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鲁尔夫从树上滑下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单肩扛弓，另一边肩膀则扛着一头筋肉虬结的鹿。为了让所有人都不再怀疑他的箭术，他将箭头留在鹿的心脏部位没有拔下来。
苏梅尔抬起半边眉毛看着他：“所以你不只是脸长得好。”
他也眨眨眼睛作为回礼：“对于一个弓手来说，有没有箭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你想来剥这头鹿的皮吗，厨子家的男孩，还是由我来？”安克兰带着一丝扭曲的微笑，手拿一把匕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雅维必然会拒绝。他不是个傻瓜。雅维曾经有过几次伤了手的经验，令他不再拉弓执矛，每次步入战场，他总会感到不适。他的父亲曾经烫伤过他，兄长曾经嘲笑过他，而他们的战士们则几乎懒得隐藏对他的蔑视。
他的大部分童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次你来剥皮吧，”雅维说，“要是你哪里做得不对，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吃完后，裘德在火边将赤脚伸向火堆烤火，边把脂肪填入厚靴子的裂缝里。鲁尔夫将最后一根骨头扔到一边，在羊毛外套上擦了擦手上的油。
“要是有点盐，味道会完全不一样。”
苏梅尔摇了摇头。“在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抱怨的？”
“要是找不出什么可抱怨，说明你看得还不够仔细。”鲁尔夫用单肘支撑身体，微笑着面对黑暗，抓了抓厚重的胡子，“但是我从未对生活感到失望。我曾经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那支船桨下。但是既然我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制造出一小片影子，我就一直想再见到她。只想跟她打个招呼，知道她还活得不错就好。”
“她要是有点脑子，肯定早就离开了。”苏梅尔说道。
“她本就该离开的，生命用于等待实在太过浪费。”鲁尔夫对苏梅尔的话嗤之以鼻，他朝着火堆吐了一口口水，“要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并不怎么困难。”
“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同意。”“什么都不是”坐在离火堆略远的地方，背对他们，将剑拔出鞘放在膝上，用一块破布擦拭剑刃。
鲁尔夫对他的说法只是一笑。“那你呢，‘什么都不是’？你花了这么多年擦甲板，你是打算用剩下来的生命一直擦那把剑吗？等我们到了伍尔斯加德，你打算干什么？”
雅维意识到，这是自南风号沉入内海之后，他们第一次谈到将来的事。这是他们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抵达那里。
“我有笔账要找人清算。这笔账积了二十年，”“什么都不是”又回到疯狂的磨光作业中，“大概会带来一场血雨吧。”
“在这种天气里，只要不是雪，无论你能带来什么都挺不错的。”裘德说，“我会找到往南去的路，回去卡塔利亚。我的村子叫那吉特，在那里有一口井，井里有着世界上最甜美的水。”他将双手交握，放在胃部之上，像他往常提到那个地方时一样微笑起来：“我渴望能再次喝到那口井里的水。”
“或许我可以和你同路，”苏梅尔说道，“那里离我要走的路线不远。”
“你要到哪儿去？”雅维问道。尽管他们曾经有好几个月睡在可以轻易触及彼此的地方，但他却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而他发现自己想知道她的事。她凝神望他，就像是在思索到底是否要打开一扇已经尘封许久的门，最后她耸了耸肩。
“我想去的地方是无上之城。我在那儿长大。我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名人——女王的船舶设计师。他的兄弟现在依然在这个职位上……大概。我希望如此。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事都可能发生变化。”
然后她陷入沉默，凝望火焰，雅维也是如此，他忧心的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托尔比城又有哪些事发生了变化。
“好吧，我不会拒绝你与我同行的，”裘德说，“在长途旅行中，有个确切知道将要去往何处的人会大有用处。那么你呢，安克兰？”
“在托尔比城的英格尔夫广场有家奴隶商店，”安克兰对着火堆低沉地说着，棱角分明的脸上落满了阴影，“沙迪克施兰姆就是从那儿买下了我。卖了我的人名字叫作约夫费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畏缩，那是雅维想到奥登时会有的表情。“他手里有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儿子，我必须将他们救出来。”
