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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才直接动手

裘德用力划桨,雅维也是,甚至连他那只残疾的手上也长出了厚厚的老茧,他的脸在风吹日晒之下变得坚毅,身体也像特里格的鞭子一样变得更为轻盈而结实。他们在一场暴风雨中穿过巴尔海角,大雨令他们几乎无法看见面前的城堡,直到向东进入平静的水域,来自各国、各种形状的船只来来往往,雅维在桨边上上上下下忙活着,对赛肯豪斯充满期待。
当然,他首先看到的是精灵遗迹。然后是这座城市高大的围墙,它的底部看起来极为陡峭而平滑,看起来似乎远离海洋女神的怒火,然而围墙的上半部分却被海水冲刷,在裂缝中闪现出一些扭曲的金属,看起来就像是伤口中的细碎骨片。新造的大理石防卫墙出现在他们上方,在那上面,宗主王的旗帜正傲然飘扬。
祭司团的塔耸立在比所有建筑都要高的地方。它甚至比破碎之海周边所有国家的一切建筑都要高,除非你把斯多肯姆或兰加德那两个无人敢踏入的废墟也计算在内。这座塔那令人震惊的高度中有三分之一是其下的精灵建筑:支撑柱由严丝合缝的石头砌起,那每一块石头都是精确的正方形,严实而完美,在塔上某些巨大的窗子上,黑色的宽大精灵玻璃依旧闪耀着光芒。
在那座精灵遗迹上,大概是托尔比城堡中最高塔的五倍那么高的地方,精灵石块被融化了,传说它被创世神分裂流下的巨大泪水融化,而后又凝结成现在的样子。在精灵遗迹之上,一代又一代的祭司以木材和砖块构建出一片杂乱的集合体——角楼、天台、下沉的屋顶和露台,到处升起冒着烟的烟囱,挂着叮当作响的管子和锁链,被时间和鸟粪染出了一道道颜色。与它下面朴素却完美的石柱相比,这腐朽的人造物显得极为荒谬可笑。
在那建筑最高的宏顶上点缀着一些灰色的斑点。或许是鸽子,就像雅维曾经照顾过的那些一样。就像那只曾经骗诱过雅维的父亲,最终引他走向死亡的鸽子一样。它们呱呱地传播着破碎之海周边那些祭司们的信息。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那只青铜色羽毛的古怪老鹰,带着宗主王的意志回到了这座城市?
雅维本该在那座古老的塔中接受他的试炼。他本该在通过试炼之后,亲吻威克森女主祭的面颊。他作为王子的人生将因此结束,从此成为祭司,而他作为奴隶的悲惨人生则绝不会来临。
“把桨放下!”苏梅尔叫道。
“把桨放下!”特里格跟着大喊,以保证每个人都看到是他发出了指令。
“把桨放下,把桨拿起。”鲁尔夫咕哝着说道,“你都会以为他们该死的脑子里只有这点东西。”
“赛肯豪斯。”南风号渐渐驶入锚位,苏梅尔在船尾楼上俯身对着忙碌的码头工人们大叫,让他们小心一点,雅维则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色擦痕,“世界的中心。”
裘德哼了一声:“和卡塔利亚的大城市相比,这地方也不过就是个小马厩。”
“我们又不在卡塔利亚。”
“对,”大个子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很遗憾。”
码头散发出一股陈年积腐的咸腥气,雅维和他的伙伴们身上那点汗臭和这股气味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海港中有不少锚位都空着。日渐腐败的建筑物的窗子里阴沉黑暗,空无一物。船坞边有一大堆塌散的谷物,上面都已长出青草。宗主王的卫兵们身穿打过补丁的制服,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丢骰子。乞丐没精打采地蹲在阴影里。或许赛肯豪斯确实是个更大的城市,但在这里完全没有托尔比城的活力和生机,同样也没有一点忙碌的景象,更没有新造的建筑。
精灵遗迹或许确实极为惊人,但赛肯豪斯这座城市其他人造的部分却令人有些失望。雅维咂了咂舌,往船侧外熟练地吐了口口水。
“干得不错。”鲁尔夫朝他点了点头,“你的划桨技术没提高多少,重要的技能倒是学得挺好。”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得努力啊,小东西们!”沙迪克施兰姆趾高气扬地从船长室走出来,身上穿着最花哨的行头,每只手指上都戴着至少一个戒指,“祭司之塔正等着我去拜访呢!”
