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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维林

“我们的巡逻队估计,他们约有四千人,正越过冰原而来。”阿达尔队长伸手点了点桌上的地图,“他们向着西南方前进。”
“上次他们直接攻向北塔,”达瑞娜说,“一路上见人就杀。”
“四千人,”维林坐在椅子上说,“规模不小,但还不是整个部落的兵力。”
“只是先头部队,这一点毫无疑问。”阿达尔回答,“看来他们上次学到了一些教训。”
“据我所知,经过上次的战斗,部落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
“有些人活了下来,”达瑞娜说,“几百人吧,都是女人和孩子。父亲放他们走了,尽管很多人主张处死他们。我们始终没搞清楚的是,他们到底有没有后备力量,是不是还在冰原那边伺机而动。”
阿达尔直起身子,面对维林,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请您准许我发布集结令。”
“集结令?”
“凡达到战斗年龄的北疆男子都要参军。五天之内,算上北疆戍卫军,我们的兵力可达六千人。”
“还要传话给俄尔赫和瑟奥达,”达瑞娜接过话头,“如果他们和以前一样做出响应,我们这边的人数就能超过两万。但整军备战需要数周之久。这段时间,部落的主力军足以杀过来了,而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可以对北边的居住地造成严重破坏。”
维林弯下腰研究阿达尔画在地图上的路线。他们一路策马狂奔,日落前就赶回了北塔,阿达尔在领主议事厅里挑了一张绘制精细的北疆地图。此时外头人马喧嚣,北疆戍卫军和奥文队长的士兵们正打磨刀剑,整备马鞍。他曾希望研究地图、制订作战计划的日子一去不再复返,在北疆不必有血腥的屠杀,然而战争仍如影随形,一如既往地没有放过他。多少使他感到安慰的是,血歌的调子难以置信的柔和,虽不是全无警戒之音,却没有那般急促刺耳——想当年,他计划偷袭莱伦绿洲的时候听过那种调子,最终邓透斯在战场上送了命。
“上次部落来袭时,他们有多少人?”他问。
“我们只能估计,大人,”阿达尔说,“他们是一大群同时杀过来,不列阵型,也没有编制。霍伦兄弟在正史中记录的数字超过十万人,包括老人和孩子在内。与其说他们是一支军队,倒不如说是全民皆兵。”
“北边的居住地已经派人通知了吗?”
达瑞娜点点头:“我们刚收到消息就快马传信。他们会自行组织防御,但毕竟寡不敌众,如果没有援军,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很好。”维林起身下令,“队长,发布集结令。挑选精兵强将,负责招兵买马、守备高塔和镇子,以防对方攻城。我们带领北疆戍卫军和国王的军队去北边,尽我们所能援助居住地。”
“我手下的戍卫军超过半数分布在北疆各地,”阿达尔说,目光移向达瑞娜,“所以我们目前还不到一千五百人。”
“那更好,”维林拿起桌上的帆布包,走向楼梯井,“我们要拼命赶路了。达瑞娜小姐,我知道,或许你希望留在这里,不过我要求你一同前往。”
她吃惊地皱起眉头。维林知道她不愿留下来,正准备为此争执一番。“我……当然乐意与您同行,大人。”
***
他们快马加鞭,直到夜色渐黑,在高塔北边约二十英里外的山麓扎营歇息。在塔内的楼梯上与艾罗妮丝道别时,她火冒三丈,但维林不为所动。“战场不是艺术家该去的地方,妹妹。”
“那我该做什么?”她说,“整天干坐着,担心你的死活吗?”
他握住艾罗妮丝的手:“留下来的人也不太可能有时间闲着。”他轻吻妹妹的额头,然后走出去,接过卫兵手里的缰绳——赤焰已整装待命。“还有,”他翻上马鞍时说,“我需要你抛头露面。看到守塔大臣的妹妹,民心才不会乱。当然了,很多人会向你提问。告诉他们,一切尽在掌握。”
“真的吗?”