“你准备怎么做？”鲁尔夫问。
“我会想到办法的。”安克兰握紧拳头，重重敲在自己的膝盖上，直到这动作造成阵阵疼痛，“我必须做到。”
雅维越过火堆看着他。雅维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只有仇恨。雅维欺骗了他，看着他被殴打，还偷走他的位置。而后雅维接受了他，与他同行，接受他的施舍，开始信任他。而现在，雅维发现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情。雅维钦佩他。
雅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复仇和自己的王座。而安克兰所做的一切，却是为了他的家人。
“我能帮你。”他说。
安克兰迅速抬头看向他：“你？”
“我在托尔比城有……一些朋友。有权有势的朋友。”
“那个你给人家做学徒的厨子？”鲁尔夫嗤之以鼻。
“不。”
雅维不太确定自己为何要选择这个时刻。或许是因为他与这群不合适的人联系越是紧密，谎言在他心头就变得越发沉重。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骄傲，这股傲气选择在这个时刻被激发。或许是因为他认为安克兰说出了真话。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傻瓜。
“莱斯琳。”他说，“前任国王乌斯里克的妻子。”
裘德喷出一口带着烟雾的叹息，坐回皮草中，而鲁尔夫甚至都懒得发出轻笑。“你对于那位哥特兰德的黄金王后来说算什么？”
雅维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尽管此刻他的心脏突然猛烈跳动。“她的小儿子。”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雅维自己是最受震撼的，因为他本可以保持厨子家的男孩这一身份，去往任何地方。他本可以跟在鲁尔夫身后，闲逛着去找他的妻子，打个招呼；他本可以跟着“什么都不是”去干他那个疯狂的脑瓜所想到的任何疯事儿；他本可以跟裘德去遥远的卡塔利亚，在那口井里喝一口水；或是和苏梅尔一道，去雄奇的无上之城，就他们两个，一起……
然而现在他已无路可去，除了登上黑色王座。除非他穿过终结之门。
“我的名字不是约维，是雅维。我是哥特兰德合法的王。”
长长的沉默。甚至连“什么都不是”都忘记了磨光作业，在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半转过身体，用那双狂热闪亮的眼睛望着雅维。
安克兰轻轻地清了清喉咙：“这样你那烂透的厨艺就可以解释了。”
“你没在开玩笑，对吧？”苏梅尔问。
雅维长时间地回望着她，眼神平稳：“你听到我笑了吗？”
“那么我能问问吗，哥特兰德的国王在一艘破商船上划桨是要干吗？”
雅维将双肩上的羊毛毯子裹得更紧了，他望着火堆，火焰显现出过去那些人和事的形状，他缓缓开口。“因为我的手……或者不如说因为我少只手，我本打算放弃我的继承权加入祭司团。但是我的父亲乌斯里克被人杀害，他被格劳姆－吉尔－高姆以及他的祭司思卡尔女祭背叛……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指挥二十七艘船袭击他们，这个计划是我的叔父奥登制定的。”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在这个计划中，还包含有杀死我并夺取王位的部分。”
“雅维王子。”安克兰喃喃道，“乌斯里克的小儿子。他确实有一只手是残废的。”雅维抬起手凑向火光，安克兰考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扭曲鼻子的一侧。“我们上次经过托尔比城的时候，那里的人正在谈论他的死。”
“他们宣告得稍微早了点。我从一个塔上落下，海洋女神将我送入格劳姆－吉尔－高姆的掌握。我伪装成一个厨子家的男孩，他给我戴上项圈，把我卖给伍尔斯加德的奴隶商人。”
“然后我和特里格在那里买了你，”安克兰思索着说，他考量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像一个商人翻检戒指，估算它的合金中究竟有几成是金子一样，“因为你告诉我说你能划桨。”
雅维已将手伸回温暖的毛毯下，因此他只能耸耸肩膀。“你看，这并不是我说过的最大的谎言。”
裘德鼓起脸颊：“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你这个实在是超过了平均水平。”
“而且更危险。”苏梅尔眯起双眼，“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雅维想了一会儿：“你们想知道真相，我也想说出来，而真相本身也想被公之于众。”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裘德将更多脂肪塞进鞋底。安克兰和苏梅尔交换了眼神。然后鲁尔夫将舌头放在双唇之间，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啧”：“有谁相信这堆屁话吗？”
