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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瑞瓦

“是‘女巫’的意思,”韦丽丝翻看手里的书,“是古倭拉语中对女性‘巫师’的说法。”
“艾尔维拉,”瑞瓦反复咀嚼,“发音还挺好听的。”
“他们认为你是女巫?”阿肯说。
“不信神的异教徒,”阿伦提斯大人嗤之以鼻,“误以为圣父的祝福是黑巫术。”
瑞瓦忍住了呻吟。他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很好。”森提斯伯父坐在壁炉边上,喘息声粗重刺耳,“说明他们害怕了。”
“理应如此。”阿伦提斯对瑞瓦笑道,“他们每一次攻城,小姐都降下了圣父的审判。”
“解救出来的疆国禁卫军呢?”瑞瓦迫不及待地换了个话题。
“已经和先前的一百多人会合,守在城墙上,小姐。”戍卫军司令回答,“我安排他们增强南区的防御力量。那里还是太薄弱了。”
“好。”她扭头问韦丽丝:“物资库存呢?”
“大约还剩三分之二,”韦丽丝回答,“完全是因为我们的配给非常苛刻。有人埋怨,大多是女人。看到自个儿的孩子饿得直哭,确实心里难受。”
“带孩子的妇女,配给翻倍。”瑞瓦说,“我也不想听她们哭。”
“饥饿是敌人最好的武器,小姐。”安提什大人说,“我们每吃进一口,他们就更接近城墙一步。”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入冬了。”壁炉边的伯父说,“他们搜刮不到粮草,我们等着瞧谁先挨饿。”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恼怒地摆了摆手。“就这样吧,”等咳嗽平息下来,他嘶声说道,“都退下,让我和侄女单独待一会儿。”
众人鞠躬道别,纷纷走向门外,韦丽丝故意擦过瑞瓦的手。她走到伯父对面坐下,看到搁在毯子上的双手微微颤抖。“你知道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他说,“哭闹的孩子只是小问题。”
“我知道,伯父。”
“这——”他胡乱做了个手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原本希望你在位期间不用打仗。”
“这不是您的错。”
“昨晚我做了个梦。非常奇怪的梦。有你父亲,还有我父亲和你祖母。全都在这间藏书室里。真是太奇怪了,我父母竟然同处一室……”他没再说下去,眨巴着眼,神思悠然飘远。
“伯父?”
他的眼皮颤动着,慢慢阖上,瑞瓦走过去拉起毯子,盖住他的胳膊。等她靠近,伯父猛然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满怀喜悦。“他们说为我骄傲,”他轻声叹道,“因为你,瑞瓦。看来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瑞瓦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膝上,任由那双颤巍巍的手抚弄头发。“太长了,”她听见伯父喃喃道,“库姆布莱女人不留这么长的头发。”
***
当天夜里,他们又来了,正如安提什所预料的,敌人同时袭击了好几处。营队排着紧密的阵型开过堤道,四面八方全是盾牌,打头的是步伐整齐划一的瓦利泰,自由剑士紧随其后,尽管队形稍显散乱,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盾牌后。当他们抵达堤道尽头,安提什下令所有弓手暂不放箭,以免浪费。倭拉人兵分两路,各支营队慢慢吞吞地包抄城墙,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没有一丝缝隙。
“真是可恨,那帮混蛋学得太快了。”阿伦提斯大人说着,向瑞瓦敬礼,“我去西区指挥了,小姐。告退。”
“好的,大人。保重。”
老司令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大步走开。瑞瓦盯着缓慢接近的营队看了一阵子,然后拿起弓,搭上一支箭,跃上守卫室的房顶。
“小姐!”安提什伸手欲拉,瑞瓦却摆了摆手。
“我想看看他们有多怕我。”她说。
营队仍在前进,依照反复推演的计划走向指定位置,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个可怕的女巫正手执弓箭,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如她所料,上钩的是自由剑士。一支营队走下堤道,向左侧运动时,盾牌组成的顶棚裂开一条小缝。瑞瓦看见那黑洞中寒光一闪,立刻跨到旁边,一支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动若闪电,拉弓放箭,箭矢直接扎进了小缝。自由剑士的营队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抽搐起来,队形开始乱套。军士们纷纷下令,但是来不及了,一时间,铜墙铁壁上出现了无数裂缝。
“弓手上!”安提什大喊,一百名弓手冲向城墙,泼下一阵迅猛的铁雨。箭矢连绵不绝,营队拼死支撑,不断有人倒地,他们试图重整队伍,却已无能为力。短短几秒钟,受伤的野兽再次抽搐,士兵们吓得纷纷脱离队伍。有人向堤道狂奔,有人挤进临近的营队寻求庇护,但大多仍死于箭雨之下,或许有极少数腿脚麻利的躲开了厄运。
瑞瓦又引弓搭箭,依然立于城垛顶上,扫视着底下的倭拉军队,寻找下一个机会。她不知道是否真有所谓仇恨的力量,但她感觉到了,犹如汹涌的海浪扑面而来。
最后一支倭拉营队开到了正对守卫室的城墙下。他们大约有三百人,兵力比别的营队少,但是动作比瓦利泰更为训练有素。这些人是柯利泰,瑞瓦推断。
她把弓举过头顶,哈哈大笑,想到了奄奄一息的伯父。看来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好,来吧!”她向沉默的倭拉人大喊,“我等着你们!”
