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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人

年少时,雅维曾得到过一只软木质的小船。他的兄长从他手里将这只船抢走,扔进海里,而他只能躺在海边峭壁上,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扔出去,旋转着,最后被波涛当成玩具,直至消失。
而现在,海洋女神令南风号成了这样一艘玩具船。
他们被抛上一个浪涛的高峰时,雅维觉得胃都要被挤进满是酸味的嘴里,而后他们被甩入满是白色泡沫的波谷,他的胃又像是要被吸到屁股底下去。他整个人倾斜着,左右摇摆,越陷越深,直至高耸的海波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他开始确信他们即将被卷入一个能淹死人的未知深渊。
鲁尔夫不再开口,说他曾经历过比这更糟的海难。雅维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很难分辨周围的声音中究竟哪些是天空的巨雷,哪些是波涛的咆哮,又有哪些来自于碎裂的船体,饱受摧残的绳索和饱受摧残的人。
裘德则不再开口,说他觉得天空渐渐变亮。很难分辨哪里是狂暴的海水,哪里是狂暴的雨。这场自然的暴乱让雅维甚至难以看清离他最近的桅杆,直到出现一道闪电照亮暴风雨带来的黑暗,才瞬间冻住了整艘船和船上畏惧的人群,在瞬间将一切简单地照成黑色或白色。
裘德因为用力而龇牙咧嘴,他身上所有坚实的皮肤与虬结的肌肉都证明他正全心地与他们的桨斗争。鲁尔夫的双眼因为用力而凸起,苏梅尔则爬到他们在码头时她通常被锁住的那个位置,嘴里喊着些什么,但是风声太大,谁也听不清。
沙迪克施兰姆比往常更不乐于听从别人的建议。她站在船尾楼顶上,单手勾住桅杆,样子就像是勾着自己的酒友,同时另一只手将一把出鞘的剑高举向天空,大笑着,风将她的只言片语带入雅维的耳朵里,她是在向这暴风雨挑战,让狂风骤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命令在此刻毫无用处。桨就像是发狂的野兽,雅维被他手腕上缠绕的布条拖住了,就像儿时他被母亲拖着一样。他的嘴里满是咸涩,部分是因为海水,部分是因为被桨击中流下的血。
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和无助过。他在城堡的秘密通道中躲避父亲的时候没有;面对着胡里克那张沾满血迹的脸,而奥登说“杀了他”的时候没有;在格劳姆-吉尔-高姆脚下瑟瑟发抖的时候也没有。此刻的他们即使再强壮,面对海洋女神高昂的怒火时也只能心怀苍白的恐惧。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们眼前出现一条海岸的轮廓,持续不断的浪潮啃食着参差不齐的海滨,在点点飞溅的白色水花中出现了黑色的岩石和树木。
“诸神保佑我们。”雅维轻声说道。他紧紧闭上眼睛,船身突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将他向后一甩,他的脑袋撞上了船桨。周围的人纷纷滑倒,纠缠在一起,从各自的划桨位上滚到锁链所能允许他们滚动的最远处,他们的双手都奋力抓着一切触手可及的事物,否则便可能会被项圈勒住。雅维感觉到鲁尔夫强壮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肩膀,迅速将他拉回划桨位,在将死之时能触摸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这样的念头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宽慰。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祈祷,向所有他能想得起来的诸神祈祷,无论他们是崇高神,还是微小神。不为黑色王座,不为向狡诈的叔父复仇,不为伊瑟伦曾经许诺过的更好的吻,甚至也不为从项圈中挣脱重获自由。
他只祈求自己能活下来。
一个猛烈的撞击让船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整艘船都倾斜了。巨桨如同小枝条一般被撞得粉碎,一个大浪冲过甲板,攥住雅维的衣服,他觉得自己绝对会像伯父那样死去,被无情的大海吞没……
***
破晓出现得模糊而无情。
南风号搁浅了,向一边倾斜,就像一条巨鲸无助地搁浅在冰冷的沙滩卵石上。雅维全身浸湿,瑟瑟发抖,满身是伤,但他在严重歪斜的划桨位下活下来了。
暴风雨咆哮着在黑暗中向东远去,但在这蓝灰色的苍白清晨,对这些不幸的划桨奴隶们来说,风依旧寒冷,雨也依旧猛烈,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因为身上的擦伤而哼哼着,有些伤得更严重的则发出了痛苦的呜咽。有一个划桨工作台的固定螺丝松动了,它消失在海里,不用说锁在那上面的三个不幸的奴隶也因此被带去了终结之门。
“我们算走运的。”苏梅尔说。
沙迪克施兰姆从她背后拍了她一下,几乎将她拍倒在地。“我说过我的天气运一向很不错!”至少,在单方面与风暴搏斗之后,她的情绪看起来很是不错。
雅维看着他们在船上巡视,苏梅尔皱眉盯着船的破损处,双手敲打碎裂的船板,舌尖一直舔着嘴唇上的伤口。“至少龙骨和桅杆保住了。我们损失了十二支桨,有三个划桨位坏了。”
“不用说还有三个划桨奴隶消失了,”特里格因为这些损失而极为沮丧,“还有两个人死在位子上,有六个人现在没法划桨,以后可能也没法干活了。”
“船体中间的那个洞才是真正需要担心的。”安克兰说,“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得修好这艘船,至少把窟窿堵上,不然它肯定得沉。”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让我们去找点木材来?”沙迪克施兰姆伸长手臂挥向海滩边的古老森林。
“这里是肖恩德人的土地,”特里格看着这片黑色的森林,消沉地说,“要是在这里碰上他们,我们都会被扒皮。”
“所以你更要赶快开工,特里格,你留着那层皮看起来也没什么好的。要是我的运气还罩着我,我们就能赶紧修好船,然后在肖恩德人磨利他们的刀子之前逃走。你!”沙迪克施兰姆向前走到正跪在鹅卵石上的“什么都不是”身边,往他肋骨上踢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怎么不擦地板了啊,你这狗杂种!”
