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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维林

他们和熊人共处了三周,最初几天就是解决饥饿的问题,食物源源不断地从南边运来,偶尔还有俄尔赫人的狩猎队送来的麋鹿肉。熊人们保住了性命,但大多情绪低落,郁郁寡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穿越冰原的死亡之旅余韵犹存,仍有人不断逝去,多是老人,第一周便有几十具裹了兽皮的尸体躺在平原上。对于死者,熊人不兴火化,也不土葬,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荒野自会收留那些无用的肉身。
至于萨满的本名,维林费尽唇舌也念不出来,但从对方传递的幻象来看,是熊的凶猛与渊博知识的结合,便称其为智熊。他们大多通过幻象沟通,不过维林发现经常性地传递幻象实在费力,于是在达瑞娜的帮助下,开始教老人学说疆国语。
“熊!”老人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骨杖,刚才达瑞娜连说带比画,表示她想知道这根骨头取自什么动物。
“这些呢?”她抚摸着刻在骨头上的诸多符号,又问,“是字吗?”
老萨满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达瑞娜如此无知。维林慢慢地明白了,此人掌握的黑巫术知识,是他们望尘莫及的。他好像从不因使用天赋而疲倦,虽说年纪这么大,疆国语水平却是突飞猛进,这也多亏他可以通过幻象诠释他们所教的字词。然而这一次,达瑞娜的问题好像难住了他。
“写字。”维林歌唱了一小段,传递出文字的感觉。
“啊。”智熊先是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摇头道:“不是……字。”他抚摸着骨杖上的无数刻纹。“力量。”
到了第二周,他们准备挪窝了,达瑞娜带领熊人往西南方向走。“沿着海岸走五十里左右,有一个内湾,”她解释道,“那儿的森林里有猎物,水里的鱼也多。很多年前曾经是一个居住地,不过那里的青石存量太少,入不敷出,当地人难以熬过冬天。我想这些熊人不会遇到类似问题。”
旅途之中,维林得以拼凑出熊人们背井离乡的故事全貌。根据智熊的讲述,在漫长的岁月里,熊人与冰原西边的猫人冲突不断,而与冰原北边的狼人保持贸易往来。后来猫人忽然变得野心勃勃,情况就变了。他们似乎有新的萨满崛起,控制野兽的能力极其强大。在他的统治下,猫人蠢蠢欲动,觊觎起邻居们所拥有的丰美猎场。当然他们也清楚,虽然豢养了战猫和矛鹰,但仅凭一己之力肯定无法得逞,于是去找冰原南边的铸铁族结盟。一直以来,外族不大理解铸铁族的生活方式,也瞧不起他们。铸铁族一年上头从不迁徙,每到降雪之时便与世隔绝。唯一有用的就是他们打造的铁具,可以交换毛皮。然而最近数百年,情况有所改变,他们的活动范围逐渐向北方扩展,而且并非只为了交易方便。熊人的孩子们经常失踪,有人看见他们戴着镣铐被抓到了南边。熊人当然要寻仇,冰原上没有干戈化玉帛一说,铸铁族死伤惨重,但势力仍在,而猫人的萨满由此看到了结盟的机会。
“可你们打败了他们,”维林传递出猫熊大战的激烈场景,“把他们赶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
“死了……很多人,”智熊说,“很多熊。太多了。”
他们的胜利只是暂时的,而且代价高昂。当倭拉帝国的大军从北方杀过来时,他们寡不敌众,难以对抗。狼人东逃,熊人西窜,冰原从此不再是他们的家园。
***
内湾名为镜峡,因为这里风平浪静,水面倒映出两边林木茂密的山坡。达瑞娜带着他们来到从前的居住地,这里位于东海岸,如今栅栏摇摇欲倒,木屋爬满蔓藤和苔藓。智熊只扫了一眼,就扭头望向水面。“船。”他说。
“我可以送几艘过来。”维林说,但萨满摇摇头。
“造船。”