***
早晨,安提什派出了几支小队,负责回收箭矢,以及从死尸身上搜罗武器。瑞瓦决定和他们一起去,以免有人说三道四,认为她不愿干脏活。
“阿伦提斯大人清点过,死了一千多倭拉人。”阿肯说。他站住了,从一个半趴在水里的瓦利泰身上拔出一支箭矢,还拿走了那人的短剑和匕首。
“他们没给我们喘息的机会。”瑞瓦说。昨夜,倭拉人企图找到突破口,一时间险象环生,迫使她在城墙上来回飞奔。他们只接近了两次,一次是在西区,在瓦利泰使用钩爪翻墙的同时,大队自由剑士徒劳地攀爬攻城梯。等她赶到现场,阿伦提斯大人已经遏止了倭拉人的攻势,老司令的前额挂了彩,血流不止,仍扯着嗓门指挥戍卫军。他们放低斧枪,一次冲锋就驱散了倭拉人,紧接着又是一场箭雨追敌的好戏。
南区的局势最为严峻。对付猛攻守卫室的柯利泰,瑞瓦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等他们抛下盾牌冲到城墙下,正准备抛出钩爪的时候,泼他们一身灯油。火焰箭一波又一波齐射而出,很多人犹如火球坠地,但也有少数人爬了上来,不顾浑身着火,依然施展出致命的双剑之舞,造成了大量死伤,直到力竭而亡。瑞瓦正命令士兵们把尸体扔下城墙,有人赶来报信,说又有一批柯利泰翻上了南城墙。
她派人传令,让家族侍卫队赶去增援,然后带着阿肯跑了过去。柯利泰混杂在大群自由剑士之中,倭拉人的鬼点子着实令人头疼,今后要格外注意才是。他们在南城墙上摆出了紧密的防御阵型,疆国禁卫军也集结起来,准备再次发动反攻。两边的尸体堆积如山。疆国禁卫军的首领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军士,胳膊和脸上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
“再来一次,伙计们!”他向众人喊道,“这次我们非干掉那帮混蛋不可。”
“稳住!”瑞瓦下令。柯利泰依然面无表情,弓背弯腰,步步逼近,身后有一群自由剑士正笨拙地翻过城墙。
“准备——”她命令疆国禁卫军,然后上前一步,取下榆木弓。她仔细地瞄准了最近的敌人,仅仅相距十二英尺,一箭毙命,然后又射死一人,柯利泰毫不犹豫地收紧了队形。见她又杀了两人,一个柯利泰高声叫喊,随即全部冲了过来。瑞瓦扔掉榆木弓,拔出背后的长剑,疆国禁卫军也发动了反击。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回忆不起细节,只记得接连不断的旋转和跳跃,还有一个柯利泰的脖子差点被砍断,但大多数画面都是一片混乱,无非是刀剑相击、血肉横飞。家族侍卫队的到来结束了这场恶战,他们手持斧枪发起冲锋,干掉了余下的柯利泰,也把自由剑士们逼下了城墙。
瑞瓦再次接受了众人的欢呼,疆国禁卫军不停地拍打她的后背。她疲倦不堪,无力挡开他们,最后还是阿肯挤进来,把她解救了出去。令瑞瓦欣慰的是,阿肯没有负伤,但是面色惨白,看来是头一回近距离杀人。
途中,她看到了年轻的疆国禁卫军军士,他正拉起一名受伤的自由剑士,那人捂着小臂,露出的伤口里可见森森白骨。“你的鞭子哪儿去了,该死的杂种?”他抽出匕首,插进伤口里一拧,那人惨叫起来,“你的鞭子去哪儿了,说啊?”
