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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维林

森林在白天展现出其壮美的一面,树影斑驳的林间空地、年深日久的参天古木,还有淙淙流淌的溪水,先汇成一道道薄如绸缎的瀑布,再聚为一池池清澈透明的水潭,而阳光抹亮了这样一幅变化万千的画卷。维林感觉到,在森林里行进的途中,全军的紧张情绪多少有些缓解,大自然的威严战胜了恐惧感,甚至有人唱了几首进行曲,尽管许多歌词在森林里唱出来有亵渎之意,犹如在阿尔比兰神庙里骂骂咧咧,实在不合时宜。从他走进森林起始,血歌再未高声喧嚷,旋律始终轻柔悦耳,却又带有庄严的音调,但不是警告,而是敬畏。这片森林实在太古老了,他心中惊叹。比膜拜它的民族还要古老得多。
走了四天后,赫拉·达基尔告诉他们行程已经过半,这里是疆国和北疆之间最狭窄的地段。维林彻底放弃了清点随行的瑟奥达人的数量,询问向导也没用,瑟奥达人根本不关心数字。“很多,”鹰脸男人耸耸肩,“很多很多。”
虽然士兵们逐渐适应了在森林中行军,但有一批新兵明显没那么喜欢。“还要走多久?”洛坎问话的时候,连往常热情洋溢的敬语也忘了。由于持续不断的疼痛,他深锁眉头,眼眶也凹陷下去。马肯和卡拉则没有他那么备受干扰,但坐下来吃冰冷的早饭时,都有些焦躁不安。只有韦弗似乎毫不在意,忙着摆弄瑟奥达人提供给他的麻料。不知为何,他不再编篮子,转而编起紧致结实的绳索,如今已长达十英尺,仍在日益增长。
“四天而已。”维林安慰洛坎。
“信仰啊,真不知道我能否坚持住。”他按摩着太阳穴,“您感觉不到吗,大人?”
“感觉什么?”
“重量,”卡拉向来沉默寡言,却也开口了,“伟大天赋的重量。”
“谁的天赋?”维林问。
看她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对守塔大臣抱有敬畏之心。“森林啊,维林大人。森林有天赋,覆盖了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和每一片树叶。”她十指紧扣,无力地笑了笑。“也许我们会习惯的。看来瑟奥达人就应付得很好。”
为何他们可以感觉到,而我没有?后来他琢磨起这件事。为何我只能感受到欢迎?
“因为它欢迎你,”晚间的识字课结束后,达瑞娜说,“它认识你,看透了你的灵魂。”
“听你这么说,好像它有生命似的。”
她的表情犹如卡拉的翻版,却更为严肃。“它当然有生命。围绕在我们四面八方的,是远古的生命,方圆数百英里,别无其他,全是生命,它在呼吸、感受和观察。它看见了你,并为之喜悦。”
“它看见过你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
“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不管是狼还是森林的欢迎,我都以为在做梦。”她沉默了,然后继续给箭矢上翎。和瑟奥达人一样,她自己制作箭矢,技艺相当娴熟。几天前,达基尔给了达瑞娜一把弓,和他自己那把很像,但是弓臂上刻有符文,乍看不过是描绘林中野兽的简笔图,再仔细看,线条极其洗练而明晰。通过她接受武器时的虔诚表情,维林推测这对于他俩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你记得以前的生活吗?”他问,“你在族人当中度过的童年时光?”
“罗纳人不是我的族人。他们的语言,我只记得寥寥几个字。有一座小村庄,是在大山里的某个地方。还有一群女人,抽起耳光来既快又狠,但也有和善的时候。我记得有天夜里,到处是大火、尖叫和鲜血,可能她们都死了吧。有个男人拿着刀,慢慢地走向我,他背朝火光,看不清面目……然后狼出现了。它可能杀了拿刀的人,尽管我完全没有印象。它走到我面前伏下来,我感觉到它在催促我爬到背上。
“我紧抓着毛,骑着狼跑了很久,冷风犹如刀割。我并不害怕,反而满心喜悦,最后它停在一个很黑很暗、树木环绕的地方。我从它背上翻下来,接着它祝福了我,舌头舔过我的脸,驱散了恐惧。之后它就走了。早上,父亲发现了我,那是瑟奥达人第一次允许迈厄利姆走进森林,而我是他看见的第一个活物。”
听她的语气,维林刚刚得出的结论,她早在很久以前就想通了。这并非意外。我们都是狼的孩子。
“你见过它几次?”他问。
“只有两次,包括我们走进森林的那天。你呢?”