他带着一群年轻男女,消失在森林之中,很快,林间回荡起砍伐木头的声响。几个钟头后,他们抬回了若干中等尺寸的树干,着手剥去树皮。清理过树皮,他们又挥起斧头,精准地劈开树干,挖空后,把弧形的木头制成船壳。两天之内,熊人就有了十条小船,还有更多小船仍在海边制造。他们已从内湾打了足够食用的鱼,大多是鳕鱼,还有少量鲑鱼。
他们没有费力气修复居住地,还砍了几间木屋当柴禾烧。他们搭盖了方便拆卸的圆顶帐篷,以扭在一起的枝条作为骨架,上头覆盖毛皮或者树叶。“我们走,”维林问他们打算去哪里建立家园,萨满回答,“家园是人……不是地方。”
当晚诞生了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因为孩子母亲决心要生,家人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忍饥挨饿,保证了孩子母亲的食物供应。萨满从帐篷里钻出来,高高地举起婴儿,她扭动着小小的身子,面朝天空大声啼哭。冰原人纷纷起立,全场肃静,聆听萨满那一大段高深莫测的祝祷之辞。维林感觉到,从遇见熊人那天起,始终弥漫在他们当中的绝望,慢慢地消散了。有些人绽放笑颜,有些人流出眼泪。他们或许失去了名字,但他们已然重生。
第二天早晨,维林走了,承诺两个月后再带些新鲜物资回来,不过考虑到熊人高超的打猎技巧,恐怕这是多此一举。维林与智熊握手道别时,老人热情地感谢他,但也流露出不祥的预感。“倭拉人,”他说,“不会停止。”
“他们不可能找到这儿,”维林说,“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萨满神色哀伤,传递过来的幻象带有深深的歉意: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越过冰雪覆盖的平原,漫山遍野全是黑衣黑甲的步兵和骑兵,他们的目标是南边的一个港口。“不是……找我们,”他说,“是找你们。”
***
大半天时间,他都沉默不言,老人灌注到他脑海中的画面令人不悦,但又挥之不去。
“他们给婴儿起名叫黑瞳,”达瑞娜与他并肩而行,“以表达对您的敬意。”
他点点头,心思仍在别处。老人说有一支军队正向疆国杀来,可血歌完全没有发出警告。况且,倭拉帝国远在重洋之外。
“能回家我很高兴,”达瑞娜说,“我有好几年没这么骑马了,恐怕是越来越贪图安逸。”
“我希望在回塔之前先拜访一下朋友,”他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陪我去。”
“我愿意,大人。”她沉默片刻,又轻轻一笑。
“怎么,小姐?”
“只是刚刚想到,凯兰兄弟曾说,‘他们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好战分子。’没想到,送来的是和平使者。”
当晚,他远离达瑞娜、奥文队长和俄尔赫女人所在的火堆,避开那些容易使他分心的声音,独自坐在远处歌唱。他先找到了妹妹,艾罗妮丝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描绘出海港的场景,那些船只和水手的逼真程度令人发指。她是那么全神贯注,沉浸于其中,但见她孤单一人,维林感到心疼。
接着是瑞瓦,维林还是第一次寻找她。令他深感欣慰的是,瑞瓦安然无恙,不过满脸怒容——维林尤其怀念这样的表情——对面是一个手握卷轴的丰满女人。她们所在的房间似乎是藏书室,透过窗户可见埃尔托城大教堂的双塔尖。奇怪的是,瑞瓦竟然穿着裙子,一边听女人说话,一边难受地扭动身子,颇不耐烦。话说回来,那女人似在哪里见过。看样子瑞瓦越发恼怒,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什么,无疑是伤人的狠话。女人只是笑了笑,又取来一个卷轴。
然后是凯涅斯,他和疆国禁卫军在野外扎营,正与奔狼的将官们围坐开会。他们神色紧张,概无例外,这样子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即将奔赴战场的人特有的表情。疆国内又起了纷争?维林越发不安。或者还有更坏的情况?