“快杀了他,别磨蹭!”瑞瓦下令,“集合你的队伍。今晚还没完。”
他们抵抗了将近四个钟头,直到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不断有倭拉营队跨越堤道,前来试试运气,然而屡战屡败,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守城的代价很大,阿伦提斯报告说,阵亡三百多人,另有两百人受伤,但他们终究挺住了。最后,幸存的倭拉人撤退了,瓦利泰重新整队,举起盾牌,自由剑士却不顾军纪,冒着从天而降的箭雨东逃西窜。随着天色渐亮,长弓带走的冤魂也越来越多。
激动的叫喊声打断了瑞瓦的思绪,她看到有人从河里拖出了一个幸存的倭拉人。看那副惊恐万状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自由剑士,而当瑞瓦走近,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没错,”她说,“艾尔维拉来了。”
那人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的理智几近荡然无存。这家伙再也打不成仗了。
“怎么处理,小姐?”有个弓手问道,匕首已经抽了出来。
“这里有人懂他的语言吗?”
***
只有韦丽丝有一定的知识,可以与倭拉人交流,还仅限于笔谈。她通过查阅书籍,翻译了瑞瓦所要表达的意思,再交给那人背诵。送一张字条固然简单多了,但瑞瓦希望他的同伴在听他说话时,可以感受到恐惧的滋味。
“艾尔维拉神通广大,凡来攻城之人,格杀勿论,但她宽仁慈爱;你们的将官稳坐后方,却指使你们徒劳攻城,视人命如草芥。凡放下武器、离开此地之人,艾尔维拉既往不咎。若不肯悔改,只有死路一条。”
“他念得对吗?”等那人结结巴巴地念完字条,她问韦丽丝。
“就我所知是对的。”
瑞瓦扭头对安提什说:“叫他念十遍,然后放他走。我去陪伯父了。”
***
第二天晚上他们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倭拉营地里人来人往,却没有再次攻城的迹象。如果有搭建攻城塔或者修造木筏,也不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内。此外,他们仍在操练,派出一支支骑兵队出去侦察,但再未越过堤道而来。
“看来他们决定长期围城,饿死我们。”安提什说。
“该死的懦夫。”阿伦提斯大人说,“那么大规模的攻城战再来几回,我们就打赢这场仗了。”
“既然打算饿死我们,”弓手总兵走到瑞瓦身边,“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小姐。来一两次突袭。说不定他们脑子一热,还会来攻城。”
“照你说的做。”她说,“人数不要多,自愿参加。优先挑选没有家室的。”
“交给我了,小姐。”
随后的几天,她习惯了无趣的每日例行检查,训练守城军队以确保他们不松懈,以及听取韦丽丝关于补给日渐减少的报告。
“只剩一半了?”某天晚上,她问,“这怎么可能?”
“人在害怕的时候吃得更多。”韦丽丝回答,“还有,我们的鲜肉和家畜在最初几周就吃光了,现在只有面包和少量腌肉。很抱歉,亲爱的,配给必须再次减少。不光是城中百姓,连军队也不例外。否则我们熬不过冬天。”
瑞瓦看着韦丽丝写在羊皮纸上的工工整整的数字。“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她问,“这种书法?”
“我老爹是村里的书记官。他还教我做生意,不过呢,哪个少女不怀春,于是我去了瓦林斯堡,那时还没有正式做学徒。”
“他打你吗?不然你为什么离开?”
韦丽丝笑了:“当然不是。我怀疑他从来没有动过手,即便是对我母亲——那婊子真该打。他是一个纯良而朴实的小人物,无意见识村庄外面的世界。而我不一样。”
壁炉边,伯父又翻来覆去地嘟哝着什么梦话。“这段时间他老是做梦,”韦丽丝说,“醒了就念叨家里人,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尽管听起来颇为不满,但瑞瓦见她满脸关切,为一个将死之人深感悲伤。瑞瓦有股冲动,想要拉住她的手,但还是忍住了,站起身来。
“地窖里的酒,留下他需要的量。”她说,“多余的全部发出去。也许可以减少药物配给。”
“也许会增多闹事的醉鬼。”
“每次少发一点。诵经者的走狗来过没有?”
