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第一个直觉就是迈步狂奔，沿着人行道奔跑，不料撞倒一位正要走进超商的陌生人，不敢冒险让人撞见，我只好转进树林，脚步急煞，小腿肌肉突然抽筋痛得很，我甩了几下，没空搭理。
从亨利小镇到黑泽雷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正好眼前有一棵山楂树，树干又粗又高大，我灵机一动，双手抱住树干，上头的疖子和凹凸不平的表皮扎入掌心，我硬着头皮爬了上去。站在树顶上，四周看起来一望无际。唉，就算看得远、跑得快有什么用，搞不清楚方向也只是白忙一场。
从树梢攀爬而下的姿势实在说不上雅观，就在快靠近底部的时候，脚踝突然一扭，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线往下坠，就在即将撞到冰冻雪地的那一瞬间，我两脚弓起，脚尖着地，彷佛跳芭蕾舞一样，我竟然以脚尖保持平衡，可惜没撑多久，脚跟就重重地蹬在结冻的泥地上。
就算拥有过人的超能力却不会控制，而且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与吸血鬼的能力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隐隐作痛。
加百列和我用意念就上了山坡，靠的是思想的力量，他说我应该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别人教导，如果我想找到他，就用天使的超能力来试试看。
我先深呼吸来平静自己的情绪，接着闭上双眼，聚精会神地想象黑泽雷花园里的木屋。
毫无动静。
我苦着一张脸，再次闭紧双眼，迫不及待地渴望睁开眼时就看到变化。
这次发生在弹指之间。
感觉身体先往后一晃，随即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一甩。彷佛在短短一眨眼间，世界停止旋转，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木屋矗立在不远处。
我做到了，这是意念的旅行，是瞬间移位。
我站在森林边缘，女人讲话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立刻缩进树丛后面躲起来。定睛望着木屋，大门微掩，讲话声再一次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是汉诺拉。
露珠未干，空气里的湿气很重，加百列走到她身旁，淡淡的柑橘香气扑鼻而来。汉诺拉点点头，移开了视线，加百列双手搭着她的臂膀。
她紧紧揪住华丽的毛料大衣，纤细的手指抱住手肘，头上裹着丝质围巾，烧伤的疤痕依旧怵目惊心──跟上次看到时一样，以吸血鬼的能耐，很难想象她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聚精会神，使出吸血鬼的超能力，窃听他们的对话。
「……跟我进去吧，玛丽。」加百列说。
汉诺拉眼睛瞬间染红，身体晃了晃。「玛丽?她死了，希望就跟着消失?」她语带感伤。「连你给我的名字都不能保留?」
加百列的表情莫测高深，连我都看不出端倪，他的防线没有撤除，我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和感受。
「妳自由了，」加百列说。「不再受我管辖，妳自己好自为之。」他犹豫半晌，再次伸出手，抚摸她因生气而下垂的嘴角。「既然掌控权又回到妳自己手上，我当然不能再用相遇那晚我给的名字来称呼妳。」
汉诺拉似乎不太喜欢他说的话，身体微微往后缩。
「不，没关系，请妳和我一起进去，屋外危险重重，对妳、对我皆然。」
她仍然犹豫不决。「你原谅我了?」她低声问。
加百列坚定地点点头，上前一步，用拇指勾下她的丝巾，小心翼翼地以手背抚摸她的眉毛。「妳也宽恕我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加百列为什么在这里跟她纠缠不清?