“什么都不是”沿着沉重的锁链爬回倾斜的甲板,然后就像是房子被烧毁的人回来擦洗灶台似的,悲伤地干起他的日常工作。
安克兰与苏梅尔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也开始干活,沙迪克施兰姆则取来了她的工具——也就是酒——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特里格打开了一些锁——这实在是很少见的状况——那些几个礼拜都没有离开过他们划桨位的桨手们换上了更长的链子,从安克兰手里接过工具。裘德和鲁尔夫被分配到了钉子和木槌,他们主要负责劈开树木,雅维则负责将砍下的木材拖到船侧的裂缝处,苏梅尔站在那里,用一把短柄小斧将它们劈成规整的形状,她的下巴因为专注而紧收着。
“你笑什么?”她问他。
雅维的双手被劳作擦伤,脑袋因为撞在桨上而受伤,从头到脚都沾满细碎木屑,但他笑得反而更开心了。人被铐在一根长些的链子上,任何事物看起来都会变得更美好,苏梅尔也毫不例外。
“我从工作台上获得了自由。”他说。
“嘘。”她抬了抬眉毛,“你可别习惯了这一点。”
“看那边!”有人发出了仿佛公鸡落入厨子手中一般的惊声尖叫。一个守卫手指陆地,脸色惨白。
林子边缘站着一个人。尽管天气寒冷,他仍赤裸上半身,身上涂着白色彩绘,黑发直立,肩上扛着一把弓,臀边挂着一把短斧。他没有突然移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艘船以及在船周边忙活的奴隶们,然后静静转身,消失在阴暗处。就算是一支正在执行任务的军队,此刻所能带来的恐慌也不过如此。
“诸神保佑我们。”安克兰边说边拉扯项圈,就好像它锁得太紧让他无法呼吸。
“加快速度!”沙迪克施兰姆咆哮道。她担忧得一时间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他们怀疑自己的效率,不时向树林观望,寻找下一个不友好的访问者出现。有一阵子,一艘船经过远海,两个水手奔入海浪中向他们挥手,大喊大叫寻求救援。那艘船上有个人影也向他们挥了挥手,船却丝毫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鲁尔夫用厚实的手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换了是我也不会停下来的。”
“我也不会,”裘德说,“我们必须自救。”
雅维能做的只有点头。“我都没去挥手。”
就在此时,更多的肖恩德人无声地自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三个,六个,然后是十二个人,全都武装到牙齿,每多一个人都让雅维和其他人感到愈发恐惧。他确实曾经读到过书上说,肖恩德人其实是非常友好的民族,但这些人看起来与那本书上所写的不像是同一个人种。
“动作别停!”特里格咆哮着,抓住一个想要逃跑的人的后颈,强迫他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必须赶跑他们。让我们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沙迪克施兰姆将她正喝着的酒瓶扔过卵石海滩。“你现在看到一个人,意味着还有十个藏着的。我估计到时候你才是那个被给了点厉害瞧瞧的人。不过你要是非得试试,我会在边上看着的。”
“那我们怎么办?”安克兰喃喃道。
“我会努力不给他们留下一点点酒。”船长又开出一瓶新酒,“你要是想给他们省点事儿,可以自己先给自己扒了皮。”她猛灌下一口,呛了起来。
特里格朝着依旧跪在地上擦甲板的“什么都不是”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一把刀子。”
沙迪克施兰姆突然大笑起来。“绝对不行!”
智者会等待时机,但是绝不会让机会溜走。
“船长,”雅维放下手里的厚木板,谦卑地向前走去,“我有一个建议。”
“你想给他们唱首歌儿吗,残废?”特里格厉声说。
“跟他们谈谈。”
沙迪克施兰姆眯起没精打采的双眼,回道:“你懂他们的语言?”
“足够让我们安全地活下来。或许还能跟他们交易。”
特里格用手猛地一指那些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的彩绘战士。“你认为这些野蛮人会听你给出的理由?”
