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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等待着

雅维摔倒了,肩膀着地,撞到了头,翻过麻袋脸朝下躺在了地上。
他的脸颊湿漉漉的。在船舱里。
他顺势往前翻滚,拖曳身体躲入阴影中。
那里一片黑暗。如沥青一般的黑暗,但祭司必须知道一切路线,他可以感觉到前路就在自己的手指边。
他的耳边回响着叫喊声,脸颊发烫,全身疼得要命,但他必须克服,必须思考。万事皆有取胜之道,他的母亲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他可以听到守卫向下望着舱口大叫,他们离他太近,太靠近他的身后。他猛地将锁链拉近自己,那条链子在船舱中的板条箱和桶子之间游走,挂在固定环和铆钉上的火把洒下一丝微光,他借此看清道路,前往仓库。
他慢慢滑过低矮的入口,踏过架子和箱子之间冰冷的水洼,那是今天渗漏出来的积水。他蜷缩着,直面整艘船中最阴冷的地方,呼吸中夹杂着咳嗽和喘息,守卫们紧追着他,带来更多火炬和更亮的光。
“他在哪儿?”
万事必有取胜之道。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将会从另一个方向,从船尾仓包围过来。他的视线闪过船尾仓的楼梯。
必须有某条取胜之道。已经没有时间制订计划了,他所有的计划无非就是像烟雾般地逃离。而特里格会一直等待着。特里格必定十分生气。
他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响动,每一个闪光,更主要的是寻找某种逃脱的可能性、某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却一无所获。他需要一个伙伴。他强迫自己无助地回身面对那些木头,感受着那里的寒冷与潮湿,倾听海水溢出的声音。而后戈德琳女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她曾经在火堆边这样轻柔而小心地说过——
当一个聪明的祭司除了敌人之外一无所有,她就为敌人制造一个更糟糕的仇敌。
雅维将身体降到最近的一个隔板下,在黑暗中摸索着,最后手指摸到了之前用来敲钉子的那根铁条。
水手们最糟糕的敌人是大海,沙迪克施兰姆总是这么说。
“你在哪儿呢,小子?”
他可以看到船舱底部苏梅尔修补过的轮廓,他用铁条猛地敲在船体和新补上去的木料之间,然后拼上全力拖拽铁条。他紧咬牙关,带着愤怒、伤痛和无助发出一声怒吼,用尽全力拉扯铁条,就好像它是特里格、奥登和格劳姆-吉尔-高姆的集合体。他撕扯着,拖拽,用无用的手掌楔入缝隙,木料开始碎裂,他的肩膀撞在架子上,罐子和箱子纷纷哗啦啦地掉落。
他听到守卫逐渐靠近,感受到他们手中火光的热度,看到他们在低矮的入口低下身子,瞥见他们手中刀子上闪烁的寒光。
“过来啊,残废!”
他拼出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力气,同时发出一声呐喊。木板突然裂开,雅维踉跄着后退几步,而后海洋女神便如同被地狱释放的魔鬼的怒火一般涌入仓库。
雅维带倒一块搁板,它立刻浸在冰冷的海水里,浮浮沉沉地向后仓室漂去,男人的叫喊、海水涌动与木材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盈他的耳朵。
他挣扎着跑向梯子,海水已漫过他的膝盖。有一个守卫正在他的脚边,在黑暗中攥住了他。雅维挥动铁条打中守卫,他被甩入海水中,而后便像个玩具似的被卷到仓库的另一边。船底出现更多裂痕,海水开始自各个角度涌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守卫们的哀叫被湮没其中,几乎完全无法听清。
雅维往梯子上爬了几格,顶开舱口,往上爬出来,然后站住了。面前的事态令他有些动摇,他怀疑自己是否被什么魔法传送到了另一艘正处于战场中心的船的甲板上。