“他们等的是我们的钱吧。”特里格嘟囔道,“今年的执照要多少钱?”
“我猜得比去年稍微贵一点。”沙迪克施兰姆舔了舔自己的一个指节,这才得以把一个大得超乎寻常的花哨戒指套了上去,“总体来说,宗主王抽税的价格是一条向上的轨迹。”
“把我们的钱丢给海洋女神也比丢给这些祭司的走狗要好。”
“要是海洋女神不把你丢回来的话,我倒是挺乐意把你丢进去。”沙迪克施兰姆将手伸到面前一臂的距离,赞赏地看着自己被宝石覆盖的手,“有了执照,我们就能在整个破碎之海周边地区进行贸易,要是没有的话……噗。”她朝着自己的指尖吹了吹气,就像是把所有的收益全都吹走了。
“宗主王对税收的占有欲很强。”裘德喃喃道。
“显然如此。”鲁尔夫说。他们看着船长懒洋洋地踢了“什么都不是”一脚,然后漫不经心地踩上摇摇晃晃的接舷板,安克兰被一小根锁链牵着跟在她后面。“正是税收让宗主王成为宗主。要是没有钱,他就会像我们其他所有人一样被踩到地里。”
“强大的男人需要强大的敌人,”裘德说,“战争实在是一桩该死的昂贵爱好。”
“建造圣堂紧随其后。”鲁尔夫朝附近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巨型建筑点点头,它上面覆盖着一层脚手架、起落板和作业平台构成的网,雅维几乎看不出它的形状。
“那就是宗主王的圣堂?”
“为他新信仰的神而建造,”鲁尔夫往桨架吐了口口水,没中,于是他就改成吐向甲板代替,“满足他虚荣心的纪念碑。已经造了四年,却连一半都还没造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裘德边沉思着用手指轻敲嘟起的嘴唇,边说道,“然后我就开始想,到底是谁能让我的人生变得这么糟糕。”
“大概是某个旧神,”雅维说,“反正不是新神。”
“什么意思?”鲁尔夫问。
“从前世界上只有一个创世神,直到精灵们与她交战。他们傲慢地使用了一种极为强大的魔法,将终结之门撕开一道口子,所有精灵都随之被消灭,而创世神则被分裂成许多个小神。”雅维朝着那个巨大的未完成建筑的基座点点头,“南方一些人认为创世神不可能真的被分裂,诸多微小神只是展现出了创世神的某个方面。宗主王看来是吸收了他们的理论,至少威克森女主祭是这样的。”他又想了想,说道:“或者她发现,选择与南方帝国同样的信仰方式来拍他们的马屁能获得什么好处。”他回想起自己跪在她面前时,她的双眼中闪现出来的饥渴光亮。“也可能她觉得,向唯一的神跪下敬拜的老百姓,会更乐于跪下敬拜唯一的宗主王。”
鲁尔夫又吐了一口。“上一任宗主王已经够坏了,但跟他兄弟们相比,就算不错,现在这个老家伙用他自己的力量攫取更多。没有把他们那个唯一神推到至高的位置,让全世界都跪在他们皱巴巴的老屁股下,他和他那该死的祭司大概都不会感到满足的。”