“四次。”可能还有一次,当时它在雕像里面……“每次都救我于险境,正如当年救你。”
达瑞娜忽然住手,维林看出了她的恐惧,和他们最初面对智熊时一样紧张:“什么险境?”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眼下的事情吧,需要我们去打的这场仗。”
“它祝福我的时候,我年纪太小,直到现在才慢慢意识到那种感觉,作为一个如此古老的生命,它的思维,我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对它来说,我们不过是只有两条腿,却满世界乱跑的无毛怪物,它肯定见过我们不计其数的纷争和战乱。这一次又有何特别呢?”
他回想起阿尔林宗老关于疆国命运的一番话,当时他问及支持雅努斯王的战争行为是否明智,宗老回答:疆国必然遭到毁灭。不是四大封地烽烟再起,而是彻头彻尾的灭亡,土地枯萎荒芜,森林焚化成灰,所有的人,疆国人、瑟奥达人和罗纳人全都难逃一死。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因为这场战争不仅要夺占我们的世界,还要夺占它的世界。”他说,“我们都很清楚,除了倭拉人,还有别的敌人。”
“所以这位好兄弟还在这儿。”她回头看了一眼哈力克兄弟,艾罗妮丝正在和他进行愉快的谈话。妹妹深深地着迷于学者无穷无尽的知识,甚至连续几个钟头提出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但依然难不住他。
“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知识。”达瑞娜说。
“他会说的。”维林信誓旦旦地说,“如有必要,我一定榨干他肚子里的墨水,直到他断了气说不出来。”
***
第二天早晨,他与俄尔赫人同行,马背上的民族牵着坐骑穿过林间,看样子和天赋者们一样难受。“马儿们看不到天空,”赛恩李希·珀塔说着,轻抚公马的脑袋,那畜生的耳朵不断抽动,眼睛瞪得老大。“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森林不欢迎俄尔赫人吗?”维林问。
走在战酋身边的慧明轻轻一笑。“我们没有理由进来。虽然俄尔赫人和瑟奥达人说的语言相似,也相互交换毛皮和武器,但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属于森林,我们属于平原。”
“俄尔赫人有故事吗?”维林问,“在去平原之前,在迈厄利姆到来之前?”
赛恩李希和慧明愉悦地对望了一眼。“不存在平原之前的时代。”赛恩李希解释,“俄尔赫人一直在平原上骑马,以后也是。从前,瑟奥达人在森林的人数没有这么多,那是我们的祖先提及他们的祖先时所说的。可我们不知道迈厄利姆的存在,直到他们来丘陵挖石头。”
“可你知道盲女?”维林问慧明。
两个俄尔赫人立刻沉默不言,赛恩李希牵着他的马走开了。
慧明久久没有答话,神色肃穆而阴沉。等她开口时,语气极为勉强:“曾经有一座古城的废墟,位于罗纳人领地的边界。俄尔赫人不喜欢那地方,离得远远的,祖辈们说,谁胆敢进去,轻则噩梦连连,重则神志不清。但我那时还是年轻姑娘,充满好奇,好奇是智慧通明之源,不过当时我还未获此名。于是我独自一人去了那里,发现只有某个辉煌文明的遗迹。我在废墟之中露营,火堆边来了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双眼空洞的瑟奥达人,却还能看见我。我并没有特别害怕,因为论及天赋者,瑟奥达人比俄尔赫人更多。她自称也经历了长途跋涉,专程来看这些废墟,我们当晚就这座古城的来历进行了有限的交流。她在碎石堆里挑了一块石头指给我看,石头很小,双手就能握住,方方正正,表面光滑,完好无损。我问她是不是想要,她只是摇头,‘这是给你的。’她说。于是我捡了起来。”
“它带你去了别处。”见老妇人沉默不言,维林提起了话头。
慧明摇头道:“不。它给了我……知识。很多很多知识,一瞬间的工夫。你的语言,罗纳人的语言,甚至我们如今的敌人的语言,还有很多。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你们的信仰教理,背诵世界之父的《十经》,说出阿尔比兰的所有神祇和罗纳人的神话传说。并非洞彻其理,也没有来龙去脉,只是单纯的知识。感觉……很疼。我疼得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时,盲女已经走了,但知识还在。”
“这么说你是天赋者?”