他策马行来,俯下身子,轻声说:“我不知道。”
北疆戍卫军扎营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不过转眼的工夫,生火、拴马、卸鞍、打桩,根本不需要阿达尔队长下令或做出什么指示。御林骑卫们也不逊色,熟练地生起火堆、搭好帐篷,奥文队长例行视察,还惩罚了两名没有擦亮胸甲的士兵。
“在这儿打仗和沙漠大不相同,大人,我没说错吧?”奥文队长说着,走到维林和达瑞娜、阿达尔所在的火堆边。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狼皮,紧紧地裹在肩上,不断呵气暖手。
“你也去了猩红山丘?”维林问。
“是的。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参战。最后一次冲杀时,算我走运,一个阿尔比兰人的长枪刺中了我的腿,随后医师送我去了乌恩提什,在那儿上船返回疆国。不然的话,城破之时,我肯定还跟在国王身边。”
“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被杀了吧?”达瑞娜问。
“是的,小姐。我是我们兵团唯一的活人。”
“看来阿尔比兰人跟部落一样野蛮,”阿达尔说,“我们这儿的人也有不少故事,说的都是他们怎么遭受皇帝的压迫。”
“他们不野蛮,”维林说,“只是愤怒。可以理解。”他扭头问达瑞娜:“我要知道部落的有关情况。他们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血。”阿达尔说,“只要是部落之外的人,就要他们流血。”
“这是他们的信条?非我族类,不留活口?”
“这是他们的做法。至于信条,我们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语言难以理解,在我们听来就是叽里呱啦、狂呼乱吼,而且我们抓到的俘虏都非常顽固,活不了太久,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我听说他们带有战争野兽,”奥文说,“大猫和鹰。”
“的确如此,”阿达尔说,“幸运的是,他们带的战猫也就几百只。说实在的,列队迎接这些怪物的冲击,那滋味真不好受。至于矛鹰就不一样了,他们养了数千只,头顶上的啸叫声不绝于耳,一不留神你的眼珠子就被挖了。即便到了现在,戴眼罩的人在北疆也是随处可见。”
“那你们怎么对付他们?”维林问。
“大人,您说说,别的仗都是怎么打赢的?无非是胆子大,刀剑利,”阿达尔笑着看了达瑞娜一眼,“再就是有关敌方兵力配置的准确情报。”
维林扬起眉毛瞧着达瑞娜:“准确情报?”
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说道:“先生们,失陪。我要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
骑行两天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居住地——在山的背阴处聚集了一批房屋,四面围有栅栏,南面的山坡则布满了矿洞。站在栅栏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北疆戍卫军军士和一个愁容满面的镇长。
“小姐,有什么新的消息吗?”镇长开口便问达瑞娜,汗津津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他们什么时候打到我们这儿?”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伊迪斯。”达瑞娜肯定地说。她的语气干巴巴的,明显有些厌恶。然后她抬手示意维林:“你还没有见过守塔大臣吧?”