“崇拜唯一神的人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他们的道路都是由上层指定的,”雅维喃喃道,“他不能拒绝对他提出的要求,只能弯腰乖乖执行。”他拉起一段锁着自己的锁链,低头望着它。“唯一神给整个世界都上了镣铐,自宗主王开始,通过宗主王底下的诸侯王,然后再到剩下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是奴隶。”
裘德侧脸看着他:“你是个深沉的思想家,约维。”
雅维耸了耸肩,放下了锁链。“就划桨手来说,还不如有一只健全的手来得更实用。”
“话说回来,只有一个神要怎样才能让这个世界运行呢?”鲁尔夫伸出双臂以环抱整个腐朽的城市和里面的人群,“只有一个神怎么可能既顾得上家畜和鱼,又顾得上海洋和天空,还能兼顾战争与和平?尽是胡说八道。”
“唯一神大概就像我这样。”苏梅尔躺在船尾楼上,弯过一只手臂,脑袋枕在细瘦的肩膀上,一条腿晃荡着。
“像你这么懒?”裘德咕哝道。
她露齿一笑。“唯一神选择航线,一群微小神们则被拴着划桨。”
“请原谅我打断一下,全知全能的神啊,”雅维说,“但是从我这儿看来,你身上好像也拴着一条链子。”
“只是现在。”她说着,将一节链子往身后一扔,动作就像是在丢一条围巾。
“唯一神。”鲁尔夫又哼了一声,朝那才建了四分之一的建筑摇摇头。
“有一个神总比没有好。”特里格走了过来说道。
所有的划桨奴隶们全都陷入沉默,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航线将会经过肖恩德的土地,那儿的人对外来者毫不手软,他们不向任何神敬拜,不向任何王下跪,无论那个王自称有多少权威。
但是巨大的危险也意味着巨大的收益,沙迪克施兰姆回到船上时,这样提醒众人。她跳回甲板,手里高举着涂满奇怪符号的许可证,双眼闪亮,一副凯旋的样子,让人不禁以为她是直接从宗主王手里拿到了这份证书。
“那张纸没法从肖恩德人手里保护我们,”有人在划桨位后面咕哝道,“他们会活扒俘虏的皮,他们还吃死掉的同伴。”
雅维哼了一声。他曾经学习过破碎之海周边大部分国家的语言和风俗。恐惧的食粮是无知,戈德琳女祭总是说,而知识能杀灭恐惧。当你开始研究某个人种,你会发现他们其实和你身边的人没什么不同。
“肖恩德人不喜欢外来者,是因为我们总是把他们的人偷走,卖作奴隶。他们并不比我们周围的人更野蛮。”
“或者说一样野蛮?”裘德看着特里格解开鞭子,咕哝着说道。
当天下午,他们向东航去。船上带着新的许可证和新的货物,但桨还是旧的,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之后,祭司之塔便在他们身后的远方渐渐缩成一个微小的点。日落时分,他们驶入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在沉入地平线之前,太阳女神在水面上投下了点点金光,把天空染上一层怪异的色彩。
“我不喜欢天空现在的样子!”苏梅尔爬上一根桅杆,双腿挂在帆桁上,皱眉望着地平线,“我们明天得停在这里!”
