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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姓氏不是洁比达的妇人站在她的结婚纪念照前,凝视容光焕发、青春永驻的新郎。她举起微微颤抖的手,将满杯的雪利酒凑近唇边。

  她忠实的仆役长麦斯走进房里。「夫人,有名年轻女士想见您。她说──」

  「带她进来吧。」

  说不定今晚还没结束,她就会后悔,但是不姓洁比达的妇人做出了决定。

  重要的决定。

  她放下酒杯,坐进她最喜欢的椅子。脚步声往楼上移动。然而跟在麦斯背后进门的年轻女士并非福尔摩斯小姐,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位是哈特福小姐。」麦斯报告之后退出房间。

  哈特福小姐和福尔摩斯小姐年纪相当,但仅只于此。她身材消瘦,驼着背,以这么年轻的女性来说,她的打扮相当邋塌:不合身的连身裙、软软垂弱的罩帽、执意从她鼻梁滑落的眼镜。

  「洁比达太太?」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姓洁比达的妇人眨眨眼。她只在虚构的寻女启事上留这个名字,也从未提供私人住址,连报社都不知道。

  「洁比达太太,我名叫爱莉.哈特福。非常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但我是临水路狗鸭酒吧的厨师助手,店家不让我提早离开。」

  「喔。」

  「几天前,吧台的女侍让我看了报纸。『小爱莉,妳不是一直说自己是被人丢在西敏寺门口吗?妳看,这里有位女士正在找她的宝宝──』」

  「哈特福小姐,妳可以不用说下去了。」另一道嗓音响起。

  是福尔摩斯小姐。

  哈特福小姐瞥向福尔摩斯小姐,接着目光就被她吸住了,似乎是无法相信如此严峻的命令是来自这个从情人节卡片走出来的大眼金鬈发女孩。

  「妳凭什么叫我闭嘴?西敏寺门口没有其他宝宝,没有──」

  「对于酒吧的厨师助手来说,妳搭的马车实在是太高档了,那辆车正在街角等妳,车上还坐着一位打扮得体的绅士。」

  哈特福小姐朝福尔摩斯小姐靠近一步。「骗人。妳只是要不择手段地认洁比达太太为母,对吧?」

  「当然不是。我很清楚我母亲是谁,要是我胆敢找别人当母亲,她一定会气疯了──前提是她还没有气疯。」

  「那妳来这里干嘛?」

  「我来归还洁比达太太的手提包,她忘在我们一起喝茶的茶馆里了。」

  「喔。」哈特福小姐一时语塞。

  「哈特福小姐,相信妳能够自己离开。」福尔摩斯小姐冷冷说道。

  哈特福小姐扬起下巴。「我才不要留下来任妳侮辱。」

  她气势强硬地大步离去。不姓洁比达的妇人望向她的背影,还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把妳的访客赶走,华生太太。」福尔摩斯小姐柔声道:「是华生太太没错吧?约翰.华生太太?」

  华生太太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起来,缓缓坐下。「福尔摩斯小姐,妳是怎么查出来的?」

  「我喜欢流行时尚。我认出妳的帽子是来自摄政街克劳杜特夫人的店铺。应该不会有太多顾客要求在帽子上增添一小片黑纱,于是我到那间店,敲敲店主与员工住处的门,告诉应门的女子我在火车上遇见妳,而妳把手提包忘在车上,里面没有住址,只能透过帽子来追查妳的身分与住址。她们很乐意帮忙。」

  「谢谢妳如此大费周章。」华生太太听出自己嗓音的颤抖,彷佛立场颠倒,她才是落难获救的那一方。

  「我才要谢谢妳如此大费周章。」

  「我不知道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小姐笑了,她有两个酒窝。上帝费了许多工夫,才把全世界最灵巧的脑袋装进最不会让人起疑的身体里。

  「我可以接受陌生的好心女士招待我一顿大餐。」福尔摩斯小姐说。「可是她留下的手提包里装了太多钱,不像是出门逛逛该带的金额,还是方便使用的硬币加纸钞,我忍不住纳闷了。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被妳设计了。」

  仆役长端茶进房。

  「谢谢你,麦斯先生。」华生太太说道。

  麦斯悄悄离开。

  华生太太替客人倒茶,手指紧扣茶壶把手。「福尔摩斯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妳要加奶又加糖?」