两排划桨位之间的通道上爬满了人,他们正在一片燃烧的火焰中争斗,那火多半是由一盏摔在地上的油灯泼洒船首楼前引起的。熊熊的火焰跃动着,在黑暗的海水中,在恐慌的奴隶们黑色的眼睛里,在守卫拔出的刀刃上跃动着。雅维看到裘德抓住一个守卫,将他丢进了海里。
裘德从他的划桨位上站出来了。所有的奴隶们全都获得了自由。
或者,至少有部分奴隶获得了自由。大多数奴隶们依然被锁着,在桨架附近挤作一团来避开周遭的暴行。一些奴隶流着血,躺在通道上。其他人则跃出船侧,他们宁可在海洋女神那儿碰碰运气,也不愿意面对特里格的手下们,因为后者必然会毫无怜阀地殴打他们。
雅维看到鲁尔夫用脑袋撞向一个守卫的脸,听到那个守卫的鼻梁骨断裂的声音,他的剑落下,滑过甲板。
他必须去帮助他的划桨伙伴。他将完好的手张开,又握紧了。必须去帮助他们,但要怎么做?前几个月的经历仅仅只能让雅维更明确一个长久以来的观点——他并非什么英雄。要救的人太多,而且全无武装。他看到一个守卫砍翻了某个无助的奴隶,用斧子劈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他退缩了。他可以觉察到甲板开始倾斜,海水冲进船舱,拖着南风号渐渐下沉。
一个优秀的祭司必须面对现实,拯救自己所能拯救的。一个优秀的祭司接受较小的恶。雅维翻过离自己最近的划桨位,向着船侧爬去,在那下面是漆黑的海水。他准备跳船逃走。
正当他将半个身子翻出船外时,突然被人抓住项圈,拉回船内。周围的一切全都旋转着,他摔倒了,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喘着粗气。
特里格站在他面前,一手抓住雅维头颈上的一段链子。“你哪儿也别想去,小子。”
他俯身用另一只手掐住雅维的喉咙,手就放在项圈的下面,于是项圈顶住了雅维的下巴,这一次,监工掐得更紧了。他抬起雅维的身体,直到雅维踢动的靴子只能蹭到一点点甲板。特里格扭住雅维的脸,迫使他瞧着船上这一片大屠杀的景象。到处都是死者和伤者,在甲板中间,有两个守卫正用手杖殴打一个奴隶。
“看到了吗,你给我惹的这些麻烦?”特里格尖声说道,他被雅维戳中的眼睛依旧红肿,眼泪汪汪。守卫们相互叫喊着。
“裘德和那个狗杂种鲁尔夫在哪里?”
“逃到码头上去了。但他们肯定得在那儿冻死。”
“诸神在上,我的手指!”
“他们是怎么自由的?”
“苏梅尔!”
“那个小婊子有把钥匙。”
“她到底是从什么鬼地方弄到小斧头的?”
“她砍掉了我的手指!它们掉在哪儿了?”
“在哪儿重要吗?反正都已经没用了!”
“他弄坏了龙骨!”一个全身湿透的守卫从后舱室爬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下面开始灌水了!”就像是要证明这句话,南风号再次震动,甲板更为倾斜,特里格不得不紧紧抓住一条工作台才能维持站立的姿势。
“诸神保佑我们!”一个依旧被锁着的划桨奴隶痛苦地叫喊着,死死抓着项圈。
“我们在沉没吗?”另一个奴隶问道,他圆睁双眼看着脚下。
“我们要怎么向沙迪克施兰姆解释这一切?”
“该死!”特里格咆哮着,将雅维的脑袋撞向附近一只桨的钝柄,令他眼冒金星,嘴里疼痛不堪,而后,特里格将他拉到甲板上,准备掐死他。
雅维下意识地反抗着,但监工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令他无法呼吸,也无法看清特里格扭曲的嘴之外的任何东西。而那种逐渐增强的模糊感,就像是那条他曾经被攥入其中的通道,而现在,他已经被拉到通道的尽头。
在之前的几周中,他曾经三番五次骗过死神,但无论一个人有多强壮,有多聪明,无论一个人有多好的武运或天气运,没有任何人能永远欺骗得了他。最终,所有英雄、宗主王和主祭,全都要通过他的大门,他也绝不会向长着大嘴、脾气又坏的单手男孩们网开一面。黑色王座将属于奥登,他的杀父之仇将无人能报,他所发过的誓言也将无法达成……
而后,雅维那双血管即将爆裂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破碎而低沉的声音,沙哑得像个擦洗板。要不是听到了那个声音说出的话,要说这是死神的声音,雅维也绝不会有一点怀疑。
“你没听到沙迪克施兰姆是怎么说的吗?”
