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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魔鬼

他们或许是逃过了一场与沙迪克施兰姆的战斗,但没过多久,河水就给了他们另一场连“什么都不是”都不愿面对的战斗。这条河将冰冷的水泼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全身以及所有的装备都浸透,木筏完全泡在水中,跳跃如同一匹野马。石头自下而上地撞击他们,过长的树枝则刮擦着他们,有根枝条勾住了安克兰的脚,要不是雅维攀住他的肩膀,他可能就会从木筏上被拽进河里。
两岸渐渐陡峭,河岸变高,变窄,最终他们急速停在两座碎裂悬崖之间满是石头的峡谷中。木筏上,木板之间的缝隙中喷出水流,尽管裘德用他那插着箭的盾牌作为船舵勉力控制,木筏仍然如同一片树叶般地回旋着。河水浸透绳索,撕扯着绳结,令它们渐渐变松,木筏在激流中弯折,即将分崩离析。
河水隆隆作响,雅维无法听清苏梅尔尖叫发出的指令,他放弃了一切努力,闭上眼睛,只为活命而死死抓住木筏,他健康与残疾的手全都酸疼入骨,有一会儿他诅咒诸神安排他在这木筏上,但接着他又开始祈求他们,让他能够从木筏上安全离开。木筏一扭,向下一低,在他膝下倾斜,他紧闭双眼等待生命终结。
但突然之间河水变得平静起来。
他睁开一只眼睛。所有人都蜷缩在这扑腾着向下沉的木筏上,紧抓着树枝和彼此,瑟瑟发抖,全身湿透,河水平稳和缓,却一直没到他们的膝盖。
苏梅尔望着他,大口地喘着气,头发湿答答地黏在脸上。
“该死。”
雅维能做的只有点点头。将好手从木筏的树枝上松开也让他感觉到莫大的疼痛。
“我们活下来了。”鲁尔夫沙哑地说道,“我们是还活着吧?”
“要是我知道,”安克兰喃喃道,“要是我知道这条河会这样……那我宁可……选择面对那些狗。”
雅维大着胆子看了一圈伙伴们憔悴的面容,随后看到河流扩展,水流变缓。他们面前的河道更宽阔,平稳的河水几乎没有一丝涟漪,镜子一般的水面映照出两岸树林中的树木来。
他们的右前方有一大片平缓的河滩,上面四散着一些腐烂的浮木。
“过去登陆。”苏梅尔说道。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正在崩裂的木筏上滑下来,合力拖着它尽可能地深入河滩,搬下浸透水的装备,又往前蹒跚几步,最后无声地将它抛在乱石上其余的浮木中。他们已经连庆祝生还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静静躺下来,缓慢呼吸。
“死神等待着我们所有人,”“什么都不是”说,“但他首先会抓住懒汉。”在某些魔法的作用下,他依旧站立,专注地看着河的上游,警惕一切追踪者的迹象。“他们会跟上来。”
鲁尔夫用胳膊肘将身体支起:“他们他妈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只是一条河。尽管河的这一侧被某些人叫作凡斯特,但这对班亚人来说毫无意义。对沙迪克施兰姆来说,显然也毫无意义。他们现在有追踪的义务,正如我们有义务逃走。他们会建造他们的木筏跟上,然后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发现水流过于湍急无法登陆。直到他们抵达这里。”“什么都不是”微微一笑。每当他微笑的时候,雅维都会感到一阵紧张。“他们会在这里上岸,筋疲力尽,浑身湿透而且反应迟缓,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而我们将发起对他们的进攻。”
“对他们进攻?”雅维问。
“我们六个人?”安克兰问道。
“面对他们二十个人?”裘德喃喃道。
“而且我们当中还有一个只有一只手的男孩,一个女人和一个仓库管理员?”鲁尔夫说。
“没错!”“什么都不是”的笑容更明显了,“你们和我想的一样!”
鲁尔夫用肘关节支撑着身体:“这里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和你想的一样。”
“你害怕了。”
老强盗咯咯地笑起来,胸肋晃动:“害怕和你一起战斗?你这该死的家伙说得没错。”
“你之前对我说过,斯洛芬兰德人胸怀火焰。”
“你之前对我说过,哥特兰德人纪律严明。”
“行行好,别吵了!”雅维起身咆哮道。他心中的怒火,并不像父亲或兄长的狂暴那样强烈而丧失理智,他的怒火更像是他母亲常有的那种愤怒,审慎而耐心,如冬天般冷酷,而且不给恐惧留下任何余地。
“如果我们必须战斗,”他说,“我们需要一块比这里更好的战场。”
“那么,我们该到哪儿去找这片荣耀的战场呢,我的国王?”苏梅尔问道,她那带着凹痕的嘴唇弯了起来。
雅维盯着树林。到底去哪儿好呢?