  「是的,麻烦妳了。」

  华生太太记不得曾看过有人为了一杯茶眼神一亮。福尔摩斯小姐瞇细双眼,喝下第一口茶。

  「要来点马卡龙吗?」华生太太朝着一盘盘随热茶一起送进来的糕饼比画。她曾在数千人面前登台演出──现在眼前只有一名听众,却感到紧张万分。「如果妳喜欢蛋糕,这盘玛德拉岛蛋糕很不错。我得说我还没尝过比我家厨师做得还要美味的水果蛋糕。」

  「我这辈子没有拒绝过水果蛋糕──今后也不打算这么做。」福尔摩斯小姐应道,自己拿了一片蛋糕。「喔,妳说得对。真是太美味了,美味到了极点。」

  华生太太硬挤出笑容。「很高兴妳与我有同感。」

  她捏起马卡龙,好在福尔摩斯小姐吃光那片蛋糕时有点事做。华生太太有点期盼她会再拿一片──这女孩绝对有这样的胃口。可是福尔摩斯小姐放下盘子,双手整齐地交迭在大腿上。

  「谢谢,妳人真的、真的太好了。」她正眼看着华生太太。

  她的眼神清澈,毫无虚假。华生太太耳中响起怦怦脉搏,准备迎接下一句话。

  「华生太太,妳知道我是谁,对吧?」福尔摩斯小姐问道。「妳知道我的过去。」

  □

  夏洛特看着华生太太搅拌茶水。

  她在自己家里穿得朴素了些,若是少了裙襬荷叶边滚的金线,或许这件红褐色绒布连身裙能符合莉薇亚的喜好。屋内装潢也相当保守,没有一般人常与浪漫风格联想在一起的狂野壁纸和东方家饰。

  如果没看到摆放在各处的舞台照,访客可能会以为屋主是可敬的普通寡妇。心肠好又漂亮,除此之外不值一提。

  这些照片带来完全不同的印象。夏洛特近日看穿了许多社会常规的可笑之处,却还是被华生太太年轻时身穿「长统袜和马裤」的照片吓了一跳。女性的下半身总是包裹在层层迭迭的衣裙里,就连少数勇敢好动的女子选穿的灯笼裤也是宽松飘逸,藏住真正的曲线。

  没错,街上卖的女演员明信片更加清凉,然而看到女主人的大腿小腿轮廓刻意突显──她能够想象那些应征华生太太女伴的女子有多么震惊。

  华生太太顺着夏洛特的视线移动目光。「社会大众认为所有女演员的道德观值得怀疑,不然就是妓女。认真的莎士比亚话剧女演员自夸至少她们没有涉入音乐剧场的低俗风格,而我们这些音乐剧场的人则是庆幸不用演出那些滑稽歌舞杂剧里情色的胡言乱语。我不知道滑稽歌舞杂剧演员拿谁来比,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比某些人高级。」

  夏洛特叹了口气。「我姊姊很怕成为穷苦的老处女。有时候我会想比起在破烂寄宿屋吃水煮包心菜,她更怕的是成为自己所知最可悲的人──身旁没有可以让她觉得有半点优越感的人。」

  华生太太放下没有动过的茶杯。「福尔摩斯小姐,妳最怕的是什么?」

  「我……」夏洛特叹息。她知道自己怕什么,但还不习惯清楚说出口。「我怕总是对人有所亏欠,我想要独立自主──想要自己争取独立。但现在我犯了那么多错,不再觉得自己的运势还能好转。」

  「妳心中是否有个特定对象──不想亏欠的对象?」

  夏洛特迟疑几秒。「我父亲另外有个儿子。」

  这不是广为人知的事。夏洛特会发现是因为她想知道艾梅莉亚夫人为何要抛弃亨利爵士。这或许不是唯一理由,但是对于艾梅莉亚夫人身分如此显赫的女性而言,嫁给不具贵族身分的从男爵只会拉低自己的格调。他在外头已经有了继承爵位的孩子,一般而言算不上是什么滔天大罪,但剥夺了他在婚姻中的优势。

  「喔。」华生太太应道。

  「我的异母哥哥住在伦敦,是个会计师。」

  「妳把他当成最后的浮木?」

  夏洛特再次犹豫。「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我敢说他毫无怜悯我的理由──我又不是私生子,但却能搞砸一切。」

  她吐了一大口气,望向那盘水果蛋糕。催促她再拿一片的究竟是饥饿还是贪婪?

