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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莱娜

修林·班德斯男爵的城堡在距离阿斯莱边界约三十英里处,风格特异,外表极不规整,而且墙面斑驳,新旧不一。城堡四周山丘起伏,森林茂密,鹿群出没其间。他们抵达时已近黄昏,距离主楼还有好一段路程,一队骑士便匆匆赶来迎接——五十多人披盔戴甲,摆出了迎战的阵型。骑士首领掀开面罩,可见一道伤疤贯穿鼻梁,他看到莱娜,当即打消了满脸的疑虑。尽管此人面貌不善,但举手投足颇有骑士风度,说话也极具涵养。
“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公主殿下。”他赶紧下马,单膝跪地,低着头说道,“我们见您军容壮盛,有所误会。”
“不必在意,大人。”莱娜回答。她向来认为仑法尔骑士的礼仪过于复杂无趣,此时更没有心情容忍这些繁文缛节。“我来找班德斯男爵。他在家吗?”
“回公主殿下,他在。”骑士当即飞身上马,“请允许我护送您去见他。”
班德斯男爵候在家门口,他并未穿戴盔甲,但手提一把未出鞘的长剑。他身后的年轻女人紧紧盯着莱娜,手里牵着一个体形瘦长的少年。少年个头虽高,但年龄不超过十四岁。
“公主殿下。”班德斯单膝跪下,面色淡然,语气也不瘟不火,“欢迎您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
“我很高兴在你家过夜,大人。”她说着,从健步的背上滑了下来,然后大步上前,递过纤纤玉手。“但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男爵的双眼微微睁大,瞪着莱娜的手——众所周知,公主鲜少如此,若有,便是极大的恩惠——继而亲吻了她的指尖。“答应您一件事,公主殿下?”莱娜退了一步,男爵随之起身。
“是的,不要大摆筵席。”她笑道,“我今晚只想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当然要有你作陪。”
***
据男爵介绍,年轻女人名叫乌丽丝,是他的养女,男孩叫艾伦迪尔,是养女的儿子。他没有提及姓氏,不过莱娜很容易看出班德斯和乌丽丝在容貌上的相似之处,他们眼睛的颜色和形状几乎完全一样。没有继承家族姓氏,说明乌丽丝是没有得到承认的私生女,但观其衣着服饰,仍可见父亲爱女情深。奇怪的是,男孩的容貌只与母亲有些许相似之处,而完全不像外祖父。他的眼睛是蓝色,他们的则是褐色;他满头黑发,凌乱卷曲,垂落及肩,与他母亲的茶色硬发和班德斯稀疏而灰白的板寸头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在大厅里吃了一顿美味而俭省的晚餐。侍者每上一道菜,达沃卡都要拿起盘边的古怪餐具,笨拙地切割食物。她仔细观察莱娜的动作,依样画瓢地操作各式各样的餐具,可惜大多数不得要领。
“随意吃就好,”莱娜对她说,“主人不会见怪。”
“你学了我们的习俗,”达沃卡皱起眉头,专心致志地切肉,“我也学你们的。”
“您说罗纳语!”艾伦迪尔大喊道,他呆呆地瞪着莱娜,满脸震惊。班德斯猛地一捶桌子,男孩赶紧加了句:“公主殿下。”
“比我说得还好,有的时候,”达沃卡的嘴里塞满了鹌鹑肉,边嚼边说,“比我识字多。”
“公主获得了伟大的成就,是世人的榜样。”乌丽丝说。她举止拘束,羞于与外人打交道,但她注视莱娜的目光充满羡慕之情。“她带来了几百年都没有的和平。真希望贵族小姐们都能像她这样。”
“我听说关隘以北的环境相当恶劣,”班德斯说,“虽说干掉过不少罗纳人,但我还没去过那边。”他看了看达沃卡,罗纳女人一边嚼着肉一边咧嘴冲他笑。
“谢天谢地,那种日子总算都过去了。”莱娜说。她举起酒杯,摆出敬酒的姿态。“大人,愿意与我为和平碰杯吗?”