她轻叹一声,摇头道:“有人或许称之为受诅咒者。无与伦比的迷茫。那块石头,小巧而完美的石头,装满了世上所有的知识,却又那般古老,早在那些语言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是谁造的?又是为何?”
“你还留着它吗?”
她抬起头,目光在树冠之中梭巡,无疑是希望瞥见天空。“不,”头顶那一抹湛蓝,令她微微展露笑颜,“我找了一块更重的石头,把它砸碎了。”
***
又过了一天,林子明显稀薄了不少,空地也越来越多,尽管与尤里希森林相比,树林仍算浓密。士兵们的心情也有所改善,相对宽敞的地带可以容纳不少人同时扎营,也带来了久违的安全感。许多人纵然惊叹于森林的壮美,但本能的恐惧始终挥散不去,因为他们不属于这里。维林在空地之间穿梭,视野的开阔,也有助于他了解瑟奥达人的数量。
“他们肯定超过八千人。”诺塔在当晚的将官会议上说。
“一万零八百七十二人,”霍伦兄弟汇报,“这只是看得清、数得着的瑟奥达人。现在全军人数超过了三万。”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给军队起个名儿。”诺塔说,“北疆大军,诸如此类的。”
维林看了一眼阿达尔队长,后者点点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对军队的士气有利无害,大人。”
“很好,”维林说,“我叫妹妹设计一面军旗,要有点气势。”他低头查看地图。“瑟奥达人说再走一天就到尼塞尔了。奥文队长,带人去东边侦察。阿达尔队长,派一队北疆戍卫军往西,你亲自带一队人向南。三十英里以内只要有成建制的倭拉军队的踪迹,尽速派人回报。”他看向达瑞娜,“当然了,我们还要深入敌后侦察。”
“今晚就办,大人。”
“感谢,小姐。”他离开地图桌,对所有人说道:“明早,全军整顿武器装备,我们以作战阵型开进疆国。务必使你们属下的每一个人明白,我们正在行军打仗,很快就会开战。如果有人企图逃军,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当然,我不建议他们从森林里原路返回。”
***
“好地方。”赛恩李希·珀塔再次骑上马背,心情尤其欢畅。尼塞尔北部确实适合骑兵驰骋,到处是绵延起伏的草地和向南延伸的低矮丘陵。“有多少麋鹿在这儿游荡?”
“据我所知没有。”维林回答,“不过往南边走,你可以看到鹿和野山羊。”
“山羊,”赛恩李希一脸嫌恶,“十只山羊的皮只够一座帐篷。一头麋鹿就是两座。”
全军以紧密的阵型开出森林,尽管步调不完全一致,但军容壮盛,队列整齐。十个步兵团组成庞大的纵队,每两个兵团齐头并进,俄尔赫人分守侧翼,负责殿后的一大群瑟奥达人来自不同部落,对于编制和阵型毫无概念可言。北疆大军的军旗飘扬在步兵纵队的最前头,由欧廷工头亲自掌旗,今早维林将旗子交予他时,他凶狠地挡开了一双双伸过来的手。艾罗妮丝请来军中的裁缝,实现了她的设计:一只雪白的巨鹰,俄尔赫人的长枪和瑟奥达人的战棍分饰两边。鹰的下方有一块碧蓝亮泽的椭圆形青石。
“也许太简单了点。”妹妹把草图拿给他看的时候说。
“对当兵的来说,”维林抱了抱她,说道,“再简单也不为过。”
他等到最后一个瑟奥达人走出来,目光久久地在森林里徘徊,不知道能否看到一双碧绿而明亮的眼睛。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林木以及深不可测的黑暗。但血歌开始低吟浅唱,那音调孤独凄凉,飘忽不定,却蕴含了古老的力量,传递出一线希望。
“也祝你好运。”维林轻声应道,掉转马头,跨骑赤焰向南而去。
***
他带领全军南行十五英里后扎营,安置的岗哨是往常的三倍之多。俄尔赫人无拘无束地策马狂奔而去,有人发出了喜悦的呜呼声,一扫受困于森林的沮丧心情。等夜幕降临,各支战队先后返回,有的还带回了打到的几头鹿。瑟奥达人则靠北边扎营,尽量挨近森林。他们安静地围坐在火堆边,修整箭矢,磨砺小刀,无论男女,人人面色冷峻,默然认命。
他看到达瑞娜坐在赫拉·达基尔的帐篷外,双眼紧闭,面容沉静。瑟奥达酋长坐在她身边,和维林一样满脸关切之情。
“曾经有个孩子失踪了,”等维林坐到火堆旁,他说,“我们担心是野猫抓走了他。艾祖·杜若尔就像这样坐了整整一夜,然后带我找到了他。他在河里的石头上滑了一跤,撞伤了脑袋。他活下来了,但至今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艾祖·杜若尔?”维林问。
“高飞之灵。还有更适合她的名字吗?”