“没了,那个老头似乎满足于在他的教堂里胡言乱语,但是听众确实不少。我的线人说,他的措辞越来越匪夷所思,言论绝望到了极点,说什么圣父的审判降临在我们头上,诸如此类。随着情况进一步恶化,这可能是个麻烦。”听韦丽丝的言下之意,此事不容小觑。
她瞟了森提斯伯父一眼:“他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对付那个老头?”
“你伯父喜欢凡事慢慢来。比如收集情报,尤其是有关他如何伪善或是贪腐的证据,再择机行动,要么操纵他为我们所用,要么找一个容易管教的人接替诵经者。而有了你,我们终于掌握了主动权。”
“但我们必须找到牧师。”
“正是。”
瑞瓦走到窗前,仰望教堂的那对尖顶。他不在这儿,她心想。不在城里。如果在,我闻得到他的气味。“要你那帮机灵的朋友盯着他。”她说,“暂时这样。”
***
一大早,阿肯急切地把她摇醒了。在守城轮岗的间隙,她就睡在藏书室的软椅上,不愿离伯父太远。有时候,韦丽丝也在藏书室里陪她。女人躺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枕着她的肩。浓密的深棕色卷发搭在她脸上,闻起来好像草莓。
瑞瓦立刻挣脱韦丽丝的怀抱,避开阿肯的目光,伸手抓起武器。不过,假如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听语气却也完全不着痕迹。“河面上有情况。”
***
“那是什么玩意儿?”她问道。冷铁河上泊有几艘战船,船上载着某种奇怪的装置。透过弥漫在河上的晨雾,很难看清它们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体积庞大,方方正正,圆肩粗臂,像是弯腰弓背的畸形巨人。
安提什大人盯着那些战船,神色严峻,一言不发。阿伦提斯先开口了:“是投石机,小姐。但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
隐约有号令声飘过来,只见雾气缭绕的对岸出现了长长一条船队,每条船上都载满了又大又圆的东西。
“南边十英里外有个采石场,”安提什若有所思地说,“采石场,可惜烧不掉。”他拿起那把厚实的长弓,搭上一支箭,朝天高举,弓弦拉过耳根六英寸,然后射了出去。箭矢高高地越过河面,落到湍急的水流中,距离最近的战船不到十码。
“什么样的投石机拥有比弓箭还远的射程?”阿伦提斯好奇地问。
“看来那些就做得到。”安提什回答。他的目光从投石机移到城墙上。“石弹很可能落到守卫室和西区棱堡之间的某处。如果他们够聪明,应该会多点射击。”
“赶快撤掉那边的人手。”瑞瓦说,阿伦提斯立刻走开,高声下令,目瞪口呆的守军回过神来,纷纷跑向楼梯。
“我们应该准备城墙内部的防御工事了。”安提什说,“也就是说,需要拆掉部分房屋,构造便于杀敌的地形。”
“那就去办吧,”瑞瓦说,“请韦丽丝小姐记录各项财产损失。对了,凡是失去房屋的居民,赏一瓶领主酒窖里最好的葡萄酒。”
他鞠躬走开。瑞瓦望向倭拉人的船队,它们一路驶到三艘战船旁边,伴随着鞭子的噼啪声,奴隶们拖着石头上了甲板。这时,隐约有嘎吱声传来,投石机的双臂拉到了后方,甲板上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来回走动,石头随之就位。然后便是沉默,投石机已装填完毕,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们在等什么?