“噢,那是那是。”镇长匆匆向维林鞠了一躬,“失礼了,大人。欢迎来到默纳峰。我们非常高兴见到您。”
“别的居住地有什么新的情况吗?”维林问他。
“没有,大人。我很担心他们。”
“那我们就不耽搁了。”维林掉转马头,正要出门,镇长忽然伸手拉住缰绳。
“可是大人,您千万别丢下我们不管。我们只有两百个矿工带剑,外加十来个北疆戍卫军的士兵。”
维林默默地看着那人紧抓缰绳的手,等他自行松开。“说得好,先生。”他抬头望向那名军士,“集合人马。跟我们一起走。”
军士看了看阿达尔,见队长微微颔首,便去召集部下了。
“您这是置我们于死地啊!”伊迪斯喊道,“我们在部落面前形同赤身裸体。”
“那我准许你去北塔避难,”维林说,“我们这一路都没有危险。不过,如果你关心这座镇子以及生活在此的人,或许你愿意留下来,为他们而战。”
话音未落,伊迪斯骑上一匹快马,向南边狂奔而去,一路扬起滚滚烟尘。
“矿业行会的会长同意接管镇子。”一个钟头过后,达瑞娜走出大门,向维林汇报,“经过我的劝说,他们答应给女人分发兵器,这样一来,守镇子的武装力量就有三百五十多人了。”她翻身上马,与维林四目相对。“伊迪斯是胆小鬼,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但他想的确实没错。如果部落打过来了,这地方最多能撑一个钟头。”
“那要看我们能不能挡住部落了。”他一挥手,带领一队人马向北疾驰。
***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去了默纳峰北边的三个居住地,发现各处只有忧心忡忡的矿工,不见部落的踪影。谢天谢地,矿工们的头儿比伊迪斯勇敢多了,防御工事也已准备就绪。每到一处,维林就建议他们前往默纳峰,聚少成多,积弱为强,但他们都拒绝了。
“我们在这儿开凿石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老爷。”斯莱德山的镇长说,这个健壮的尼塞尔人背后绑了一把巨斧,“上次那帮冰蛋子来的时候,咱们就没跑,这次咱也不跑。”
他们不停地赶路,进入平原地带,肆虐的寒风犹如万千铁箭,洞穿铠甲,刺透衣衫。
“信仰啊!”奥文紧咬牙关,挤出几个字来,狂风如鞭,抽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年上头都是这样吗?”
阿达尔笑了:“这还是温暖的夏日呢,队长。你应该等冬天再来试试。”
“现在我们和冰原之间没有大山阻隔,”达瑞娜解释,“俄尔赫人称这风为黑风。”
他们赶了十英里路,然后扎营歇息。维林派出斥候分别去东、西、北三个方向侦察敌情。入夜,斥候先后返回,依然没有摸到部落大军的踪迹。
“这不对啊,”阿达尔说,“他们现在早该进山了。”
达瑞娜突然直起身子,扭头望向西边,明亮的眼睛饱含期待。
“怎么了,小姐?”维林问。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大人。”
他听到了,那是隐隐的雷鸣,持续不断,越来越响。
“备马!”他一边大喊,一边大步走向拴着赤焰的地方,众人手忙脚乱地都去牵马。
“没必要,”达瑞娜喊住他,“部落不骑马。来者另有其人。”
西边腾起滚滚烟尘,越来越近,雷鸣也渐渐震耳欲聋。第一批骑手已极目可见,他们骑着毛色各异的高头大马,人人臂挽长枪,鞍上还绑着角弓。从烟尘中现身的人马越来越多,维林已经数不清了。他们拉缰止步,停在不远处,待尘埃落定,可见对方约有两千余人马,有男有女。他们面色苍白,梳着乌黑的辫子,酷似维林多年前见过的那个鹰钩鼻瑟奥达人。这些人大多身着深棕色皮衣,颈挂骨头或鹿角制成的项链,静默无言,连坐骑都没有打一声响鼻。
有一名骑手策马而来,径直朝维林行去。他停在几步开外,低下头,凌厉的目光射向维林。此人个子不高,但显然强悍有力,他的脸庞爬满皱纹,却又有几分清癯,难以推断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骑手嗓子粗哑,说的是不太正宗的疆国话。
“看我怎么选了,”维林回答,“不过瑟奥达人称呼我为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知道森林的子民如何称呼你,以及为何给你这个名字。”鞍上的男人微微躬身,眉头深锁,“平原上鲜少有渡鸦的身影。如果你想要我们给你起名,你只能自行争取。”
“当然,我乐意之至。”
骑手冷哼一声,倒转长枪,挥手掷向维林脚边。尽管地面相当硬实,铁枪头仍深深地插进土里,枪杆受到强劲的冲击,剧烈地颤动着。“我,俄尔赫的赛恩李希·珀塔,携我长枪,前来响应守塔大臣的召唤。”
“非常欢迎。”
达瑞娜面带笑容,上前迎接俄尔赫酋长。“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们,平原兄弟。”说着,她握住酋长的手,十指紧紧缠绕。
“我们本来希望先找到兽人,”他回答,“取他们的脑袋,作为礼物献给你们。但我们根本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我们也没有找到。”
骑手似乎大惑不解:“你也没有吗,森林姐妹?”