达瑞娜轻声呻吟,睁开了眼睛。寒意袭来,冻得她脸色僵硬,她赶紧朝火堆挪近了些。维林给她披上了毛毯。“你去了太久。”他说。
“需要看的太多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关于埃尔托城,你说中了。他们还在抵抗,而且城墙上有一个非常耀眼的灵魂。”
“路上有多少障碍?”
“大批倭拉人在阿斯莱和库姆布莱移动。尼塞尔那边比较少,但有很多从瓦林斯堡过去了。都城北边的森林里还有灵魂,相当耀眼,但也非常黑暗,有的比倭拉人还要黑暗。我感觉那里发生了大屠杀。”她停顿片刻,拿起水壶大口灌水。“残余的疆国禁卫军正在向灰峰北部前进,看来是打算穿越尼塞尔边界。我估计他们有三千人。他们的灵魂是黑暗的,承受了战败的沮丧和恐惧。我看见有一大群人从尼塞尔西边接近,但我不能再停留了,没有辨明他们的身份和意图。”
“你所做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要求,小姐。”
营地东边忽然响起号角,代表有骑手接近。维林站起身,只见阿达尔队长策马奔进营地,扯住缰绳,神情严肃地举手敬礼:“大人,我们找到了一座村庄。”
***
尸体堆在村子的空地上,衣服全被扒光,惨白的肉体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已然僵硬。大多被割开喉咙,有的进行过殊死搏斗。
“老人和孩子,”诺塔说,“大部分都是。”
“卖不掉的一律杀死。”达瑞娜说。看到如此惨景,她的语气虽平静,泪水却奔涌而出。“就像牧民处理掉没用的牲口。”
村子已被洗劫一空,贵重物品全被带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这儿的景色原本很美,墙舍鲜亮,篱笆环绕,屋顶盖满茅草,附近的山丘矗立着高高的风车房,叶片仍在转动,对其修造者的命运一无所知。“建一个火葬堆,”维林对阿达尔说,“叫凯兰兄弟送他们上路。”
“雪舞闻到气味了。”诺塔指着战猫说。它伏在地上,双耳平贴,瞪着东边,那儿有一道车辙从村庄里延伸出去。
“他们一天前就离开了。”阿达尔说。
“我只要一天时间。”诺塔回答,询问的目光投向维林。
“你还需要什么?”
“一队北疆戍卫军就够了,再带上洛坎。”
“还有我,兄弟。”维林拉过赤焰的缰绳,翻身上马,“我要见识一下看不见的人。”
***
“我不知道行不行。”洛坎握着小刀的手抖个不停,双眼在渐暗的天光中异常明亮,“我从没……”
维林看到诺塔的头微微一沉,知道他心里也非常纠结。“我们要求过你什么吗?”他对年轻的天赋者说,“这么多年来,你有家可住,有饭可吃,有学可上,还有大伙的接纳,我们要求你回报过吗?”