凯涅斯还是那样,战火烧到眉毛了也不担心,下达命令异常果决,维林至今难忘。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兄弟时,血歌曲调哀婉,他知道,他们俩上次有过一番对话后,自己始终无法释怀。
他接着找人,却感到周身寒意蔓延,这意味着他必须赶紧停止歌唱。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寻找起弗伦提斯,却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希望。歌声走调了,画面支离破碎,只能看到一片灌木丛生、岩石成堆的沙漠,一座失了火的大宅子,一艘驶向港口的船……最后一幕画面的感觉尤其强烈,尽管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歌声充满了不祥的调子,只见那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身和船帆旧得发黑……
寒意忽然裹住他,带走了身体的热量,他知道必须停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打算平息歌声,未料歌声不止,画面自行切换到了一条横穿尤里希森林的大路,只见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骑着矮种马,身边有个人高马大的罗纳女人,还有一支骑兵紧随其后。莱娜……这些年来,公主愈加楚楚动人,不过最近似乎有所历练,内心深刻的改变甚至超越了美貌。莱娜的举止前所未有的洒脱,她和罗纳女人纵情欢笑,看来两人拥有真正的友情。还有那傲人的智慧,过去她那么小心地掩藏,如今却在眼里闪耀光彩,无拘无束,令人动容。画面未变,血歌渐渐低沉,他满脑子都是莱娜的面容,继而不祥的调子再度扬起,随后那艘破旧的木船闯进脑海,歌声刺耳,犹如尖啸……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感到有血黏在下巴上,然后又躺在地上不断干呕,冷得浑身发抖。“躺着别动,大人。”达瑞娜轻声说道,那双温暖的手捧着他的脸,眉头也皱紧了。“看来您干了什么傻事。”
***
“我和瑟奥达人一起生活时,遇见过一个女人。她个子很小,年纪很老,但部落里的每个人都给予她最大的尊重。”达瑞娜边说边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维林裹着斗篷,尽可能靠近火堆。他已经没那么冷了,可身子仍在发抖。
“我感觉到了她的天赋,”达瑞娜接着说,“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瑟奥达人和我们不同,他们公开谈论黑巫术,畅所欲言,极力探索其中的奥秘,即便如此,他们之中最富有智慧的贤者,也无法理解透彻。她告诉了我一些天赋的特性,她说越是强大的天赋,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正因为如此,她极少使用天赋。她的能力非常强大,每一次使用都令她距离死亡更近一步,而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孙儿孙女长大。我只见她使用过一次,是在一个夏天。盛夏的几个月,大森林里常常失火,因为木头特别干燥,一道闪电就能引燃一片林子。瑟奥达人不怕夏天的火,反而很欢迎,因为大火可以烧掉特别茂密的林子,有利于他们打猎,而且有灰烬作肥料,树木会生长得更加茁壮。但有的时候火势太大,甚至有几处火场汇聚到一起,就引发了可怕的火灾,那就没有什么好处了。而我说的那个夏天非常炎热。
“大火扑过来的速度很快,人根本逃不出去,火焰在树木之间跳跃,犹如饥肠辘辘的巨兽,我们则是它的盘中餐。当时,大火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营地,我们在中间挤成一团,兄弟姐妹们一起吟唱死亡之歌。这时,小个子老妇人走上前去,她不念咒语,不打手势,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大火。然后那天空……天空变暗了。狂风刮起,寒冷刺骨,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势如倾盆,雨点把我们打翻在地,我担心最后的结果不是烧死,而是淹死。雨水浇在大火上,顿时蒸汽滚滚,我们周围全是浓雾,等雾气消散,大火已灭,只剩潮湿而焦黑的树桩。那个老妇人躺在地上,就和你刚才一样流血不止。”
维林搓着手,牙齿止不住地打架:“她活下来了吗?”
达瑞娜微微一笑,点头道:“多活了一季。据我所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使用过天赋。奇怪的是,那天过后,夏季就结束了,艳阳不再,风雨交加,随后是凉爽的金秋。她对我说,她过度地改变了大自然的平衡,假以时日方能恢复正常。”
达瑞娜向火堆伸出手,摊开掌心感受温暖。“我们的天赋即是我们本身,大人。它们不是从别处降临的,而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和您的思想、感觉一样,如同活动需要精力,使用天赋也必然带来消耗,就像这堆火,烧完了就只剩灰烬。”她抽回手,神情严肃,“作为首席参事,我请求您以后使用天赋要格外谨慎。”
“有、有什么东西来了,”他沮丧地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歌声带来了警告。”
“警告什么?”