“我信。”“什么都不是”站了起来，双眼又黑又深，他高高地举起剑。“我现在要发誓！”他将剑刃挥向火焰，火花四溅，所有人都惊讶地向后缩了一下，“这是一个日月同鉴的誓言。让这个誓言成为我的枷锁，将我激励。在哥特兰德合法的王再次登上他的黑色王座之前，我将决不会停下脚步！”
沉默延续更久，所有人里最惊讶的莫过于雅维。
“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正活在一个梦里？”鲁尔夫喃喃道。
裘德又叹了一口气。“经常的。”
“还是个噩梦。”苏梅尔说。
“炎热的土地。”安克兰说。
“冰与火之神时常交战的地方。”“什么都不是”轻轻说道。
“看起来还不错，”雅维说，“以一个战场来说。”
在白土与黑地之间延伸出一道翠绿色，微风吹拂植被，天上盘旋着五彩鸟儿形成的云，河水在稀薄的日光下闪闪发光。
“冬日中的一道春色。”苏梅尔说道。
“我不信任它。”“什么都不是”说。
“有什么是你信任的？”雅维问。
“什么都不是”将剑抱在怀中，脸上带着稀薄得甚至没有露出残破牙齿的微笑：“只有这个。”
所有人向前跋涉，没有人提到前一天披露的真相。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也可能是不知道若是相信他又该怎么做，所以便装作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依然像从前一样地对待他。
这对于雅维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结果。他时常觉得相对于国王，自己更像个厨子家的男孩。
在破烂的靴下，雪越走越薄，开始变得泥泞，灌进靴子里，让他不得不在泥地里滑行。最后雪彻底消失了。地面上先是带着点点苔藓，而后变成茂密的绿草，渐渐点缀一些连雅维都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最终他们走到一个大湖边的卵石河滩边上，蒸汽自乳白色的水面升起，在他们头顶上，一棵道劲的树上挂着橙黄色的树叶，沙沙作响。
“在过去的几年，还有过去的这些天里，我常常在想，我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裘德说，“而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了这样的回报我得付出什么呢。”
“生活并不全都是付出，”鲁尔夫说，“只是抓住一切你能得到的东西而已。鱼竿在哪里？”
而后这老强盗便开始从白色的水中钓起白色的鱼来，他钓得很快，几乎一放饵就有鱼上钩。天又开始下雪，但在这片温热的土地上，雪完全积不住，到处都是干木柴，于是他们架起一个火堆，安克兰则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摆出一整套鱼肉盛宴。
饭后，雅维将双手放在撑满的腹部上，平躺着，饱受摧残的双脚浸泡在温热的水中，他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这么开心是在什么时候。毫无疑问，不是在训练场上可耻地被人又一次击中那会儿。不用说，也不是到处躲避父亲的掌掴或母亲瞪视的那时候。甚至连在戈德琳女祭的火堆边都没有现在这么高兴。他抬起头，看他那些散漫的划桨伙伴们的脸。要是他再也不回去，会有谁的日子变得更糟？无疑，一个尚未完成的誓言与一个被破弃的誓言之间是有区别的……
“或许我们该一直留在这里。”他轻轻说道。
苏梅尔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嘲笑的上弯：“那谁能带领哥特兰德人迎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我猜他们已经有了美好的明天。我可以成为这个池塘的王，而你是我的祭司。”
“苏梅尔女祭？”
“你总是知道正确的道路。你可以为我找到更大的利益和较小的恶。”
她哼了一声：“地图上没有那种东西。我要去尿尿了。”雅维看着她大步走进长长的野草丛中。
“我猜你喜欢她。”安克兰轻声说。
雅维猛地转头向他。“呃……我们都喜欢她。”
“当然。”裘德笑着咧开嘴，“要是没有她，我们肯定得迷失方向。”
“但是你，”鲁尔夫闭着眼睛，将双手枕在脑后，哼哼着说道，“你喜欢她。”
雅维想尖酸地回嘴，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我的一只手确实是残废的，”他低声说道，“但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挺正常。”
安克兰发出了近似窃笑的声音：“我觉得她也喜欢你。”
“我？她对我比对其他人更恶劣！”
“没错。”鲁尔夫同样安心地挪动肩膀，躺在地上露出微笑，“啊，我想起了年轻那会儿……”
“雅维？”“什么都不是”在一路延伸的树林边一块石头上，站得又高又直，他显然对谁喜欢谁的话题毫无兴趣，只是盯着他们的来路。“我的眼神不太好，你比较年轻，看得清楚。那儿是不是起了烟？”