一名弓手直起身子,指向冷铁河上游。瑞瓦走到他身边,透过雾气,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高的横帆逐渐显露出来。很快,这艘战船现出原形——她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战船,乌黑的船体拖出一道长长的尾流,犹如涨潮时的巨浪拍上河岸。船舷距离水面至少有二十英尺之高,甲板上人影憧憧,当中竖了一方白色华盖。瑞瓦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似乎看到华盖底下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你是来看戏的吧?她握紧了榆木弓,估摸着阿伦打造的神兵利器能否把一支箭矢送到对方那里。但她知道这种挑衅毫无意义,而且守军的士气已经大大降低了。
远处传来锁链的哗啦声,接着是响亮的落水声,巨舰抛锚,停泊在三艘载有沉睡巨人的战船后,大约相隔二十码之遥。一支火焰箭从巨舰的甲板上飞起,拖着一道黑烟,落进水中。巨人们开口了,轰隆一声,粗壮的双臂猛地弹动,以惊人的速度将填装的石弹抛射出去,石弹越飞越高,越来越小,仿佛是生气的孩子扔出的石子。它们悬空许久,似乎世界之父回应了城墙上数千人的祷告,将其捏在半空中。若果真如此,转瞬之间,圣父松手了。
第一块石弹射距不足,砸在岸边,撞击的力量之大,竟然撼动了她脚下的城墙,高高的水花泼溅如雨,淋湿了城垛。第二块越过城墙,刨掉部分内墙,砸中了其后的几座房屋,伴随着惨叫声,数百块墙砖倒在街道上,散落一地。
倭拉帝国的机械师正在摆弄第三个巨人,他们显然精通此道。沉重的石弹正好落在西城墙边缘的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导致她头晕目眩。石球滚下外墙,轰隆一声砸在岸边。瑞瓦盯着撞击处,以为石块的裂缝会立刻扩大,然后导致整片城墙垮塌。但当尘埃落定,城墙安然无恙。
她站起身,看见巨人收回双臂,准备下一轮发射,机械师在周围忙碌,校正投石机的准星。好吧,她心想。非除掉它们不可。
***
这一次,她坚决不理会安提什辞职的威胁,以及韦丽丝眼含泪水的祈求。“必须是我去。”瑞瓦只说这一句,并未作出解释。别人做不到。沙漠之战时,他没有另派人手对付阿尔比兰的攻城器——所以我也要亲自上阵。
小船停在通过北城墙的狭窄河道内,这是内河运输的必经之路。挑选出来的五十人分坐十条小船,船上堆满了油罐和火焰箭。和她一样,所有人都穿着黑衣黑裤,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涂抹了煤灰,刀剑也经过处理,掩藏住寒光。她发现阿肯坐在船头,双手紧握战斧,一言不发。看他的姿态,要想将其赶下船,必定相当费力。
“但愿你的斧子够锋利。”瑞瓦说着,坐到他身边。
“这不是问题。”他说,“只要力气够大,没有砍不倒的。”
她亲了亲阿肯的脸颊,实在喜欢看他脸红的样子,但是心中毕竟有愧。守不住的誓言切勿说出口。“跟紧我。”
午夜刚过,船队出发了。天空阴云密布,遮挡了容易暴露他们的月光。他们挥动木桨,与湍急的水流搏击,木桨的夹板抹了厚厚的油,以尽可能减小划动的声响。他们往下游划了一百码,然后掉头向西,收起木桨,伏在船内,任由水流带他们靠近战船。即便是夜里,投石机也没有停歇,船上灯火通明,以供机械师操作这几头庞然大物。石弹撞击石墙的闷响,犹如缓慢的鼓点,舵手操作小船,慢慢地靠近了。
当第一艘战船进入了射程,瑞瓦站起身来,引弓搭箭,搜寻目标。她看见左舷有一个壮汉,正挥舞木槌敲击投石机的某一处装置。在这样的状态下射箭不大容易,水波起伏以及船体不断向前运动,使她难以瞄准,但这支箭矢还是插进了机械师的大腿。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甲板上,同伴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惊讶地呆立当场,他们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上!”瑞瓦大喊道,同时搭箭再射。弓手们纷纷起立,箭矢齐射而出,瞬间扫倒了船上的机械师。舵手操作小船来到战船旁边,又有三条小船靠拢过来。瑞瓦抓住一根绳索,攀上了甲板。甲板上满是死尸和伤员,有人身负重伤,不过大多伤势较轻。
“全部杀光!”她喊道,然后一指投石机,命令携带油罐的士兵们:“烧掉它!”