  还是只有恐惧?

  她转头看着华生太太。「我想妳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了,夫人,妳知道我是谁。」

  华生太太优雅地咬了一小口马卡龙。「应该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在歌剧院第一次注意到妳。妳是全场最年轻可爱的女性观众,后来我听说妳的性情古怪。这种评语自然在我心头留下印象了。」

  「之后我又见过妳几次,比如说公园或是和妳母亲一起踏出服饰店。在绯闻爆发之后……嗯,社交界与娱乐界间的障壁充满孔洞,我很快就得知妳的不幸消息。几天前,我走进邮局,看到妳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就决定要是能再遇见妳,我一定要出手相助。」

  「对妳慷慨的善行我无法表达心中谢意。可是妳留给我的手提包里装的可不是小数字,我还不到穷途末路,无法直接收下那笔钱。」

  华生太太微微一笑。「我的拙劣计画在真正认识妳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一踏出茶馆,我马上意识到这招不会管用。虽然手提包里没有任何个人情报,但妳一眼就能从我身上看出那么多底细──妳迟早会查出我的地址。」

  「我没打算进屋打扰──原本只想拉个门铃,将手提包交给应门的仆役就好。可是接近妳家时,我看到哈特福小姐踏下一辆以她宣称的经济状况而言太过豪华的马车。她转过身,对车上的人用夸张的音调问:『听起来还行吗?』接着一名男子用同样夸张的口音回应:『亲爱的,妳整个就是伦敦人嘛。』」

  「我开始不安。她走在我面前,离了一小段路。我转过街角,看到她进入妳家,我绕回那辆马车旁,敲敲车门,说我迷路了,想知道河岸街要往哪走。」

  「相信车上的小伙子一定是热心相助。」

  夏洛特勾起嘴角。「他很有侠义精神,甚至掏出伦敦地图帮我确认方向。不过呢,和他说过话之后,我更加怀疑他来此的目的了。于是等我来到妳家门口,我没有直接交出手提包,而是请仆人带我来见妳。在客厅外站了一会,我很快就猜出哈特福小姐想要什么。」

  「我确实想到她的口音是装的。」华生太太说:「她很有模仿的天分,只是进房时演得太过热情,听来活像是《谤趣》杂志上滑稽漫画的角色。」

  「或许妳该撤下广告了。我想妳不打算让更多年轻女性上门认亲,无论她们是诚心寻母还是有意敲诈。」

  「有道理。」华生太太说:「反正这个实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她的语气触动了夏洛特的心弦。今晚的华生太太与她白天遇见的爽朗富人不同──更寡言,更严肃,更加……忧心忡忡。

  她起身走向炉架,背对整间客厅,打量一整排相框。许多照片中都出现一名黑发年轻男子,眼神沉稳,却又带了点调皮的光彩。

  他在结婚纪念照里身穿制服──所以说他是军人。根据华生太太所说,他在六年前过世──六年前阿富汗曾爆发过战火。

  在报纸上看到的遥远殖民地战争宛如戏剧──鲜活又充满转折。光是坐在国会厅堂里就能感染到那股兴奋激情,不会去想到战役的发展。但是到头来,战场还是带了点陌生。

  至少直到这一刻,夏洛特才对那场战争有了真实感。她望向华生太太优雅的背影,看到数千死者横七竖八地倒在苍凉的棕色荒野间。

  华生太太转过身,夏洛特以为会看到溢于言表的悲伤与脆弱。但她想到自己猜测华生太太在舞台上小有名气的理由──她浑身散发出坚毅的自信,过往无数个正确抉择使得她深深相信自己。

  「在妳抵达前不久,我做出了决定。」华生太太嗓音轻柔,语气坚定。「我知道妳即将带着我的手提包来访,这将是把我的女伴这个职位提供给妳的最佳机会。」

  夏洛特压根没料到情势会如此发展。她嘴唇开合几次才挤出回应:「我?妳的女伴?」

  「妳不觉得我们在社交界都没有什么好名声吗?」

  「夫人,我会震惊并不是因为妳不顾虑我最近惹出的绯闻。在我举出从别人身上看到的过往之后,他们通常不会想和我有任何瓜葛。」

  事实上,这一直是说服男士放弃求婚的强大招数。

  华生太太露出淡笑。「我懂妳的意思。被人如此看透确实非常不舒服,不过我呢……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在公定的服丧期之后就不再穿丧服。有个年轻女孩要我照顾,我想作榜样让她知道人生是不断前进的。即使失去她的一生挚爱,失去男人也不代表女人的存在就此结束。靠着勇气与风度,她可以从这份悲伤中恢复过来。可是现在我外甥女远在巴黎,没有观众看我扮演快乐的寡妇,我──」