班德斯无力地笑笑,但还是爽快地举杯,喝酒。“谁都喜欢和平,公主殿下。”
“没错。你的封地领主也关心这一点。我在路上遇见他了。”
“当啷”一声,乌丽丝手里的餐叉掉落在面前的盘子里。莱娜扭头一看,她慌忙低下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
“小姐,你没事吧?”莱娜问她。
“请原谅,公主殿下。”她轻声应道。身边的艾伦迪尔抓住她的手,担忧地望着母亲。
“公主殿下,不如,”班德斯的语气有几分强硬,“用完餐再谈论封地领主。这种话题容易让人反胃。”
余下的时间众人沉默无言,只有达沃卡偶尔询问送到面前的食物是什么。“果冻?”她用勺子戳了戳,那块城堡造型的甜点颤颤悠悠地晃动着,“看上去像鼻涕。”
***
“我相信,大人,”莱娜说,“用不着我来告诉你,疆国最近有多少麻烦事儿。”
此时大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对猎狼犬。两只狗儿似乎挺喜欢莱娜,她坐在巨大的大理石壁炉边,它们都把脑袋搁在她膝上。班德斯站在壁炉架前,神情依然戒备,但隐隐透出怒气。“用不着,公主殿下,”他回答,“当然用不着。”
有只猎狼犬响亮地吠了一声,莱娜揉了揉它耳后的绒毛。“守塔大臣艾尔·拜拉遇刺之后,说不定还会出更大的乱子。”她说,“联合疆国之内,要数仑法尔少有罪案和暴乱。我相信你也希望这种情况能够持续下去。”
“我又没有捅娄子,只是保住本属于我的东西。”
“有必要毁掉你的封地领主的名声吗?”
“他的名声多少年前就毁掉了,甚至在战争之前就无药可救了。我只是诚实地说出真相,而且有人问我才说。”
“你有多少次被问到呢?”
班德斯拿起一根拨火棍,又快又猛地捅了捅壁炉里的木炭。“有很多人都认为,接受那家伙的统治有辱他们的荣誉。假如有哪位骑士来找我诚心求教,难道我避而不见吗?”
“你应该维护国家的和平。你在仑法尔封地的地位,甚至在疆国内的地位,都可以说相当之高。再没有骑士如你这般深受敬重。但是,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这是由不得你选择的。”
见他低下头,莱娜想起了乌丽丝,还有她那个没有名分,一头乌黑卷发的亲生儿子。只是保住本属于我的……
“你为何不认你的女儿?”她问,“还有你的外孙?”
班德斯直起身子,避开她的目光:“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公主殿下。”
“你没有娶妻,没有别的孩子。你的女儿,无论是不是婚外所生,毕竟也是你的血脉。看得出来,你非常珍视她。可你却没有赐她你的家姓。”
他从壁炉边站起来,转过身去,背起双手:“这是我的私事……”
“大人,我走了太远的路,也经历了太多的事,顾不上讲究那些鸡毛蒜皮的礼节了。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上莱娜的眼睛,脸上的哀伤多过愤怒。“乌丽丝的母亲……身份卑微,是一个磨坊主的女儿,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父亲一天到晚不是赌博就是嫖妓,根本不管我,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结交朋友,无拘无束。我成年后,非常想娶卡尔拉为妻。然而,那个从来不管我、不用礼节约束我的父亲,怎么也不肯同意。他的土地和头衔还没有因为赌博嫖妓而挥霍干净呢,而磨坊主女儿的后代必将继承这一切。想都别想。父亲过世后,我指望塞洛斯可以同情我们的处境,可我们的老领主只认正统的骑士血脉,顽固得不亚于侍奉信仰的信徒。于是,我放弃了,回家和卡尔拉过起了夫妻一样的生活,只是没有正式成婚。乌丽丝出生时,她难产而死,我一直没有再婚。”
“那你的外孙呢?”莱娜问,“乌丽丝这么年轻,应该不是寡妇吧。”
班德斯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公主殿下就喜欢明知故问吗?”