她防备地看了一眼维林:“我也没有。”
***
当晚,他们与俄尔赫人一同以干麋鹿肉为食。尽管这种干粮硬实难啃,但味道相当不错,尤其是稍加火烤,再就着浓稠的白浆吞下——这种液体散发出辛辣的芳香,喝起来很有劲儿。
“信仰啊!”奥文忍不住高呼,刚喝了一口他就龇牙咧嘴地做鬼脸,“这是什么啊?”
“用麋鹿的奶酿制的。”达瑞娜说。
奥文强忍呕吐的冲动,把皮袋子还给了那个年轻的俄尔赫女人——先前众人围着火堆坐下时,她主动坐到了身边。“多谢,小姐。我不喝了。”她皱起眉头,耸耸肩膀,用土话说了句什么。
“她想知道你打过多少只麋鹿。”达瑞娜翻译。
“麋鹿?没有,”他微笑着,冲年轻女人点点头,“但打过很多野猪和鹿。我的家族拥有很大一片领地。”
达瑞娜翻译了他的回答,对方显然疑惑不解。
“她不知道领地是什么意思,”达瑞娜解释,“俄尔赫人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土地。”
“他们也不理解,他们世代居住的平原为何归国王所有,”阿达尔插进话来,“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认为没必要抵抗疆国的第一代移民。人不能拥有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所以有什么好争的?”
“英莎·卡·佛纳。”年轻女人对奥文说,然后拍了拍胸脯。
“意思是月光寒铁,”达瑞娜微微一笑,说道,“她的名字。”
“啊,奥文,”队长也拍了拍胸脯,“奥——文。”
随后年轻女人又和达瑞娜交谈了几句。“她想知道这名字的含义。我告诉她,这是传说中一位伟大英雄的名字。”
“但事实并非如此。”奥文说。
“队长……”达瑞娜沉吟片刻,忍住笑意,“一个俄尔赫女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男人,这对你可是极大的肯定。”
“噢。”队长朝英莎·卡·佛纳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方也报以微笑,“那我该怎么回应呢?”
“你已经回应了。”
不多时,达瑞娜就向大家问候晚安,起身离开火堆,走去摆弄那个精巧的发明了。从北塔出发时她就随身带着这东西,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大包麋鹿皮和几根木头,只需几分钟的操作,就变成了一个小巧却实用的帐篷,和御林骑卫们搭的帐篷差不多。北疆戍卫军中也有人携带类似的东西,不过大多数人更愿意幕天席地,裹一张毛皮就睡了。
维林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她说话。这一路走来,他的疑问有增无减,为了寻求答案,他已经耽搁了太久。
“小姐。”见达瑞娜坐在帐篷外,他打了声招呼。
她没有回答。维林看见她双目紧闭,长发在寒风中飞舞,纷乱搅扰,她似乎毫无察觉。
“您现在不能跟她说话,大人。”阿达尔队长出现在帐篷旁。火光给他乌木般黝黑的脸膛勾上了红边,神色尤显戒备。
维林又看了一眼达瑞娜,见她面容沉静如水,双手纹丝不动地搁于膝上。血歌奏起熟悉的调子,那是识别之音。
他友好地冲队长一点头,走回火堆旁。
***
“铁水溪,”第二天早上,达瑞娜说,“东北方向,距离此地四十英里。他们那么多人从冰原南下,一路上只有那儿可提供充足的水源。既然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那么推断他们驻扎在铁水溪是合乎情理的。”
“只是合乎情理的推断吗?”维林问,“小姐,还有没有别的情报来源?”