他们忙活的时候,她来到右舷,观察另外几条小船攻击投石机的情况。弓手们刚刚起身拉开弓,突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在水面上炸响。霎时间,巨舰的阴影彻底消退,无数根火把骤然点亮,只见甲板上、索具处,密密麻麻的全是倭拉弓手。
“趴下!”她大喊,伸手去抓阿肯。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箭雨从天而降,然后用魁梧的身躯护住瑞瓦。倭拉人的箭矢瞬间扎满甲板,犹如冰雹噼啪作响,阿肯惨叫一声,颓然倒地,把她死死地压在底下。透过阿肯胳膊肘的空隙,她看见同行的四人被钉在木板上,从头到脚插满箭矢。阿肯呻吟了一声,企图撑起身子。
“跳河!”瑞瓦嘶声说。
阿肯紧紧地抱住她,两人向左舷栏杆处滚去。又一阵箭雨飞来,阿肯翻过船舷,直接落进水里,但瑞瓦抓住了栏杆,当箭矢狠狠地扎进周围的木板,她吓得一缩,有支箭距离左手不足一英寸。她回头张望,发现跟随她上船的士兵全军覆没,倭拉机械师也无一幸存。投石机依然完好无损,遍体油光锃亮,那是在箭雨落下之前泼上去的灯油。
瑞瓦低头看看右手所执的榆木弓,拇指摩挲着弓臂上精美的雕饰。抱歉,阿伦大师。她将其扔进冷铁河中,然后跃回甲板,从架子上抓起一根火把,扔向投石机,瞬间点燃了灯油。她回身翻过船舷,跳进水里,无数箭矢呼啸而过的声响充斥耳际,随后,冰冷的河水裹住了她。她尽可能潜在水里,向城墙的方向奋力游去,感觉到体温一点点流失。许久,她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了下去。不知道游了多久,芦苇丛出现在四周,她抓住芦苇秆,借力浮出水面。她在岸边躺了很长时间,拼命地喘息,同时抬头张望,看见战船和投石机熊熊燃烧,但旁边的两个兄弟依然完好。她还看见漂浮在河面的死尸顺流而下。
“阿肯!”她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河岸搜寻,“阿肯!”
仿佛是为了嘲笑她,两台安然无恙的投石机同时发射,石弹自黑暗之中飞出,砸在她头顶的城墙上,碎石如雨,她只好狼狈地四处躲避。石弹滚落在碎石堆里,城墙的裂缝深如沟壑。曾经,城墙并非高不可攀,但此时看来,犹如一座险峻的大山。
“她在这儿!”头顶有人高喊,“受圣父祝福的瑞瓦小姐还活着!”
她抬头仰望,只见城垛上有许多张苍白的面孔正俯视着她,随着她大难不死的消息传开,众人交口称颂,赞叹有加。
他们认为这是一场胜利,她明白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河面。战船上的火光挨个熄灭,投石机仍在燃烧,但远不如先前那么旺。《智慧经》里的一句话浮现在她的脑海:战争使我们全部变傻。
***
他们在堤道附近找到了阿肯,他背后插了一支箭,由于寒冷和失血过多,早已昏迷不醒。瑞瓦借助一根长长的绳子上了城墙,然后冲向治疗室。守军们聚在周围,念叨着敬畏的话语,纷纷屈膝下跪,有人公开向圣父祷告,大多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忽然痛恨起这些人,因为她刚刚目睹了惨烈的一幕,而他们狂热的信仰是极其可耻的背叛。圣父什么都没做!她很想冲他们怒吼。我全凭狗屎运才活下来。根本没有什么祝福。看看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吧,那都是我干的好事。
这种言论当然不能说出来。他们需要知道她受到了祝福,需要知道圣父关注着埃尔托城。
她走进治疗室时,哈宁兄弟正在清洗手上的血。阿肯趴在桌上,肤色惨白,背部的伤口缠了一些绷带,仍有鲜血不断流出。他双眼紧闭,但瑞瓦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
“他能活吗?”她问医师。
“我想可以,”哈宁回答,“他年纪轻轻,壮得像头牛。”
瑞瓦松了口气,瘫软下来,顺着墙根坐到地上。不要再哭了,她提醒自己,然而泪水即将决堤。
哈宁拿着毯子走来,温柔地扶起她,又用毯子裹住她的肩膀。“不大好啊,小姐,”他摸着瑞瓦的额头说,“很不好。”
按照哈宁的安排,她坐在炉火边,裹着毯子,手拿一杯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而兄弟正在为阿肯缝合伤口。“城里传疯了,”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活儿,“说你给异教徒的恐怖投石机带去了圣父的烈焰裁决。”
“你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兄弟。”她抿了一小口黑色液体,当即厌恶地皱紧眉头,“这是什么?”