黑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当然了,我会安顿好他的家人。“达纳尔大人。”
“乌丽丝当时太年轻,”班德斯接着说,“刚刚十五岁,跟我一起去封地领主的城堡。达纳尔和我从来都不是朋友,他见他父亲那么尊敬我,便心生怨恨,因为塞洛斯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不成器。他追求我女儿就是为了报复我,但乌丽丝看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少女的幻想,以为骑士都是英雄。于是,当封地领主那个英俊的儿子求爱时,她又怎会不信以为真呢?后来达纳尔当然抛弃了她。当乌丽丝说自己怀了孩子,达纳尔嘲笑她;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塞洛斯,他又嘲笑我。塞洛斯狠狠揍了那小子——这是常事——就在领主议事厅里,当着所有女眷和家丁的面,眼看快要揍死了。遗憾的是,终究没揍死他。第二天,我不再为领主效力,带女儿回家,抚养外孙。几年后,我在夏令集市上找他寻仇,我相信那天您也在场。要不是他的一个家丁拿狼牙棒偷袭我后背,我当时肯定能报仇。”
“达纳尔还没有结婚。”莱娜想了起来。
“也没有别的孩子。至少我们不知道。”
“所以如果你认乌丽丝为女儿,艾伦迪尔就成了贵族。一个拥有封地领主血脉的贵族孩子,有权继承领主宝座。”
“我打完仗回来后不久,达纳尔来了,说他有权要回儿子。我告诉他,他没有儿子。他只带了二十人,全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家的老兵都在玛贝里斯送了命。而我手里有五十多名久经沙场的骑士。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没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麻烦。”
“他还没放弃这个要求吗?”
班德斯摇了摇头:“他想把继承人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培养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就是随心所欲地丢弃。但是,如果我赐家姓给艾伦迪尔,就相当于公然争夺领主宝座,如此一来,仑法尔势必燃起战火。”
“感谢你这么克制。”
“分裂仑法尔封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公主殿下。不过,万一无法幸免,有国王的协助,至少我还能挽救局势。而我们的封地领主只能破坏,什么也挽救不了。”
莱娜忍不住想警告他说话注意些,但这番露骨的言论确有几分事实。“仑法尔不能开战,”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战。你明白吗?”
他望向炉火,绷着脸点点头。
“请你务必保持耐心,大人,忍辱负重。明天艾伦迪尔随我去瓦林斯堡,我自当进谏国王,收他进宫。他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届时为国王效力,远离他父亲的触角。如果他母亲愿意,也可以进宫陪他,我也很高兴多个伴儿。”
“这个家是他们的整个世界,”班德斯柔声说道,“而我有幸见过了更大的世界,做梦都希望他们也有机会看一眼。”
莱娜最后拍了拍两只猎狼犬,起身离席,块头较大的那只不满地呜咽起来。“身为贵族的代价,就是我们无法选择何种人生,只能选择怎样度过。失陪了,大人。你还要去告知家人。”
***
莱娜料到乌丽丝会痛哭流涕,却不知还能收获对方的感激之情。“您真是智慧与善良兼备。”翌日清晨,他们在班德斯城堡外道别时,乌丽丝强忍泪水说道,“愿逝者永远保佑您,公主殿下。”
乌丽丝正欲鞠躬,莱娜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够了,小姐。我真心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进宫。”
“父——男爵需要我。”乌丽丝抹去满脸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儿子要走,母亲应该知道何时放手,您不觉得吗?”
莱娜紧紧地捏住她的胳膊:“我懂。”
“我可以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吗,公主殿下?”莱娜还没上马,乌丽丝又说,“当然您所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
“说,”见女人吓得脸色发白,莱娜立刻露出笑容,“不必客气。”
乌丽丝凑近了,悄声说:“千万别让封地领主带走他。把他藏起来,送到大海对面去都行,就是别让他落到他父亲手里。”她那羞怯的表情不见了,俨然一位愤怒的母亲。
莱娜拉起乌丽丝的手,吻了吻她的脸颊,凑到耳边低声说:“他胆敢靠近你儿子,我一定杀了那个强奸犯。我向你发誓。”
乌丽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到班德斯身边,向愁眉不展的艾伦迪尔伸出手:“来,跟母亲道别。”
他母亲或许心怀感激,但艾伦迪尔面色阴沉,那是青春期孩子的怨恨。“非要现在走吗?”他闷闷地说,“为什么不能等到冬天,或者明年再说?”