  她从袖口抽出手帕,重新折好,又塞回原处。「总之呢,我想试试看。让我找个伴,在她面前不用假装一切无恙。试着不要隐藏我的悲伤,因为在她面前,悲伤早已清晰无比。」

  两人沉默了好半晌。

  华生太太回到位置上,凝视夏洛特。「福尔摩斯小姐,妳愿意接受这个职缺吗?」

  要吗?

  夏洛特离席走到一扇窗前,外头对着等待哈特福小姐的马车停靠的位置。那辆马车已经驶走了,换成一名男子站在街灯下看报纸。

  起先她以为是车上的男子,定睛一看,她认出是稍早与她隔着一条街躲雨的人。

  她先前怀疑跟踪她的人。

  她毫不惊慌──无论对方的任务为何,目标都不是伤害她,而是要盯着她。

  她不太开心,她不喜欢被人这样紧迫监视;但她不气幕后操盘的主谋──换作是她,可能也会这么做。但她也不希望这个秘密守护者如此尽责,打算随时拯救她。

  这代表救援行动不仅必要,也迫在眉睫。

  想到拒绝这个职位的后果,她感到空气缓缓从肺中漏出,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她一定是神智不清、脑袋昏惑。

  当然,她更希望能靠着自己的能力脱离困境,然而在她身处的世界里无法如愿。倘若接受陌生人的善意就能稳住脚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改善自己和莉薇亚的人生,那么她愿意放下自尊,选择必要手段。

  她转过身,华生太太还在啃同一颗马卡龙。她抬眼望向夏洛特,眼神温和中带着不安。

  「夫人,妳真的想招我当妳的女伴吗?」夏洛特问道。

  华生太太放下半颗马卡龙。「是的。」

  「那么我接受这个职位,我非常乐意,也相当感激。」

  □

  最亲爱的莉薇亚:

  我有工作了。

  而且不是普通的工作,薪水高、内容轻松、提供良好住宿。事实上,我正坐在新房间里,旁边有垂着丝绸薄纱的四柱大床、一幅壮丽的美丽海景画(一定是印象派作品),从窗户看出去就是摄政公园──现在很晚了,看不太清楚。

  我的家当已经从原本待的寄宿屋送来了,跟我的新房间搭配得天衣无缝。没有格格不入的角落──梳妆台上有我的梳子,桌上放了我的打字机,就连放大镜也能待在床头桌上。彷佛这个房间一直在等我入住,就像自己家一样舒服。

  我是一位夫人的女伴。

  妳应该已经重新站好了吧。我再重复一遍,我是一位夫人的女伴。当然不是社交界的哪位夫人,也绝对不是有钱的世家太太或老处女──她们比我们还要在意名声。她曾待过娱乐界,是退休的舞台演员,随和又亲切。

  请别担心我卷入什么阴谋。我的新雇主既善感又善良,她不只给我工作,也接受了我的丑闻。我只担心未来会让她失望,毕竟我也不是多好的人。

  我暂时不写下新的住址。我最不希望这封信落入旁人之手,妈妈火冒三丈地找上门来。无论爸爸给了什么命令,只要她听说我被女演员收容,妳知道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明天一早我就寄出这封信,希望到了下午,我能在圣马丁教区的邮局收到妳的回信。老天保佑这座每天投递十一次信的城市,期待邮差在最短时间内把妳的话语带到我身边。

  夏洛特

  □

  夏洛特和以往一样,选择对莉薇亚粉饰太平。

  简单来说,她很不适合担任夫人的女伴。促使她立志成为女校校长的原因不只是利益,还有自治权、权威,以及最重要的,专属于她的权力。女校长能做出一切决定──而且不该与任何人有私交。每年领五百英镑,还能主宰一切,不用社交──喔,这根本就是人间天堂。