莱娜的面容……犹如尖啸的歌声……
他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里的画面,若是歌声再起,一曲终了,他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我不知、知道,不过有一个住在天赋者之中的人可能知道,那人住的地、地方,他们称之为黑巫沟……他叫哈力克。”
***
达瑞娜希望他休息一天再动身,但他拒绝了,强行爬上赤焰的马鞍,全凭意志力稳住身子,好几次多亏奥文队长扶住才没有跌落。守塔大臣这突如其来而且无法解释的毛病,着实把这名骑卫吓得不轻,但他还算聪明,没有胡乱提问。然而英莎·卡·佛纳就没有这么拘束了,一整天都缠着达瑞娜嚼舌根子。维林心想最好还是别请人翻译为好,同时又注意到奥文神色异样,看来他的俄尔赫语已经大有长进。
到了正午,寒意渐渐消散,等到扎营的时候,身子已不再发抖。只是,那画面仍在,满脑子都是公主的面容,挥之不去,实在令人恼火。他被囚禁的那几年,从未使用歌声寻找过莱娜,与其说心怀怨恨,倒不如说是漠不关心。维林对她的愤怒在尼莱什码头的那天就消散了,但也没有增加一分敬意,仅仅和以前一样,佩服她的冰雪聪明。她曾经野心太盛,他们共同犯下的罪行也过于骇人,所以两人不可能成为爱人或朋友。但也有那么几次,他感觉到歌声拽着他,唤回了最后一次看到莱娜的画面——公主孤身一人,暗自饮泣。然而,维林总是抗拒歌声的召唤,专心寻找弗伦提斯,偶尔寻找谢琳。对于前者,他只能匆匆一瞥,什么也看不清;对于后者,他看到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是不是因为她对我的爱情淡去了?维林常常思索。如今他知道血歌并非全无限制,他只能找到那些他认识的人,触及过他灵魂的人,而且,幻象的清晰度也各有不同。他最初看到谢琳的时候,仿佛透过光洁的玻璃观察对方,画面明亮,纤毫可见,渐渐地,玻璃越来越不透明。他最后一次看见谢琳和阿姆·林一起,是在一座形制陌生的宅子里,谢琳站在院中与一个衣着普通的男人说话,那人虽没带武器,却有战士的气质。维林看到那人有意掩饰自己对谢琳的好感,可目光怎么也离不开她。维林知道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表情。幻象消失了,徒留伤痛和遗憾。此后约有一年之久,他没再找过谢琳,等再找的时候,他用尽了全力,却只能感觉到清新的空气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流淌,谢琳似乎站在山巅……还有,她很开心。
***
他们翻山越岭,花费了一周时间,抵达了韦茹拉姐妹称为黑巫沟、达瑞娜称为奈因角的地方。沿路的几处居住地招待了他们,维林也顺便体察民情,知道那些来北疆讨生活的人过的是怎样辛苦而甜蜜的日子。
“我是四年前北上的,老爷。”一个满口豁牙的阿斯莱船员对他说。这儿是洛温湾,一处专为运输矿石的小港口,矿场位于镜峡南边四十余英里。“打小就在布宁沃什河的驳船上干活,后来舰艇大臣拉我到国王的船上干了三年。现在一半舰队没了,卖掉了,就为打仗欠的债。我也被丢到了码头上,除了一件衣服啥也没有,想办法搭上货船来了北疆。上岸的时候身无分文,现在我房子有了,娶了老婆,生了儿子,还有三分之一艘驳船呢。”
“你不想念国内吗?”维林问。
“有啥好想念的?在那儿,全看出身;在这儿,靠自个儿打拼。还有空气,”船员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多么清新,多么甜美。国内可呛死我了。”
奈因角坐落在海角之上,俯瞰一条镰刀状的海湾,那儿波浪汹涌,冲刷着白沙覆盖的海滩。此地约有四十间房屋,石墙厚重,足以抵御海风。他们抵达时天色已晚,一群孩子正从一座大房子里走出来。这里看不到一丝信仰存在的痕迹,也没有卫兵和哨所。
维林策马走向大房子,那边有个满头金发、胡须浓密的男人,正在和一个约莫六岁的金发男孩玩耍。孩子伸出小手,从脚边的石堆上拿起一块块石头,用力地丢过去,金发男人则挥舞木棍,把飞来的石块打开。男孩年纪虽小,臂力却相当强,扔石头又快又准,不过金发男人手中的木棍疾如闪电,石头纷纷弹飞,无一命中男人。这时他看到了维林,动作一顿,男孩扔来的石头正中胸口,疼得他大叫一声。
“打中你了,父亲!”男孩欢呼着,兴奋地蹦了起来,“打中咯!打中咯!”