“艾伦迪尔!”他母亲厉声喊道,又往前伸了伸手。
男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外祖父抬起膝盖把他顶了出去。“臭小子,不要磨磨蹭蹭的,对公主殿下太失礼了。”
达沃卡策马跑过来,还牵了一匹漂亮的灰色母马,是领军将军在司盖伦关送给莱娜的。“给。”她一甩缰绳,扔向艾伦迪尔。男孩低头看了看,嘴巴一撇。“我自己有马。”他说。
“有点高,他不好骑吧,”莱娜对达沃卡说,“我们还有适合孩子骑的马吗?”
“我能骑!”艾伦迪尔回嘴。他一脚踏上马镫,熟练地翻进马鞍。“只不过不是我的马。”
乌丽丝走到男孩身边,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班德斯走上前,温柔地拉开了女人。莱娜看见艾伦迪尔满脸通红,扭头望向别处。“男爵!小姐!”她提高了嗓门,确保周围的骑士都能听见,“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请放心,你们收养的孤儿将在宫里接受最好的教育。”
班德斯环住女儿的双肩,抱紧了她,莱娜则掉转马头,带领兵团离开了城堡。
***
他们的行进速度很快,三天后就到了尤里希森林北边,并在此扎营。莱娜和达沃卡照旧每晚练习飞刀。罗纳女人又搞到一对小刀,估计是司盖伦关某个兄弟未加防备,让她得了手。于是艾伦迪尔也参与进来,但是明显技不如人。
“从来没学过怎么战斗的孩子。”达沃卡说。艾伦迪尔刚刚掷了一次,飞刀远远偏离了作为靶子的一截破木头。
“我学过!”艾伦迪尔辩解,“我会骑马,还会使长枪和剑。外祖父教过我。从我八岁起,就每天练习。我还有自己的盔甲,就是他们不准我穿。”
“盔甲。”达沃卡嗤之以鼻,甩出的飞刀几乎插在木头正中心,“铁肚子最容易杀,等他们扎了营再动手就行。唯一不好对付的是他们正面冲过来。”
“等我们回宫,你可以挑一套盔甲。”莱娜对艾伦迪尔说,她掷出的飞刀“啪”的一声插在木头上沿。“王宫里的走廊多到数不清,全都挂满了盔甲,还有一架子又一架子的剑。我总是想不通,我们花了好多钱用来装备疆国禁卫军,为何还浪费这么多剑当装饰。”
“外祖父也有很多剑,还有长矛。是他从沙漠带回来的。”
“他说起过吗?”莱娜问他,“关于那场战争的事情。”
“说过,有时候说起来很伤心。艾尔·索纳大人被出卖,让他特别难受。他说如果他们都知道的话,谁都不会离开,包括库姆布莱人在内,肯定拼死也要阻止阿尔比兰人带走他。”
莱娜觉得自己挺喜欢他,性格率直,不讲礼数,确实讨人欢心,但在朝中特别容易吃亏。至于达沃卡……
“那不是个好地方。”当晚,她对罗纳女人说。
此时她们俩在火堆边,艾伦迪尔早已进了帐篷,睡得正香。达沃卡坐在自己那张狼皮上,伸开两条长腿,用猎刀切下一条条干牛肉,喂进嘴里。“危险吗?”她用疆国语问。莱娜发现她现在经常说疆国语。
“各种各样的危险,而且很多时候你意识不到。那里的人拿谎言当美德。我们俩的亲密关系会引起某些人的怀疑和嫉妒。还有的人会想办法为自己谋利。你说话要当心,不要指望得到别人的信任。”
达沃卡一边嚼牛肉一边咧嘴笑道:“有你的信任就够了。”
“姐妹,你虽然称呼我为女王,但那里不归我统治——在王宫里,我所提出的谏言,参考或采纳与否由我的王兄来决断。我担心,仅凭我的信任,不能在那个残酷的地方保全你。”
“那里是你的家,可听你的口气,好像很讨厌它。”
讨厌?人有可能讨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吗?那个地方早在我童年时就失去了神秘感。然而这么多年来,有过无数张面孔来来去去,无数人死于绞索或战争。阿提斯大人虽然是贪图权力的傻瓜,却也有令她钦佩的求真务实的品质。还有胖胖的艾尔·乌恩萨大人和他笨拙的舞步,尽管他是一个贪婪无度的人,但常常逗乐莱娜。还有林登,可怜又可爱的傻瓜林登……以及维林。
“也许是吧,”她承认,“但我没有别处可去了。”
“你哥哥治理国家,非要你的谏言不可吗?”
