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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用力闭紧肿胀的眼睛,再强迫自己睁开,视线模糊不清,彷佛隔着照相机镜头,因为没有对焦、成像糊成一团。

  「莱拉,没事了,妳很安全,能坐得起来吗?」加百列的语气充满焦虑,我看着他就像置身在云雾里。

  「是的,应该可以。」我呢喃,感觉声音沙哑,特意咳了几下清清喉咙。

  「起来──妳必须跟我走!」布鲁克从屋里某处大声嚷嚷。

  「妳出去。」加百列命令。

  「不,她必须现在就过去。」她执拗得很。

  「请妳给我一分钟,拜托,」我虚弱地说。

  我终于找到力气坐了起来,看到旁边的窗户往外推开,迎向冬天夕阳的余晖,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寒气逼向自己裸露的四肢,迷茫中低头一看,发现身上只有睡觉穿的短裤和T恤,但我心存感激,庆幸没有太多布料触及皮肤,虽然睁着眼睛,却得非常专注才能制止左边的眼皮阖起──那种皮肤被烤焦的剧痛挥之不去。

  「妳还没有完全痊愈,」加百列说。「一部分的网子勾到睫毛,整个烧焦,不过还好,会恢复的。」

  我躺在床上,加百列坐在旁边,即使呼吸困难,硬是开口说。「是银。」

  「对。」加百列证实。

  「多久……我躺了几天?」我喃喃地询问。

  「就一两天,不是很久,不用太担心,任何吸血──若是布鲁克或罗德韩遭遇同样的事情,一样需要类似的恢复期。」他还没有克服心理障碍,依旧无法把吸血鬼跟我画上等号。

  「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我,我救了妳的命,该死,妳赶快给我爬起来!」布鲁克继续鬼吼鬼叫。

  「妳需要休息,再过一天就会完全复原了。」加百列对布鲁克视若无睹,用指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我用眼神跟随着他的动作,看他掌心贴在我胸前。

  我尖锐地倒抽一口气。「加百列,你的手!」我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因为动作太快、有点晕眩,但我不顾一切地把他的衣袖卷到手肘,他的手臂看起来斑斑点点──就像黑痣或深色的雀斑──表皮底下的血管颜色很深,接近铁灰色。

  他缩手,拉下袖子遮掩,不肯直视我的眼睛。

  「你的肤色怎么变了?」我提问。「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没事,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他神情郁闷。

  加百列径自起身,床垫的弹簧跟着震动,他转身朝位于最远处的门口走去,经过时伸手揽住布鲁克的肩膀,预备带她出去,她却试着甩开他的手臂,尖叫地呼唤我的名字,加百列没有松手,反而想要强迫她离开,布鲁克大声嚷嚷,显然被抓得很痛。

  「加百列,住手!」我翻身下床,小心地保持平衡,抬头挺胸,试着跨出脚步,但是双脚发软、支撑不住。

  加百列及时冲过来,将我搀扶站稳,我对着他的耳朵呢喃,「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扶我站好,这才直视我的眼睛,他下巴绷紧,毅然决然地说。「我之前就说过,妳有妳的伤痕,这些是我的烙印。」

  「莱拉,拜托,乔纳需要妳!」布鲁克跑到我身旁,紧紧抓住我的手,这回加百列没有制止,任由她把我拉向门口。

  「就算莱拉想帮他,乔纳也不可能接受。」加百列说。

  「为什么?」布鲁克问。「他帮莱拉那么多,她能够站在这里──至少有部分原因要归功于他。」

  加百列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金发塞到耳后,这时我才发现他脸色憔悴,或许这要怪我,可能是我的失踪害他担惊受怕,而且回来时还身受重伤。即便现在我仍然头昏脑胀,精神恍惚,但是布鲁克坚持要找我的理由突然勾起我的回忆。

  「没关系,加百列,」我说。「有你守在旁边,应该安全无虞,万一乔纳不肯松手,你可以介入。但布鲁克,我无法保证……」

  「我知道。」她双手紧握我的手,彷佛我们是多年深交的好朋友。

  我点头同意,用力吞咽着,为了她和乔纳的缘故,但愿我真的能够救他。我们一起往外走,我愕然地停住脚步。

  「怎么了?」布鲁克问。

  我猛然转身,正要走向加百列时,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他站在床尾,背对着我眺望窗外、不发一语。

  「你极度不愿意他吸我的血,对吗?」我提问,隐藏在他想法背后的理由像鬼魅似地悄悄浮上心头。

  「是的,我不乐见。」加百列回应。「更不允许它发生,但是如我所说,其实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愿意。」