不等靠近,维林便翻身下马,迎着金发男人走去,那人扔掉棍子,飞奔过来与他拥抱。
“兄弟。”维林说。
“兄弟!”诺塔大笑,“简直就像做梦,可你真的来了。”
维林回身一看,只见那男孩一脸好奇,远处的居民们也纷纷驻足,望着他们的守塔大臣。由于靠近了如此之多的天赋者,血歌高昂地奏起了熟悉的调子。
“阿提斯,”诺塔对男孩说,“跟维林叔叔打招呼。”
男孩盯了维林片刻,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叔叔。”
维林鞠躬回礼,感觉歌声略有降低。这孩子没有天赋。“侄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臂力。”
“你应该看看他使弹弓的本事。”诺塔说。他向走过来的达瑞娜鞠躬。“小姐。我们一如既往地欢迎你来。”
“老师。”她鞠躬回礼。
“听说部落来了,”诺塔说,“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担心。”
“不是部落,”她回答,“只是一群快要饿死的人在逃难。守塔大臣把他们安顿好了。”
“扑了个空啊,兄弟?”诺塔神色一动,“滋味不大好受吧。”
“我愿意消受。”
诺塔的目光投向了维林挂在马鞍上的帆布包。他眯起眼睛,却没说什么。“来,来。”他转过身,牵着阿提斯的手,招呼他们跟上,“瑟拉肯定等不及见你了。”
在一间平房旁边,他们看到瑟拉正把刚洗好的床单晾到绳子上,身边还有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她坐在一只大猫身上,随着大猫蹦来跳去,高兴得咯咯直笑。当大猫露出匕首般的獠牙,马儿们立刻惊惶不安起来。维林和达瑞娜下了马,命令奥文找一处比较远的地方扎营。
瑟拉面带灿烂的笑容走来,热情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她仍是记忆中那么漂亮——尽管还挺着大肚子——裙裾随风摇摆。是双胞胎。她见维林注意到了肚子,便打起手语。龙凤胎。男孩的名字叫维林。
“噢,别给他带来晦气。”他说着,握紧了瑟拉的手。
绝对不是晦气。那是祝福。她又向达瑞娜伸出手,后者上前握住。“好久没见了。”
雪舞无声地走来。在失落之城的时候它还小,如今已经长大。它那颗硕大的脑袋顶在维林腰间,任由他抚摸光滑的皮毛,嘴里呜呜的呼噜声犹如远方的雷鸣。它背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维林。血歌扬起相识的调子,他脑海中忽然画面翻滚,玩具和糖果,欢笑和泪水……他呻吟了一声,难受得直眨巴眼。
瑟拉拍了拍手,幻象消失了。小女孩噘起嘴巴,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摇晃手指。抱歉。瑟拉对维林打手语。这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她还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
维林蹲下来,平视女孩的眼睛。“我是维林叔叔,”他说,“你是谁啊?”