“老师,我……”
“来。”维林从他手里拿过小刀,收回刀鞘,刀身在前,递了回去。“这样握紧,用刀柄打他们,使出全力照耳朵底下打。如果第一下对方没倒,那就再来一下。”
洛坎犹豫了片刻,接过小刀,转身向倭拉营地的火堆走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诺塔说:“老师,如果我死了,告诉卡拉……”他顿了顿,勉强笑笑。“告诉她,我是英雄。她不会相信的,但至少可以逗她笑。”
他接着向前走去,橙红的火光映出瘦削的黑影,不过他步态如常,没有一点儿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意思。他走了大约十五步,维林听见阿达尔和其他北疆戍卫军士兵轻声惊叹,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面。维林皱起眉头,只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在旷野上穿行。
“应该不用多久。”诺塔抽出一支箭,准备跟上洛坎,“我们去保护奴隶。听到动静你就赶快过来。”
“他会被发现的。”维林示意洛坎越走越远的身影。
“是吗?”诺塔扭头笑道,“我看不见他。”他弓着腰往前走去,雪舞溜进他身边的草丛。
“他说得对,大人。”阿达尔小声说,“那小子突然就……消失了。”
他们等到地平线完全没入黑暗,繁星透出无云的夜空,半轮明月给摇曳的野草抹了一层浅蓝。
“大人。”维林回过头,看到阿达尔递上一把剑,剑柄在前,剑身倚在臂上。
“谢了,不必,队长。”帆布包拴在鞍上,束口的绳子仍未解开,“我感觉今晚用不上。”
不久,尖叫声惊起,却又戛然而止,唯余雪舞的咆哮。维林驱策赤焰疾驰过去,北疆戍卫军紧随其后,转瞬之间,他们已经冲进了倭拉人的营地。他在营地当中扯住缰绳,看见一只奴隶犬飞过半空,撕裂的喉咙拖曳着一道血水,雪舞将其扔到一边,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尸体凌乱地倒在马车之间,有几人身中箭矢,大多数显然死于战猫的爪下。还有几个倭拉人企图用鞭子和短剑对付北疆戍卫军,但旋即便被砍倒,有人扔掉武器,举手求饶——然而,见过了村子里的惨状,来自北疆的士兵已无仁慈之心。
他看到诺塔正帮着洛坎解救马车里的奴隶。他们至少有一百人,说明奴隶贩子去过不止一座村庄。有人刚刚摆脱枷锁,立刻发了狂,见到倭拉人就打,无论死活,但大多脚步踉跄,惊魂未定。有一个人认出了维林,当即双膝跪地,呼天抢地,泪流不止,很快就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也照做起来。他翻身下马,走了过去,抬手止住众人的哭号。
“他们回应了,”认出他的人依然跪地不起,说道,“我们向逝者祈祷,求他们派您过来,他们真的做到了。”
维林伸手拉起那人。“没有人派我……”他未再说下去,因为对方眼中满是虔诚。此时,大多数重获自由的俘虏已经围拢过来,一双双灼热的眼睛盯着维林,仿佛他刚刚从梦境跨进现实。“我来解疆国燃眉之急,”他说,“愿意跟随我的人,我唯有血战和杀戮提供给诸位。不愿意的人可以自行离开。”
“我们除了跟随您,哪儿也不去,大人。”那人哭哭啼啼地说,其他人立即随声附和。他狂热地抓住维林的胳膊:“尼莱什城那时我就跟随您。我知道您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俘虏们纷纷围上前,满怀敬畏,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您一定能带我们重获自由……逝者祝福守塔大臣……为我们讨还公道,大人……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好了!”诺塔挤进入群中,用手里的弓推开他们,“威猛无敌的大人也要有点空间,你们这帮只知道拍马屁的蠢货。”
最后多亏了北疆戍卫军,维林才摆脱众人的疯狂追捧,阿达尔队长牵着赤焰走过来,他终于可以骑马离开了。“护送他们回营地,”他对队长说,“愿意参战的人,给他们分发武器。”
“女人也一样吗,大人?”