雅维很乐意转移话题，他爬起来站到“什么都不是”身旁向南望去。他愉快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那里确实升起了烟。“很难讲，”他说，“大概是的。”几乎可以确定。他可以看到那条惨淡的烟熏痕迹直升入苍白的天空。
苏梅尔也加入了观望的队伍，她手搭凉棚，完全没有显露出喜欢任何人的迹象。她收紧了下巴。“烟是从西达瓦拉的农场升起来的。”
“或许他们点了篝火。”鲁尔夫这样说，但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或者是沙迪克施兰姆点起的。”“什么都不是”说道。
一个优秀的祭司对一切怀有最好的希望，却为最坏的结果做好准备。“我们得爬得更高一点，”雅维说，“看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什么都不是”噘起嘴巴，轻轻吹去剑刃上的一小点灰尘，“你知道她会的。”
她确实会这样做。
在湖边的岩石斜坡上，雅维透过苏梅尔那副眼镜的古怪小圆镜片，看到白雪上出现了点点黑斑。黑色的斑点移动着，他的希望流失，如同被刺破的酒袋里洒落的葡萄酒。要说希望，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个漏底的花瓶了。
“我数了数，有两打。”苏梅尔说，“我猜都是班亚人，还有南风号上的一些水手。他们有狗和雪橇，而且很可能全都有武装。”
“而他们的目标是毁灭我们。”雅维喃喃道。
“对，要不然就是他们非常、非常希望能保护我们一路平安。”鲁尔夫说。
雅维放下眼镜。很难想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曾经笑得如此开心。他这些朋友们的脸又重新回到了憔悴而焦虑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如此常见，令人沮丧。
除了“什么都不是”，当然，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疯狂。
“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我猜大概六里左右。”苏梅尔说道。
雅维已经习惯了将她的猜测视作事实。“他们大概要多久能追上我们？”
她的双唇无声地计算着：“要是他们用雪橇赶得急一点，可能会在明天一清早抵达这里。”
“那我们最好逃走。”安克兰说道。
“不。”雅维环顾着他这片小小的宁静王国，一直往上看到小碎石子堆成的山和山上那些碎石。“在炎热的土地上，他们的雪橇毫无用武之地。”
“什么都不是”凝望天空，用肮脏的指甲背面挠了挠脖子，“钢铁迟早会是答案。世事总是如此。”
“那就等再晚一点。”雅维背起他的包袱，“现在，我们先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苏梅尔抬起半边眉毛看着他：“所以你不只是脸长得好。”
他也眨眨眼睛作为回礼：“对于一个弓手来说，有没有箭事情会完全不一样。”
“你想来剥这头鹿的皮吗，厨子家的男孩，还是由我来？”安克兰带着一丝扭曲的微笑，手拿一把匕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雅维必然会拒绝。他不是个傻瓜。雅维曾经有过几次伤了手的经验，令他不再拉弓执矛，每次步入战场，他总会感到不适。他的父亲曾经烫伤过他，兄长曾经嘲笑过他，而他们的战士们则几乎懒得隐藏对他的蔑视。
他的大部分童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次你来剥皮吧，”雅维说，“要是你哪里做得不对，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吃完后，裘德在火边将赤脚伸向火堆烤火，边把脂肪填入厚靴子的裂缝里。鲁尔夫将最后一根骨头扔到一边，在羊毛外套上擦了擦手上的油。
“要是有点盐，味道会完全不一样。”
苏梅尔摇了摇头。“在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抱怨的？”
“要是找不出什么可抱怨，说明你看得还不够仔细。”鲁尔夫用单肘支撑身体，微笑着面对黑暗，抓了抓厚重的胡子，“但是我从未对生活感到失望。我曾经觉得自己大概会死在那支船桨下。但是既然我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制造出一小片影子，我就一直想再见到她。只想跟她打个招呼，知道她还活得不错就好。”
“她要是有点脑子，肯定早就离开了。”苏梅尔说道。
“她本就该离开的，生命用于等待实在太过浪费。”鲁尔夫对苏梅尔的话嗤之以鼻，他朝着火堆吐了一口口水，“要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并不怎么困难。”
“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同意。”“什么都不是”坐在离火堆略远的地方，背对他们，将剑拔出鞘放在膝上，用一块破布擦拭剑刃。
鲁尔夫对他的说法只是一笑。“那你呢，‘什么都不是’？你花了这么多年擦甲板，你是打算用剩下来的生命一直擦那把剑吗？等我们到了伍尔斯加德，你打算干什么？”