达瑞娜避开他的目光,气鼓鼓地回击道:“没有,大人。您当然可以不考虑我的提议。”
“是吗,如果我无视新任首席参事的提议,那也太失礼了。就去铁水溪吧。”
他们兵分三队,维林率领北疆戍卫军和奥文的士兵走中路,两侧是俄尔赫人。他听过不少有关俄尔赫人骑术精湛的传闻,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在平原行进的路途中,骑手与马匹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他发现俄尔赫人有意放慢了速度,以配合守塔大臣这批人马的步调,而且还有一人混进了他们的队伍之中——英莎·卡·佛纳与奥文并肩骑行,胯下的花斑公马比队长的坐骑还要高上一掌,她的辫子迎风飞扬,神色有几分骄傲。
临近傍晚,他们遭遇了冰雪部落。铁水溪东岸有一大片营地,火堆不计其数,青烟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寒风中。距离营地两百步时,维林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两翼的俄尔赫人向外散开,亲率的疆国军队摆出战阵。他从鞍上解下帆布包,伸手摸向最大的绳结,只轻轻一拉,绳结随即松开。他知道这把剑今日定将无比闪耀,划破长空的声响必将奏起又一曲血歌,那是他最擅长的乐章。自从与海岛之盾对决过后,长剑始终藏在鞘里,裹于布中,从未见过天日。他并不喜欢那天拔剑出鞘的感觉,手握寒芒……是那般神清气爽。
“大人!”是阿达尔队长的喊声,他抬头望向营地,只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向他们走来,此时,营地边缘聚集了一群人,或许因为光线和距离造成了错觉,他们看上去格外憔悴,瘦得皮包骨头,面无血色的脑袋探出兽皮,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敌人,神情麻木,全无愤恨。
“没看到那家伙带兵器,大人。”奥文说。
“肯定有诈,”阿达尔斩钉截铁地说,“冰雪部落玩的花招教人防不胜防。”
维林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人。他个头偏矮,和其他人一样体形消瘦,但年纪很大,步伐缓慢而坚定。他拄了一根奇形怪状的大棍子,再靠近几步便能看清,那是一根长长的腿骨,不知来自于何种野兽,上面刻满了错综复杂的雕纹和符号。
“是萨满!”阿达尔长弓在手,嘶声惊道,“大人,请准许我首战立功。”
“萨满?”维林问。
“他们操纵战争猛兽,”达瑞娜解释,“负责驯养,并带领它们参战。我们根本搞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好像没有带什么野兽在身边。”维林一边观察一边说,那矮个儿男人走到二十步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那他就太蠢了。”阿达尔说着引弓搭箭。
“住手!”维林厉声喝道,那语气饱含不容置疑的权威,震得众人一惊。
阿达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弓弦未收。“大人?”
维林并不拿正眼瞧他。“你听我指挥。服从命令,不然我撤你的职,外加军法惩治。”
他歪着头,仔细端详起那矮个儿老人,一旁的阿达尔怒不可遏,幸而有达瑞娜极力安抚。萨满双手握住骨杖,举在面前,在黑风中抖抖索索地摇晃。
维林立刻感觉到了,血歌的调子传达了天赋者的问候。达瑞娜的身子顿时僵住,搁在阿达尔肩上的手慢慢地滑下来。维林朝着萨满的方向一偏头:“小姐,看来他们是请我们去谈判。”
出于恐惧,达瑞娜双目圆睁,脸色苍白,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策马行至萨满面前,翻身下马。凑近再看,他的消瘦程度令人心惊肉跳,裹在脸皮里的头骨苍白可怖,简直像是包在湿纸当中的牲畜残骸。灰黑夹杂的长发垂至双肩,蓬乱肮脏,还挂了些暗淡无光的护身符。维林发现,他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饥饿。于是,一个残酷的真相摆在了眼前:他们来这儿不是打仗,而是送死。
“你有名字吗?”维林问他。
萨满没有回答,把骨杖插在土里,双手扶在顶端,犹如捕食的猫头鹰,死死地盯着维林的眼睛。目光攫住了他,渐渐将他拉近。突然有异物侵入脑海,令他一时间深感不安。肯定有诈,阿达尔如是说。然而血歌依旧摆出欢迎的姿态,他便也任其自由发展。那异物似是一段回忆,来自未知年代的被遗忘的画面,但并不属于维林。
有裹着兽皮的人,还有野兽。那体形庞大的白毛巨兽——熊,也在暴风雪之中艰难跋涉。好多人身受重伤,好多孩子。骑手们忽然自风雪中现身,黑衣黑甲,手起剑落,枪花朵朵……鲜血染红了雪地……好多好多血……骑手们肆意冲杀,放声大笑,越来越多的骑手冲出风雪,裹着兽皮的人们四散而逃。有一个人举起巨大的骨杖,熊群发起冲锋,熊掌的重击杀死了一批又一批骑手……可是还有骑手出现……源源不绝……
幻象消失了,骨杖的顶端之上,萨满面如止水,一语不发。
维林望向达瑞娜,见她满脸惊惧之色:“你看见了?”