他脑海中响起轻柔而羞怯的呢喃。萝伦。
瑟拉又拍了拍手,女孩皱起眉头,闷闷不乐地说:“萝伦。”
“幸会,萝伦。”
“我做过一个梦,”她咧开嘴笑道,“看到你在沙滩上,那是晚上,你用斧头杀了一个人。”
瑟拉牵着她的手,从雪舞的背上拽了下来,又打出食物的手势,拉着女儿走进房子。
“别紧张,”诺塔说,“你应该听听她梦到我干什么了。”
***
瑟拉给他们做了鱼肉馅饼和洋葱土豆汤,诺塔讲起了他们从失落之城到北疆的经历。“我们走了将近四个月,不是所有人都到了这儿。”
“因为罗纳人?”维林问。
“不是。很奇怪,他们从没找过我们麻烦。是因为寒冷,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当时我们还没走出平原。要不是俄尔赫人,我们肯定都饿死了。天赋者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他们没法凭空变出食物。俄尔赫人给我们吃的,又带我们去北塔,多亏好心的达瑞娜小姐替我们说话,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允许我们来到奈因角,暂住在这个废弃已久的居住地。”
“你的母亲和姐妹们呢?”维林问。
诺塔脸色一沉。“母亲在我们抵达北疆的一年前就过世了,至于我的姐妹……”他沉吟片刻,瑟拉握住了他的手。“怎么说呢,不是什么人都能克服对黑巫术的恐惧。你侄女还小的时候,没学会说话,但她可以在你脑袋里发出声音,当然是有一点点吓人的。哈拉嫁给了北疆戍卫军的一名军士,凯岚嫁给了商人。她们就住在北塔,我们觉得还是不去拜访为好。”
维林吃完食物,又换了一个话题:“哈力克还跟你们在一起吗?”
“算是吧,”诺塔回答,“他一个人住在海滩上的小屋子里,从早到晚写个不停。还不让别人看他写的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不去管他,除了韦弗。他用他编的篮子交换食物,养活两个人。”
维林起身离席。“我和小姐还要找他谈事,恕我们失陪了。”
你们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吧。瑟拉打着手语。我们有房间。
房子确实够大,可以同时容留好几个客人。据诺塔所说,房子是一个来自阿尔比兰帝国的流亡者建造的,他要继承家族传统,也就是一夫多妻的生活。
“他打一个太太,”萝伦插嘴说,“打得好狠,别的太太都生气了,一起拿刀刺他。”她捏紧手里的叉子,戳向一块小面包。“刺啊!刺啊!刺啊!”瑟拉又拍了拍手,她很不高兴地做个鬼脸,乖乖地停下来。
“我很高兴住在你们家。”维林对瑟拉说,然后望向达瑞娜,“小姐愿意陪我去海滩走走吗?”
***
“我见识过战争、火灾,还有杀人的暴徒。”达瑞娜说。他们走向哈力克住的小屋,此时夜幕已降临,海浪汹涌,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可就算全加起来,也不及刚才那个小女孩让我害怕。”
“这种力量必然使人害怕,”维林同意,“随着她年龄增长,这样的天赋更是难以负担。”
“至少现在有了一个同样是天赋者的叔叔来保护她。”
“的确如此。”
“您上次见老师是多少年前了?”
“你为何这样喊他?”
“他就是这样自称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名副其实。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聚集在他的学校里。也有成年人,那些不识字或者不识数的人。他全都教,而且教得很好。就这件事情而言,他也有天赋。”
维林回想起知识试炼之前,诺塔曾耐心地帮助邓透斯,还能让弗伦提斯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讲,以及在奔狼训练弓手时也效率惊人。这么多年来,他骨子里就是老师。如果他留在宗会,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弓术宗师。“有八年多了,”他说,“上次见面是在失落之城。很高兴看到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
“有人劝我父亲把他们打发走,”她说,“俄尔赫人毫不避讳地提到了他们的能力,导致疆国民众非常害怕他们。”
“但他听了你的意见。”
“其实我觉得,他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们提供住处的。他心肠很软,没办法不做善事。”
这番话令他想起了谢琳,心里颇有些不痛快,幸好小屋已近在眼前。这间用浮木搭建的房子摇摇欲倒,屋顶铺着石片,一根烟囱伸了出来。小屋没有窗户,半掩的房门里透出烛光。一个肩膀宽阔、身穿无袖短装的男人坐在门口的沙地上干活,海风吹乱了那一头卷曲的金发,他弯着强健的胳臂,用灵活的双手编织着宽叶海草。
“韦弗,”维林问候他,“很高兴又见到你,先生。”