「来吧，我们进屋去谈。」他握住她的手。
我咬着牙。
他转过身，示意她跟进去，这回她没有再推拖。
木屋大门阖上，上千个念头在我心里打转，加百列说离开之前需要先处理一些事情，或许她是待办事项之一，但他刚刚对她说话轻声细语，完全不提背叛那件事，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温柔。然而加百列是天使的后裔，受造于光明中，理所当然会饶恕她的背叛，也包括我们所有的人。他救了汉诺拉，近乎一百年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加上她不顾自己的身分，深深爱上加百列。或许，是在带我离开之前，他特地来跟她道别。
可是话说回来，想到他们告别的方式，我就妒火中烧，管它蠢不蠢，我实在按捺不住，打算冲进去找人。
正走近大门口，背后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劈啪声。我警觉地转过身去，隔着庭院，一双淡褐色的眼眸看得目不转睛，我认得他，在城堡见过──穿着复古的斜纹棉布长裤、深V字领衬衫、深色皮衣，这个吸血鬼差点死在我手里，他叫乔纳。
我掩不住恐慌，急忙调转方向跑开，心神不宁地停在空地中央。
「很有趣。」他的嗓音随着冷风传过来，蓦地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举手制止他靠近。「别过来!你必须离开。」我边说边向后退。
「我们需要聊一聊。」他没有预先示警，而是纵身一跳，在几英呎外落地站稳。
我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等着尖锐的牙齿爆出牙床，结果没有动静。我的身体紧绷，预期猛烈的怒火上涌，但竟然无声无息。
「妳没事吧?」他那暧昧的语气让我头昏脑胀，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我不认识你，只知道如果你继续靠过来，我很可能无法控制自己。」我悄悄地退后防备。
「我们其实很熟悉，难道妳一点都不好奇?」
「猫本来很长命，最后就是被好奇心害死的。」我直视他的眼睛说。
他睁大眼睛，探索我的反应，往前靠近一步，我开始焦虑，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担心自己的反应，我的直觉是掉头就跑，打算冲进树林。我迈开脚步，身体像在滑行，不到几秒钟就跟乔纳撞在一起，他竟然跑在前面。
撞击力把我往后弹开，飞向树干，我用双手抱住树干，这才避免跌坐在地。
「刚刚说过，我们需要聊一聊。」他绷紧下颏，姿态淡定，不为所动。「妳记得加百列，记得其他人，独独忘了我。」他双眉深锁，似乎备感屈辱。
「昨天发生的事情你忘了吗?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这样很危险，吸血鬼。」我语气鄙夷的提醒他。
「我的名字叫乔纳，妳知道的，对吧?」
知道名字与否没有差别，重点是我不了解这个人，我百般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就拜托妳称名道姓，不要用那种语气喊人，再者，别忘了妳自己也是吸血鬼。」他以牙还牙，语气轻蔑。
我转身背对他，皮肤开始有酥酥麻麻的感觉，对比之下，这种反应还算温和──算是认可了这个人的存在。
「妳要跟加百列一起逃走，对吧?这就是你们伟大的计画?」他对着我的背大吼大叫。
我停住脚步，为什么要踟蹰?「对，如果你想讨论的话题和疑问就是这件事，那你得到答案了。请别再烦我。」我双脚一跳，顺着树干爬到树顶，站在上面，专心观察相邻的枝干，从这边跳到另一边。
不过跳了两次，就被一只手扣住脚踝，飞快地用力一扯，我直坠而下，摔向地面，乔纳张开手臂预备接人，但我直接荡开身体，着地时膝盖弯曲。
「你开始激怒我了。」我大声咆哮。
「好极了，」他答道。「真高兴我能影响到妳，终于恢复老样子了。」他嘴角一弯，露出傲慢的笑脸。
我怒目以对。
他叹了一口气。「妳是吸血鬼，莱拉，一如妳也是天使，我怀疑加百列能够接受这一面，他会扼杀妳的天赋，更惨的还在后面，他会让妳变得脆弱易受伤害。」我迟疑着，乔纳认为加百列难以接受我黑暗的一面，这个看法和我私底下的忧虑不谋而合，但我信任加百列，相信他和汉诺拉会面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是公事，没有不可告人的。
我把乔纳抛在脑后，脚跟一转，回头往森林的方向走去，即将接近空地时，手指关节劈啪的声响让我停住脚步，抬头一看，乔纳好整以暇地坐在倒塌的树干上，手指一张一阖。
「真正说起来，妳应该跑得比我快，可是妳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起身、施施然走过来。「我不是来找妳讨论加百列。」
这个家伙傲慢无礼──对我的要求置之不理，愚蠢地一再挑衅，甚至不知死活、一心一意想要挑起我的怒火──但他身上隐然有某种东西让我不想再逃避下去。
他开始动手动脚，我没有制止，任由他的手滑到我的头发底下，我转头偏向一边，他接着用拇指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我过了半晌才找到声音。「那你来做什么?」
他笑得别有深意。「啊……五分钟前，妳关注答案的程度远不如鞋猫剑客的命运。」8
我懊恼地拍掉他的手，被他反手一抓，整个将我的手包住。
他弯着腰凑近过来，眼睛跟我齐平高度，不给我闪躲的机会。
「我回来找妳讨论未来的对策，妳不可能永远跑在牠们前面。」
我垂眼看着地面，但他勾起我的下巴，再次目光相对。
他捏捏手指头，笑得很温柔，试着安抚我的情绪。「我回来的目的是要确保妳接纳了自己的全部，」他停顿了一下，「拥抱真实的妳──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力。」
「为什么?你也把我当成救世主看待?能够为民除害、释放人类得到自由?」我语带挑衅，罗德韩的期待顿时在耳际响起。
「有谁提到那个?我只关心妳的自由，妳的生命，不忍心再看妳……倒地不起。」他犹豫着。「不能，绝不可以。」乔纳手劲抓得很紧。
对我来说，跟乔纳的关系扑朔迷离，非常神秘，为什么只有他不在我的记忆里?