她点点头,藏在兽皮中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身子稍稍向后退缩。维林感觉到她想要逃走,眼前的矮个儿老人手无寸铁,只有一根骨杖,却吓坏了达瑞娜。不过她终究没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拒绝移开视线。
维林回过头,问萨满:“那些骑手追杀你们,你们逃掉了?”老人皱起眉头,显然一个字都听不懂。维林叹了口气,扭头瞟了一眼队列齐整的疆国军队和俄尔赫人,然后开始歌唱。只是小小的调子,不至于引起流血。他唱出了疑问,并将萨满先前的幻象混杂在其中。
老人挺直身子,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他又迎上维林的目光,很快,脑海中出现了不同的幻象。
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穿越冰原,白熊庞大的身躯在人海中起起伏伏,他们一路向西逃亡,远离那些骑手……没时间休息……没时间打猎……只能拼命地逃……或是掉队等死。先是老年人,然后是年幼的孩子,在跨越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的路途中,这支部落的生命力慢慢地流失。白熊因为饥饿而发疯,摆脱了萨满的控制。战士们只好杀了它们,分食其肉,这些坚强的人流下了眼泪——没有了熊,他们又算什么?等平原出现在眼前,他们知道全族灭亡的时候到了……他们什么都不要,只求平静地死去。
幻象消失了,达瑞娜泪如雨下,哭得喘不上气。“我们这帮麻木不仁的蠢货。”她低声叹道。维林再次歌唱,歌声中有悬挂在高塔里的挂毯——画的正是部落以及他们操纵的可怕野兽。
萨满厌恶地哼了一声,以幻象回应维林。战斗异常激烈,残酷而血腥:战猫和白熊发疯似地相互撕咬,天上流云翻卷,矛鹰遮天蔽日,羽毛纷飞,洒下一片血雨,战士们手持长矛和骨棒奋力厮杀。血色的一日结束了,熊人让猫人明白,在冰原上开战是何等荒唐。他们彼此再未相见,猫人自行离开,去了南方的平原,因为他们欺软怕硬,期望找到容易捕获的猎物。
这些是熊人。维林抬头望向营地,只看见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以及几个孩子,没有老人,更没有野兽的踪影。他们失去了白熊,从而也失去了名字。
他收回目光,看着萨满,最后一次歌唱,唤回那些黑衣黑甲的骑手形象,以疑问的调子作为终结。熟悉的疲惫感袭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唱了。
萨满终于张口说话,他的嘴唇扭曲着,吐出了或许是他唯一会说的外族词语:“倭拉嘶嘶。”
***
维林命令北疆戍卫军上交一半补给,只留下十二人,余下大部返回原来的岗位。阿达尔队长——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怒火越烧越旺,脾气越来越坏——受命南下,终止集结令,同时派人通知瑟奥达人,他们的战士可以回家了。
“猫人也好,熊人也罢,”离开前,他扯着嗓子对达瑞娜说,故意叫维林也听见,“终究是属于冰雪部落的。不能相信他们。”
“你不明白,阿达尔。”她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任由他们全都死去之后,我们如何面对自己今日的选择。”
“没人欢迎他们,”阿达尔队长警告,“甚至会有很多人找他们寻仇。”
“我父亲向来只做正确的选择,不管别人能否接受。”达瑞娜沉默片刻,维林感觉到她的目光投了过来,“如今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当晚,俄尔赫人走了。离开之前,赛恩李希·珀塔向维林抬手致意。“艾文苏拉。”他说。
“我的名字吗?”维林问。
俄尔赫酋长指向北边,一颗明亮的星辰冉冉升起。“一生当中,它只有一个月会如此明亮。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
他再次抬手致意,调转马头,带领族人向东边疾驰而去,只有一人除外。
“她不肯走,大人。”奥文队长笔直地立着,不敢看他的眼睛。那边,英莎·卡·佛纳正在给孩子们分发麋鹿肉干,还打着手势,叫他们不要吃得太快。“我问达瑞娜小姐这是为什么。她说我,呃,明知故问。”
“你希望她走吗?”