雅维意识到，这是自南风号沉入内海之后，他们第一次谈到将来的事。这是他们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抵达那里。
“我有笔账要找人清算。这笔账积了二十年，”“什么都不是”又回到疯狂的磨光作业中，“大概会带来一场血雨吧。”
“在这种天气里，只要不是雪，无论你能带来什么都挺不错的。”裘德说，“我会找到往南去的路，回去卡塔利亚。我的村子叫那吉特，在那里有一口井，井里有着世界上最甜美的水。”他将双手交握，放在胃部之上，像他往常提到那个地方时一样微笑起来：“我渴望能再次喝到那口井里的水。”
“或许我可以和你同路，”苏梅尔说道，“那里离我要走的路线不远。”
“你要到哪儿去？”雅维问道。尽管他们曾经有好几个月睡在可以轻易触及彼此的地方，但他却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而他发现自己想知道她的事。她凝神望他，就像是在思索到底是否要打开一扇已经尘封许久的门，最后她耸了耸肩。
“我想去的地方是无上之城。我在那儿长大。我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名人——女王的船舶设计师。他的兄弟现在依然在这个职位上……大概。我希望如此。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事都可能发生变化。”
然后她陷入沉默，凝望火焰，雅维也是如此，他忧心的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托尔比城又有哪些事发生了变化。
“好吧，我不会拒绝你与我同行的，”裘德说，“在长途旅行中，有个确切知道将要去往何处的人会大有用处。那么你呢，安克兰？”
“在托尔比城的英格尔夫广场有家奴隶商店，”安克兰对着火堆低沉地说着，棱角分明的脸上落满了阴影，“沙迪克施兰姆就是从那儿买下了我。卖了我的人名字叫作约夫费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畏缩，那是雅维想到奥登时会有的表情。“他手里有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儿子，我必须将他们救出来。”
“你准备怎么做？”鲁尔夫问。
“我会想到办法的。”安克兰握紧拳头，重重敲在自己的膝盖上，直到这动作造成阵阵疼痛，“我必须做到。”
雅维越过火堆看着他。雅维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只有仇恨。雅维欺骗了他，看着他被殴打，还偷走他的位置。而后雅维接受了他，与他同行，接受他的施舍，开始信任他。而现在，雅维发现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情。雅维钦佩他。
雅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复仇和自己的王座。而安克兰所做的一切，却是为了他的家人。
“我能帮你。”他说。
安克兰迅速抬头看向他：“你？”
“我在托尔比城有……一些朋友。有权有势的朋友。”
“那个你给人家做学徒的厨子？”鲁尔夫嗤之以鼻。
“不。”
雅维不太确定自己为何要选择这个时刻。或许是因为他与这群不合适的人联系越是紧密，谎言在他心头就变得越发沉重。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骄傲，这股傲气选择在这个时刻被激发。或许是因为他认为安克兰说出了真话。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傻瓜。
“莱斯琳。”他说，“前任国王乌斯里克的妻子。”
裘德喷出一口带着烟雾的叹息，坐回皮草中，而鲁尔夫甚至都懒得发出轻笑。“你对于那位哥特兰德的黄金王后来说算什么？”
雅维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尽管此刻他的心脏突然猛烈跳动。“她的小儿子。”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雅维自己是最受震撼的，因为他本可以保持厨子家的男孩这一身份，去往任何地方。他本可以跟在鲁尔夫身后，闲逛着去找他的妻子，打个招呼；他本可以跟着“什么都不是”去干他那个疯狂的脑瓜所想到的任何疯事儿；他本可以跟裘德去遥远的卡塔利亚，在那口井里喝一口水；或是和苏梅尔一道，去雄奇的无上之城，就他们两个，一起……
然而现在他已无路可去，除了登上黑色王座。除非他穿过终结之门。
“我的名字不是约维，是雅维。我是哥特兰德合法的王。”
长长的沉默。甚至连“什么都不是”都忘记了磨光作业，在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半转过身体，用那双狂热闪亮的眼睛望着雅维。
安克兰轻轻地清了清喉咙：“这样你那烂透的厨艺就可以解释了。”
“你没在开玩笑，对吧？”苏梅尔问。
雅维长时间地回望着她，眼神平稳：“你听到我笑了吗？”
“那么我能问问吗，哥特兰德的国王在一艘破商船上划桨是要干吗？”