  他语气空洞,毫无感情,彷佛这些都是芝麻小事,不具意义,似乎乔纳走向生命终点已成定局。

  我索尽枯肠,努力回想,抬头望着天花板,再看看两侧的白色墙壁,试着勾起跟乔纳有关的记忆,但是徒劳无功。随后突然灵光一闪,陡然明白加百列不同意的原因……至少这是其中之一。

  「是因为如果乔纳啜饮我的血,他的主人就会察觉我的存在,因为他和纯血之间的连结永远不会消灭。」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们会知道我还活在人间。」

  我望向布鲁克,她垂头不语。

  室内笼罩着沉默的气氛,加百列低着头,认定乔纳已经回天乏术。就算不愿意这么想,然而那一瞬间,我禁不住怀疑加百列根本不关心乔纳的死活。

  截至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有做好面对可怕敌人的心理准备──依旧捉襟见肘,想不出对策,但我更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乔纳步向死亡。或许记忆深处对他一片空白,但就某方面而言,他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曾几何时,我们可以袖手旁观、轻易放弃对方?如果在这个安全的环境里都不肯救他,一旦到了外面,大敌当前,我们能够自救吗?

  不,我不容许恐惧剥夺自己尝试救人的勇气。

  「带我去看他。」我毅然决然地告诉布鲁克。

  「莱拉,等等,」加百列蓦地挡在前方,阻止我们走向楼梯,伸手按着我的上手臂,神色紧绷,嘴角露出悲伤的笑容,同情我的处境。「妳不记得他,我希望妳恰如其分、好好地道别──」

  「什么叫做恰如其分、好好地道别?你在说什么?」

  「嗯,先听我说,我不明白妳对他的记忆一片空白的原因,但是为了妳自己,万一有一天真的想起来……或许会因为没有用正确的方式跟他说再见,留下无法挽回的遗憾。」他的嘴角肌肉微微地抽搐。

  我不懂加百列的言下之意,什么正确的方式?我推开他,示意布鲁克带我去找乔纳。

  原来我们不在民宿里,而是另一栋屋子,布鲁克匆匆走下楼梯,沿着走廊到位于最底端的书房。

  我站在门外,刚抓住门把,就被布鲁克伸手按住。「他的气色很不好,如果妳露出惊惶或沮丧的反应,很可能让他不高兴,还有,莱拉,他有点神智不清。」

  「怎样神智不清?」

  「他似乎认不出我是谁,接连提到好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近两天还喊我睡美人。」

  噢,不,布鲁克一无所知,这是乔纳给我的昵称,回到拖车屋之前,还喊了我好几次,他显然把布鲁克误认是我了,最近这样的误解未免太频繁。

  我迅速露出笑容安抚她的忧心,随即发现布鲁克竟然破天荒的素脸见人,她将多此一举的接发夹在耳后,露出忧伤的五官,头发乱七八糟,没有整理,太阳眼镜架在头顶,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彷佛已经在哀悼,这时我才领悟她显然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只想多跟乔纳在一起,即便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心里仍然认定乔纳的生命即将结束。

  「妳在这里留守、看住门口,」我说。「不许任何人进入,如果有人硬闯,不管是加百列或罗德韩,妳就猛力拍门,懂吗?」我转动门把。

  乔纳坐在大型皮椅,脚板靠着绒布凳,腿上盖着毛毯保暖,座位面向大窗户,眺望屋外的花园,双手紧紧抓着一把致命的匕首,套着刀鞘,屋里光线昏暗,只在后方点了一盏台灯,夜色没入书房,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我的脚步战战兢兢,经过一面摆满书籍的墙壁,书架高到天花板,一面走一面维持平稳的步伐,不希望被他发现自己受伤。

  我拉出一张凳子坐在旁边,他毫无反应,静静地坐在阴影里面。

  「乔纳。」

  「忙得很。」他说。

  「忙什么?」我问。

  他指着窗户,目不转睛。「守望……让自己派上用场。」只是说话的语气疲惫乏力。

  「乔纳,我想跟你谈一谈。」我用手包着他的手。

  他陡然转过身体面对我,毛毯掉在地板上,吓了我一跳,他反手握住我,手握拳头放在我的手上,手上的刀鞘摩擦我指关节的皮肤,静静地打量着我。

  我错愕地倒抽一口气──乔纳脸色惨白,犹如槁木死灰,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着额头慢慢滴落汗水,手如同枯骨,彷佛皮肤都要被骨头磨损。