“兄弟之友。可以有效驱寒,在火上温几分钟即可。”
她回忆起在艾罗妮丝家,那个醉醺醺的诗人最爱的就是这种乳浆。瑞瓦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惊讶地摇了摇头。“喝了头晕是正常的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是的。”
“那好。”她感觉到暖意在周身蔓延,只是烈酒苦涩,舌头麻了。哈宁兄弟手持两把钳子,熟练地在阿肯的伤口上穿引肠线,他身材魁梧,双手竟如此灵巧。“你技术真好,兄弟。”
“啊,过奖了,小姐。”
“其实,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们的事。”她顿了顿,又喝了两口,“第五宗。他说,拥有世上最好的医师。”
“他是谁?”
“艾尔·索纳。黑刃。还有谁呢?”她举起杯子递到唇边,发现快要见底了,“我原以为我做得到,你知道吗?他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结果害死了所有人。我却没死。我有圣父的祝福。”
“我不知道什么圣父的祝福,小姐。”大个子医师柔声说道,“可我知道埃尔托城仍在挺立,全是因为你。别忘了这一点。”
门口忽然有响动,韦丽丝冲进房间,一看到瑞瓦,立刻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她走过来,温柔地捧住瑞瓦的脸颊,眼里满是喜悦。
瑞瓦轻轻地打了个嗝。
“她喝醉了。”韦丽丝责怪哈宁。
“而且暖和多了。”兄弟回答。
韦丽丝望向一动不动的阿肯:“只有他们两个?”
“很遗憾,是的。安提什大人搜寻过岸边,非常可惜。”
“五十人,”瑞瓦含混地念叨,不知为何四周忽然暗了许多,“从来没有一次死这么多。”
“你只是尽了你的责任,亲爱的。”韦丽丝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我们回家。你伯父还在找你。”
“五十人。”瑞瓦轻声说。她的所有知觉逐渐迟钝,眼皮似有千斤重,慢慢地耷拉下来。“圣父的祝福……”
***
她头疼得厉害,不禁怀疑圣父在她脑壳里搁了一把无形的斧子,以惩罚她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投石机不断扔出石弹轰击城墙,更令她难以忍受。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城墙上的缺口,两旁的四名家族侍卫负责挡开热情的市民,但是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她走过街道,赞美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跪在路边,如同他们在广场上跪拜诵经者。一路上人山人海。
“不要这样!”她看见一对年迈的夫妇跪在羊毛铺子外,便站住了。他们并未起身,而是茫然地抬起头,满怀敬畏地望着瑞瓦。
“您是圣父派来的使者,小姐。”老妇人说,“您为我们带来了圣父的注目。”
“我只带了一把剑和一把弓,昨晚还弄丢了那把弓。”她俯身抓住老妇人的手肘,拉起了对方,“不要再向我下跪。而且,不要再向任何人下跪。”她察觉到周围聚拢了很多人,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下跪者守不住埃尔托城。我们跪下,城墙就会垮掉,而那些破墙而入的人,必定要你们跪一辈子。”
人群沉默无声,每一张面孔都饱含敬畏……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她站在人群后面,表情阴郁而绝望,双颊饿到塌陷。怀里的婴儿伸出小手,扒拉着她的脸。瑞瓦穿过人群走过去,所经之处,人们纷纷垂头退让。
“我可以看看吗?”瑞瓦抚着婴儿的襁褓,问道。年轻女人微微颔首,拨开毯子,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快活小脸,朝着瑞瓦呵呵直笑,丰满的脸颊露出一对酒窝。“他吃饱了,”她说,“你还饿着。”
“没必要两人都挨饿。”年轻女人说话带阿斯莱口音,足以说明她为何缺乏敬意。
“他父亲呢?”