维林想起先前有个女人用锁链反复抽打倭拉人的尸体,眼神饱含仇恨,杀气腾腾。“女人也一样。不愿意或者不适合参战的,可以做饭或是帮助凯兰兄弟。”
他和诺塔以及洛坎一同返回,雪舞向前猛扑,在草丛里翻滚跳跃,尾巴甩来甩去。“打完猎就喜欢这样。”诺塔解释。
“你还……好吗,兄弟?”维林斗胆问道。他注意到兄弟异样的眼神,一如从前。
“本以为这次轻松些,”诺塔勉强笑了笑,“可即便是这种人渣,杀起来也和过去一样难受。”
“还行。”洛坎说着,举起拔了塞子的酒壶递到嘴边。听他含糊不清的咬字,维林怀疑这不是第一口。“最后一个混蛋就是按您教的打法,大人。照他耳后猛敲两下。可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倒下,只是晃了一晃,然后伸手拿剑。”洛坎又举起酒壶时,维林看到了他手上的红棕色污渍。“他看见我了。每次都是这样,我一碰他们,他们就能看见我。”
“但只对非天赋者有用,”维林说,“我们无论怎样都能看见你。在别人看来,你好像消失了。”
“推断得好,大人。”洛坎鞠躬致意,“但我并不是真正地消失了。应该说我溜进了他们注意不到的盲区,比如苍蝇的嗡嗡声,或是鸟儿投在地上的影子。小时候,我走在南塔的大街小巷,好些年都是想偷就偷。他们看到我,其实又看不到我,所以我能够偷他们身上的东西,除非我碰到他们,如今我却要杀死他们。”他再次举起酒壶,猛灌一口,差点从马鞍上翻倒,幸而诺塔伸手扶住。“别告诉卡拉,老师。”年轻人说,“我做的事情,不想叫她知道。”
***
他们早上继续行军,正午歇息时,奥文队长骑马归来,确认了达瑞娜早先的警告——有一支军队正从西边接近。“今早距离我们还有十二英里路,大人。”他向维林报告,“除了前排的骑手,我们只看到扬起的尘土,说不清有多少人。”
维林命令各兵团面朝西边,沿一座低矮的丘陵列队迎战,两翼是俄尔赫人,诺塔带领的弓手在前方百步之外松散地站成一排。瑟奥达人自然担负了后卫的角色,以部落为单位围住辎重车队,搭箭上弦,严阵以待。维林位于正中,北疆戍卫军在左,奥文的队伍在右,欧廷工头带领的矿工兵团在前。达瑞娜在他身边,全然无视阿达尔不悦的神情。
队列之中几乎没人说话,维林回想起大战之前,士兵们总是自然而然地闭嘴。他跨坐在赤焰背上,眺望西边丘陵处扬起的烟尘,血歌奏响温和的曲调,并未提出警告。片刻过后,他们终于现身,一群群阵容松散的轻装步兵走出烟尘,几队骑兵呈扇形护在侧翼。他们在三百步开外排出了一条并不齐整的阵线,当中竖起一杆猎猎飘扬的旌旗,旗面绘有六辐车轮,一把战斧居于轮内。
“放下武器!”维林下令,“原地不动,稍息。”
他骑着赤焰向前走去,等到矿工们让出通道,随即策马慢跑,同时举起手,迎向从尼塞尔军中出列的一名骑手。此人脸颊瘦削,左耳残缺,一头短发。“希望你不止带了这么些人马,大人,”马文伯爵说,“恐怕远远不够啊。”
***
封地领主达瓦斯·埃祖厄可能是维林所见过的最老的人,他坐在领主专属的高背椅上,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抓扶手,仔细地打量维林,令人回想起雅努斯那猫头鹰一样的眸子。此时他们在尼塞尔营地中央的大帐里,维林和达瑞娜站在年迈的领主面前,左右两边则是他的孪生外孙,两人似乎尽力与对方区别开来,盔甲和披风大为迥异。不过,他们都是高个儿,满头金发,容貌更是一般无二,维林还发现,他们都有眨巴眼睛的不良习惯。马文伯爵站在帐篷的角落里,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瞧,这趟小小的旅行简直要了我的命。”封地领主达瓦斯的嗓音相当沙哑,但发声洪亮,咬字清晰,“还有给我抬轿子的可怜虫。”
“战争主子向来不好伺候,大人。”维林回答。
“战争?”老人咯咯一笑,“你凭什么认为我来这儿是为了战争?”
“我们的国土受人践踏。不然您为何率军而来?”
“谈判的同时,展示力量尤为重要。当年我向雅努斯屈膝,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虽说那时僵硬得像块木板,可他还是逼我跪了,那个阿斯莱混蛋。”
“我理解得对吗,大人,您打算和倭拉人谈判?”
维林感觉到旁边的达瑞娜身子一僵,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他与雅努斯多次交涉,知道怎么跟老奸巨猾的家伙周旋。这不过是作戏罢了,真正的价码还在后头。
“有何不可呢?”达瓦斯回答,“达纳尔就那样做了,他的封地完好无损。”
维林极力掩饰内心的惊惶。仑法尔的封地领主是叛徒?