“我知道他们会的。”雅维希望自己真的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确定。
“这太疯狂了!”安克兰说。
沙迪克施兰姆的视线转向了仓库管理员的身上。“我正在等着你提出反对的意见呢。”他眨了眨眼睛,半张的嘴已无助地抽动着。船长收回视线,“这些年来英雄可是越来越少了。特里格,你带我们单手的大使去跟他们谈判。安克兰,你也跟上。”
“我?”
“除了你之外我还认得那个名叫安克兰的胆小鬼?你不就是负责交易的吗?去交易。”
“从来没有人跟肖恩德人交易过!”
“那么你完成的交易将会被载入史册。”沙迪克施兰姆站住了,“每个人都有需要的东西,这就是商业的迷人之处。苏梅尔会告诉你我们需要什么。”她靠近雅维,带着沉重酒气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唱给他们听,男孩。要唱得像你在那个晚上那么甜美。为你的生命而歌唱吧。”
而后,雅维便慢慢向树林走去,他高举空空的双手,特里格多肉的拳头里牢牢地攥着他换上的短链子,他拼命地试图说服自己,更大的风险就意味着更大的收益。在他面前,更多肖恩德人聚集起来,静静看着他。而在他身后,安克兰用海楞语轻声说着:“要是这残废真的交易成功了,我们还是照常分钱?”
“干吗不呢?”特里格说着拉了雅维的链子一把。雅维几乎无法相信他们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钱的问题,但恐怕就算是终结之门在他们面前敞开,一个人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最终,他又回到了祭司的思维模式,但在渐渐围拢的肖恩德彩绘野蛮人面前,这种思维的方式恐怕也只是一层薄薄的保护层。
肖恩德人没有大叫,也没有摇晃他们的武器。就算不那么做,他们也已经展露出了足够的威胁。雅维往前走,他们简单地给他留出了空间,特里格带着他们穿过树林,直到一块有更多肖恩德人聚集在火堆边的空地。雅维意识到了这里到底有多少人,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们的总人数大概是南风号上的三倍。
在那些人里坐着一个女人,她正用一把小刀修削着一根棍子。在她的皮项环上缀着一块精灵石卡,绿色的卡上点缀黑色宝石,上面爬着无法解读的标记和错综复杂的金线。
一个祭司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是辨识权力。通过眼神的交会、站立的位置、人群的移动以及说话的语调,在追随者中找出首领。毕竟,干吗要在下属身上浪费时间呢?所以雅维在人群中行走,就像他们全都不存在,他直直地望着那女人皱着眉头的脸,而战士们则用出鞘的武器筑成丛林跟在他、特里格以及安克兰的身后,紧紧包围他们。
在那极短暂的一瞬间,雅维踌躇了。有一会儿,他乐于见到特里格和安克兰的恐惧更甚于他自己。在那一瞬间他比他们更强有力,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
“说话!”特里格嘶哑地说道。
雅维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杀了这监工。利用肖恩德人让自己来获得自由,或许还有鲁尔夫和裘德的自由……但这任务有点太艰巨了,而且太花时间。一个睿智的祭司应该选择更大的利益与更少的恶,用各种语言为和平之神铺平道路。于是雅维低下身子,单膝跪在泥泞的土地上,以戈德琳女祭教过的姿势将萎缩的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放在额头,这个动作代表着他所讲述的都是真话。
即使他即将说出口的是谎言。
“我的名字是约维。”他用肖恩德语说道,“我前来谦卑地单膝跪下,这代表着我们不再是陌生人,我为自己和伙伴们乞求贵宾权。”
那女人望着雅维,慢慢眯起眼睛。她看了看身边的人,将小刀插回鞘里,把那截棍子扔进火堆里。“该死。”
“贵宾权?”一个战士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着搁浅的船,喃喃道,“这些野蛮人?”
“你的发音有点糟糕,”那女人抬了抬手,“我是肖恩德的丝薇杜尔。站起来吧,约维,欢迎你来我们的灶台边,我会保证你不受伤害。”
另一个战士愤怒地将斧子砍向地面,消失在灌木丛中。
丝薇杜尔望着他离开。“我们其实挺想杀了你们,再抢走你们的货物。我们必须拿走一切我们能拿的东西,因为你们的宗主王会在来年春天重新与我们开战。那个贪婪的人,我想不出我们有什么值得他来夺走的东西。”
雅维用余光回望到安克兰正皱眉怀疑地看着这场交谈。“很可惜,根据我的观察,有些人总是想要更多。”
“确实如此。”她将手肘搁在膝盖上,手撑下巴,看着她的战士们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开始聊天,有一个甚至已经动手擦除身上的战斗彩绘。“今天本来应该是个大赚一票的日子。”
“今天依然可以是。”雅维站起身,像他母亲要开始一场交易时通常会做的那样,合起手掌,“我的船长有些东西想要与你们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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