  「乔纳,是我,莱拉。」

  他松开手劲,轻轻抚摸我的长发,露出笑脸。「对不起,美女,我的视力……」他停下来喘口气,「所有的感官,呃,似乎都在罢工,请把伏特加递给我,好吗?」

  我转头搜索。

  「就在底下。」他朝脚下点头示意。

  我往后挪动板凳,摩擦硬木地板发出喀吱的响声,终于发现酒瓶──旁边还有平底酒杯──我直接帮他倒了一杯。

  「我已经必死无疑,干脆喝个痛快。」他朝我眨眼睛。好奇怪,我的心在颤抖。

  我把杯子倒满递给他,他将刀子丢在地上,接过酒杯、奋力地举向嘴唇,手指抖得很厉害,杯子似乎要掉下来,好半晌才勉强把酒倒进嘴里。

  布鲁克说的对,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已经油尽灯枯。

  他需要我的血,就是现在。「乔纳,我要坐在你腿上,好吗?」

  他一脸诧异。「非常欢迎,美女,但我或许应该问一下原因?」

  「因为我要你握住我的手腕啜饮,你就可以恢复生气。」我站起身,双脚放在他腰部两侧,弯曲膝盖卡住椅子的缝隙,攫住两边的扶手。

  他迟钝地回应,慢慢挺直背脊,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想抓我的手却没抓到。

  「影像重迭看不清楚?」我问。

  「对,两个妳,平常这样是艳福不浅,可惜两个都很模糊。」他转而攫住我的髋骨,头顶着肚脐,我们肌肤碰触在一起,他的脸颊像石头般冰冷。利用我阻止身体摇晃,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把我推开。

  「我知道妳想跟我吵,但我实在不想把最后一次见面浪费在争执上。」他清清喉咙,费力说下去。「我不想喝妳的血,假若那么做,他们就知道妳还活着,大敌当前,妳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他抚摸我赤裸的小腹,指尖擦到被银网灼伤、尚未痊愈的伤口,我极力克制避免发出呻吟。

  他弯腰去拿被丢在地板的酒瓶和杯子,再次坐直身体,手指从我腰部移开,转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但泰半的酒都流到地上。

  「他们终究会找上门,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我坚持己意。

  「妳要尽量拖延,我不想剥夺妳的机会。」

  他再度仰头灌酒,身体却无法接受,整个吐出来,乔纳不停地咳嗽、喘气,他连拿着酒瓶的力气都没有,酒瓶摔在地上,发出框啷的声音,酒洒在地板上。

  「乔纳!」

  我惊慌地举起手腕,生平第一次主动想象獠牙浮现,咬出一道伤口,使劲挤压,把血挤出来,但愿他还有嗅觉存在,希望鲜血的气味能勾起他的本能反应,胜过想要保护我的欲望。

  我依旧跨坐在他身上,手腕凑向嘴唇,感觉他全身的肌肉绷紧,一开始他没有其他反应,静止不动,宛如没有气息一样。接着他突然扣住我的手腕,死命抓紧,找到剩余的体力,把我拉了过去,鼻尖对鼻尖,我鼓励地点头示意,看着他举起我的手腕。

  「我不能拿妳冒险,绝不可以。」他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头,拉着我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慢慢磨蹭,努力吸入我的气息。「我只有一个遗愿,莱拉……」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巨大的硬块堵住喉咙。

  「让我死在妳的唇边。」

  他吻住我的唇。

  这是最甜蜜的折磨:吻得难分难舍,璀璨的瞬间,注定诀别和死亡。

  乔纳是如何看我,甚至愿意为我奉献生命?我试着用这条线连上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勾勒出完整的影像,结果只造成更多隐蔽的折痕,直到他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时候,抚平了一切困惑。

  我停止苦苦的思索,开始用心去感受。

  我们四唇相贴,呼吸喘急,强烈的情感狂涌而起,感觉如果我割舍呼吸,或许可以把空气灌输进去,使他活下去。

  涌流的泪水漫过被遗忘的回忆,彷佛他是一首美丽的旋律,在我脑海深处徐徐响起,贴在一起的双唇形成我一直想不起来的字句。

  他爽朗的笑声从深处浮现,还有那滋味甜蜜的亲吻,即便没洒古龙水,我依然闻得到夏季时他浓郁如林间芬多精的香气,他的脸庞陡然浮现,浪荡男孩的面具粉碎,嘴角一弯,露出平常少见、又极其真挚的笑容,目光炯炯的眼神似乎射出一道光芒,照亮黑暗,让我清楚看见对我而言他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当我认出他的时候,他却预备再次化成遥远的回忆。

  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你不能死,至少今天谁都不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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