「我知道妳忘记的原因，」乔纳低语。「我了解妳。」他的鼻尖在我耳际磨蹭。「没有我，妳当不成救世主，只会变炮灰。」他转而直视我的眼眸。「将会提早走到生命尽头。」
乔纳的獠牙倏地出现，才一眨眼，手掌贴住后腰把我压紧，尖锐的牙齿咬住自己手腕肌肤，稍稍一扯，划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吐出带血的唾沫。「也该恢复记忆了，美女。」
我正要张嘴抗议，双手握拳，预备挣脱他的掌控时，那股肉桂般的气味先行漫入鼻腔，宛如炙热的皮鞭一次次挥向身体，腥红血雾当头罩下，遮蔽我的视线。
乔纳的存在唤醒我体内的饥饿感，千钧一发之间，我终于领悟自己失控的原因是他的血。
他不只知情，更重要的是他还了解背后的原因。
齿尖突破牙床，不顾我的意愿，隐隐作痛却径自就位，我哀怨地呻吟，直扑而上对准他的咽喉，不过这一回我坚决抗拒自己的本能──对抗那股强烈的渴望、想要吞噬他的冲动。我箍紧他的手腕，试着阻止血液流出。他挣扎抵抗，我察觉自己喉咙好干好干，只要接受邀请，马上可以得到纾解，但我执意尝试压抑身体的反应。
「没关系，美女，喝吧。」他搧风点火，一把攫住后脑勺，手腕距离饥渴的嘴唇不到几吋。
我把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周遭的空气似乎扭曲变形，再也挡不住欲望的催促，抓起他的手臂，鼻尖在伤口游移轻嗅，徘徊在让他称心如意的边缘，这时乔纳突然捧腹大笑，笑声充满嘲弄的意味，大拇指贴着我的脸颊，越笑越大声。
世界驻足不动。
我再一次听见他的笑声──笑得无比开怀、真心诚意──声音的来源不是底下的他，而是我的脑海深处，听起来很熟悉，是我认得的嗓音。肉桂的香气不再搅扰感官的知觉，依稀闻到温暖的水果派和香料酒，香气扑鼻，圣诞节的滋味缭绕在舌尖上。这时候彷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扑灭体内炙热的火焰，引燃的怒火如潮水褪去。
我从他腿上爬起来，退到一边，獠牙缩回原位，腥红的雾气逐渐消散。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或许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无论如何，永远不会遗忘曾经在梦中听见他口里溢出的笑声。
漫步往空地走去，步履平稳，不疾不徐，他没有立刻跟上，但愿这家伙知道好歹，别再纠缠不放。
走到中途，我匆忙加快脚步，差点失足滑倒，血红的泪珠滑下脸颊──那是内在烈焰的最后一点火星，还来不及伸手擦拭，乔纳就从树林里窜了出来，自头顶俯冲而下，把我钉在霜冻的地面，本来淡褐色的眼珠逐步被危险的红色漩涡并吞，他把我的手臂固定在头顶上方，我气愤地咆哮，他扣住我的大腿环上他的腰，但又极度克制自己，仅仅抹掉我的血泪。
他的笑声不住地在脑海中回响，几乎让人发狂。
「妳必须喝我的血。」他苦苦哀求。
我可以一把推开他，却若有所失地呆呆凝视着从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笑脸，进入意识层──
「对你那部分的圣诞树是有改善。」我嘟哝地说。
他结实的手臂搂住我的腰，鼻尖对鼻尖，流连再流连。
悦耳甜蜜的笑声让我神魂颠倒，连枪声响起都浑然不觉。
乔纳的身体松脱，不再于我的嘴唇上留恋徘徊，他扑倒前，肿胀、充血的眼睛盯着我看。
「莱拉……」他皱眉警告。「快跑!」
8 《Puss in Boots》，二○一一年推出的3D动画冒险喜剧片，可以算是「史史瑞」系列的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