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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听到夏洛特告知她们所在的房间正是登记在马伯顿先生名下,马伯顿太太喃喃自语:「真是恶魔一般的手法。」

  「妳似乎对事件的转折不太惊讶。」夏洛特说道。

  「因为我现在知道幕后黑手可能是谁了。而且对方不是针对马伯顿先生的过去,而是我的。」马伯顿太太露出冷笑。「谢谢妳,福尔摩斯小姐。也谢谢妳,华生太太,感谢妳们陪我来一趟。恐怕现在妳们帮不上更多忙了。」

  「我们还有许多方法可以尝试。可以追踪约克先生的行迹,汽船有乘客名单,还有──」

  「福尔摩斯小姐,这些我都知道。但前提是眼前这些并非是对方故布疑阵。」

  「即便如此,这房间说不定还有别的用途。更别说──」

  「不!」吼声在房里回荡。马伯顿太太深呼吸,脸色死白,眼神接近疯狂。「福尔摩斯小姐,请听我说。妳不要接近那个人半步,就是不要。妳了解吗?」

  华生太太抓住夏洛特的手臂,代表两人回应:「是,我们知道了。」

  马伯顿太太以完美的礼仪送两人离开。夏洛特和华生太太默默走回阿尔伯玛街,一搭上双轮马车,华生太太忍不住说道:「天啊,那个女人之后会遇上什么事呢?」

  夏洛特想不出什么好答案。

  □

  崔德斯探长在苏格兰警场过完这天下午,忙着与麦唐诺警长和他的上司克罗夫特警司商讨案情。针对萨克维先生生前进城的目的,麦唐诺警长查不出多少端倪,幸好现在得到克罗夫特警司的首肯,他们将在报纸上刊登死者照片,寻求社会大众协助,希望能有人提供有用的情报。

  「我们还得验证雪瑞登夫人对她自己行踪的证词。」回到家,他对妻子说道。

  他们要验证的事情还不只这一桩。他最新的猜测是雪瑞登爵爷和夫人或许都想对萨克维先生不利,但却瞒着对方下手。他们在柯里之屋也各自有内应──或者是他们找上同一个人帮忙。

  凶手兵分二路的理论可以解释砷毒与水合氯醛为何同时出现──雪瑞登夫妇其中一方采用长期下毒的手法,另一方则是希望速战速决。双方的阴谋都不用他们亲临史坦威莫特,而他们的内应也可以坦然陈述柯里之屋内没有人想伤害萨克维先生。

  「你安排好再见福尔摩斯先生一面了吗?」爱丽丝问道:「或者是至少和那位厉害的神秘天才隔着一面墙会面?」

  「还没。」他凑上前亲吻她的下颔。「有时候比起男性,我更想与妻子相伴,无论他们有多厉害。」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他不想在短时间内二度请夏洛克.福尔摩斯相助。他无法解释这份抗拒的来由,毕竟几天前他还拚了命地想找对方谈话。

  或许是他难得对自己的案子起了占有欲吧。他是个有才干的警官,应当要能完成剩余的调查工作,而非不断依赖旁人。

  爱丽丝往他颊上回以一吻。「哈!我还想如果你再去上贝克街一趟,我就能收到更多玛德莲呢。」

  「崔德斯太太,妳真是个墙头草!妳就为了一盒点心倒戈吗?」

  「亲爱的,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会是如此。但现在我稍微领悟到法国点心的诱惑力。」她递给他两件干净的衬衫和一双擦得发亮的鞋子──他要搭夜车去约克郡。「福尔摩斯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很好奇。你也看到报纸上的广告了吧?福尔摩斯接受私人客户。要是上贝克街没被客人淹没才奇怪哩,福尔摩斯小姐得要负责处理源源不绝的访客。」

  他该如何形容福尔摩斯小姐呢?「还记得我们之前猜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长相吗?」

  「我们的结论是他应该是深棕色头发,成天在台灯旁看书,所以肤色苍白,眼神锐利机智,缺乏耐性,毕竟他一定觉得我们都太迟钝了。」爱丽丝想了想。「我们是不是还认为他的穿著高级却又简约,因为他不会花时间烦恼琐碎的身外之物?」

