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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

划桨奴隶们奋力划动,南风号向遥远的北方航去,在冬天穿过了黑色海洋。天上常常落雪,在船楼顶上积起来,落在桨手们颤抖的肩膀上,在他们每一下划桨时,往他们麻痹的手指上吹起烟尘。船体破损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嘎吱作响,每天早晨,都得俯身弯到船外边,剥除船侧破损处结起的冰。太阳升起后,沙迪克施兰姆会从她的房间出来巡视,全身裹着皮草,双眼和鼻尖都醉成粉红色,然后说她完全不觉得冷。
“我试着让心中充满爱,”裘德说着,用双手攥住雅维端给他的汤,“可是诸神在上,我恨北方。”
“这已经是最北边了。”鲁尔夫答话道,他边用手摩擦耳朵,边远眺冰雪皑皑的海岸。
而安克兰,一如既往,一言不发。
海水中除了点点冰山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群群游荡的海豹在嶙峋的海岸线上悲伤地望着他们。偶尔他们能看到一些船,但那时候特里格会对他们怒目而视,单手放在剑上,直到那些船只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小点。无论宗主王认为自己的权力有多大,显然他的许可证在此处并没有效力。
“大部分商人缺乏在这里航行的勇气,”沙迪克施兰姆漫不经心地将靴子踩在一个划桨奴隶的大腿上,“不过我不属于这种人。”雅维静静地向诸神感谢这一点。“在这片冰雪地狱中生活的班亚人将我当作女神崇拜,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被他们视作精灵魔法的罐子、小刀和铁器,而我所要求的仅仅是些对他们来说几近一文不值的毛皮和琥珀。他们肯为我做任何事,这些可怜的小畜生们。”她将手掌交合,口中发出热切的吸气声,“就是在这里,我赚得最多。”
南风号终于破冰驶入一个灰色海湾的泥泞码头,班亚人确实正在等着他们。这些人令雅维记忆中的肖恩德人都显得极为文明——他们全都裹着皮草,看起来更像是熊或狼,毛发蓬乱的脸上装饰着磨光的骨头和琥珀饰钉,弓箭上飘动着羽毛,棍棒上镶嵌着牙齿。雅维好奇那些牙齿是否来自人类,而后他意识到,在这片悲惨之地上勉力维生的人不能浪费一丁点儿的材料。
“我要离开四天。”沙迪克施兰姆从船的一侧跳了出去,重重踩在已经弯曲的木质码头上,身后跟着南风号上的水手们,拉着装满她货物的雪橇,“特里格,管好船上的事!”
“你不在这船能更好!”监工大笑回答道。
“可以闲四天。”最后一丝光亮将天空映成红色,雅维轻声说道,用萎缩的拇指拨弄项圈。每天晚上都浸在这沤烂的船舱里,那东西磨得他似乎更痛了。
“耐心。”苏梅尔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话来,她的嘴唇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黑色的双眼盯着守卫,尤其是特里格。“再等几个星期,我们就能和你在托尔比城的朋友在一起了。”她如往常一般地盯着雅维,“希望你在托尔比城真的有朋友。”
“你要是知道我认识你会吃惊的。”雅维爬进毛皮中,“相信我。”
她哼了一声:“相信你?”
雅维转身背对她。苏梅尔或许尖刻得像刺猬,但她坚定又聪明,而且在这艘船上,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任何人站在雅维这一边。他需要的是一个同谋,而不是一个朋友,她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手。
他能想到动手之后会是什么情况,就好像一切都已达成。每个夜晚,他都靠想象来获得平静,进入睡眠。到那时候,南风号将平稳地停靠在托尔比城城堡下的某个码头上,守卫们全都被药迷倒,鼾声大作,身边是他们喝空了的麦芽酒杯。钥匙静悄悄地插入锁孔。他和苏梅尔偷偷逃离南风号,用破布盖住锁链,穿过峭壁和他所熟识的黑暗街道,靴子溅起鹅卵石路上的污水和陡峭屋顶上的积雪。
想到母亲看到他时会露出怎样的神色,他露出了微笑。然后他又想到自己将匕首刺入奥登的内脏中,奥登的脸上将会有什么表情,他的笑容变得更为明朗……
 