他扬起那张俊俏的宽脸,嘴角挂着隐约的笑意。那双碧蓝的眼睛看看维林,看看达瑞娜,眨了眨,又回到了手头的活儿。“没有受伤。”他说。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开门的男人身材偏瘦,长发灰白,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你要干什么?”他语气生硬,饱含怨愤。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请自来,也可能是因为上次见面时,维林的言行令他心有余悸。
“和上次一样,兄弟,”维林回答,“我有疑难问题请教你。”
哈力克摇摇头,转身欲走:“我没有你要的答案。别打扰我……”
“依我看,你的宗老可不会同意。”哈力克一听,停下了脚步。维林接着说:“我最近见过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你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图书馆员紧咬牙关,叹息一声,走回屋内,不过没有关门。维林向达瑞娜鞠了一躬:“小姐,请吧。”
哈力克的小屋里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狭窄的小床。角落里有个铁炉子,搁在架子上的水壶刚刚烧开,冒出了白气。桌上的羊皮纸堆得老高,几根鹅毛笔随处摆放,旁边的墨水瓶大多是空的。不过,小屋里最惹眼的是卷轴,无数卷轴从对面的墙根堆到了天花板,足有二十英尺高。
“一旦你写了下来,”维林问,“你会忘了书里的内容吗?”
哈力克正向炉子走去,闻言发出了一种刺耳的声音,有可能是笑声。
“恕我失礼,小姐,”维林说,“请允许我介绍第七宗的哈力克兄弟,曾是瓦林斯堡大图书馆的学者。兄弟,这位是达瑞娜·艾尔·默纳小姐,北塔的首席参事。”
哈力克向达瑞娜微微鞠了一躬:“小姐,寒舍款待不周,请原谅。我刚泡了茶,请您喝一杯。”
达瑞娜还了礼,面带微笑,婉言回绝:“改天吧,先生。”
“甚好。”哈力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我也只有这一杯了。”他从一个陶土罐子里舀了些叶子出来,倒进瓷杯中,然后泡上开水。
“你的宗老讲了个故事。”维林说,“说的是一片森林和一个死去的男孩。”
出乎意料的是,哈力克搅动茶叶的手丝毫没有颤抖。不过,他警惕地看了达瑞娜一眼。
“我在这位小姐面前没有秘密。”维林对他说。
哈力克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撒谎,大人。我们都有秘密。我认为这位小姐有一大堆秘密,你肯定也有。”
他变了。维林心想。不知何故,这家伙无所畏惧。维林的目光移向墙边的卷轴堆。难道是他读到了什么?
“说吧,”哈力克坐在屋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啜饮着茶水,“我的宗老有什么信儿带给我吗?命令我回答你的问题?”
“没有。”维林回答。“但他告诉了我,你并不是因为深受信任,从而到这儿执行什么任务的。你不喜欢他心慈手软。实际上,你活下来算你走运,而这——”他环视了一圈,“这是对你的惩罚。你被流放了。”
“你也一样。”哈力克厌倦地说。他把瓷杯搁在一边,斜靠在椅子上。“如果你是来报仇的,那就快动手吧。我的行为或许是受到了误导,但也出自诚实和无私的动机。”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维林感到怒火上涌。“误导?你在尤里希森林安排杀手,企图除掉我,结果杀了我兄弟。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他们砍下了他的头。你是不是也在场?你是不是在等着瞧你那无私的动机造成了什么后果?”
“大人。”达瑞娜沉声说道。维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双拳紧握,步步逼近学者。
哈力克抬眼瞪着他,无动于衷,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维林深吸一口气,退了两步,强迫自己松开拳头。“你知道我的天赋?”等呼吸平缓了些,他冷冷地问道。
“《案例收录》第一卷,”哈力克不带感情地背诵起来,“第四节,第一栏。已知瑟奥达人案例,未有多例同时出现之记录。瑟奥达语翻译过来即为‘血之歌’或‘血歌’,取决于音调变化。截至记录时,疆国内已知案例:无。所有已发现案例均已加急向宗老报告。”他迎着维林的目光说:“附录:疆国内已知案例:一。”
“什么时候?”维林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怕是比你早。预言的语义非常明确,实属罕见。‘医师和战争大臣所生。’还能是谁呢?”