  「如果当时知道他有个妹妹,一定会预期他们极度相像,对吧?」崔德斯接过几条手帕、两双袜子,放进他的旅行包。「福尔摩斯这样才气纵横的人必定充满吸引力。他的妹妹一定会在无意间模仿这个厉害的兄长──附和他的外表特质,因为这比出类拔萃的脑袋还要容易仿效。」

  「很合理的猜测。」

  「因此我认为福尔摩斯小姐或许拥有坚定的自我意识──不然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病倒前也对外表极度讲究。」

  爱丽丝眼中亮起高昂的兴致。「老天爷啊,你的意思是福尔摩斯小姐打扮得很花俏吗?」

  「我们订婚那时,妳带我到妳最喜欢的店铺添购饰品和服装配件。」

  她笑出声来。「等我们踏出店外,你就说你担忧自己的男子气概,因为那间店实在是太有女人味了。」

  「如果那间店有了生命,一定会长得和福尔摩斯小姐一模一样。我算了她的裙襬,有十六排蝴蝶结。」

  「真是太特别了,我不确定我能认真看待这样的女性。」

  「起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会面即将结束时……」

  「嗯?」

  崔德斯回想她细数自己的过往──以及她笔记本上唯一的字句, 巴罗因弗涅斯。「会面即将结束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小看她。」

  □

  夏洛特搭乘的出租马车接近时,英古兰爵爷抬起头。为了此事消瘦的不只莉薇亚一个──他的眼窝也更加凹陷了。远处街灯的光芒在他的脸颊打出戏剧性的凹陷。

  马车停妥,他拉开车门,爬上车,坐进面对后方的位置。

  「晚安,爵爷大人。」马车再次前进,夏洛特开口打招呼。「感谢你愿意来一趟。」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漏掉半点细节。」

  他没有打断她的叙述,一手搭着手杖顶端,另一手搁在椅子上,阴影几乎吞没他整张脸。

  等她说完,沉默包围车厢。她暗自叹息──实在是想不起哪次见面时他不是为了什么原因对她没有好脸色。

  在她心底,她看见他单膝跪地,剥去古罗马陶罐上的泥土,而她缓缓翻阅《大英百科全书》──打从他亲吻她之后,她总是自在地出现在他的遗迹旁,他则是自在地忽视她。那是多么美好的沉默,多么美好的年代。

  回顾美好的过去只让她觉得自己老了。在漫长的时光里,有太多太多事情变了调……

  她突然意识到他正在打量她。在她报告今日事件始末途中,他一直盯着手杖顶端──偶尔望向窗外。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她瞄着挂在车外的油灯,小心翼翼地保持原本的动作,不往他看去。她想要全心享受他视线的重量与热度,继续沉迷于喜悦与心痛交织的苦涩与甜蜜。

  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们怎么想不透在对方心目中,自己代表着什么呢?为什么要到无法挽回时才看清事实?现在他们只能共享片刻汹涌的醒悟。

  他以手杖轻敲车厢地板,沉闷的回音终结沉默。她悄悄深吸一口气。

  「所以……马伯顿太太遇上的恶人太造作了,不合妳的胃口。」他的语气控制得很完美。

  她也换上干脆的口吻。「我曾用过培根的暗号系统,非常费神。如果是我挟持她的丈夫,想惹她心烦意乱,我会直来直往,而不是编写这些有点聪明又不是太聪明的谜题。」

  「妳的意思是马伯顿太太精心规画了这套诡计。为什么?」

  「我就是想查出这个。希望你能帮我伪造一封信。」

  「妳可以自己来,我把妳教得很好。」

  「你还是比我优秀许多。」

  他哼了一声。「我是比较厉害,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妳要写给谁?内容又是什么?」