雅维戳刺、切割,继续戳刺,双手因为叛徒的鲜血而火烫湿滑,叔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哥特兰德合法的王!”有人喊了一声,随后是一片喝彩,叫得最响的人是格劳姆-吉尔-高姆,随着雅维的每一下动作,他都拍打着他巨大的手掌,身上的佩剑也随之哗啦作响,思卡尔女祭则尖叫雀跃着,最后消失在一片哗啦啦的响动的鸽子云中。
戳刺的动作渐渐停息,雅维看到他的兄长躺在停尸台上,冰冷而苍白。伊瑟伦靠近他的脸,吻了他,又吻了他。
她的头发披散着,她自发丝之间抬眼微笑,看着他。“我会期待你凯旋之后给我一个更好的吻。”
奥登用手肘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还要多久?”
“杀了他,”雅维的母亲说道,“我们中总得有个男人。”
“我是男子汉!”雅维咆哮着,一直戳刺,手臂因此而倍感酸痛,“或者……半个男子汉?”
胡里克抬起半边眉毛:“就这样?”
小刀在雅维的手掌中变得更加湿滑,鸽子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骚动,所有鸽子都盯着他,盯着他,在它们中间是那只有着青铜羽毛的老鹰,它捎来了威克森女主祭的信息。
“你考虑过祭司团吗?”它呱呱地对他说道。
“我是个国王!”他咆哮着,双颊火烫,将无用的小丑之手藏在背后。
“国王坐在诸神与人类之间。”凯姆达尔说道。鲜血从他被割破的喉咙里流淌下来。
“国王总是独坐。”雅维的父亲说。他坐在黑色王座上,身体前倾,身上的伤口流干了他肉体中的最后一滴血液,在圣堂的地板上形成一大摊血迹。
奥登的尖叫变成了傻笑。“你本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宫廷小丑。”
“该死!”雅维咆哮着,试图刺得更用力,但匕首变得极为沉重,他几乎无法将它举起。
“你在干什么?”戈德琳女祭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恐惧。
“闭嘴,婊子。”奥登抓住了雅维的脖子,然后越掐越紧……
 
雅维清醒过来,惊恐地发现特里格的双手正掐着自己的喉咙。
特里格那一弯狰狞的笑容出现在雅维的上方,他可以看到特里格的牙齿在火把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他干呕着,扭动身体,却像被蜂蜜黏住了的苍蝇一般被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你本该接受我的提议,小子。”
“你在干什么?”苏梅尔又问了一遍。他过去从未听到她的声音如此惊恐,然而现在她的恐慌程度似乎与雅维相当。
“我说过了,你给我闭嘴!”一个守卫对着她的脸咆哮道,“除非你想跟他一块上路!”
她缩回自己的毛毯里。她是个知道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的人。或许一个朋友确实比一个同伙更好,但如今想要再去找一个朋友,似乎已经为时已晚。
“我说过,不管是狡猾的还是傻呵呵的小娃娃,要是溺死了,可都是一样的。”特里格将钥匙插入锁孔,解开雅维的锁链。他获得了自由,但与他的构想似乎不尽相同。“让我们把你丢进水里,来瞧瞧这句话到底对不对。”
雅维被特里格拖下甲板,就像是一只即将下锅、拍打翅膀的鸡。他被拖过那些睡在划桨位上的桨手们,他们纷纷自磨秃的毛皮中凝视着,却没有一个人起身帮助他。他们为什么会帮他?又能怎么帮?
雅维的脚后跟漫无目的地踢着甲板。他的手笨拙地抓住特里格的手,但无论是健全的还是萎缩的手,都显得毫无用处。或许他现在该讨价还价,该威胁恐吓,或者奉承讨好特里格来求得自由,然而此刻胸腔仿佛即将爆炸,他所能做的仅是集起一点点空气,发出细小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放屁。
在这个时刻,祭司柔软的艺术显出了局限性。
“我们打了个赌,”特里格说道,“看你多久才会沉。”
雅维拉住特里格的手臂,指甲划拉他的肩膀,然而这个监工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一片迷蒙的视线余光中,雅维看到苏梅尔站起来,抖落她的毛毯。当特里格解开雅维的锁链时,也解开了苏梅尔的。
但雅维知道他没法期待从她那儿获得帮助。他没法期待任何帮助。
“让这件事给你们其他所有人一个教训!”特里格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的大拇指对着自己的脸颊,“这是我的船,你们想跳过我就等着完蛋吧!”
“让他去吧!”有人高叫道,“他也没什么威胁。”是裘德。雅维被拉过他身边时看到了他。但没有任何人理睬这个大个子。在裘德身边,安克兰坐在雅维过去的位子上,边望着他们边摩擦扭曲的鼻子。如今看来,那个位子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你本该接受我的提议。”特里格将雅维拖过船桨,就像是拉着一麻袋布料,“对于歌声悦耳的人,我总是挺宽容的,小子,但是——”
随着一个突然的叫喊声,监工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他的手松开了,雅维用细小的手指戳中了特里格的眼睛,又踢了他的脸颊一脚,跌跌撞撞地获得了自由。
是“什么都不是”拉紧自己沉重的锁链,将特里格绊倒的。那甲板擦洗工缩在阴影里,双眼在杂乱的发丝间闪着光芒。“快跑。”他低语道。
或许雅维最终还是交到了一个朋友。
他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令他头晕目眩。他爬起来,呜咽着,哼哼着,快速跑向划桨位,穿过半梦半醒的划桨手们,边爬边滑,在桨边上上下下。
周围的人们都在喊着些什么,但雅维几乎完全听不清,他耳朵上的血管跳动着,让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风暴中毫无意义的雷鸣。
他摇摇晃晃地,发着抖,看到了前舱口。他的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他用力扭开把手,然后脸朝下坠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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