“他肯定不想要,可我并不愿意放弃他。也许有一天,等疆国安宁些了,我再去找一个家。”
达沃卡咧嘴笑道:“山里地方多着呢。”
莱娜笑了。“恐怕玛莱萨不欢迎我。”但是,北疆可以……
***
“这片森林非常古老。”达沃卡望着路边茂密的林子,神情有些不安。莱娜早就发现她不喜欢树林,其空间之逼仄,与她熟悉的苔原和山区形成鲜明对比。“我闻得出它的年龄。”
“尤里希受国王的保护,是疆国境内最大的森林。”莱娜说,“至少在这块大陆上,是仅次于北大森的。”达沃卡皱起眉头看着她:“什么大陆?”
“就是我们走过的这片土地。”
“还有别的土地?”
莱娜差点笑出声来,却见达沃卡满脸好奇,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的知识很丰富,同时也相当匮乏。“目前已知的有四块大陆,”她说,“我们这里最小。也许还有别的大陆,但没有哪个疆国人去过那么远又能回来的。”
“不对,”艾伦迪尔插嘴,“无信者科尔李斯。据说他两次环游世界,现在正在第三次环游。”
“只是传说,”莱娜说,“神话。”
“不可能,”男孩一口咬定,“凡登大叔叔发誓说见过他一次,大约在三十年前。”
“这位凡登大叔叔是谁呢?”
“外祖父的表兄,是那个年代最威风最厉害的骑士。我喊他大叔叔,是因为他对待我就像叔叔。他已经很老了。”
“多老啊,还能见到那个永远不死的人?”
艾伦迪尔的脸色又阴沉下来。“是真的。大叔叔不会说谎。那是他在北海岸当典狱长的时候,他在追捕走私贩的战斗中受伤了,又和手下失散,独自一人闯进了靠近海边山崖的乱石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担心自己的血快流光了,然后发现科尔李斯和一些奇怪的人住在山里。大叔叔那时候快不行了,不过他们当中有个会黑巫术的小男孩,一碰就治好了他的伤。”
莱娜来了兴致:“一碰就治好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太神了,外祖父告诉我,那是老人家做梦时说的胡话。可是大叔叔给我看了他的伤疤,他肩膀上有一块麻麻点点的皮肤,皱得厉害,摸起来很粗糙,但最中间非常光滑,形状是一只手,小孩的手。”
达沃卡不悦地哼了一声,一夹马肚子跑到了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她不喜欢这个话题,”莱娜解释,“你接着讲完。”
艾伦迪尔神色戒备,似乎害怕莱娜是故意寻他开心,不过他只是稍作犹豫,便接着讲了下去:“虽然男孩愈合了他的伤口,但大叔叔很快发起高烧,病倒了。科尔李斯他们带他避开了涨潮的海水,来到岸边生起火堆。那一晚,他浑身发抖,一心等死,科尔李斯就坐在大叔叔身边,亲口讲了那个故事。传说中,他因为不接受信仰,而遭到逝者诅咒,实则不然,是他拒绝去到往生世界,拒绝与他们为伍。所以,他们关闭了一切通向死亡的大门,连无尽虚空也不为无信者敞开。他已经两次环游世界了,大叔叔说。他两次回到这片土地,一边寻找,一边尽力帮助别人。”
莱娜很熟悉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但这些情节倒是头一次听到。科尔李斯这个人物是用来劝诫世人的,他没有亲朋好友,是永世徘徊于凡间的迷途之人,无比渴望获得解脱。他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谈何寻找?“他寻找什么?”莱娜问。
“大叔叔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可能科尔李斯以为他必死无疑,于是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了。他俯身凑近我大叔叔,低声说,‘寻找兑现给我的承诺。有一天,这片土地上将出现一个能够杀死我的天赋奇人。等我见到他,自然会认出来。在此之前,我要尽力多救人,因为他或许几年后就出生在我所救的人当中。过几年,这些人的大多数后代要么散去,要么遇难,我就再次动身。这是我第三次环游世界,大人。我不知道还会见到什么。’然后大叔叔就因为发烧而昏睡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死,而科尔李斯和那群奇怪的人都走了。”
果然只是老人家做梦时说的胡话,莱娜心想,与其说是相信这一点,倒不如说她真心希望如此。在玛莱萨那里的所见所闻,不仅搅扰了她夜晚的梦境,连清醒的白日也不曾放过。我长途跋涉只为了寻找证据,如今证据有了,为何又感到不堪重负?