“预言还说了什么?”
“‘他将在荒漠之月的照耀下,败给伺伏者。恶灵复生,夺占他的歌。’”哈力克又喝了一口茶,“我不要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宗老告诉我,其实还有一个预言,并没那么悲观。而你们选择不相信。”
“人总要做选择。有的选择格外艰难。”
“所以你雇佣杀手,阻止预言成真。”
“我怎么可能去雇佣杀手?大图书馆的学者没那么神通广大,况且我也知道,宗老肯定不支持我的做法。不过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想到了一个人,他绝对有这个本事,而且对他也有好处。我认为,国王的第一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他的手肯定不干净。”
国王的第一大臣……“阿提斯·艾尔·森达尔。是诺塔的父亲雇的杀手?”
“而且一拍即合,真的。他起先假装不情愿,等我透露了一些有关黑巫术的事情,他就来了兴致,当然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另外,如果战争大臣的儿子在宗会里的命运如此悲惨,他也没必要再把儿子拴在那里了。”
“你们的计划失败后……”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抹掉了我们的痕迹,可你们宗会不肯罢休。他们花了两年多时间寻找真相,最后终于找到了……我的宗老很不高兴。我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为此,艾尔·森达尔大人被处以极刑,给他安的是贪污腐败的罪名吧。”
很多年前,雅努斯说过一句话:他偷的不是钱,而是权力。诺塔的父亲被处死,是因为擅自动用权力去杀人,那是独属于国王的权力。
“那晚还有别的人,”他对哈力克说,“杀手提到了。他们非常害怕那人。是谁?”
学者啜了一口茶水。“我不知道还有别人。”他说话时,嘴角微微抽动,鼻孔略张,终于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血歌奏起刺耳的调子。
“你知道我的天赋。”维林提醒他。
哈力克放下茶杯,没说话。维林不由自主地手握成拳,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打到哈力克说出实话,这家伙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懦弱。“确实有别人。”维林说,“和你有同样的信仰,也是第七宗的人。你不是孤身一人。”血歌确认了此话为真,哈力克却没吭声。“即便到了现在,”维林接着说,“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沉浸在幻想之中,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不,”哈力克回应道,“所有的预言都是错的。我现在看透了。那些拥有占卜天赋的人大多是疯子,脑袋里、梦境中充斥着颠倒错乱的幻象。他们看到的不是确切的未来,只是可能性罢了。而可能性有无穷之多。你不觉得吗?但也有可能,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来自往生世界的恶灵,夺占了你的天赋,还成了守塔大臣。命运或许证明了我是错的,但也只是毫厘之差。”
“不是命运,”维林说,“是血,大多是无辜之人的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哈力克微微颔首赞同,然后认命地望向维林:“多谢你让我喝完了茶,大人。”
维林悲哀地笑了笑:“噢,我没打算杀你,兄弟。你或许是个傲慢自大的无耻之人,但我用得着你。你还有很多的债要抵偿。我正式任命你为北塔的案卷管理员。”他朝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摆了摆手,然后走向门外。“收拾好了,准备明早出发。我们回塔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小姐,走吧?”
达瑞娜转身欲走,又回头向愣在原地的哈力克鞠躬贺喜,然后跟随维林走出小屋。
“我不喜欢那家伙。”达瑞娜说,此时他们走在海滩上。
维林回望小屋,看见学者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门前。“恐怕他也不喜欢自——”
血歌的调子骤然升高,犹如重锤猛击。他登时站立不稳,颓然倒在沙子上,感到鲜血从鼻子里汩汩涌出。随着刺耳的尖啸,幻象浮现脑海……火,到处是火焰、痛苦和狂怒……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女人死了,孩子们也死了……尖啸不绝于耳……无数火焰盘绕,聚合,形成一颗骷髅,两个漆黑的眼窝嵌于其中,然后面容尽显,貌美绝伦……而且似曾相识……是火焰拼凑而成的莱娜……尖啸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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