“居然不知道,哈?”老领主又咯咯一笑,轻易看透了他的想法,“你离开太久了,小子。达纳尔领着他的骑士团对付疆国禁卫军。据探子回报,倭拉人赏了他半个阿斯莱,我们现在说话的工夫,他正在统治瓦林斯堡。”
“叛徒可不是好榜样,大人。”维林回答。
达瓦斯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失色:“我的人民指望我提供保护,而我老了,心有余力不足,这么多年来,你的国王们强加给我的所有屈辱和羞耻,我哪一次不是硬生生地咽下!”
“倭拉人不会带来屈辱和羞耻,这是没错。他们带来的只有死亡和奴役。昨天我们找到一座归您管辖的村庄,老人和孩子全被杀掉,其他人披枷带锁被掳走。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已经是军中的一员,所有人都希望参战,誓死保卫您的封地和疆国的自由。如果您需要榜样,我建议您不必看得太远。”
当他讲述村庄的遭遇时,注意到孪生兄弟不约而同地交换眼神,握紧了剑柄。不是他们的主意,维林心想。他们只是认为老人说的是肺腑之言。
“祖父大人,”左边的兄弟说,“关于我们今早讨论的……”
“闭嘴,梅泽尔,”老人厉声说道,“还有你,凯泽尔。你们亲爱的亡母在世时总有良策献上,可你们俩整天扯什么骑马打仗啊,刀枪棍棒的。”他瞪圆了眼睛,直到小少爷挪开视线。“他们的母亲嫁给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仑法尔骑士,”他对维林解释,“那时我还有儿子,所以也没当回事,结果那蠢货染了花柳病,早早进了坟墓,未留子嗣,我就只有这俩小子了。”
“恕我冒昧,大人。”维林说,“您到底要什么?我认为我们都很清楚,您无意拱手把人民交给敌人处置,而且时间紧迫,我不想和您讨价还价。”
达瓦斯靠在椅背上,唇齿之间探出粉色的舌头。雅努斯是猫头鹰,维林心想。这家伙是蛇。
“出去!”封地领主冲外孙们大吼,两人同时鞠躬,退出帐篷,举手投足一模一样,就像是事先排练好的。“你留下,马文。”伯爵正要离开,达瓦斯叫住了他,“我需要一位可靠的见证人。”
老领主的目光投向达瑞娜,说道:“我有个探子,最近偶然结识了一个来自北疆的家伙。是某个冷得要命的矿石镇的镇长,好像最近遇到了麻烦,还遭受了无情的对待。”
维林听到达瑞娜轻叹了一声。是伊迪斯。
“遗憾的是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就喝醉了,掉进了霜港的深水。”达瓦斯接着说,“但死之前,他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说了,大人。”维林说,“时间紧迫。”
“金子。”老人慢慢地说,目光仍旧停留在达瑞娜脸上,“你很能保守秘密,小姐。”他俯身向前,舌头又探出嘴唇。“活了一大把年纪,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发财的机会来了又去,如同无法预知的潮汐,可惜尼塞尔人每每错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要分一杯羹。”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保守这样的秘密。”达瑞娜说,“为北疆好,也为您的封地好。”
“情况变了。”封地领主应道,“如今我们门口饿狼成群,而且维林大人也急需军队。”
“你究竟要什么?”维林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我亲爱的亡女、白痴双胞胎的母亲脑子灵光极了,她常说金子如水,容易溜过指缝。富有的并非挖金子的人,而是卖给他们镐头的人。”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了一会儿,“从北疆挖掘的所有金子必须送到尼塞尔港口出售。”
“这就行了?”达瑞娜问。
老人笑了,微微颔首:“这就行了,小姐。”
每一盎司的黄金都在他的封地上出售,维林心想。任何有意购买的商人只能到此,随行的还有他们的文书和货船,而船上载满了用来交易金子的货物。区区一代人的时间,这条蛇就能让尼塞尔成为全疆国最富有的封地。如果雅努斯还活着,也要对此人刮目相看。
“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大人。”他对达瓦斯说,“但需要国王批准。”
“国王?”老人再次咯咯发笑,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戳向维林。“如今只有一个人的脑袋有资格戴上王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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