  他没有答应帮忙,不过也算是接近了。「我注意到马伯顿太太有些古怪──她身上穿戴的都是新的东西,至少让人看到的部分都是。」

  「我是爱买衣服,但我不记得曾经一口气穿上新的罩衫、新手套、新靴子、新帽子,手中还拿着新提包与新洋伞。」

  「说不定她的住处失火了。」

  「过去我热衷于研究哈洛德百货型录,发现她身上许多物件都是那里的商品。今天傍晚我到那间时尚圣殿朝圣,询问是否有位初来乍到的女士买了那些衣物,我假装她给了我印有地址的名片,邀我到她家拜访,可是我弄丢名片,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是上帝不想让人撒谎,祂不该给最厉害的骗子这张真诚无辜的脸皮。」英古兰爵爷低喃。

  一瞬间,她心头掠过璀璨的喜悦。她在黑暗中微笑。「没错。既然上帝执意要我扯谎,违背祂的旨意可不太好。因此我得知马伯顿太太目前住在克拉里奇饭店,她要百货公司将购买的物品送到该处。」

  「我认为马伯顿太太还有一项可疑的举止;她与我大概颇为相似。她的家境一夕之间逆转,使得她丧失安逸,甚至是奢侈的生活,直接落入洗碗间──我想不到有多少人遭逢如此厄运。就算她丧失双亲,也没有兄姊能照顾她,那么叔伯阿姨、表亲、祖父母呢?家族朋友呢?为什么不找个更舒服的工作,像是家庭教师或夫人的女伴?」

  「妳的意思是她陷入窘境之后选择远走高飞?」

  「没有太多人是如此。我赌艾佛利夫人或桑摩比夫人之类的人士一定知道周遭众人的家境。如果你能写一封匿名信──既然艾佛利夫人已经涉入萨克维一案,就把运气分给桑摩比夫人吧,和她说有位夫人多年前惨遭变故,最近回到伦敦,住在克拉里奇饭店。我敢说不用两天就能查出她的身分。」

  「不。」

  他的嗓音低沉又执拗。夏洛特歪歪脑袋。「为什么?」

  「夏洛特,妳没有想清楚。放任桑摩比夫人追查这位妇人,将她的真实身分昭告天下?如果马伯顿太太真的陷入重大危机,妳可是帮了倒忙。」

  「喔。」夏洛特应道。她真的没想得这么透澈。

  「不过呢,柯芬园现在有场新戏开演。如果加快脚步的话,我还赶得上中场休息。在那种场合大家不只是看戏,也要让别人看见自己出席,相信我们的谣言夫人之一会露面的。」

  「你可别太刻意,不要让她们察觉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接近。」

  他嗤笑一声。「妳还不知道近日是她们直接找上我吗?她们还是想知道妳出了什么事,和妳有点交情的人都遭受过一阵盘查。」

  夏洛特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的丑闻。「你如何回应?」

  他靠上椅背。她再次感受到他的视线。当他凝视着她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有何意图?在他内心深处流淌着什么样的痛苦或是喜悦?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低声说道:「也说我不认为还能得到妳的消息。」

  □

  夏洛特回到华生太太家时,发现她的生意伙伴在客厅里,身穿男士的吸烟装,捧着一杯红酒。

  「欧布里翁酒庄,六五年的葡萄酒。」她对着光欣赏深红色的酒液。「我先生爱极了这瓶酒。我们结婚那时,买了四箱回来,打算在每年结婚纪念日各开一瓶。」

  华生太太转过身。「福尔摩斯小姐,妳要来一杯吗?」

  「好的,谢谢。」夏洛特坐了下来。

  约翰.华生再也没有机会品尝的美酒顺口又浓郁。华生太太替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尽。

  「我平时不觉得自己哪里天真了,可是,天吶,我竟然以为这门生意只是好玩的游戏,实在是天真到了极点。」

  「我一直在想马伯顿太太的心思。」华生太太的视线凝聚在远方。「那封电报送达,告知我先生遭到步枪流弹射杀,我一直拒绝相信。我想他们一定是搞错人了,他只是受伤,躺在哪里昏迷不醒,就算是被阿富汗人俘掳,关进恐怖的监狱也好──我无法想着他死了。无法接受这件事,直到他部队的同袍前来致哀,他们亲眼看着他死去,把他埋葬在喀布尔。」