“那边?”安克兰指着河流上方那片满是岩石的断壁。雅维抬头仰望,蓝色的天空作为背景衬垫在断壁后,他无法确定,但隐约觉得那上面似乎是一座遗迹。
 
“这是什么地方?”裘德问道,通过拱门。当他声音响起时,群鸟从残垣上的高枝惊起,飞走了。
“一座精灵遗迹。”雅维说道。
“诸神在上。”鲁尔夫喃喃地做了一个抵御灾难与恶事的手势。
“别担心,”苏梅尔漫不经心地踢踏着走过腐烂的树叶堆,“我怀疑这里早就连一个精灵也没有了。”
“也没有几千几万年那么久。”雅维将手放在一面墙上。墙身上没有涂抹一丝灰浆,却十分平滑坚固,整面墙上没有一条接缝、一个棱边,就像它并非一砖一瓦建起,而是整体被铸造制成。在它碎裂的顶端,萌发着一些生锈的金属枝条,仿佛疯子的头发似的毫无规则。“至少在创世神分裂之前,这里还是有精灵的。”
这里曾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厅,支柱雄壮地阵列两侧,还有通往左边与右边房间的拱道。但柱子早已倒塌多年,墙上则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枯萎的藤蔓。远处的墙壁有一大半都已消失,这得归咎于其下流淌的饥饿的河水。建筑的顶部早在几百年前便已塌落,在他们上方唯有白色的天空以及一座缠绕着常春藤的荒塔。
“我喜欢这里。”“什么都不是”说道,他大步跨过洒满碎石的地面,地表上厚厚地覆盖着一层落叶、腐烂物与鸟粪。
“你刚才明明想要在河滩边上作战。”鲁尔夫说道。
“确实如此,但这个地方更好。”
“我喜欢这里,因为它有一扇很不错的大门。”
“大门只能阻他们一时,”“什么都不是”用肮脏的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环,然后用一只明亮的眼睛透过这个环凝视空空荡荡的拱道,“而这将带给他们毁灭。他们会以一种类似漏斗的阵型进入这里,没有空间能让他们施展。在这里我们有获胜的机会!”
“所以你最后的计划就是确定的死亡?”雅维说道。
“什么都不是”露齿一笑:“死亡是生命中唯一能确定的东西。”
“毫无疑问你知道如何提振士气。”苏梅尔喃喃道。
“我们的人数远远不够,得以一敌四,而且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战士!”安克兰的眼睛凸出,表情绝望,“我不能接受自己死在这里!我的家人正——”
“有点信心,仓库管理员!”“什么都不是”将一只手臂环在安克兰的脖子上,另一只则环住雅维,然后以惊人的力量将他们拉到一起,“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们其他人。我们现在才是你的家人!”
沙迪克施兰姆曾在南风号上对他们说过这句话,而此时,它能给他们带来的安心比当时更少——假设还有那么一点的话。安克兰紧盯着雅维,而雅维所能做的也只有盯回去。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里没有出路,而这很不错。走投无路的人总会战斗得更勇猛。”“什么都不是”紧紧地搂了他们一下,然后蹦到一个倒塌石柱的基石上,用出鞘的剑指着入口,“我会站在这里,承受他们的主力攻击。至少他们的狗没办法进河。鲁尔夫,到时候你带着弓爬到那座塔上去。”
鲁尔夫抬头凝视那座残破的塔,又环顾其他人,最终鼓起长满灰色胡楂的脸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敢说,诗人的死必然令人忧伤,但我是个战士,而战士则命中注定迟早是要战死的。”
“什么都不是”大笑起来,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我敢说我俩的年纪都已经比我们该活的岁数要更大了!我们在一起勇敢地面对大雪和饥饿,蒸汽与饥渴,我们在一起能站立于世。这里,现在!”
这个男人笔直而高昂地站立,手中握着钢铁之剑,蓬乱的头发向后拢起,双眼如燃烧的烈焰般明亮,很难想象他曾是雅维在南风号上迈步经过的那个可怜的乞丐。如今他确实像个国王的首席战士了,满身带着唯我独尊的气质,一种甚至连雅维都能从中获得勇气的疯狂的自信。
“裘德,拿上你的盾。”“什么都不是”说,“苏梅尔拿上短柄斧,你们负责防卫左边。这边是我们的薄弱部位。不能让任何人包围我。让他们保持在我和我的剑的视线范围内。安克兰,你和雅维负责防卫右边。你可以把铁铲当棍子用——只要你的力气够大,任何东西都能杀人。把小刀给雅维,他只有一只手能握。他或许只有一只手,但在他的皮肤下面,流淌的是国王的鲜血!”
“皮肤下有国王的鲜血这种东西,让我觉得挺焦虑的。”雅维小声说道。
“那么,你和我一起。”安克兰递过小刀。这只是把比门闩好不了多少的东西,只能凑合着用,木质的把手上缠着皮绳,刀背泛着一层绿色,但好在刀刃足够锋利。
“你和我。”雅维说着接过小刀,紧紧攥住它。第一次在伍尔斯加德恶臭的奴隶坑里见到这个仓库管理员时,他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同袍战友,但雅维发现自己尽管恐惧,却又对此十分自豪。
“我们的这场旅途若是以血流成河收场,那将能成为一首很不错的歌谣,我想,”“什么都不是”伸出空着的手臂,五指大张,指向沙迪克施兰姆以及她的班亚人不久后一定会峰拥而入的拱道,也指向屠杀,“一队勇敢的同伴护卫哥特兰德合法的王返回他被篡夺的王座!在昔日的精灵遗迹中背水一战!你们知道,在一首好的吟游诗歌中,不能指望所有英雄都能活下来。”
“这家伙是个该死的魔鬼。”苏梅尔喃喃道。她掂了掂短柄小斧,下巴的肌肉一松一紧。
“当你身在地狱的时候,”雅维也喃喃道,“只有魔鬼能给你指明离开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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