***
他们沿路走了两天,周边的树林日渐稀薄,终于变成了瓦林斯堡城墙外围的草场。他们抵达北门之时,八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都城戍卫军正在点亮悬挂于两侧的大油灯。与喀都灵城的情况不一样,这里没有悬挂彩旗,也没有欢呼雀跃的人群迎接她,看来王兄没打算公开庆贺妹妹谈判成功并安然回家。或许是为了省钱多修一座桥吧,莱娜心想。路旁站了不少闲来无事的看客和支持者,骑兵左右护卫,为她开出通道。一路上虽然也有人高声赞美,喊着欢迎的话,但远不如在北方那般热情。事实上,大多数围观者对达沃卡更感兴趣,有些人一看见罗纳人——况且是罗纳女人——骑马走过都城的街道,立即张大嘴巴,指指点点。达沃卡忍气吞声,神色如常地接受人们的审视,但莱娜发现,每当有人流里流气地评头论足,她的手便握紧了长矛。
到了王宫附近,人群有些拥挤,卫兵们只好推推搡搡地清出一条道,确保莱娜顺利进宫。大门前,有一个膘肥体壮的秃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迎候在那里。“公主殿下。”他深深地鞠躬致意。
“艾尔·登撒大人。”她应道。艾尔·登撒是王室总管,向来处事稳重,波澜不惊,今日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国王没能亲自来迎接您,特命我转达歉意,公主殿下。”胖总管对她说,“今日有一桩大喜事,他实在无暇分身。”
“喜事?”莱娜从健步的鞍上翻身落地,把缰绳递给马夫。
“简直称得上奇迹,公主殿下。弗伦提斯兄弟返回疆国了,他远渡重洋而来,安然无恙。感谢逝者的保佑。”
弗伦提斯?在乌恩提什死了那么多人,哥哥最挂念的就是弗伦提斯。“确是喜事。”她说。
“我真不愿意这个时候麻烦您。”艾尔·登撒说着,取出小小的卷轴递过来,“看来国王陛下心甘情愿为那家伙提供一切方便。”
“谁?”莱娜展开卷轴,但见行文用的是疆国语,字迹工整漂亮,只是某些笔画写得过于花哨。
“是一位阿尔比兰学者,公主殿下。好像是来撰写史书的。国王认为,哄好了他,说不定可以修复两国之间的裂痕。”
莱娜一看见卷轴上的签名,眉毛就扬了起来。“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皇帝的御前史官。他人在这里吗?”
“他来过,公主殿下。他请求随同疆国禁卫军前往库姆布莱,国王允准了。不过,您从他的信中可以看到,他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召见。”
她当然很熟悉佛尼尔斯的著作,尽管从阿尔比兰语翻译过来,损失了一些原文的神韵。如有空闲,莱娜甚至有意亲自翻译他的诗文。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寻求真相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要问的,肯定是我父亲及其发起的战争。“我当然会见他,”莱娜对艾尔·登撒说,“等他回来,你就安排会面一事。”
艾尔·登撒鞠了一躬。“遵命,公主殿下。不过,国王请您即刻去王座厅。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弗伦提斯兄弟及其同伴也在面见国王的路上。”
“同伴?”