雅维将双肩上的羊毛毯子裹得更紧了，他望着火堆，火焰显现出过去那些人和事的形状，他缓缓开口。“因为我的手……或者不如说因为我少只手，我本打算放弃我的继承权加入祭司团。但是我的父亲乌斯里克被人杀害，他被格劳姆－吉尔－高姆以及他的祭司思卡尔女祭背叛……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指挥二十七艘船袭击他们，这个计划是我的叔父奥登制定的。”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在这个计划中，还包含有杀死我并夺取王位的部分。”
“雅维王子。”安克兰喃喃道，“乌斯里克的小儿子。他确实有一只手是残废的。”雅维抬起手凑向火光，安克兰考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扭曲鼻子的一侧。“我们上次经过托尔比城的时候，那里的人正在谈论他的死。”
“他们宣告得稍微早了点。我从一个塔上落下，海洋女神将我送入格劳姆－吉尔－高姆的掌握。我伪装成一个厨子家的男孩，他给我戴上项圈，把我卖给伍尔斯加德的奴隶商人。”
“然后我和特里格在那里买了你，”安克兰思索着说，他考量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像一个商人翻检戒指，估算它的合金中究竟有几成是金子一样，“因为你告诉我说你能划桨。”
雅维已将手伸回温暖的毛毯下，因此他只能耸耸肩膀。“你看，这并不是我说过的最大的谎言。”
裘德鼓起脸颊：“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你这个实在是超过了平均水平。”
“而且更危险。”苏梅尔眯起双眼，“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雅维想了一会儿：“你们想知道真相，我也想说出来，而真相本身也想被公之于众。”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裘德将更多脂肪塞进鞋底。安克兰和苏梅尔交换了眼神。然后鲁尔夫将舌头放在双唇之间，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啧”：“有谁相信这堆屁话吗？”
“我信。”“什么都不是”站了起来，双眼又黑又深，他高高地举起剑。“我现在要发誓！”他将剑刃挥向火焰，火花四溅，所有人都惊讶地向后缩了一下，“这是一个日月同鉴的誓言。让这个誓言成为我的枷锁，将我激励。在哥特兰德合法的王再次登上他的黑色王座之前，我将决不会停下脚步！”
沉默延续更久，所有人里最惊讶的莫过于雅维。
“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正活在一个梦里？”鲁尔夫喃喃道。
裘德又叹了一口气。“经常的。”
“还是个噩梦。”苏梅尔说。
＊＊＊
第二天一早，他们翻过一座山，迎来一片仿佛直接从梦里蹦出来的景象。确切地说，是从一个噩梦里。在他们面前的已不是白雪皑皑的小山，而是一片蒸汽中若隐若现的黑色远山。“炎热的土地。”安克兰说。
“冰与火之神时常交战的地方。”“什么都不是”轻轻说道。
“看起来还不错，”雅维说，“以一个战场来说。”
在白土与黑地之间延伸出一道翠绿色，微风吹拂植被，天上盘旋着五彩鸟儿形成的云，河水在稀薄的日光下闪闪发光。
“冬日中的一道春色。”苏梅尔说道。
“我不信任它。”“什么都不是”说。
“有什么是你信任的？”雅维问。
“什么都不是”将剑抱在怀中，脸上带着稀薄得甚至没有露出残破牙齿的微笑：“只有这个。”
所有人向前跋涉，没有人提到前一天披露的真相。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也可能是不知道若是相信他又该怎么做，所以便装作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依然像从前一样地对待他。
这对于雅维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结果。他时常觉得相对于国王，自己更像个厨子家的男孩。
在破烂的靴下，雪越走越薄，开始变得泥泞，灌进靴子里，让他不得不在泥地里滑行。最后雪彻底消失了。地面上先是带着点点苔藓，而后变成茂密的绿草，渐渐点缀一些连雅维都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最终他们走到一个大湖边的卵石河滩边上，蒸汽自乳白色的水面升起，在他们头顶上，一棵道劲的树上挂着橙黄色的树叶，沙沙作响。
“在过去的几年，还有过去的这些天里，我常常在想，我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裘德说，“而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了这样的回报我得付出什么呢。”
“生活并不全都是付出，”鲁尔夫说，“只是抓住一切你能得到的东西而已。鱼竿在哪里？”
而后这老强盗便开始从白色的水中钓起白色的鱼来，他钓得很快，几乎一放饵就有鱼上钩。天又开始下雪，但在这片温热的土地上，雪完全积不住，到处都是干木柴，于是他们架起一个火堆，安克兰则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摆出一整套鱼肉盛宴。