  女伴的工作条件与她的梦想完全背道而驰。这个职位说穿了就是专业的义肢,上下楼梯拿针线活,晚上朗声念报纸,让屋里多个人,减少空虚的回音。

  然而夏洛特在意的并非这些不被当成人看待的工作内容,而是新雇主过去缺乏与其他女伴相处的经验,以及她对夏洛特脑袋的过高评价。她担心华生太太会觉得要夏洛特去拿针线活、朗读报纸是贬低了她的身分。到最后她的工作量会变得太少。

  还有华生太太──她也担心华生太太本人。

  只要话题围绕在不痛不痒的天气、时尚流行、社交季的琐事,夏洛特的应对能力还算差强人意。可是旁人的深刻感受在她心中始终成谜。她也不是不懂情感为何,也会看脸色,但她自己就是无法和那些人一样,以情绪来驱使自己的行动。

  她的生活是依照事实与实际观察来分门别类,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留声机加上动态相机──现在还没发明出来──随着她的脚步移动,记录下她看到、听到的一切。

  有时她会替特定时刻下注解,但她更常让那些记录进入记忆,不做任何评论,只是单纯的声音与影像。她到了青春期才发现,一般人的记忆运作方式与她不同。在人生的卷宗里,他们唯一无法删去的要素是情绪。他们可能记不得时间、地点、一起经历事件的人物──或者是回想起来只剩不可靠的印象──可是那些喜悦、愤怒、憎恨的冲击,所有情绪绝对不会离开他们的掌握。

  她接受这个事实。她无法真正理解,但接受自己是个异类,从各种角度来看,她的体验绝对无法用正常来形容。

  如果她的雇主如此要求,像她这种人要如何对华生太太的悲伤做出评论呢?幸好华生太太隔天没有提到亡夫,让她放下心头的大石。

  华生太太也没有列出夏洛特每天的例行公事。「我对这种安排也很陌生。」她满怀歉意地说道:「相信再过一阵子,我们能找出最适合双方的合作模式。」

  夏洛特内心天人交战,不知道是否该表达她很乐意帮华生太太跑腿──最后决定等个一、两天再说。华生太太向家中仆役──仆役长麦斯先生;厨师葛斯寇夫人;分担家事与厨房杂务的班宁姊妹(名字分别是波莉和萝丝);男仆兼马夫保罗.罗森──正式介绍她。

  麦斯先生空闲时喜欢画画。葛斯寇夫人是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而且不是来自说法语的地区。或许班宁姊妹是一起长大的,但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这些都还好,除了……

  「华生太太,我不确定以我的立场是否该提起这件事。」夏洛特与雇主在摄政公园散步时,忍不住说道:「我相信罗森先生待过监狱。」

  「是啊。」华生太太毫不紧张。「走歪太多次总会跌跤的。」

  想到自己最近究竟走歪多少次,夏洛特只能点头。「夫人,妳说得真对。」

  午餐后,华生太太回房打盹,给夏洛特足够时间再写一封信给莉薇亚。她还想再写一封信给另一个收件者,打了五、六次草稿,最后终于放弃。

  稍后,华生太太带着夏洛特搭马车到邮政总局。华生太太上午已经写信给报社,要他们别再刊登她的广告,可是她猜想要过个几天信件才会停止寄来。

  夏洛特没收到莉薇亚的回音──她无法在固定时间寄信,得要有机会拿信给莫特,再等莫特有空投递。不过伦敦警察厅的罗伯特.崔德斯探长倒是写了信给她。

  「福尔摩斯小姐。」回程马车挤进车阵中,华生太太问道:「我是不是听到妳向柜台领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信?」

  华生太太脸上只有好奇,夏洛特决定透露事实。「是的。」

  华生太太靠得更近一些。「该不会刚好是那个写信给验尸官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吧?最近伦敦社交界都在讨论他的身分呢。」

  「那是我使用的化名。」

  「妳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华生太太仍旧没有流露出半点责难之情。

  「我想如果自称查尔斯.福尔摩斯的话会太突兀。夏洛克和夏洛特的音很接近,却又不是同一个名字的男性版本。」

  华生太太靠回椅背上。「这样就说得通了,妳写那封信是为了替令姊解危。」

  「证明她清白的方法就是查明真相。」

  「妳真的相信这三起死亡事件是大型阴谋的一部分吗?」

  「我无法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巧合。」她低头瞥了手中的信件一眼。「希望崔德斯探长能带来好消息。」