“一个倭拉女人。好像他们在一起做过奴隶。具体细节还不清楚,不过我们今天有耳福了,他们的冒险故事肯定精彩。”
“那是当然。”莱娜招呼达沃卡和艾伦迪尔上前,“这位是达沃卡夫人,罗纳人领地的使者。这位是班德斯家族的侍从艾伦迪尔,到时候交由国王抚养。你给他们安排合适的住处。”
“遵命,公主殿下。”
“我先带他们去我房间。转告国王,我即刻就到。”
“弗伦提斯兄弟!”莱娜领着他们穿过无数条游廊,走向位于王宫东翼的公主寝宫,一路上艾伦迪尔兴奋地嚷个不停。“他简直就是跟艾尔·索纳大人一样伟大的英雄。我能见他吗?”
“我认为可以,”莱娜回答,“等你见到国王,记得称呼他‘陛下’。拜访王宫的客人要注意这些小细节。”
寝宫的布置、家具的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样。书籍多到难以计数,全都依照她指定的顺序摆满了长长的书架,闪亮的封面落了薄薄一层灰,但无人翻动过。她常用的书桌上放着满满一瓶墨汁和几支新制的鹅毛笔,这是每日清晨所必备的。还有舒适到无可挑剔的床,那么柔软,那么暖和……那么宽大。奇怪,房里的物件似乎都缩小了,唯有床不知为何变大了些。
住在这儿的人是谁?她心里想着,走向书桌,把《瑞尔泰慧论》放在一摞羊皮纸边。是哪个孤独的老女人住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写个不停?
莱娜任由女仆们惊慌失措了一阵子,然后要她们取一套得体的礼服来,再给客人们拿些食物。“我不知道要花费多久。”她对达沃卡说着,脱下骑马装,换上蓝色丝裙和有金线刺绣的束腰外衣。她站在镜子前,女仆拿来一顶小小的宝冠,按在她盘起来的发髻上。“你和那孩子最好留在这儿等我,我明天再安排时间带你们觐见国王。”见达沃卡没应声儿,双眼盯着她不动,眉头微微皱起,莱娜话语一转:“怎么了?”
“你……变了样子。”达沃卡上下打量着莱娜,轻声说道。
“只是换了衣服,姐妹,”她用罗纳语回答,“一种伪装罢了。”还有一样没有换掉,她想着,拨弄起挂在胸前的飞刀。从司盖伦关启程后,她一直公开佩戴,不过现在觉得还是藏起来为好,于是她取了下来,塞进束腰外衣的花边里。永远带在身上。
***
“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到!”门口的侍者用高亢的声音通报,手杖在王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重击三次。大臣只敲一次,宗老两次,公主和王后则是三次。父亲为彰显王权,制定了一系列的仪式,此为其中之一。莱娜有一次问他手杖击地的意义所在,结果父亲只是冷冷一笑,未作答复。一切仪式皆为虚无,瑞尔泰这样写道。这位罗纳学者早已辞世,可越读他的文章,莱娜越佩服他非凡的洞察力。
“妹妹!”麦西乌斯迎上前来,与她亲密拥抱,“你这一路远行,为兄深为担忧。”他在耳边低语道。
“我比你更忧心。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哥哥。”
“到时候再谈。”他退后几步,伸手指向站在王座厅中央的两个人,那是一对年轻男女,虽衣衫破烂,却掩不住出众的体貌。男人肌肉发达,面色冷峻,但有些消瘦,看样子经常挨饿。那女人也毫不逊色,身段苗条犹如舞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貌。她似乎被眼前的阵仗吓坏了,紧紧靠在男人身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大臣和侍卫。
“你来得正是时候,与我共享这一欢乐时刻。”麦西乌斯说着,走到年轻男人身边。“弗伦提斯兄弟。”他摇头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啊!”