“上了城墙,没有回来。据说他非常勇敢,这很了不起,我想。”
又一块石头砸中城墙,声如惊雷,震得瑞瓦一抖。城墙上那道深深的裂缝触目可见,犹如倒挂的三角形。等缺口完全打开,那就不是围城战了,她心想。这里即将成为战场。
“明日配给翻倍,”她对年轻女人说,“我保证。另外,你去庄园找韦丽丝小姐,就说我派你到厨房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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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什大人正在监督护墙的建造,距离缺口仅二十码之遥。周围的房屋全没了,拆下的石头用作新城墙的材料。一群泥瓦匠正加紧干活,使用铲子和灰浆建起十英尺高的厚实墙体,呈半圆形封住缺口。
“小姐,”安提什向她鞠躬致意,“再过两天,我们这里就完工了。当然我们还需要修建护墙,因为他们肯定会砸出第二道缺口。”
“我原本指望他们只专心对付一处。”瑞瓦回答。她知道,昨晚的事件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对面的将军已经不再犯错了。
“我有一样惊喜送给你。”安提什说着,走向附近的一辆马车,“我们早上搜寻河岸的时候,有人找到了这个。”榆木弓没了弓弦,除此之外,一切完好——木头光泽依旧,不见裂痕,雕花也未受损。“看来圣父并不希望你离了它。”安提什说。
瑞瓦暗自叹息。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圣父将这把神弓还给了受祝福的小姐。圣父慈悲,铁证如山。
最令她震惊的是,弓手总兵递来榆木弓时,眼里的敬畏与市民们一般无二。连他也这样,瑞瓦心想。他们当真看到了圣父的力量?在那些指望圣父拯救的人们眼中,真有所谓的圣父之见?“谢谢你,大人,”她说,“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就去城墙上找我。”
***
十天过去,石弹撞击城墙的轰鸣无休无止,不断地提醒他们,沙漏里的沙子即将流光。如今瑞瓦喜欢盘腿坐在墙垛上,距离缺口五十步左右,望着巨大的石球砸下来。眼看它们从天而降,击中目标后,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体验。她内心有个小小的愿望,如果那位倭拉将军认准了她,说不定会浪费一两颗石弹砸过来,可惜的是,假设对方真的能看见她,也明显没有分心的意思。
每天下午,她通常在治疗室帮助哈宁兄弟,或是探视仍在养伤的阿肯。虽然兄弟尽全力医治,但箭伤还是化脓了,哈宁只好动用刀子,并涂抹大量柯尔树油。“好难闻。”第二天,瑞瓦对他说,辛辣的气味刺激得她直皱鼻子。
“这气味我完全可以习惯,”他说,“就是太疼了。”
“韦丽丝给的。”瑞瓦在他床边放了一袋蜜制坚果,“慢慢吃,再没有了。”
“答应我,”阿肯抓住她的手,眼神沉郁,表情肃穆,“如果他们来了,你一定来喊我。不要让我死在这张床上。”
你还要活很多年,她想说,却没说出口。阿肯年纪虽轻,但不是傻子。“我答应。”她说。
人们表面上仍忠于职守,配给也有所增加,但随着缺口日渐扩张,他们的情绪也越发低落。如今她走过街道,赞颂声相比以往少了许多,而且她常常看到人们毫不掩饰地哭泣,还有一个老人绝望到了极点,瘫倒在鹅卵石路面上,双手捂住耳朵,以抵挡投石机敲打的缓慢鼓点。而诵经者仍在布道。
根据韦丽丝的汇报,老人的演说越来越疯狂了。他经常激情澎湃地说上好几个钟头,完全不引用《十经》的经文,而“异教徒”和“审判”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只不过是一个老疯子在大厅里尖叫。”见韦丽丝忧心忡忡,瑞瓦这样回答。
“是的,”她说,“但大厅里座无虚席。说真的,人满为患。”
又一颗石弹砸进缺口,扬起滚滚烟尘,碎石飞溅如雨。瑞瓦扭头望向倭拉战船,发现对方忙碌非常,机械师匆忙奔走,有的拽绳子,有的推动操作杆,投石机在基座上慢悠悠地旋转起来。
她走到缺口边缘,俯瞰底下尘土覆盖的残骸。伫立了数百年的顽石,区区几周之内化作齑粉。投石机又发出熟悉的声响,它们同时射击,石弹懒洋洋地在晴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砸进北边两百步开外的城墙。
她抬头张望倭拉巨舰。华盖之下,暗影重重,但她看到了对方,有个高大的身影也在向这边张望。或许是她的幻想,或许是光影流转导致的错觉,她似乎看到对方鞠了一躬。
“小姐……”身后有人无力地呼唤。她扭头看到一个女人匆忙跑上楼梯,怀里的孩子哭个不停。正是那个来自阿斯莱的年轻母亲,此时面色惨白,惊魂不定,摇摇欲倒。瑞瓦赶紧奔过去扶住了她。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声不比孩子的哭声大。
“他们抓走了她,”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说,“韦丽丝小姐把我们藏起来,但他们抓走了她,还有所有的信徒。”
“谁干的?在哪里?”
“好多好多人,高喊着圣父的审判。”她顿了顿,抱紧孩子,“他们说要带到诵经者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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