  「妳认识苏格兰警场的人?」

  「我不认识他,可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曾透过一位共同朋友替他解惑过几次。」

  「那怎么不赶快看他的信?妳一定急着知道他写了什么。」

  用不着再三催促,夏洛特已经拆开信封。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自从开庭延后的隔天起,我深入调查萨克维一案。尽管碰上让人心痒的线索与猜测,我找不到任何实际的证据──无法说服陪审团,更别说是当成公诉人证据。

  时间越来越少──明天下午即将重新开庭。先生,如果你掌握任何特别的洞见,能够协助我继续调查,希望你能尽快转达给我。

  罗伯特.崔德斯敬上

  附注:诚心祝你早日康复。

  「看来消息不太乐观。」

  夏洛特把信递给华生太太,让她自己看。

  华生太太扫过信纸。「现在妳要怎么做?」

  夏洛特竖起手指,按住嘴唇。「上头是今天的邮戳,也就是说在重新开庭前还有时间。我得安排与他见面。」

  「妳亲自露面?」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打算这么做。」男性无论有多么开明,仍往往会轻视女性的想法。「我们的共同朋友在城里应该有几处产业可以借我使用。既然他似乎认定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体状况不佳,那我就告诉他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在隔壁房间,但无法亲自见他,因此由我──福尔摩斯小姐来替双方传话。」

  如果现在开始准备──而且一切如她的预期──这个计画应该能勉强实行。「华生太太,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安排吗?当然了,妳一定要扣除──」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华生太太说。「我在上贝克街有几间房子,就在我的住处后头。其中一名房客两个礼拜前搬走了,那层楼已经清理完毕,只是还没打广告找新房客。妳要不要约探长在那里见面?」

  夏洛特没有犹豫太久。「这样的话,可以请妳要罗森先生绕到最近的邮局吗?我想传电报给探长,要他今晚与我见面。」

  □

  夏洛特出自迫切的需求,接受了华生太太的好意──现在可说是分秒必争。不过当两人前去上贝克街的寓所布置场景时,她发现要是拒绝华生太太的协助,反而会害对方伤心。

  华生太太充满了活力。

  那层楼已经摆好家具,但她立刻动手让屋子看起来更像是有人居住。她从家里搬来盆栽与蓬松的座垫。将大量书籍摆上架子。几天份的报纸和五、六本杂志塞进壁炉旁的书报架。

  但华生太太还不满意──她们得创造出有个男人住在此处的幻象。她在餐具柜上放了一瓶威士忌,挂起帽子和两件男性大衣,将三支手杖插进门口伞架。

  她点起烟斗,放在烟灰缸上闷烧。一杯杯热茶搁在四处放凉,让茶香扩散到空气中。接着加上细腻的巧思,用酒精灯加热一小盆水,滴入少许感冒糖浆、樟脑、亚麻籽油、一小把干燥草药。这层楼顿时充满了养病的气味,各种气息与药香融为一体,营造出有人悉心照顾的假象。

  她在客厅里四处走动,皱起眉头从各个角度检视。夏洛特把自己的几本书放到架上,顺着她的视线四处张望。饰品与旅游纪念品排在书架顶端。插在花瓶里的玫瑰搁在面对上贝克街的拱形窗窗台上。相连的卧室里,她们在铺好的被窝里塞了一条长枕;一双男性的便鞋从床下探头,连细节都完美无缺,就算有人隔着开了一吋的门缝偷看也不会露馅。

  「没有照片。」夏洛特说。

  「我就知道。」华生太太低嚷。「就知道少了什么。妳手边有照片吗?」

  「只有几张。」她带了本小相簿离家。「可是我身旁的人都不像我哥哥。」

  「算了。我们就说夏洛克.福尔摩斯讨厌拍照。」

  两人回到华生太太家喝晚茶。接着,夏洛特进房间拿照片。她踏出房门时差点与华生太太撞了个满怀,雇主的表情让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夫人?」

  「福尔摩斯小姐,我实在很不想说出口,但我刚才得知令尊曾在艾梅莉亚夫人过世当晚与她起了争执。吵得很凶。然后──然后有人听到他威胁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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