  「至少我知道他埋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可是马伯顿太太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不是更惨吗?她是不是想象最可怕的情景,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她的丈夫会平安回来,一切只是愚蠢的玩笑?她一定是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希望渐渐熄灭,绝望不断膨胀。」

  夏洛特又喝了一小口酒。只要说出她对马伯顿太太的疑虑,或许华生太太就不会如此挂记,但她又会反过来替夏洛特担心。(让我担心就可以吗?她脑海中的英古兰爵爷问道。是的,她回应,再好不过了。)

  「华生太太,妳之后会不会──会不会想去喀布尔一趟,造访妳丈夫的坟墓?」

  华生太太坐下。「我不时想到这件事──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不曾如此轻率地离开印度。要是我还待在次大陆,就可以去见他了。但是就为了一块墓碑,值得我跑这么一大段路吗?」

  还得被迫想起那些丈夫遭到剥夺的岁月。

  「夫人,要是妳又起了动身的念头,我很乐意陪伴妳同行。」

  华生太太微微勾起嘴角。「少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伦敦该如何是好?」

  「在我出生前,伦敦已经屹立一千年了,相信就算我离开几个月,它还能勉强撑着。」夏洛特放下酒杯。「晚安,夫人。」

  她走到门边时,华生太太说道:「福尔摩斯小姐,谢谢妳。」

  夏洛特稍停一秒,继续往外走。

  □

  英古兰爵爷的信在隔天清早送达。

  爱的夏洛特,

  桑摩比夫人和艾佛利夫人果真主动接近我。否认知晓妳的行踪之后,我随口问起她们是否知道有谁曾与妳境遇相似,有哪个年轻女性不只挑战社会成规,也无视招致的后果。

  她们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出苏菲亚.隆戴尔这个名字。不过她们相信比起远走高飞,她更像是完全遭到放逐。那是将近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她们宣称她在老家附近的贝里奥尔学院的餐厅厨房找到工作。她们也确定后来她嫁给一名年轻讲师,不久他便离开英国,到海外教书。

  接下来她们对那对夫妇的下落意见分歧。艾佛利夫人坚持是维也纳;桑摩比夫人则认定绝对是布达佩斯。在下一幕开演前,没有足够时间让她们争论出结果。

  不过她们对苏菲亚.隆戴尔的叙述与妳口中的马伯顿太太大致吻合。

  为妳效劳

  艾许波顿

  夏洛特翻开华生太太家里的《柏克贵族年鉴》。隆戴尔家是牛津郡望族,最显赫的族人是蒙塞拉特伯爵一系。苏菲亚.隆戴尔大概是出自比较低阶的旁系,但依然高人一等。

  哎,今天早上可没空深入调查苏菲亚.隆戴尔。夏洛特已经约了客户要见面。

  今早的客户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处女姊妹,这两位老太太想知道为何与她们年纪相当的仆役长不太对劲──那人早就死了好几年,但姊妹之一不断忘记这个事实,一直被屋里的陌生人吓着,最后新来的仆役长放弃了,找了一顶白色假发,与另一名姊妹合作假装他是她们的前任仆役长。解决这件事之后,英古兰爵爷又捎来一封信,夏洛特不由得微微一惊。

  他和苏菲亚.隆戴尔可能失踪的丈夫不同,一天最多只寄一封信。

  想必是有重大原因。

  亲爱的夏洛特,

  刚收到艾佛利夫人来信。她翻出几年前的日记,承认她们姊妹都记错那名讲师带着苏菲亚.隆戴尔赴任的城市。不是布达佩斯,也不是维也纳,其实是柏林。

  不过,更重要的讯息藏在那封信的末尾:因为第三幕戏开场了,她来不及和我说,苏菲亚.隆戴尔二十多年前在瑞士渡假期间过世。

  为妳效劳

  艾许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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