队长干咳几声,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恭喜你,队长。”维林拍拍他的肩膀,走过去找达瑞娜。
她和萨满在一起,正蹲在一个老妇人身边。老妇人倚着草堆,比部落的其他人还要瘦,胸脯缓缓地起伏,嘴巴微张,双目失神。萨满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深深的孤寂和哀伤,即便没有幻象来解释,维林也知道,这是丈夫在守护临终的妻子。
达瑞娜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到老妇人嘴边,几滴清澈的药水滋润了她干渴的舌头。她微微一动,轻皱眉头,闭上嘴巴享受新鲜的水分,眼里恢复了些许神采。萨满弯腰拉着她的手,用他们的语言轻声说话。在维林听来,这种语言以喉音为主,粗糙刺耳,但即便如此,仍能感受到其中的柔情蜜意。萨满说的是,他们安全了,维林猜测。他告诉妻子,他们终于找到了避难所。
老妇人的目光在丈夫脸上游移不定,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笑,然而表情就此僵住了,眼中神采尽失,胸脯也停止了起伏。萨满一动不动,依然伏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与她一样静谧安详。
达瑞娜起身离开老妇人,走向维林。“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
“我的族人称之为灵魂漫步。”他们坐在熊人营地外围的火堆边。四下寂静,冰雪部落的族人默默地吃着送来的干粮,照顾病患伤员,没人欢欢喜喜地庆祝劫后余生。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维林心想。他们失去了名字。
“很难描述,”达瑞娜接着说,“并不是真的走路,更像是飞翔,高于一切,同时可以看到一块块辽阔的土地。不过我必须离开我的肉身才能做到。”
“你就是这样发现他们的,”他说,“你用这种能力找到了冰雪部落。”
达瑞娜点点头:“一旦获知敌人的行军路线,制订作战计划就容易多了。”
“疼吗?”他想的是,自己若是歌唱太久,就会流血。
“不疼,至少飞翔的时候不疼,但回来之后……刚开始特别兴奋,非常愉快。谁没梦见过飞翔呢?我听说过黑巫术的传说,知道应该害怕才对。但飞翔实在太美妙了,令人无法自拔。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刚满十三岁。我躺在床上,醒着,但并不焦虑,非常平静,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很难那么平静。然后我漂了起来,往下一看,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一张大床上。我很害怕,以为在做噩梦。因为恐慌,我想到了父亲,于是我飞到他的房间,他和往常一样,晚上仍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文稿。他伸手拿酒杯,结果碰倒了墨水瓶,弄脏了袖子,他骂了起来。我想起蓝叶,那是我的马,于是飞到马厩看它。我想起凯兰,就飞到他那里,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拿着木杵和石臼捣药。这是多么美妙的梦境啊,想到什么,就可以飞过去,可以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不只如此,我不仅能看见他们,还能看到他们的颜色,他们灵魂的光芒。我父亲周身都是明亮的浅蓝色,蓝叶是淡褐色,凯兰似乎在闪烁,一时红,一时白。我往上飞去,越飞越高,俯瞰整个北疆,底下全是闪光的灵魂,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射出天上的繁星。
“奇怪的是,我在梦境里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回到身体里去。我感到床有一点点冷,但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的衣服袖子上沾有墨迹,我知道那不是梦。虽然很害怕,但我并没有就此放弃——那种欢喜难以抗拒。于是我一有空就飞,翱翔在群山和平原之上,观看俄尔赫人追猎大麋鹿,在来自冰原的暴风雪之中尽情舞蹈。有一次,我飞过了西边的海洋,飞了很远很远,希望看见极西之地的海岸。可是时间过了太久,我知道父亲还在等我吃晚餐,于是飞回到身体里,结果就像突然穿上冰衣雪裤,冻得我惨叫不止。我父亲找到我,发现我缩在房间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像是刚从冰水里爬出来。
“当时我就告诉他了。他并不害怕,也不吃惊。他抱我上床,叫人送来热牛奶,陪着我,直到寒冷退散。然后他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你的族人怎样对待如我这样拥有天赋的人,嘱咐我永远不能告诉别人。”
“然后部落来了?”