对她的这个建议,沙迪克施兰姆只是像挥赶苍蝇一样地挥了挥手。“这个小池子里能有什么风暴,而且我的天气运一向很不错。我们继续开。”说着她将一个空酒瓶扔进海里,大喊着让安克兰再来一瓶,只留苏梅尔一个人对着天空摇了摇头。
南风号轻轻地摇摆着,守卫和海员们挤在船首楼里的火盆边上,为了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赌着骰子,而某个奴隶则开始用沧桑浑厚的嗓音唱起色情歌谣。有一会儿他把词给忘了,便用没什么意义的哼哼代替,但唱完后周围仍零零散散地传来了疲惫的笑声,还有人用拳头敲打船桨来表示赞赏。
另一个人以鼓舞人心的男低音接着唱起来,是一首关于建造者巴尔的叙事歌,事实上巴尔除了成堆的尸体之外,什么也没建起来,最终他以剑与血,以及那个每个人都得面对的冷酷词语,成了第一任宗主王。在后世来看,就算是暴君也显得有些美好。不一会儿,其他的声音也加入了合唱。最后,巴尔像每个英雄都会做的那样在战场上穿过了终结之门,这首歌也像一切歌曲那样步入尾声。演唱者则收获了大量敲击木头的声音作为奖励。
“还有谁能唱一首?”有人叫道。
在所有人——除了雅维自己——惊讶的目光中,他唱了起来。那是首他母亲曾在晚上唱过的歌儿,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还会因为黑暗而感到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它,但他的声音高昂而自在,远离这艘臭气熏天的商船,去到一个这些人早已遗忘的地方。裘德惊愕地看着他,鲁尔夫也盯着他看,而对于雅维自己来说,虽然他现在无助地被锁在一艘渐朽的破船上,却是有生以来唱得最好的一次。
“再来一首。”有人说。
于是雅维再唱了一首,又一首,紧接着又唱了一首。那些歌唱出失落又重新寻回的爱,一些高尚的英雄事迹,以及一些不那么高尚的行为。他唱到冷血富基的故事,他在战场上睡着;唱到双眼敏锐的阿施兰,她能清楚地数出海滩上的每一颗沙粒;唱了远行者霍兰德的歌儿,他在一场比赛中击败黑皮肤的戴巴之王,然后远行直至世界的尽头,并最终从那儿摔了下去;他唱到凡斯特人锤击者英格尔夫·克劳文福特,但并没有指出这人就是自己的祖父。
他每唱完一首歌,便被要求再来一首,直到新月出现在远山边,星星自天堂的衣装中隐约闪现,雅维唱完了伯里格的传说,他为了创建祭司团献出了生命,为了自魔法中保护所有人,自己化作灰烬。
“就像是一只只有单边翅膀的小鸟儿。”雅维唱歌时,沙迪克施兰姆向下望着他,伸手调整了发卡的位置,“唱得不错,呃,特里格?”
监工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擦眼睛,然后充满感情地哽咽道:“我从来没有听过像这样的歌。”
智者会等待时机,戈德琳女祭总是说,但是绝不会让机会溜走。于是雅维鞠了一个躬,用沙迪克施兰姆祖国的语言致谢。他对那种语言了解得并不太深,但一个优秀的祭司能向任何人问候。
“我很荣幸。”他心里想着要往她的酒里放上一块黑舌根,嘴上甜甜地说道,“能为一个如此赫赫有名的人物歌唱。”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身上的惊喜倒是挺多?”然后她将手里几乎已经空了的酒瓶扔给雅维,哼唱着走开,她跑调得太厉害,雅维只能听出来那是在唱关于冷血富基的歌。
要是在他父亲的餐桌上,有人供上这样的酒,他会将酒直接泼在那个奴隶的脸上,但现在,它却是他尝过的酒里最好的,充满了阳光、水果和自由的味道。将他自己仅有的这点点酒渣子和别人分享是一件痛苦的事,但鲁尔夫在痛饮一口之后露出的笑容值这个价。
当他们准备睡觉的时候,雅维发现其他奴隶看他的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或许不如这么说,他们现在都看着他。甚至连船长室外的苏梅尔都若有所思地凝视他,表情看起来就像雅维是一道很难算清的计算题。
“他们为什么全都望着我?”他低声问裘德。
“他们难得能收到什么好东西。你给了他们。”
雅维微笑着将磨秃了的毛皮拉到下巴。他可能没办法用一把餐刀将守卫击倒,但恐怕诸神给了他另外一件更好的武器。时间正在他指缝中溜走。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缺乏条件。但他必须保持耐心,就像冬天一样的耐心。
曾经有一次,父亲在狂怒中打了他,他母亲发现他大哭起来。傻瓜才直接动手,她说,聪明人只会微笑、观望、学习。
然后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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