莱娜走向王座左边她惯常坐的位子,半路上亲吻过王后的脸颊,又悄悄地跟侄子侄女打了招呼。“您给我们带礼物了吗,姨妈?”小德娜问。
“带啦。”她轻轻一拧侄女的鼻子,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送你一匹罗纳小马,还给你哥哥带了一个新的玩伴。我们明天就去骑马。”
“我是……”莱娜就座后,弗伦提斯兄弟犹犹豫豫地说,“我是来,陛下,是来请您……宽恕的。”
“宽恕?”国王哈哈一笑,“宽恕什么?”
“乌恩提什的事,陛下,我没有守住城墙……我的手下……是我的失败导致城池沦陷。”
“乌恩提什沦陷是迟早的事,兄弟。不要为根本不存在的失败求什么宽恕。”
莱娜注意到艾尔·泰纳大人,曾经的国务首相,远远地站在王座厅的另一头。他通常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不然就是奴颜婢膝、满脸堆笑,但今天鞠躬的时候,表情却有几分异样的紧张。莱娜听一个女仆说,正是他今天在码头上认出了弗伦提斯,考虑到他久已失宠,这是讨好国王的天赐良机,可他怎么没有一点洋洋得意的表情?她心想。还有平日里递来的眼色呢?那家伙也是一个纠缠她多年的追求者,莱娜拒绝他就跟拒绝达纳尔一样干脆,但他和封地领主一样,热情从未消减半分。
“遭受了这么多年的奴役和折磨,”弗伦提斯兄弟说,“我的愿望之一,就是站在您面前,请求您的原谅。”
“那么我很难过,让你失望了。”麦西乌斯张开双臂走向前,热情地拥抱弗伦提斯,“因为没有什么好原谅的。”麦西乌斯退后一步,双手仍搭在兄弟的肩膀上。“现在讲给我听,你是怎么回来的,还带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同伴。”
弗伦提斯微微一笑,颔首应承,突然双手疾射而出,扣住国王的脑袋,再猛地一拉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国王的脖子断了。
莱娜起身之时,飞刀已捏在手里。她不记得是怎么从束腰外衣里抽出来的。一时间,众人惊得鸦雀无声,继而一片混乱,尖叫和怒吼此起彼伏。在王后的惊叫声中,那个身段苗条的女人俯身躲过侍卫横扫而至的战戟,一拳打中了对手的咽喉。与此同时,莱娜的飞刀脱手而出,扎进了弗伦提斯的肋部。他身子一抖,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和柯拉尔一样撕心裂肺的惨号,然后颓然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起来。
倭拉女人打死了侍卫后,回过身,看到弗伦提斯翻滚在地,不由惊骇地张大嘴巴。突然,他身子一软,停止了挣扎。女人轻声吐出一句倭拉话:“爱人?”
“杀了她!”王后惊惧万分地大喊,“杀死他们两个!”
守在王座厅各处的侍卫纷纷举起战戟,冲上前来。女人没有理会他们,只死死地盯着莱娜,面容狰狞,充满深深的怨恨。当侍卫们逼近身前,她展开双臂,掌中竟射出两道火焰。
女人旋转着身子,火焰横扫王座厅,吞没了众多侍卫和大臣,一时间热浪滚滚,莱娜震惊得连连后退。她看见小德娜浑身是火,王后亦未能幸免,然后轮到了小雅努斯,转眼的工夫,三人的身体已经焦黑枯萎。莱娜本能地想要尖叫,呛人的浓烟和血肉焦煳的恶臭堵住了她的嗓子,她只有趴在地上拼命喘气的份儿。
“你夺走了他!”女人冲莱娜尖叫道。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双眼汩汩冒血,犹如浓稠的猩红泪珠。“你夺走了我的爱人!你这个贱人!”
女人抬起双手对准莱娜,这时,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漫天烟雾,按住了她的胳膊。是艾尔·泰纳,莱娜惊呆了。
前国务首相和女人厮打起来,还冲着对方大喊大叫,可惜火势凶猛,呼呼作响,莱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那女人龇牙咧嘴地咆哮着,手掌按到他的脸上。艾尔·泰纳的鼻子塌陷在头骨里,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双膝跪地,倒地而亡。
女人跌跌撞撞地靠近了,莱娜只能挣扎着往后缩,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喷射而出……她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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