“那是两个夏天之后的事。我后来特别谨慎,每次飞行都不超过一个钟头,而且总是在晚上,坐在烧旺的火堆旁。我第一次目睹了屠杀,一辆运送青石的马车从白银谷去往南边,四十来个牲口贩子带着战猫和矛鹰冲过去杀了个精光。战士们拿着刀在死者当中游走,不断地割下战利品,他们的光是黑色和暗红色。我以前从没见过灵魂逝去的样子,大多看起来就像是风吹熄了烛火,但有一个灵魂格外闪亮,越升越高,整个世界似乎都围绕着它,为它扭曲成一个漩涡,把它吸了进去,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维林凑近了追问:“哪里?”
“我不知道。但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了漩涡里头的东西。好黑好暗。”她陷入沉默,抱紧胳膊,身子瑟瑟发抖,“很高兴我只看到过一次。”
“你以天赋为名提出警告,从而督促艾尔·默纳大人备战?”
达瑞娜点点头:“我跑过去告诉他这个消息,当着凯兰和阿达尔的面脱口而出。他要他们俩发誓保密,这么多年他们俩始终信守诺言。不过,我相信早有人怀疑过,比如赛恩李希,他似乎知情。”
“俄尔赫人不怕黑巫术吗?”
“他们和瑟奥达人一样,持尊敬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尽管天赋可能被滥用,但除非真有其事,否则他们并不害怕拥有天赋的人。”说完,她扬起眉毛,期待地望着维林。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他心想。
“瑟奥达人称之为血歌。”他说。
她脸上掠过一丝恐慌,和观看萨满给出的幻象时一样。“瑟奥达人告诉你的?”
“一个盲女人。她自称勒苏丝·希尔·霖。我在马蒂舍森林见到了她。”
她越发惊恐,连说话声都在颤抖:“见到她?”
“那是一个隆冬的晴朗夏日。她说那是记忆,困在石中的记忆。她说了我的名字用瑟奥达语如何称呼。”
“伯纳尔·沙克·乌尔,”恐惧变成了迷惑,“是她给你起的名字?”她眨了眨眼,又摇头道:“当然是她了。”
“你认识她?”
“所有活着的瑟奥达人都知道她,但没人见过她……除了我。”
“什么时候?”
“我丈夫死后。”他察觉到达瑞娜的不安,就像有人知道坏消息早晚会来,而预感终于成真的那一刻。“她说的那些话……可是,我相信……他死的时候……”说话声几不可闻,她沉浸在回忆中。
“你丈夫?”维林提醒她。
达瑞娜看他的眼神充满戒备,甚至有些恼怒,慢慢地,又化作浓浓的哀伤。“我要想一想。感谢您诚实以告,大人。很高兴我没有信错人。”她说完站起身,走进了帐篷。
维林扭头望向北方,找到了赛恩李希所指的那颗星辰,此时它已高挂天际,比月亮还要明亮。艾文苏拉……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
好名字。他笑着想。总算有了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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