饭后，雅维将双手放在撑满的腹部上，平躺着，饱受摧残的双脚浸泡在温热的水中，他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这么开心是在什么时候。毫无疑问，不是在训练场上可耻地被人又一次击中那会儿。不用说，也不是到处躲避父亲的掌掴或母亲瞪视的那时候。甚至连在戈德琳女祭的火堆边都没有现在这么高兴。他抬起头，看他那些散漫的划桨伙伴们的脸。要是他再也不回去，会有谁的日子变得更糟？无疑，一个尚未完成的誓言与一个被破弃的誓言之间是有区别的……
“或许我们该一直留在这里。”他轻轻说道。
苏梅尔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嘲笑的上弯：“那谁能带领哥特兰德人迎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我猜他们已经有了美好的明天。我可以成为这个池塘的王，而你是我的祭司。”
“苏梅尔女祭？”
“你总是知道正确的道路。你可以为我找到更大的利益和较小的恶。”
她哼了一声：“地图上没有那种东西。我要去尿尿了。”雅维看着她大步走进长长的野草丛中。
“我猜你喜欢她。”安克兰轻声说。
雅维猛地转头向他。“呃……我们都喜欢她。”
“当然。”裘德笑着咧开嘴，“要是没有她，我们肯定得迷失方向。”
“但是你，”鲁尔夫闭着眼睛，将双手枕在脑后，哼哼着说道，“你喜欢她。”
雅维想尖酸地回嘴，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我的一只手确实是残废的，”他低声说道，“但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挺正常。”
安克兰发出了近似窃笑的声音：“我觉得她也喜欢你。”
“我？她对我比对其他人更恶劣！”
“没错。”鲁尔夫同样安心地挪动肩膀，躺在地上露出微笑，“啊，我想起了年轻那会儿……”
“雅维？”“什么都不是”在一路延伸的树林边一块石头上，站得又高又直，他显然对谁喜欢谁的话题毫无兴趣，只是盯着他们的来路。“我的眼神不太好，你比较年轻，看得清楚。那儿是不是起了烟？”
雅维很乐意转移话题，他爬起来站到“什么都不是”身旁向南望去。他愉快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那里确实升起了烟。“很难讲，”他说，“大概是的。”几乎可以确定。他可以看到那条惨淡的烟熏痕迹直升入苍白的天空。
苏梅尔也加入了观望的队伍，她手搭凉棚，完全没有显露出喜欢任何人的迹象。她收紧了下巴。“烟是从西达瓦拉的农场升起来的。”
“或许他们点了篝火。”鲁尔夫这样说，但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或者是沙迪克施兰姆点起的。”“什么都不是”说道。
一个优秀的祭司对一切怀有最好的希望，却为最坏的结果做好准备。“我们得爬得更高一点，”雅维说，“看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什么都不是”噘起嘴巴，轻轻吹去剑刃上的一小点灰尘，“你知道她会的。”
她确实会这样做。
在湖边的岩石斜坡上，雅维透过苏梅尔那副眼镜的古怪小圆镜片，看到白雪上出现了点点黑斑。黑色的斑点移动着，他的希望流失，如同被刺破的酒袋里洒落的葡萄酒。要说希望，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个漏底的花瓶了。
“我数了数，有两打。”苏梅尔说，“我猜都是班亚人，还有南风号上的一些水手。他们有狗和雪橇，而且很可能全都有武装。”
“而他们的目标是毁灭我们。”雅维喃喃道。
“对，要不然就是他们非常、非常希望能保护我们一路平安。”鲁尔夫说。
雅维放下眼镜。很难想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曾经笑得如此开心。他这些朋友们的脸又重新回到了憔悴而焦虑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如此常见，令人沮丧。
除了“什么都不是”，当然，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疯狂。
“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我猜大概六里左右。”苏梅尔说道。
雅维已经习惯了将她的猜测视作事实。“他们大概要多久能追上我们？”
她的双唇无声地计算着：“要是他们用雪橇赶得急一点，可能会在明天一清早抵达这里。”
“那我们最好逃走。”安克兰说道。
“不。”雅维环顾着他这片小小的宁静王国，一直往上看到小碎石子堆成的山和山上那些碎石。“在炎热的土地上，他们的雪橇毫无用武之地。”
“什么都不是”凝望天空，用肮脏的指甲背面挠了挠脖子，“钢铁迟早会是答案。世事总是如此。”
“那就等再晚一点。”雅维背起他的包袱，“现在，我们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