雅维奋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那个声音。
“什么都不是”站在甲板中间。油腻腻的头发全都抹向脑后,雅维首次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歪歪扭扭的不匀称的脸,破碎且满布伤痕,扭曲又空洞,他的双眼大睁,闪动着湿润的光芒。
那条沉重的锁链蜿蜒缠绕在他一边手臂上,链子的一端如今已经被解开了,悬在他的拳中,底下依然连着一大块木头的碎片和几颗钉子。他的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一把鲁尔夫从某个守卫手里敲下来的剑。
“什么都不是”露出了微笑。那是个支离破碎的笑容,他露出支离破碎的牙齿,并随后说出了支离破碎的话。“她告诉过你,绝对不能让我靠近任何刀子。”
“放下那把剑!”特里格尖叫道,但雅维在他的话音中听出一丝过去从未听到过的情绪。
恐惧。
就像如今死神已确实地站在甲板上,站在他的面前。
“哦,不,特里格,不,”“什么都不是”的笑容变得更为浓郁而疯狂,泪水从他的双眼中涌出,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我想该被放倒的人应该是你。”
一个守卫向他冲过去。
在擦洗甲板的时候,“什么都不是”看起来年纪挺大,动作也慢得充满痛苦,像是一个脆弱的废物,一个如同嫩枝和细绳般的人。但当他手中握着剑,他的动作便有如行云流水,犹似跃动的火焰。刀刃如同拥有意志,闪电般迅速无情,而“什么都不是”则紧随刀刃其后。
剑尖跃了出去,在守卫的肩胛骨之间闪动一下便离开了,守卫的脚步立刻蹒跚起来,他喘着气,将手放在胸上。另一个守卫挥舞斧子迎上去,“什么都不是”轻易地躲开,斧子砍碎了一张工作台的一角。剑又轻点一下,守卫握着斧子的手臂立刻回旋上升,最后坠入黑暗中,守卫双膝跪地,双眼圆睁,最后被“什么都不是”赤脚踢倒在地。
第三个守卫从他身后靠近,举起手中的剑。“什么都不是”甚至都没有转身看一眼,便递出剑,刺中守卫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后他又用缠绕着锁链的手臂撞飞一根向他袭来的棍子,并用剑柄敲在持棍的守卫嘴上,敲得守卫的牙齿都飞到了空中,最后剑柄一挥,斩在守卫的腿上,令他脸朝下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雅维不过吸了一口气的时间里——要是他能想起来呼吸的话。
第一个守卫依然站着,摸索着受伤的胸膛,试图想要说些什么,嘴里却只能喷出红色的泡沫。“什么都不是”赤脚无声地走过这个守卫身边,用手臂外侧轻松地将他推到一边,而后看着鲜血横流的甲板,发出咂舌的声音。
“甲板太脏了。”他环顾四周,伤痕累累的脸上挂着黑色的条纹和血色的斑点,“我能擦一擦吗,特里格?”
监工后退几步,雅维依旧被他抓住,单手无助地挣扎摸索着。“你要是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那就杀吧。”“什么都不是”耸了耸肩膀,“反正死神正等着我们所有人。”双腿受伤的守卫呜咽着在倾斜的甲板上试图向上爬,“什么都不是”踩着他继续向前走,“今天他等的人是你。他已经拿起钥匙,特里格,正在打开终结之门呢。”
“让我们好好谈谈!”特里格抬起一只手,又后退几步。甲板现在倾斜得更为严重,黑色的海水正从后舱室汩汩涌出。“就谈一谈!”
“谈话只会制造各种问题。”“什么都不是”举起剑,“钢铁才是一切的答案。”剑在他手中旋转舞动,刃上反射光芒,映照出红、白与黄以及一切火焰的色彩。“钢铁不会谄媚,也不会让步。钢铁绝不会撒谎。”
“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特里格哀号着。海水已没过船的一侧,在划桨工作台之间涌动着。
“凭什么?”
“我还有梦想!我还有计划!我还有——”
剑劈开了特里格的脑袋,一直劈到他的鼻子,发出一记空洞的声响。有那么一会儿,特里格的嘴依然在试图说话,却已经无法用呼吸来提供气息发声了。他向后倒下,双腿小幅踢动,雅维从他颤抖的手中挣扎出来,喘着气,边咳嗽边想拉开项圈,好让自己能自由呼吸。
“或许我不该杀了他,”“什么都不是”将剑自特里格的脑袋上拔出来,“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在他们周遭,所有人都在尖叫。活着的守卫们宁可面对汹涌的海水,也不愿选择“什么都不是”的剑。一些奴隶试图从沉没的划桨位上爬往未入水的地方;另一些则眼看着海水越升越高,奋力拉扯身上的锁链;还有一些则仅仅只剩脸还露出水面,张大嘴巴尽力呼吸一点点空气,恐惧地瞪着双眼。雅维知道,另有一些奴隶已沉入黑色的海水中,或许正凭着最后的几口呼吸,无助地与锁链搏斗着。
雅维四肢着地,不停干呕,头晕目眩。他翻开特里格沾满鲜血的衣服寻找钥匙,竭力试图不要去看特里格那张被劈开的脸,然而依旧瞥到巨大伤口中紫红色的血肉。他用力咽下喉头涌上的呕吐感,再次寻觅钥匙,耳中充斥被困奴隶们的大声哀号。
“别找了。”“什么都不是”站在他身后,远比雅维想象中的更高,手中提着血迹斑斑的剑。
雅维看着他眨眨眼睛,又将视线转向那些在倾覆的甲板上快要溺死的奴隶们。“但他们都会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死神等待着我们所有人。”
“什么都不是”拉住雅维的项圈,将他提起来举到空中,扔出船外,于是,海洋女神再一次将雅维拥入冰冷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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