特性也差不多。除了『生長於乾燥地帶』之外，畢竟這可會害死大部分的蘑菇……」
好極了。再走一小段距離後，我們來到一座沙丘頂端，接著查特指向前方。「看見那些小山了嗎?」他問。
我看見沙漠中有一些岩石塊。
「那就是我們『過夜』的地方，」查特說：「我會先慢跑過去確認那裡的洞穴安全，妳就依妳自己的速度過來吧!妳看起來有點疲累了，不過這很正常!」
我點點頭，在他慢跑離開時覺得很感激。以前，我可能會因對方暗示自己太弱而生氣——可是他在這個地方經驗豐富，我卻完全一無所知。我得承認，現在勉強自己不是明智之舉。
於是我以較慢的速度跟了上去，M-Bot則飛在我身邊。「M-Bot，」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從星盟那裡取得了歷史資料庫，對不對?」
「當然!」它說：「雖然得捨棄一堆東西，不過我保留了很多小容量的文字檔。現在我知道爵士樂是何時開始發展的，這樣萬一有重要的——」
「查特說他大概兩百歲了，」我說：「他在第二次人類大戰期間出生了嗎?」
「如果他沒記錯自己的年紀，這很有可能。」M-Bot說：「第二次人類大戰是在兩百五十年前開始，但持續了數十年。當時的戰爭特色是第一次嘗試將星魔當成武器，而星魔是在第一次人類大戰快結束時出現的。」
它繼續說：「第一次大戰始於人類逃離地球，發現有一整個銀河系的人類都被迫消除攻擊性，有好鬥傾向的份子就會被監禁、放逐或處決。這麼說好了，他們還沒準備好跟你們人類相處。哎呀呀。」
「……『哎呀呀』?」
「酷吧?我剛想出來的。」它繞著我飛行。「才怪!我騙妳的!哈!我現在可以很容易就說出來了。總之呢，如果那邊那位查特是在兩百年前出生，他一定經歷過一段被稱為『大靜默』(the stilling)的時期，也就是整個銀河系都在避免使用無線通訊。那段時期裡，星魔的攻擊最猛烈，破壞也最慘重，而戰爭也正要進入尾聲。」
「狄崔特斯最早的殖民地是何時遭到破壞的?」我問。
「這點無法確定，」M-Bot說：「因為狄崔特斯是祕密計畫，星盟也沒有相關的紀錄。我們只能猜測是在三百至兩百年前。」
「所以狄崔特斯建立時，查特還不存在?」
「這個假設很合理。」M-Bot說。
我們終於抵達了小山。查特已經消失在其中一個洞穴裡，但我看得見他的足跡。
「還有一點可以參考，」M-Bot飛到我身邊說：「我是在一百七十二年前墜毀於狄崔特斯的。」
「嗯，」我說：「查特說他大約是在一百七十年前來到這裡。他記得自己來到這裡之前，曾經去過一些洞穴，還有遺跡……」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們彼此對看著。呃，或者該說是我看著那個裝了M-Bot電路的箱子，它則是把鏡頭聚焦在我身上。
接著我們同時望向了洞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